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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眷屬

      2021-04-25 14:36:59劉榮書
      北京文學(xué)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哥女兒

      劉榮書

      因為生父出事,馮玉珍小時候被母親送給養(yǎng)父養(yǎng)母,今逢生母八十大壽, 她被邀出席母親壽宴。小說在這短暫的時空里回顧生父與兩任妻子的情感糾葛,以及由此帶來的長久怨恨與最終的諒解。馮玉珍自己卻因丈夫出軌正面臨著婚姻危機。在婚姻與親情之間,馮玉珍將面臨怎樣的考驗與抉擇?

      馮玉珍在陽臺上瞌睡。

      夢到若干年前,她被一個女人帶著,走過一段山路,涉過幾條河流;那些河流,在夢中也會令她充滿了感激——只因她走得累了,實在走不動,便求那女人背她一程。女人神情恍惚,只顧在前行路,對馮玉珍的哀求置之不理。只待抵近一條河,這才肯停下腳步,悶聲不響地彎下腰身,讓她爬到她的背上。馮玉珍當時年紀雖小,卻也心知肚明。知道女人是唯恐她被河水沖走,這才肯將自己的背,當成載她渡河的舟楫。為此,夢中的馮玉珍,便盼著那河流如暮色般抵達,一道一道,淹沒她們,淹死又怎么樣呢!

      余下的路程,卻背離了她的心愿,再不給她偷懶的機會。只待跨過一道壕溝,她便在女人的背上開始佯睡,怎么喚也不應(yīng)聲。到了后來,馮玉珍實在記不住,女人咋就肯背著她,不再趕她下來——其實,她是真的已經(jīng)睡著了。

      她在夢中,無數(shù)次重溫過同樣一個場景:一個陌生的市鎮(zhèn)。一扇斑駁的鐵門。一個女人雞啄米似的,正在用頭叩擊著門扉……原來她抬手敲門,單臂根本攏不緊馮玉珍。每敲一下,馮玉珍的身子便會往下墜一點,嘴里發(fā)出的呻吟聲,令女人聽了有些不忍,只好再次用雙手將她箍緊。弓下身去,以額作錘,磕打門扉的樣子,恰似一種虔誠的叩拜。

      暮色沉降。敲門聲持續(xù)。雖顯沉悶,卻有一股篤定而潑皮的勁頭。

      “誰呀?”院子里有人發(fā)問。

      “是我?!?/p>

      女人歇止了動作。將醒來的馮玉珍杵在腳下,又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迫使她迅速醒來。牽住她的手。

      “誰呀……”

      “是我!”女人退后一步,聲音變得有些遲疑。

      門開了。一個男人探出頭來,旋即一愣,“是你!這么晚了……”

      話未說完,便被女人急迫的話語打斷:“是我,我把小珍子給你送來了。你兄弟出了事,你應(yīng)該知道吧?四個孩子丟給我,我可是養(yǎng)不活。他是你兄弟,他的骨血,就是你們馮家的骨血,你不總想著從我這兒,要一個孩子嗎?今兒就遂了你的愿吧!”

      街角的路燈恰在那一刻亮了。讓年幼的馮玉珍初長了見識,她頭一次見到傳說中的“電燈”。如此明亮,仿佛稀缺的神跡。她側(cè)頭,好奇地打量著。卻迅速看清女人那張汗?jié)竦哪槪懿贾沽?,被額頭上溝渠樣的皺紋截流,順著耳際下方往下滴淌。腦后的發(fā)髻一半散開,雞尾巴一樣翹著。衣服肩頭處的破洞,綻開的線頭在燈光下顯得毛茸茸的……此刻她不再說話,而是抿緊厚厚的嘴唇,眼神里的焦灼與無奈,讓馮玉珍看了不禁有些心疼。便將目光投向夜色暗淡的遠處:一堵磚墻截住了燈光的大半,映出白墻上鮮紅的大字(那些年,墻壁上往往會刷了這樣醒目的大字)。巷子的深處,燈光走投無路,擱置出一段陰濕的空寂。有人咳嗽著,正朝這邊慢慢走來。

      他們的說話聲猶似爭吵,辨聽不清其中內(nèi)容。只當聲音靜息下來,馮玉珍忽地覺得自己的手,就是在那一刻,被女人死死攥緊,往前一帶,她瘦小的身軀便成了一張輕薄的紙片,被一股颶風裹挾。踉踉蹌蹌,一頭栽倒在對面男人的懷里。

      馮玉珍悶聲不吭,只顧用右手摩挲著被拽疼的左手。女人將她丟開之后,不見任何遲疑,顯然事先已作好了打算——竊賊似的,拔腿便跑??刹怀邢?,沒跑幾步,便和迎面過來的路人相撞,頓時人仰馬翻。街巷里響著混亂的喘息以及路人的抱怨聲。

      “你就這么把孩子丟給我了?”

      男人用手撥開馮玉珍,伸著脖頸,想和女人辯論一番。卻見她從地上爬起來,掉頭仍舊是跑,做賊心虛的樣子,看了令人哭笑不得。

      被晾在一旁的馮玉珍,終是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不要她了。那女人帶她走過漫漫長路,涉過數(shù)條河流,她告訴她,她帶她,只是去伯伯家里借錢的。等借到了錢,買來糧食,才好幫家里渡過難關(guān)。你若愿意,就在伯伯家多住兩天吧。吃幾頓香噴噴的米飯,看一看明燦燦的電燈。若是不想,等借到了錢,你就跟我一塊兒回來吧。

      馮玉珍想哭,卻又不敢??缜皫撞剑瑥堉∈?,一副想要追趕上去的樣子。暗影幢幢的街巷里,女人的身影須臾不見。幾個街坊正在朝這邊伸頭張望,令男人感到一絲窘迫。他低頭俯視著馮玉珍,卻最終被她喉嚨深處的呻吟聲打動。彎腰將她抱起,對街坊的問詢聲不置回應(yīng)。“砰”的一聲,反手關(guān)死了院門。

      恰在此刻,馮玉珍從夢中醒來。

      并非被那記粗暴的關(guān)門聲驚醒。而是那聲音好似經(jīng)過技術(shù)處理,變聲為一種類似水泡的明滅——她是被手機發(fā)出的短信提示音驚醒的。

      半掩的窗紗在風中拂動,令馮玉珍感到有些恍惚。從12層樓的高度俯瞰,海水像一塊遭人遺棄的藍寶石,在不遠處發(fā)著明暗不勻的反光。透過斑駁樹影,還可見更遠處的海灘上,游人一日比一日多了……馮玉珍從藤椅上欠身,撈起手機,瞇眼一看,見一條信息,赫然出現(xiàn)在屏幕上:

      珍妹,下個月15號,是咱媽的生日。八十歲,乃杖朝之年,屬中壽。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珍妹,早年母親待你雖有不妥,實屬無奈。念及老人家一生坎坷多艱,還望你放下心中怨懟,回鄉(xiāng)參加母親的壽禮,一并了卻家人夙愿。大哥明禮為盼。

      手機啪嗒一聲,落在一旁的茶幾上。馮玉珍閉了會兒眼睛,想繼續(xù)苶著睡,腦子卻轉(zhuǎn)得飛快。她想著這個署名“明禮”的人,想起他刻板而又拘謹?shù)臉幼印?/p>

      他確乎是她的大哥。作為一奶同胞的兄長,十多年前,馮玉珍只同他見過一面,并讓時任教育局辦公室主任的丈夫,幫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忙。當時明禮帶土特產(chǎn)過來。過后兩人雖很少見面,但那種帶有故鄉(xiāng)屬性的土特產(chǎn),每逢年節(jié),總會源源不斷寄達馮玉珍棲身的城市。后來電話也不怎么打了,音容的接觸,總會令馮玉珍覺得尷尬,想必對方也是。隨著微信普及,如今偶有聯(lián)系,便會順理成章訴諸文字——令馮玉珍感到啞然失笑的是,她的這位大哥,雖是退休小學(xué)校長的身份,舉止與做派,卻變得日漸酸文假醋。

      她重又拿起手機,看了一遍微信上的內(nèi)容。隨手點開他的朋友圈,見這位化名“歲月靜好”的大哥,剛剛發(fā)了一組照片?!熬艑m格”配置的圖片下方,手機定位顯示:仍出自一個叫作“鴛鴦嶺”的地方。

      “鴛鴦嶺上無鴛鴦”。她雖不明白這句話的出處,卻記得這句來自家鄉(xiāng)的偈語。被壓麻的左手慢慢恢復(fù)了知覺,仍止不住一陣陣痙攣。令馮玉珍想到十多年前,她帶前來拜會的大哥去飯店吃飯。每次搛菜,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都在微微抖顫,像一個年輕的帕金森癥患者。這種類似殘疾般的“短處”,令她百感交集,仿佛找到某種血緣的憑證,瞬間,在心里認可了這位老實又厚道的大哥。

      她也有“手抖”的毛病。

      是左手。所幸并非左撇子,而不會將這“短處”,輕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前老怕得一種病,曾去醫(yī)院做過求證。醫(yī)生告訴她,你從十幾歲便有這種問題,不可能是帕金森的前兆。唯一的解釋,只能出自家族遺傳。有段時間,馮玉珍做任何事,都曾嘗試過使用左手。比如拿筷子吃飯、捏粉筆在黑板上寫字、赴約前用眉筆或唇膏描眉涂唇……她雖不情愿接受那種糟糕的感覺,卻又顯得非常執(zhí)拗,仿佛一種刻意的嘗試和提醒——她永遠忘不掉自己被拋棄的那個夜晚。據(jù)她判斷,女人往前一“帶”, 隨手將她一“丟”,才是引發(fā)她左手時常痙攣的直接原因。那股力量之強大,令人始料不及。是她身子太過輕???還是女人拼盡了此生的氣力?總之,那恩斷義絕的一“丟”,徹底了斷馮玉珍對故鄉(xiāng)的念想,并給她的心理留下不可抹除的陰影。在以后的成長歲月中,無論同學(xué)、愛人或摯友,若發(fā)生肢體接觸,對方稍稍用力過猛,便會讓她深陷受傷害的恐懼,從而會重新審視與對方的友情。

      現(xiàn)在,在這個云淡風輕的初夏之日,面對一條突如其來的信息,已入知天命之年的馮玉珍,心里終究明白了一個道理:她是一個有故鄉(xiāng)的人。想逃,終究是逃不掉的。故鄉(xiāng)雖在她的認知中淪喪,卻在她的心里重新燃起了狼煙。那個叫作鴛鴦嶺的地方,不僅有她的同胞兄妹,還有至今令她耿耿于懷的父母,以及一個個百思不解的謎團。

      不知怎么,她竟拿起手機,不假思索地,在對話框內(nèi),回復(fù)了對方一個潦草而簡單的“ok”的手勢。

      女兒主動提出,陪馮玉珍去鴛鴦嶺祝壽。

      這讓馮玉珍頗感意外。女兒的博士論文答辯剛剛完成,回家度假卻令馮玉珍很是生疑。往年的假期,家里連她個人影都不見,說是去和同學(xué)搞社會實踐,微信上貼出的照片,卻往往會在遠方某個不知名的寺廟旁游歷。她的學(xué)業(yè)從不會讓大人操心,但發(fā)起神經(jīng),卻總是讓人感到頭疼。終是在幫她整理帶回家的行李時,馮玉珍翻出一張病例——半個月前,懷孕已三個月的女兒,剛剛在她就讀的城市,墮掉了一個胎兒。

      為此馮玉珍深感震驚,和女兒有過一次長談。女兒卻覺得這有些大驚小怪。

      “只是不小心而已?!迸畠赫f。

      “不小心?你和男生交往,難道就這么不檢點!”

      “怎么就不檢點了?這都啥年代了!我們之間的事,你情我愿,和道德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p>

      “既然這樣,你倆怎么就不能考慮結(jié)婚呢?畢竟,也老大不小的人了?!?/p>

      “我們倆吹了?!?/p>

      “吹了?”

      “對,吹了。”

      “為啥?”

      “不為啥,可能因為三觀不同,他老是纏著我,和你說的一樣,想要結(jié)婚。我發(fā)現(xiàn)他動機不純。他家在農(nóng)村,雖然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卻總讓人覺得功利心太強。相處歸相處,結(jié)婚歸結(jié)婚。這輩子,我都會慎重對待結(jié)婚這碼事。”

      馮玉珍不禁語塞:“你倆,難道沒有愛情的基礎(chǔ)?”

      “愛情還需要基礎(chǔ)?老馮,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你還相信愛情這玩意兒嗎?”

      語文教師出身的馮玉珍,自然清楚“愛情”這樣一個詞,同作為名詞的“玩意兒”搭配,所產(chǎn)生的語意上的涵義。從女兒那句話生發(fā)開去,如今她也實在搞不清:這世上,是否有過純粹意義上的愛情——它或許是人在某個特定階段,獲得的某種片面感受而已。

      坐在火車上,女兒那句類似箴言般的詰問,始終在馮玉珍的腦海中回蕩。與此同時,對于自己的生活,馮玉珍反倒有了一種洞若觀火的能力。借由女兒的打探,她需對自己的身世以及生活,作一番重新的梳理。

      “媽,那個要辦八十大壽的外婆,是你親媽?”

      馮玉珍點頭。

      “那我外婆呢?這么說,我十二歲那年去世的外公,應(yīng)該就是你親爹啰?你親爹親媽離異,娶了帶我長大的外婆……多好的一個人呀!我本想等她老了,好好孝敬她,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女兒一臉惆悵,語氣卻聽來俏皮。

      “你想多了!”馮玉珍白了她一眼,“他們都不是我的親生父母。論輩分,他們是我的伯父伯母,是我父親的哥哥和嫂子?!?/p>

      “等會兒!”女兒眨眼,表情夸張如某位小品演員。彎著食指,在太陽穴處作纏繞狀。“有點亂,讓我捋捋!我外公外婆,是你的伯父伯母——他們的弟弟弟媳,才是你的親生父母,也就是說,你是小時候過繼給你伯父伯母的?這和催淚電視劇的情節(jié)差不多呀。”

      馮玉珍扭頭,看著車窗外翠綠平闊的田疇,不作任何解釋。

      “他們兩家是不是有啥約定呀?”女兒笑嘻嘻地湊過來,“我可從沒聽你說起過你的親爸親媽。老馮,這么大的秘密,你為啥不告訴我呀?你恨他們嗎?因為你是女孩,他們嫌棄你,這才把你送了人?”她嘟著嘴,拋出一連串的疑問。伸手擺弄著馮玉珍的鬢發(fā),像一個小姐妹,對她的母親施予著同情。

      馮玉珍一臉肅然,顧盼窗外,兀自不語。

      “你就講一講嘛!反正要坐五六個小時的火車。”女兒嬌嗔道。

      馮玉珍嘆息一聲,坐正了身子。

      她確定要講一講。之所以愿將自己的身世,講給最親近的人聽,其實是想以此來緩解一下淤積在心頭的情緒。面對女兒,她忽地感到一陣恍惚,好像面對了年輕的自己。這樣的講述,更像對自身的一種解剖,不乏殘忍的意味。

      她清清嗓子,語音遲緩地說道:“那年家里出了事……你外婆帶著我,趕了一天的路,將我?guī)У矫泛涌?。不由分說,把我丟下,一個人就跑掉了?!?/p>

      當年馮玉珍由伯父抱著,進了屋內(nèi)。不哭也不鬧,不聲也不響。只是呆呆地看著側(cè)臥床頭的一個女人——她彼時的伯母,后來的養(yǎng)母。從她瘦削的臉上,看到一抹陌生而慈祥的笑意。那笑意抵消了她心頭的恐懼。伯母當時正在患病,病好像瞬間去了大半。低聲同她的丈夫打聽著事情的經(jīng)過。他們本來就有從弟弟家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之意,因?qū)掖卧饩?,始終未能如愿。如今,索求之物主動送上門來,無異于天上掉了餡餅。伯母知恩圖報地對伯父說:“改天,你去一趟鴛鴦嶺吧。給他們送些錢和糧票,想必那娘兒幾個,日子過得挺難的。”

      伯父正忙著從飯櫥里端出尚有余溫的饅頭。他仿佛知道馮玉珍的訴求——她餓極了。仿佛知道,唯有食物,才能給這忽遭遺棄的女孩帶來一絲安慰。

      女孩坐在一張高腳桌旁,身子搖墜。她的腳,夠不到凳子上的橫梁,況且凳子離飯桌有一點距離。她又不敢亂動,身子沒了倚靠,便傾身趴伏在桌沿上。面對放在桌上的白面饅頭,臉上的倦怠與驚慌頓然消弭,瞳孔放光,只是神情依然顯得扭捏。

      “出事了,剛才聽孩子她媽講,泰昌被捉起來了?!?/p>

      “他當干部當?shù)煤煤玫?,咋出的事??/p>

      “不著調(diào)唄,聽說……”

      二人正在說話,忽被一陣打嗝聲驚擾。那“哽兒哽兒”的聲音,從女孩的嘴里嗆出來,聽上去顯得十分怪異。伯父趕忙起身,為她端來一碗水,順勢在她瘦弱的背上拍撫兩下,又將她的身子連同凳子,一同往桌邊挪了挪。接下來,他們不再說那件事,而是像欣賞一個物件,看著飯桌旁被燈光照徹的女孩。

      “她太瘦了?!?/p>

      “肯定吃不飽,哪能不瘦!”

      “等你病好嘍,緊趕著給孩子做身新衣服?!?/p>

      “早該送來,偏偏舍不得。跟著他們,不定遭了多少罪……”

      女孩很快吃掉一個饅頭,手上又攥了半塊,腸胃有了飽脹之感。她歇止吞咽,開始慢慢咀嚼,翻著眼白,瞪眼看著對面的兩個大人。嘴巴忽地一咧,嗆出一聲哭啼??蘼晫蓚€大人的暢談打斷。定睛看去,見女孩張大的嘴巴,亮出粉紅色舌苔,舌苔下黏著未曾嚼碎的面食。她吃飽了飯,終于有力氣和膽量,來展示她的情緒了。卻只是號啕幾聲,便會被打嗝聲阻斷,而后又會接著哭??蘼暫痛蜞寐暣似鸨寺?,讓兩個大人感到莫名其妙。也使沉寂多年的屋子,瞬間多了些生機盎然的意趣。

      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那件事,最初只在伯父和伯母間的閑談中聽到過只言片語。每當他們二人私下談?wù)摚Z氣間不見絲毫拘泥。仿佛那件令人蒙羞的事,并非發(fā)生在他們的親兄弟身上。直至成年,馮玉珍始終想不明白:作為幼年失怙、少年喪母的兄弟倆,本該唇齒相依,卻又為何這般冷漠?直到后來,馮玉珍見到了自己的大哥,終于明白一個道理:若無交集,親情也會變得疏淡。正如那句老話——遠親不如近鄰。這沒有任何牽絆的兄弟倆,實則早已枯竭了親情的源頭,如離線的風箏,各自迷失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了。

      養(yǎng)父彌留之際,馮玉珍曾向他打聽過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那件事。仰躺在病榻上的養(yǎng)父,以回憶的方式,將記憶的碎片一塊塊連綴。他神態(tài)虛弱,措辭間暗含了對兄弟的同情。雖是指名道姓,但在傾聽者的感受中,父親的身份早已混淆,一字之差的姓與名,似乎成了他們兄弟二人的代稱。剎那間,馮玉珍從養(yǎng)父的臉上,找到某種血緣的憑證。馮泰昌——她的生父,應(yīng)比養(yǎng)父略顯英俊,臉上不見庸常的憨態(tài),卻有一股脫俗的帥氣與精明。他個頭瘦高,梳三七開分頭,胸前的衣兜里,常插一管或兩管鋼筆……不然,他咋能18歲就當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19歲去龍華縣搞過半年“四清”運動,交了好運,趕上選拔干部的機會,破格提拔到黃坨公社當了團委書記。24歲,調(diào)任馬城公社任黨委副書記、革委會副主任。28歲,大紅大紫,調(diào)任青州區(qū)當了區(qū)委副書記、區(qū)革委會副主任。并在那里,同一個年滿18歲的姑娘發(fā)生不正當關(guān)系,自此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兩個男女的相識,應(yīng)從馮泰昌被提拔到黃坨公社擔任團委書記時說起。

      當時因交通不便,縣里下達了什么任務(wù),或是公社向區(qū)里匯報什么工作,最便捷的方式,便是借助一部電話。當時的電話,哪有現(xiàn)在這般先進。每個公社,都有一間話務(wù)室。話務(wù)室里裝一臺電話“交換機”。那東西現(xiàn)在根本見不到了,四四方方,像一臺櫥柜,上面有數(shù)個金屬插孔。電話員戴耳機,接聽從外線打進來的電話,問明對方需要聯(lián)絡(luò)的對象,叮囑對方在線等。隨即開始聯(lián)絡(luò)內(nèi)線。而后將內(nèi)外線接通,雙方才能自行通話。也就是說,在當時,不管你是多大的干部,多么緊要的事情,必須通過電話員的牽線。因此那個年代的電話員,在聯(lián)絡(luò)過程中占據(jù)著主導(dǎo)地位,是雙方聯(lián)系的媒介,亦是保障通話暢通的主宰。不管你是否喜歡,話筒中最先聽到的,必定是擁有代號的電話員的聲音。

      “你好,我是2號電話員,區(qū)委辦公室有人找”。

      馮泰昌當時不僅負責團委工作,精力旺盛的他,同時兼任辦公室的聯(lián)絡(luò)員。每天接打電話,便成了他工作的日常。莫名其妙,在此期間,他竟對一個聲音著了迷。

      區(qū)話務(wù)室有三位女電話員。她們說夾生的普通話。矯揉造作的聲音,在別人聽來毫無差異,但在馮泰昌的耳音辨識中,卻能準確分辨出哪個是2號。

      他喜歡那個聲音。

      后來在一份遺失的交代材料中,有人曾見過這樣的文字,遂成為口口相傳的笑談:那聲音聽上去像百靈鳥的叫聲;又像細雨掠過池塘,在荷葉上發(fā)出的聲響(這叫人實在膩歪,顯然那個做筆錄的人,有著某種文學(xué)的情調(diào),篡改并演繹了那份當事人的供詞)。他還老實交代:閑來無事的夜里,他會利用職務(wù)之便,撥通話務(wù)室的電話。那咋能說是騷擾呢?夜里睡不著覺,想找點事做而已,就像年輕人喜歡喝酒打牌。況且那三個未曾謀面的女電話員,對這樣的舉動絲毫不會厭煩。她們操著同樣的腔調(diào),講著一字不差的內(nèi)容,讓馮泰昌辨別她們的身份,好像在做一個同聲音相關(guān)的游戲。在聲音面前,馮泰昌是一個有特異功能的人,開口便能說出哪個是2號;而對1號和3號,總是牛頭不對馬嘴——其實是他對她們不感興趣。

      這就像封建皇帝坐擁佳麗三千,隔江猶唱后庭花,明明就是色情挑逗嘛,典型的男盜女娼!不是騷擾也是挖社會主義墻腳。你知不知道電話是屬于集體的財產(chǎn),是屬于人民群眾的財產(chǎn)?你們在電話里說那些淫詞浪調(diào),若有重要的指示需要傳達怎么辦?有什么重要的通知公社收不到,你們就成了人民的罪人。對了,你耳朵咋就那么“靈”,咋就能聽出哪個聲音是2號?

      又是一通類似文學(xué)情調(diào)的筆錄。他說:他能從對方吐字的氣息中,辨聽出對方的呼吸。

      這樣的交代,完全暴露了一副流氓干部的嘴臉。

      聲音無疑成了一劑迷藥。

      等馮昌泰調(diào)到馬城公社,因不再擔任聯(lián)絡(luò)工作,他便很少有接聽電話的機會了。開會成了工作中的首要。一個星期或隔不幾天,他便要徒步,從馬城趕往青州。沒有自行車。即便有自行車,也不能順利地騎行。舊年記憶里,夏秋之際的青州仿佛總在落雨,天空陰云密布。他撐一把舊雨傘,專揀那長滿青草的路畔走。他要提前一天趕到開會地點,并要在區(qū)政府招待所住上一晚,等會議結(jié)束,若時間允許,他還會再住上一晚,第二天才好返程;若時間不允許,他便要星夜兼程地趕回去。一場會議下來,少則三天,多則數(shù)日。時間倏忽而過。1970至1974年的這段時間,年輕干部馮泰昌在別人記憶中,仿佛一直在一條泥濘的道路上跋涉。

      他走得疲憊而孤苦,心里常會滋生一種別樣的情愫。像他這樣路遠的公社干部,算起來總有幾位。提前趕到或是留守,往往會抱團取暖,吆五喝六地聚一聚。幾個人輪流做東,從外面買來幾斤燒酒,就著招待所食堂里的簡單飯菜,喝他個昏天黑地。因時間拖得太晚,往往會招致服務(wù)員的抱怨。

      這一晚,屋外雨聲淅瀝,屋內(nèi)喧聲不絕。一位家住鎮(zhèn)上的女服務(wù)員不禁數(shù)落了兩句,“一群沒成色的東西,說是公社干部,出息咋都長在了嘴頭子上?!贝嗽捛『帽灰晃还绺刹柯牭剑阋徽Z雙關(guān)地予以還擊,“我們幾個是沒啥出息,如果離家近,誰不想回家被男人摟著睡喲。”那女服務(wù)員剛坐完月子,胸乳豐碩,身子潤肥,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此樣的調(diào)笑,更是助燃了男人們心中的曖昧。哄笑聲不絕。酒醉的目光像刀子,將女服務(wù)員割得體無完膚。伸頭吵了兩句,又不敢得罪,再不敢現(xiàn)身。

      此時,另一個女人在灶間說話。她先是勸女服務(wù)員回家,由她來拾掇剩下的殘局。后又隔著門簾,不急不躁地沖酒桌上的男人們發(fā)話:“各位趕路雖然辛苦,想喝幾口酒解乏也能理解,可也該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腿腳不閑地忙活了一天,大姐家還有孩子,你說她能不急嗎?哪能賠得起你們這幫吃涼不管酸的人。催你們幾句,也不算過頭話,倒不依不饒了!”

      男人們的調(diào)笑聲更甚。

      馮泰昌暈頭漲腦。他背身而坐,聽到那女聲,神情倏地一震,捂著后腦勺,轉(zhuǎn)身,醉眼迷蒙看著夜風中一蕩一蕩的門簾。那門簾上印著喜鵲登枝的圖案。懵懂地發(fā)問:“說話的這位,你……你是不是2號?”

      門簾內(nèi)不聞回應(yīng)。只傳出兩個女人嘰嘰咕咕的低語聲。

      鄰座一位干部攀住馮泰昌的肩頭,不明所以地問:“啥2號?聽著好像特務(wù)在對暗號?!?/p>

      馮泰昌側(cè)身甩開他的糾纏,嘀咕一句:“你不懂……”伸頭朝門簾處呆呆張望。

      門簾隨即一挑,一個女人走了出來。不是別人,卻是那位生悶氣的女服務(wù)員。只見她穿戴齊整,手上攥一副套袖,摔摔打打撣著身上的面粉,噘著嘴,目不斜視穿過廳堂,快步走出門去。

      門板洞開。灶間的門簾在風中更顯招搖。馮泰昌終是按捺不住,從凳子上起身,恰好聽到里面那個聲音發(fā)問:“你是哪位?”

      他愣著,剛想回話,眼前倏地一黑,鎮(zhèn)子里停電了。消遁燈光成了最有效的逐客令。一通桌椅的翻倒聲,眾人亂哄哄朝門外散去。

      他沒有得到一個明確答復(fù)。第二天早晨,便特別留意了招待所內(nèi)的五位女服務(wù)員。哺乳期的女服務(wù)員除外,一位五十歲出頭的大姐除外,另一位高個子姑娘除外,她說話咋咋呼呼,一張口便讓馮泰昌覺得膩歪。憑直覺,那個在飯口打飯的姑娘也非他的臆想,她沉著個臉,舀一勺飯,便“咣唧”一下扣在伸過去的飯盆里。動作之粗魯,簡直像生產(chǎn)隊的一名牲畜飼養(yǎng)員。馮泰昌磨磨唧唧,最后去結(jié)算口換飯票,竟感到一絲莫名的緊張。他伸頭看著那位梳齊耳短發(fā)的姑娘,見她正在一個本子上記著什么。白皙的脖頸,暴露在他的盯視之下。毛茸茸的發(fā)根處,有一顆米粒大小的痦子。他將錢擩進去,咳嗽兩聲,投石問路般搖晃。不錯眼珠盯著那微微上仰的發(fā)際線,飽滿而鼓凸的額頭,當他與一雙略顯憂郁的鳳眼相對,心尖兒忽地一疼。

      “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吧?”

      接飯票的當兒,他見縫插針,說了這么一句。絕非男人搭訕女人時的慣用伎倆,而是脫口而出,語氣間不乏虔誠。

      卻未引起對方在意。她顯然是個端莊而內(nèi)斂的姑娘,只漫不經(jīng)心地瞟他一眼,始終未曾開口。

      即便遭此冷遇,也無法阻斷馮泰昌找各種理由與她接近。他很快便知,這個曾經(jīng)的2號,姓張名明慧——張明慧。起初他叫她小張。按鄉(xiāng)里輩分,她最初喊過他幾聲叔叔,后又改口,馮書記、馮主任地亂叫;直到直呼其名,說明二人的關(guān)系有了更進一步發(fā)展。后來他問她:“你咋就不當電話員了,咋來招待所當了服務(wù)員?”她仍是不愿搭腔,翻著白多黑少有點斜視的鳳眼,定定看著某一個地方:“門路不夠硬唄!”“技術(shù)不夠精吧?被人頂下來了?!彼蛉ぁK阋源蛉さ姆绞交貞?yīng):“我業(yè)務(wù)再好,普通話說得再溜,也沒人家‘卷舌音門路廣。”他聽得哈哈大笑,不禁勸她:“算了,在哪兒不都一樣。你不來招待所,說不定我這輩子,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了?!彼郯祝U他一眼,“真要想見,話務(wù)室就不能見了?”他抬手搔頭,順勢理順三七開小分頭,“真要去話務(wù)室見,哪有合適的理由呀?人和人相見,總歸要靠點緣分的。”

      打情罵俏的話雖已說過,此時的馮泰昌,上天作證,并未有任何非分之想。他只是喜歡她,莫名其妙地喜歡。從最初對聲音的喜歡,轉(zhuǎn)嫁到對一個具象的人的喜歡。這“喜歡”,除帶給他莫名的安慰,更多則是困擾。

      那種感受,有些甜蜜,又像每次酒醉,燒酒灼傷肚腸般難受。這感受尤其在他獨自趕路時,在他一兩個月偶爾回趟家,和老婆“困覺”時,顯得尤為強烈。

      他在路上輾轉(zhuǎn),除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念想,愁苦更甚。況且深秋的雨連綿不絕,冬天又大雪如蓋,愁苦便成了一杯烈酒,令他苦不堪言。他甚而想過:她若當著電話員該多好?。⊥砩祥e來無事,也可打個電話消愁解悶。莫名的情愫,像一粒種子,在大雪封路的日子里被捂得發(fā)霉。只待第二年春天,接到去區(qū)里開會的通知,他竟有了一種按捺不住的狂喜,這才醒悟:他所感受到的孤苦與無奈,都同那個名叫張明慧的姑娘有關(guān)。

      可等他趕到招待所,卻發(fā)現(xiàn)飯?zhí)美镌缇蜎]了張明慧的身影。其余四人,也都換了新面孔。跟人打聽她的去向,不得而知,也就只好作罷。

      到了1976年6月,馮泰昌調(diào)任青州區(qū)任黨委副書記、革委會副主任。走馬上任之際,便被上級抽調(diào),去一個叫作“安隆”的村子蹲點,主持開展一項叫作“基本路線教育”的工作。他被派駐的那戶人家,在村子里條件稍好。男主人原本在水利局工作,后被派駐安隆興修水利,工程完工,因在此地待得舒適,一直未考慮搬家。如今上班的地方,離他家也不算太遠,總能隔三岔五回來。平日里家中除了五十多歲的女主人,還有她的婆婆相伴,馮泰昌住在他家,算是尋了一戶條件最好的住處。

      馮泰昌當時的工作,除了以安隆為據(jù)點,隔段時間召集骨干分子開會,平日還經(jīng)常下鄉(xiāng)走訪。青州地廣人稀,走訪幾個村子,便要延亙數(shù)天,只能走哪兒宿哪兒。在安隆的借宿,也是隔三岔五,顯得沒有著落。一個多月的時間過去,竟和男主人不曾有過謀面的機會。直到這一天晚上,兩人難得碰面。為盡地主之誼,這位好客的男主人,便將馮泰昌請到他家正屋來喝酒。

      酒酣耳熱之際,馮泰昌忽然起身,湊近北墻去端詳一副相框。

      男主人笑著告訴他:“那是我們的全家福。前年照的。家里三口你都見過,左右那倆,是我的雙胞胎閨女,你看看,模樣是不是一點不像?”

      “你閨女叫張明慧?”

      “那是小的,大的叫張明聰。咦,你認識我家明慧?”

      面對那雙略顯哀怨的鳳眼,馮泰昌的心尖兒不禁又疼一下,心里暗嘆:冤家!這顯然就是命了。他咋就偏偏住到張明慧家里來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他又趕忙打住思緒,嘴里敷衍:“她在招待所上過班吧?好像見過幾次,小姑娘人挺不錯的?!?/p>

      “去年年底就不去嘍。因為讀過初中,也成了再教育對象。在家耍了兩個月,現(xiàn)在被下放到鄰縣知青點去勞動。前幾天回來過。打小沒吃過苦,哪能學(xué)得了大寨的郭鳳蓮喲。馮同志,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我閨女調(diào)到縣上來?!?/p>

      沒著沒落的借宿,自此便有了指望。馮泰昌再次遭逢了那路途中跋涉的孤苦。每次他出外走訪,即便路遠,也要盡力趕回寄身的村莊,暗中期待著一場重逢。卻往往天不遂愿。他天黑前抵達,女主人會抱怨般向他解釋:“明慧說你倆早就認識,想見一面。吃過午飯等你半天,等不及,只好搭車走了。”又往往他夜半回返,男主人略有遺憾地對他說:“明慧本來準備明天回,臨時有事,托人捎話說回不來了。馮同志,你把我家明慧調(diào)回來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直到進了九月,酷熱仍舊難耐。心事重重的馮泰昌,竟在奔波中患了一場熱病。

      他住在公社衛(wèi)生院。耳聽到哀樂聲陣陣,伴隨著醫(yī)院走廊內(nèi)莫名的哭泣。腦子被一個奇怪問題困擾:誰家死人了?誰家死了人,才會鬧出這么大動靜?高燒使他無暇旁顧,常會陷入暈厥狀態(tài)。醫(yī)院的隔壁,便是一墻之隔的學(xué)校。直到盛大的追悼會在學(xué)校操場開過,群眾自發(fā)組織的追悼活動一場連著一場。這天,恢復(fù)了神志的馮泰昌,腦子雖變得清醒,嗓子卻啞得說不出話。通過讀一張報紙,這才得知偉人去世的消息,心內(nèi)不禁黯然。

      秋風帶著些涼意,將一個沉痛女聲從窗口吹送進來。廣播喇叭咔咔作響,導(dǎo)致那字正腔圓的誦讀有些失真,時斷時續(xù)。卻令他回光返照,從床上噌一下坐起身來。腳底如騰云駕霧,身子倚靠著醫(yī)院走廊的墻壁,慢慢挪移到衛(wèi)生院門外。再次辨聽了一下風中傳送過來的聲音,隨后一步慢作數(shù)步,踽踽朝學(xué)校里趕。路上的樹木與磚墻見他可憐,便成了他走路的幫扶。直到挪進廓大的操場,面對垂頭默立的人群,馮泰昌酸軟的體內(nèi),已蓄滿哀慟與驚喜交織的力氣。

      “悼詞”的誦讀已近尾聲。

      站在人群外圍的馮泰昌,呆呆聽了一會兒,很快被一記炸雷嚇了一跳。大雨瞬息落地。默立的人群變作一群驚鳥,四散避逃,卻依舊保持了方才的緘默。一張張呆滯的臉,仿佛戴同一種面具,混淆著馮泰昌的視線。他凝神專注,盯緊那個從臺上下來的人,卻忽略了人群對他的沖撞。

      那人先是急惶惶跑了幾步,又不知從哪兒找出一塊黑色遮雨布,頂在頭上。好似喬裝改扮,故意要從他的視線中脫逃。背部裸露的半截白色襯衣,在雨水澆濕下顏色變得愈發(fā)淺淡,不致讓他失去目標。馮泰昌混在幾個腿腳不便的老年人中間,慢吞吞朝操場的另一個方向追趕,若非身體虛弱,他很快便能趕上。怎奈當時淋雨,冷熱交織,內(nèi)外交困,雙腿軟得好似面條;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喉嚨啞得卻不能發(fā)聲。大雨瓢潑下過一陣,又轉(zhuǎn)為迷蒙細雨。雨水如一卷珠簾,使他不禁迷路。那天恰逢圩日,破敗的屋檐下,農(nóng)民來不及收拾攤位,果蔬經(jīng)雨一淋,更顯嬌艷,魅惑了他的視線。等追出巷口,抵近一個池塘,眼前已變得空茫一片。

      他萬分沮喪,不知該何去何從。站在池塘邊的小路上,聽到雨聲從池塘對岸驟急地響過來。干脆自暴自棄,放慢了腳步,緩緩地在雨地里挪移。

      幾個戴雨具的人從他身邊走過。其中的一個,走過去又轉(zhuǎn)回來,掀開蓋在頭頂?shù)挠瓴迹蛲凰?,不由分說,將他拽進一個廢棄的橋洞。

      正是張明慧。

      她見他的情狀,一番打問。在她關(guān)切的問詢下,他卻不能作答。只恍惚地笑著,癡癡看著她那張被雨淋濕的俏臉。一朵白色胸花,濕爛在她的胸口,點綴著澆濕后的衣服,更顯澎湃肉色。令他不忍直視,卻又欲罷不能,只能將目光投向遠處——偌大池塘內(nèi),荷花已然開敗。荷葉經(jīng)受著雨水的敲打,好似遭逢了委屈,卻又不嗔不怒。恰似一腔熱愛,將匯聚的雨水小心翼翼捧在掌心。終究承受不住,頭頸低垂,不舍地傾倒出去。

      1977年6月,張明慧意外懷孕。她雖臨時借調(diào)到公社工作,卻仍是知青的身份。

      隨后,不幸的事情便發(fā)生了。

      數(shù)年不見,大哥明禮并不顯老。畢竟當過小學(xué)校長的人,招待馮玉珍,也算進退有度。

      他先說已在縣城為她們娘兒倆訂好了酒店,若不嫌棄,還可住在他某小區(qū)的家中,畢竟住在家里更隨意些,還可多說會兒話。如今他的日子過得也算逍遙,鴛鴦嶺老家有一套房,縣城兩套。一套是早年買下的,蘿卜白菜價。另一套是給兒子準備的婚房。兒子一家已在省城定居,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來,房子因此始終空著。你們娘兒倆若不嫌棄,就住那里好了。等明兒一早,咱們開車去鴛鴦嶺。

      選了縣城最有特色的一家飯店,大哥準備為馮玉珍接風洗塵。除龍須牛肉、熙府豆干、雷莊白肉,這家老店還有一道招牌菜叫作甜皮鴨。吃起來甜而不膩,香脆可口。坐在柜臺里收賬的老太太,年紀看上去足有七十多歲,身材臃腫,好似也是這家店的一大特色。

      馮玉珍大學(xué)時在北方一座城市就讀,婚后隨丈夫調(diào)動工作,幾度遷徙,早已習慣北方菜品的味道。但畢竟生在此地,味蕾瞬間被喚醒。生疏之感卻如一道堤壩,始終橫亙在她與親人之間。雖有不善言辭的大嫂在一旁搛菜,她卻依舊吃得落寞而節(jié)制,始終顯得客氣。所幸女兒自來熟性格,算是解了她的局。兩杯酒下肚,很快同她的大舅熟絡(luò)起來,二人聊了些時下流行,話題自然轉(zhuǎn)移到馮玉珍的丈夫身上。

      “我爸呀,最近忙?。☆I(lǐng)導(dǎo)班子換屆,有可能會提拔他當副市長?!?/p>

      “副市長,啥級別?”

      “廳級吧。”

      大哥看一眼馮玉珍,臉上是一副慶幸與驕傲的神色。

      “這次回來,你媽能把你爸帶來就好了!也算給咱老家人長臉?!?/p>

      “他倒是想來,可我媽不帶他呀!怕驚動你們這兒的地方領(lǐng)導(dǎo)。來,大舅,咱爺倆干一杯,等回去,我還有事要跟你打聽呢?!?/p>

      馮玉珍有些困惑,想不透女兒會要打聽什么內(nèi)容。

      酒宴結(jié)束,大哥已略有微醺,仍不忘擺出一副小學(xué)校長的派頭,吩咐大嫂去結(jié)賬。馮玉珍想結(jié),大嫂搶先一步,操著本地土話,伸頭沖坐在柜臺里的老太太說:“大姨,我是張明慧的兒媳婦,您別忘給我打個折呀!”

      老太太抬頭,用渾濁的眼神,逐一看一眼站在柜臺外的眾人,勉為其難地點頭。

      大哥見狀,從背后杵大嫂一掌,呵斥道:“打啥折呀,一點小錢!沒見過世面……”

      記憶被喚醒,仿佛經(jīng)由多方提醒。馮玉珍后來才想明白,那個坐在柜臺后面的老婦人,竟是張明慧的姐姐,也算和他們馮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回到住處,她去沖涼。盛夏天氣,水流從花灑內(nèi)噴出,還是令她打了個寒噤。兩臂交疊掩住胸口,心內(nèi)不禁泛起一股酸楚。

      閉上眼睛,記憶再次將她放逐。

      仍是馱負在背的感覺。那個背她行路之人,卻已在記憶的河流中變得面相模糊。恍然間,她卻再次嗅到一股汗酸的味道……婦人腦后的發(fā)髻散亂,搔癢著她的臉。她便盡力閃開身子,不時回頭張望。見跟在身后的哥哥姐姐,在清晨的薄霧里,個個走得疲憊而倉皇。二哥還未睡醒的樣子,遠遠落在后面。一家人只好停下來等他。寂靜中,響起婦人惡毒的咒罵:還不走快點!晚到一步,你那死鬼老子吃了槍子,這輩子你就甭想見到他了!蹚過一條河,年幼的馮玉珍再次回頭張望,見她的哥哥姐姐手拉手,在激流中連成一串。她的心里,竟會升起一種不合時宜的愜意之感(令她此刻感到無盡的憂傷),仿佛騎在一匹馬上,打馬在前,不忘代替那婦人,趾高氣揚地沖身后發(fā)出一聲聲吆喝。

      那年她六歲,大哥十一歲,二哥九歲,大姐八歲。等一家五口倉皇趕到一處坪場,卻見坪場空蕩。有人正在拆卸裝臺的木板。一位說話磕巴的男人告訴他們:“你、你們,來、來晚了一步。公捕大、大、大會剛開完……”旁邊一位上年紀的男人嫌他礙事,伸手將他推開,麻耷眼皮,小聲告知:“犯人會在拘押所停下,你們趕緊抄近路,趕到黑石口,或許還能讓孩子們見上一面?!?/p>

      接下來的路程,婦人似已耗盡她全身的力氣。嘴里不再催促,卻換作更為惡毒的咒罵。罵一氣,便歇一氣,就連落在后面的小女兒也忘了照顧。大哥便擔起重任,背著馮玉珍趕路。有時他會跑到隊伍前面,有時又會落在隊伍后面,焦慮而盡責地催促著落單的弟妹。

      趕到黑石口,恰逢其時。一輛貨車隆隆作響,停在一棵榕樹下。兩位穿警服的公安人員,正一臉嚴肅地交接著什么手續(xù)。大哥跑到車尾,身子懸空,兩手吊在車廂板上,伸頭朝車廂內(nèi)張望。馮玉珍當時伏在婦人背上,仰頭便能看清車廂內(nèi)的情形。見幾個蔫頭耷腦的男人,神情木訥地坐成兩排。用怪異而遲鈍的目光看他們。只待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起身,貨車發(fā)出一聲轟響,開始緩緩啟動,使他高大的身子踉蹌,險些跌倒。她未及看清他的長相,卻見他雙手反剪身后,肩胛斜伸,舉止古怪又別扭。汽車馳動之后,騰起的煙塵很快將眼前情形遮沒。婦人背著她,拽著二哥和姐姐,不去追趕,而是爬上身后的一道土坎,意在讓他們看清那個站在車廂里的男人。

      卻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見煙塵彌漫。聽到那男人揪心的呼叫。這才發(fā)現(xiàn)大哥還吊在車尾,他想跳車,卻又不敢,仿佛執(zhí)意要隨了他的父親而去……只待貨車爬上一個陡坡,速度減慢,煙塵散盡之后,見大哥滿身灰土,慢慢從塵埃里爬身起來,大家懸著的心這才落定。

      那是馮玉珍對父親最后的記憶。

      1987年,時年17歲的馮玉珍正上高二。周五放學(xué)回家,養(yǎng)母正蹲在院門口擇韭菜。如往常一樣,她準備回自己的房間寫作業(yè),卻被養(yǎng)母叫住,小聲提醒她道:馮泰昌來了。是專程來看你的。馮玉珍瞬時愣在那里。兩年前,她便聽說過他被釋放的消息,在老家過著相安無事的日子。彼時養(yǎng)父養(yǎng)母說起此人來,語氣間往往摻雜了莫名的焦慮:他的日子注定落魄,又是一個蒙冤之人,說不定哪天,就會討債鬼般找上門來了。這樣的日子想不到說來就來。她豎起耳朵,聽到屋內(nèi)傳來兩個男人的說話聲,有一搭無一搭的。忽然抽身便跑。養(yǎng)母追到街上,低聲喊她,問她去哪里?她頭也不回,厭煩地答:你甭管,我去同學(xué)家。

      馮玉珍在同學(xué)家借宿兩晚,直到第三天午后,這才悄悄潛回家中。見養(yǎng)父母正在午睡。靜謐的小院,仿佛沒受過任何叨擾。她從壓水井汲了井水,喝得非常痛快。心里如釋重負,甚而嘗到一種報復(fù)的快感。多年之后,那種快感卻淤積心頭,成了一種負罪,始終揮之不去。

      馮玉珍洗漱完畢,返回客廳。

      大哥坐在沙發(fā)上,語音低沉地講著什么。女兒隔了茶幾,聽得神情嚴肅。因她的到來,講述被打斷。大哥不安地看著她。禁不住女兒在一旁催促,便又遲遲疑疑地講起來。

      大哥所講,正是馮泰昌因何落難的那一段經(jīng)歷。也是馮玉珍此次回鄉(xiāng),想要探究的謎題之一。顯然,埋藏在家族內(nèi)部的那些陳年舊事,也成了女兒想要探究的部分。

      馮泰昌落難,正是1977年的春天。

      當時張明慧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起初還有些不以為然。她甚而信誓旦旦地對馮泰昌表態(tài):“干脆,把孩子生下來算了!”

      類似這種誓言般的蠢話,放在馮泰昌身上,便顯得頗不合時宜。要知道,他結(jié)婚12年,已是4個孩子的父親。有家室暫且不提,最要緊的,他可是一個如日中天的年輕干部,深得組織和領(lǐng)導(dǎo)器重。當時提倡領(lǐng)導(dǎo)干部“老中青三結(jié)合”,他便成了組織上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剛剛參加完“地委黨校”的培訓(xùn)回來,錦繡前程一目了然。即便他看不上家里的老婆,即便他每每對張明慧提起自己的婚姻,總會淚眼婆娑,滿腹委屈。他說那男人婆,過日子還算把好手,但過起“生活”來,卻沒有半分情調(diào)。她比他大五歲,不識一字,整天邋里邋遢,4個孩子被她養(yǎng)得個個像豬崽。甚而一句半句貼心的話,都甭想從她那里聽到,恰似迎合了那句老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覺得自己的婚姻,徹頭徹尾是一場騙局。之所以被騙,只因他當時年少,父母早死,大哥又不憐惜,這才稀里糊涂,答應(yīng)人家做了上門女婿。

      “離婚不就得了嘛!”女兒忽然插話。仿佛隔空發(fā)問。

      當時的年月,哪有“離婚”這一說呀!不管好歹,兩人一旦結(jié)婚,就只能湊合著過下去了。當時若離婚,馮泰昌就啥都沒了,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況且他很喜歡自己的那份工作,剛剛嘗到當官的滋味。試想,他若不當官,張明慧又咋可能跟了他!

      解決麻煩的唯一辦法,只有神不知鬼不覺,偷偷將孩子打掉。

      馮泰昌先去了一趟縣城??h人民醫(yī)院有他的一位朋友。當時他帶張明慧去,報上一個假名,謊稱張明慧是他外甥女。跟人談戀愛,不慎搞大了肚子。他若向朋友坦陳就好了,說不定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了;說不定,朋友會為他兩肋插刀,這件事瞞天過海,神鬼不知。

      但他偏偏就沒那么做。

      偏偏,張明慧一個人去醫(yī)院做引產(chǎn)手術(shù)那天,被她以前話務(wù)室的一位同事碰到了。見她一臉痛苦從手術(shù)室出來,自是覺得蹊蹺。又是“偏偏”,那位同事認識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醫(yī)生渾然不覺,將馮泰昌托他辦事的經(jīng)過,講得口無遮攔。假名字引起女話務(wù)員的懷疑,況且馮泰昌她也認識,她咋就成了他的外甥女?真名字不用,還用假名字?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陰謀啊!那位說話帶卷舌音的女話務(wù)員,本無惡意,便將一件蹊蹺之事,當成一件趣事傳得盡人皆知。

      馮泰昌并不知事已敗露。他仍沉浸在張明慧為他墮胎,無以回報的傷感當中。區(qū)領(lǐng)導(dǎo)找他談話,這才知道背后有人煽風點火,將一件簡單的男女情事,搞得錯綜復(fù)雜。

      他雖尷尬,卻只能報以不以為然的微笑。

      領(lǐng)導(dǎo)說:“你還笑得出來?你知道這件事的后果有多嚴重嗎?”

      馮泰昌說:“有多嚴重?大不了不當這個干部,回家種地罷了。”說出此話,他或許會心中暗想,如果真的回家,干脆離婚,娶了張明慧也算修成正果。

      “你想得倒美!”領(lǐng)導(dǎo)說,“有人給區(qū)委和地委寫了檢舉信,揭發(fā)你利用職權(quán),奸污知青,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還有人背后發(fā)動群眾,揭發(fā)檢舉你,說你不僅亂搞男女關(guān)系,還有多吃多占、貪污腐敗等等問題。”

      “這是誣陷!”馮泰昌傻了眼。想想和張明慧的感情,又覺得萬般委屈,再次申辯:“我和張明慧,雙方自愿,兩情相悅。除了會損壞我倆的名聲,不妨礙我對組織的忠誠,更不可能會犯罪?!?/p>

      領(lǐng)導(dǎo)哼一聲:“兩情相悅?你也不瞅瞅自己斤兩。人家比你小十多歲,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你呢,有婦之夫,身為國家干部,糟蹋了組織的聲譽不說,平時你雖工作較真,卻不懂圓融,得罪過多少人?縣里正準備提拔你,你不想想,會有多少人嫉妒!等著瞧吧,這個節(jié)骨眼上,肯定會有人跳出來,去做小姑娘的工作。只怕她到時候改口,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馮泰昌開始接受組織調(diào)查。

      他被限制了自由,待在逼仄的宿舍里。在時而脅迫時而勸導(dǎo)的問訊夾擊之下,信心開始動搖,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感到擔憂。有時他會覺得張明慧不可能將他背叛;有時,想想她畢竟年少,承受如此大的壓力,難免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極有可能會說出什么不靠譜的話來;有時他會想得毛骨悚然;有時,干脆自暴自棄:算了,她為自己付出那么多,即便推他下地獄,他也不該有半句怨言。

      張明慧來看他。

      只一眼,他便看出她變了。再不是以前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眼泡浮腫,雙頰凹陷,突出著尖尖下頦。白皙鼓凸的腦門上,有著揉搓掐捏的印痕,顯然經(jīng)歷了夜不能寐的折磨。兩人隔桌而坐。張明慧低眉順眼,給他遞上帶來的紙煙,又劃燃火柴,為他將煙點著。嘟嘴將快要燃盡的火柴吹熄,一邊用火柴棒在桌面涂抹,一邊輕描淡寫,講她最近幾天來的遭遇。等講到她的母親和姐姐,想要將她逐出家門,苦澀一笑,嘟嘴說道:“多虧我爸心疼我!公安局的人來家里,也沒讓我受多大委屈。因為認識我爸,他們說話還算客氣,卻設(shè)下一個又一個圈套,被我輕易化解。”

      講到此處,她的臉上再次露出一抹天真笑容,抬起浮腫的眼皮,看著馮泰昌。斜視的目光,卻好像定在別處。

      “我跟他們講哦,別費盡心思了,用這種話套我,一點也沒用的。別看我年紀小,毛主席的教導(dǎo)記得牢,說話要實事求是,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能冤枉一個好人。我和馮泰昌,我倆兩情相悅,根本不存在他利用職務(wù)之便,強奸或誘騙我。若說誘騙,也是我主動……那晚他住我家,我半夜溜進去,強迫他睡了我?!?/p>

      馮泰昌聽得身子撼動,痛徹心扉。屋內(nèi)窗簾半掩,洶涌日光從狹小窗口打入,使張明慧那張臉在橙黃光暈里顯得越發(fā)模糊。因是面窗而坐,看得久了,他的眼睛便生酸澀,只能瞇著。垂下頭去,將目光落定在她攤放于桌面的手上。那手微蜷,倏而緊握,在陽光下幾近澄明。他仿佛尋到一件寶物,身不由己,將那手抓起來。貼到自己臉上,觸碰著生滿胡須的面頰。

      “事情不會那么簡單的!明慧,他們一口咬定我誘騙你,自有他們的目的,不整死我不會善罷甘休。你一個小姑娘,咋就情愿跟一個有4個孩子的男人呢?嗯!這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p>

      “那又咋了!大不了,你就別當干部了,回家!我跟你一塊兒回家去種地?!?/p>

      馮泰昌放下她的手,心有余悸地說道:“這話說起來簡單,可罪過確實太大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可是最高領(lǐng)袖提出來的。你不是大城市的知青,也算小城鎮(zhèn)的知青,他們拿這說事,一下就把我搞死了。”

      “公安局的人也和我這樣講,還有我家里人……他們都勸我,別再替你背鍋,這樣大包大攬下去,說不定,我也會跟你背同樣的罪?!?/p>

      “我看過一些內(nèi)部資料,無論級別,只要跟知青發(fā)生不正當關(guān)系,都屬犯罪,有判死刑的,有判無期的。有人還跟我說,拒不交代,不爭取寬大處理,等著我的不是死刑就是無期。”

      “你怕了?”

      “我?沒怕……就是受不了他們的誣陷,如果強奸的名頭坐實,以后,你、你可咋活人喲!”

      “那又該咋辦?難道我們死定了?”

      隔了幾日。張明慧又來看他。

      二人先是揣測一番當前處境。張明慧便將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講給他聽。

      “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難纏的是有人要保你,有人要害你。這就相當于把咱們倆,推到了風口浪尖。你背后的那兩撥人,杠上了,不分出個勝負,此事就難有了結(jié)?!?/p>

      想起日甚一日的逼供,馮泰昌不禁后背生涼。

      屋內(nèi)死寂。整個區(qū)委宿舍大院,也不聞半點人聲。在這怪異的寂靜里,張明慧的鳳眼慢慢睜大,不偏不倚地看定他。忽然紅唇一啟,口吐蓮花般說道:“哥,不如,咱倆一塊兒殉情吧。”

      “殉情?”

      張明慧點頭。嘴角漾著一抹笑意,“嗯,殉情。咱倆,一塊兒死,就能證明咱倆的清白了。既然說啥他們都不相信,既然沒有說理的地方,還等啥呀,那就死給他們看好了。讓他們看看,咱倆到底是強奸,還是兩情相悅?!?/p>

      馮泰昌遲疑。驚愕與恐懼神色從他臉上掠過,又被叢生的胡須遮掩。他一個半月沒理發(fā)了,三七開分頭亂糟糟的,看上去既可憐又可笑。茫然問道:“你想好了?”

      張明慧點頭。

      馮泰昌痛下決心,隨即點頭,笑著說道:“那就去死吧。死給他們看好了!”

      二人分工合作。

      由張明慧出門,到街上去買肉食燒酒。畢竟一餐絕路飯,沒條件也要奢侈那么一回。購置好人間美味,她又去日雜店買了老鼠藥。共買四包。不偏不倚,一人兩包。

      馮泰昌坐在宿舍兼禁閉室里,當時一刻也沒閑著。他拿出看家本事,草就了一封遺書。字跡雖顯凌亂,文采卻飛揚。當重新瀏覽,讀到寫給留守老家的妻子的那幾句話時,不禁淚濕了眼眶。我對不起你!他這樣寫道,仿佛不是自己所寫,而是出自旁人的代筆。讓你受累了,還望你含辛茹苦,把四個孩子撫養(yǎng)長大。我走上這條絕路,也是沒了辦法的事情,悔不該老天爺硬把咱倆綁在一塊兒,強扭的瓜不甜!害苦了你,也害苦了我。所以說你我皆是苦命。我欠你的債,等下輩子來報償吧。

      張明慧挾一身暖烘烘的日光從外面回來。二人相對而坐,像一對過家常的夫妻。先是喝酒吃肉。因數(shù)天未見葷腥,不禁大快朵頤。其間不忘打情罵俏。馮泰昌幾欲失控,涎著臉道:“明慧,我真有些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去死,是不舍得你的身子。不如現(xiàn)在,咱倆再好一回?”

      馮明慧嘟嘴將他拒絕,一臉的深明大義:“臨死關(guān)頭,再做那種事,真的會被人瞧不起。真的就成了一對狗男女。哥,咱倆該干干凈凈地去死,學(xué)一學(xué)那梁山伯與祝英臺。你若真舍不得,那就盼著早點托生成人吧,下輩子你來找我,或是我去找你?!?/p>

      馮泰昌很快半醉。張明慧便像一個賢惠的愛人,伺候他飲盡最后一杯酒,而后將藥包打開。老鼠藥拌飯,攥成團,自己先吃。吃完,又拌好一份,攥成團,一口一口喂給馮泰昌。待馮泰昌力不能支,癱倒在床,張明慧也便覺得頭暈?zāi)X漲起來。此刻她想到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無論如何,都不能死在馮泰昌身邊,被人發(fā)現(xiàn),說不定又會編排出什么淫詞濫調(diào)。她要死到外頭去,給馮泰昌留下一點清白。想到此,她便踉蹌著出門而去。

      街上陽光普照。有人坐在門口曬太陽,瞇眼將她打量。見她不時手捂額頭,不時手抵肚腹。踉蹌至一處街巷拐角,忽地匍地,在午后的寂靜中吐得慘烈。

      因發(fā)現(xiàn)及時,二人被同時送進醫(yī)院。同住一個病房,被同一撥醫(yī)生洗胃。

      為情赴死的這兩個人,到頭來卻一個也沒死成。

      想死雖說不易,活下來卻是更難。馮泰昌的自殺行為,令很多人感到失望與震驚。

      為一個女人,竟然搞這一套!哪里像一個培養(yǎng)多年的干部,一點做人的底線都沒有。這不是威脅組織又是什么?即便死了,也是自絕于人民!既然沒死,那就該讓他接受法律的審判。

      先前“保”他的那撥人不再替他說話,唯恐沾上煽風點火的嫌疑。這樣,馮泰昌便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區(qū)里很快整理好一份材料,交至縣里。材料中除去“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這一罪名,又附加另一條,那便是:當年在黃坨公社,馮泰昌曾利用職務(wù)之便,騙奸過一位女話務(wù)員。

      這條罪狀由那位說話帶卷舌音的女話務(wù)員實名舉報,沒有任何誣陷的疑點。

      女話務(wù)員之所以幡然醒悟,挺身揭發(fā),據(jù)說是受到組織,以及遠在邊疆保家衛(wèi)國的解放軍未婚夫的感召。她深刻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一種腐化墮落的行為,幾欲尋死,來表達自己悔恨的心情。她說因自己年輕,經(jīng)不住馮泰昌誘惑,才會在話務(wù)室以及她的宿舍,同馮泰昌發(fā)生過兩次男女關(guān)系,做愛細節(jié)交代得翔實而飽滿。女話務(wù)員感謝組織幫她提高覺悟的同時,也感謝未婚夫的寬宏大量,從此她要重新做人。

      舉報發(fā)生一個月后,這位名聲大噪的女話務(wù)員被破格提拔,調(diào)到縣里成了一名公務(wù)員。而后隨軍,遠走他鄉(xiāng),從此再無音訊。

      1977年8月15日,馮泰昌被公開批捕。

      以“目無法紀,蛻化變質(zhì),利用職便,采取卑劣手段,奸污知青,破壞軍婚”等罪名,判刑九年。先送“白溝”拘押所學(xué)習監(jiān)管兩個月,后又送“清河”監(jiān)獄服刑。

      ?四

      出了縣城,盡是山道。山勢并不嵯峨,如低伏的丘陵。馮玉珍看車窗外的景色,卻從中找不出半點記憶的印痕。

      車子途經(jīng)一個叫作“紅花坡”的鎮(zhèn)子,恰逢圩日。轎車在熙攘人流中寸步難行,馳到一個十字街口,大哥嘀咕幾句,將車停在街旁。話也不說,獨自下了車,拐進人流密集的街市,好久不見出來。

      等了又等。大嫂正準備下車去找。卻見大哥從人流里游出來,身后跟著一位黑臉虬髯的漢子。漢子身材高壯,卻已駝背。肩背手提的樣子,像是不堪重負。卻只不過是一只手上拎了一只活雞,肩上掛了一兜時令蔬菜。大哥邊走邊扭頭,顯然抱怨著什么。那漢子跟在身后,卻也不惱,只木訥地笑著。聽到大哥粗門大嗓地說:“早就打電話跟你說好了,吃的用的不用你們管,我從縣城都帶過來。明天擺壽宴,去農(nóng)家樂訂幾桌不就妥啦!買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干嗎?吃又吃不完!”

      漢子還嘴,目光不時瞟向半開的車窗,“我哪兒管得了喔!我的話向來不聽,你的意思我都跟媽說了,農(nóng)家樂說啥也不去!寧肯不過這生日,也不肯花那冤枉錢。搞得再排場,覺得都不如在家擺幾桌來得喜興。這不,一大早就把我喊起來,跟她來趕圩。平日最愛趕圩了,不花一分錢也要逛到散市,也不管人家腰疼不腰疼……到了圩上,跟過年似的,這會兒,不知自個兒逛哪兒去了。”

      大哥的聲音和緩下來,關(guān)切地問:“你又腰椎間盤突出了?悠著點吧,以后別去干那泥瓦匠的活兒了?!?/p>

      漢子撇嘴道:“不干吃啥喝啥!我又不像你,閑得像個客,有國家給你開工資?!?/p>

      二人轉(zhuǎn)到車后,將東西塞入后備廂。見馮玉珍和女兒下車,大哥這才想起什么似的,趕忙介紹:“珍子,這是你二哥哦,你們哥倆快來見一見……趕得真巧,咱媽,也在圩上呢?!?/p>

      兄妹二人見過,拘謹仿如陌生人。

      聽說母親也在圩上,馮玉珍竟感到一絲莫名的緊張。其實,她早已想過那見面的場景,猶如一出自編自導(dǎo)的戲劇,心里排演過數(shù)場。末了,卻要在一個人流熙攘的集市見面。秩序全被打亂,不由得感到心虛。

      接下來,顯得有點麻煩:丟下趕圩的老太太,一行人先行回家,顯然不合情理。何去何從,大家又誰也不提,只在車旁候著。倒是女兒快人快語,提議道:“不如,咱們一塊兒去找我外婆吧,正好趕一趕圩?!?/p>

      通常買菜,馮玉珍多半會去超市。沒有超市的那些年,她尚得寵愛,菜多半由丈夫利用下班時間從農(nóng)貿(mào)市場帶回。如今置身在這陌生的集市,對她來說一切都顯得有些新鮮。想不到在這偏狹之地,仿佛齊聚了世間萬物:瓜果菜蔬嬌艷欲滴、雞鴨魚蟹活靈活現(xiàn),就連案板上剖開的紅肉白肉,也似一種古樸的牲祭,觀之令人欣然。街旁的商販,大多蹲伏于地,仰著一張張黧黑的臉,見有陌生人來,好像迎候賓客那樣,臉上露出不乏虔誠的笑意,吆喝聲顯得誠摯動人。

      馮玉珍被趕圩的人流裹挾,很快同其他人走散。

      她在喧鬧的街市上茫然找尋,恰似步入一條記憶的河流。此刻,她所要尋找的,除了幾位熟悉的親人,更要對一位年逾八旬、熟悉而陌生的老嫗留意。她思緒紛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的父親馮泰昌。想起他的時候,仿佛見他置身于另一個嘈雜的集市。神情恍惚的馮玉珍,更像一個沉默的影子,尾隨在父親身后,于紛亂人流中愴然而驚喜地奔走。

      1993年,馮玉珍22歲,正上大二。初嘗戀愛的滋味,沒來得及回味,學(xué)校便放了假。

      那一年的暑假顯得有點漫長。隔不上三五天,她便去街邊的電話亭守候,如同一位赴約的戀人,去趕赴一場又一場約會。她和男友的電話號碼早已相互告知,遠隔千里的兩間公用電話亭,成了二人的私屬。在事先約好的某一時刻,空置的電話亭便會發(fā)出清脆的鈴聲。那是男友從另一個城市,隔空傳遞過來的話語。在那些等待的時段里,電話亭內(nèi)總會空無一人,仿佛小城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成全的善意,不肯將這戀愛中的少女打擾。那個慵懶的暑假,每時每刻,似乎都在散發(fā)一股甜蜜的味道。

      暑假末尾的某一天,馮玉珍從午睡中醒來,聽到出差剛剛回來的養(yǎng)父,正在飯桌上同養(yǎng)母講著一件離奇的事情。

      1985年11月,經(jīng)過不懈申訴,馮泰昌被改判無罪,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鴛鴦嶺。

      他服刑的所在地清河監(jiān)獄,其實是一個靠海的鹽場。半年前老婆曾攢足路費,千里迢迢去那里看過他。如今回來,嗅嗅他帶回的衣物,依然能嗅出一股腥濕的鹽味,想起那些堆積如山的雪白鹽垛,覺得那里可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服刑八年,她只看過他一次,這期間連封信都沒寫過。但覺得已很對得起他。除了將小女兒送人這一瑕疵,她幫他拉扯大了其他三個孩子,這期間沒出現(xiàn)任何緋聞,未曾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家門的事,也算守貞盡節(jié),就差立一個牌坊了。那一次,她之所以肯去監(jiān)獄看他,只因大兒子即將結(jié)婚。在眾人的勸說下,這才委曲求全地去了。將大喜之事以隆重方式予以告知,算是對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的一種尊重,也符合當?shù)亓鱾鞯囊粋€風俗:喜事,最能幫人沖掉身上的晦氣。

      果不其然,半年不到,馮泰昌便平反昭雪,提前一年回了家。

      回到家中的馮泰昌,時年39歲,卻已雙鬢染雪。仿佛服刑八年,清河監(jiān)獄雖盛產(chǎn)食鹽,他卻食不入味,未曾吃過那里的一撮鹽粒,活生生熬成一個新時代的“白毛男”。將近半年多的時間,他蝸居家中,仿佛閉門思過,仍舊邁不出自己為自己設(shè)置的那道門檻;又仿佛養(yǎng)精蓄銳,準備以全新面目來回報他的家人。半年過去,這才肯出門,每天跟了老婆下田耕作。畢竟干部出身,半輩子沒摸過鋤頭了,做起農(nóng)活來笨手笨腳,漏洞百出,常會招致老婆的數(shù)落。曾經(jīng)趾高氣揚的國家干部,連個屁也不敢放,像接受領(lǐng)導(dǎo)訓(xùn)斥,心悅誠服地賠笑臉。鴛鴦嶺的人看了都說,這下馮泰昌算是了,終于肯同他的老婆過安生日子了。

      兩人相安無事地又過了八年。

      這八年,馮泰昌自然不甘淪落。他有村人所不及的頭腦。先是改良土地,將家里的旱地改為了水田。其間還搞過養(yǎng)殖。后來見出門打工來錢更快,便去一家鞋廠應(yīng)聘,做了兩年業(yè)務(wù)推銷員。因鞋廠經(jīng)營不善,發(fā)不出工資,兌了一車皮鞋回來。最終改頭換面,成了一個販賣皮鞋的個體戶。每天騎一輛自行車,車后架經(jīng)過改裝,能馱百八十個鞋盒子。風雨無阻,在方圓百十里地的范圍內(nèi)轉(zhuǎn)圈趕圩。曉行夜宿,有時三兩天也不回家。

      此間他可曾想過張明慧?完全忘掉似乎不太可能。但八年的牢獄之災(zāi),與當年的山盟海誓、服毒殉情比起來,想想也就風輕云淡了。況且自他入獄,張明慧一次也沒去看過他,甚而連一封信、一個口信都不曾有過。出獄后,有意無意,他也曾聽到過關(guān)于她的只言片語。說的是:在他服刑當年,張明慧便通過父親的關(guān)系,調(diào)到一個離家百里的供銷社,成了一名售貨員,并在那里嫁了一個廚子。

      但愿她過得好,即便日子苦點,也別再受以前那些罪。正如他蹲伏在塵土飛揚的圩上,動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兜售鄉(xiāng)下人喜愛的膠鞋與布鞋。如若連蒙帶騙,以牛皮招牌,售出一雙抵債抵來的人造革皮鞋,便會讓他覺得喜從天降——這是多么庸常的人生樂趣呀!卻又多么實在。

      這一日,鞋販子馮泰昌,忽聽到一聲吆喝:“切糕——粽子,新鮮的——切糕粽子?!狈路痂笠裟前?。若在往日,在任何一處圩場上,都會有這樣售賣食物的流動商販,操著粗聲或細聲,發(fā)出大同小異的吆喝聲。但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卻瞬間喚醒他的耳朵。

      當時他正拿了一雙斷跟的皮鞋,和一位找上門來的顧客扯皮。那顧客顯然就是來找他麻煩的。因為半個月前,他從他這里買走一雙皮鞋,走在相親的路上,鞋跟就斷了,讓他出了不小的洋相。所幸,大好的婚姻,并未被這雙劣質(zhì)皮鞋斷送。因有未婚妻在場,這位顧客便裝出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也不耍橫,耐心地同他費著口舌。提出一個合理建議:要么退錢!要么,就換我一雙膠鞋,外加一雙布鞋,這不算難為你吧!

      先前死不認賬的馮泰昌,忽然閉嘴,睜著一雙失神的眼睛,臉上的精明與狡黠,皆都不見了。

      吆喝聲轉(zhuǎn)瞬即逝。隨即又隱隱聽到一個人的打問聲:“粽子里沒摻糙米吧?”“哪里有哦,都是一粒一粒挑出來的上好糯米?!辟u粽子的女人細聲細氣地回答,瞬間讓馮泰昌靈魂出竅。他伸頭,朝攤位外張望,見過道上除了一撥又一撥趕圩的人,便是撐了篷布的攤位。視線被阻,他的神情更顯異樣,彎下腰,撿了兩雙膠鞋,出人意料地擩到那位顧客手上。隨即跨步一躍,疾跑幾步,又抽身回來,同緊挨著他的攤主叮囑兩句,如一只無頭蒼蠅,撞開面前的人眾,朝聲音處尋去。

      集市設(shè)在一處開闊的坪場上。攤位一溜溜排開,有的露天,有的扯了遮陽布。橫排豎直,中間又隔了數(shù)條過道。琳瑯滿目的貨物,好似為他設(shè)置的一座迷宮。馮泰昌左沖右突,始終在原地打轉(zhuǎn)。人聲好似嘈雜浪涌,將他苦苦尋覓的那個聲音,忽而淹沒,忽而拋起。他又不敢確定,那疲沓的吆喝聲,可否是縈繞他夢中多年的那個聲音?他又不便呼喊,每每將近在咫尺的聲音鎖定,偏偏趕集的人流如潮水般涌來,故意來羈絆他的腳步;等人流疏浚,卻又不合時宜地,另一個賣粽子的女聲在別處響了起來,迷惑了他的心智,他便開始懷疑先前的判斷。好像故意要和他捉迷藏一樣,先前聽到的那個聲音,一徑沉默下去。直到他快被絕望溺死,才會在不遠處重又響起來,適時將他搭救。

      直到日頭高懸,腳下的人影越來越矮;直到喧鬧的集市重又顯出空曠,馮泰昌才在集市的出口,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那女人挑一副擔子,戴一頂斗笠,走得腰肢扭擺,步履細碎。他口舌干燥,連聲呼喝,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不想聽到他的聲音,那女人只是回頭望望,略有遲疑,便閃身鉆進一條巷子。

      他認定是她。不禁痛徹心扉,開始嘶聲呼喊。引得住戶從后窗伸頭,不滿地看他。小巷幽深,迂回婉轉(zhuǎn),有幾次他瞭見她的身影,轉(zhuǎn)瞬卻又雙目皆空。巷子深處長滿青苔,漫出一股幽深綠意。轉(zhuǎn)過一堵高大的磚墻,這才與她狹路相逢。二人相隔三十米開外,一時間仿佛皆被嚇住,被人施蠱般定在那里。他屏住呼吸,臉上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小心翼翼地挪步,仿佛一個成功的獵手,準備擒獲唾手可得的獵物。她摘了斗笠,怔怔地朝這邊張望。待認清對方面目,不肯束手就擒,丟了挑子轉(zhuǎn)身便跑。最終慌不擇路,鉆進一條死巷。等緊追不舍的馮泰昌站在她面前,只見她蹲蹴在地,頭埋在膝上,早已哭成一個淚人。

      想不到,鞋販子馮泰昌,輾轉(zhuǎn)百里,竟鬼使神差,來到張明慧棲身下嫁的那個鎮(zhèn)子。

      二人約好天黑后見面,恩怨情仇,皆可在鎮(zhèn)外的一片桑林中了斷。等馮泰昌返回集市,發(fā)現(xiàn)百十雙鞋,竟丟了二十幾雙。他不怨不惱,找個旅店住下,靜候著天黑。

      直到如今,馮玉珍還記得養(yǎng)父母當時的對話。他們講,那個叫張明慧的女人,遠嫁外地,很快生有一子。1993年,她的廚子丈夫因病去世,她便成了一個年輕的寡婦。正是青黃不接、如狼似虎的年齡。偶遇時年47歲的馮泰昌,你說怎能不孽緣重續(xù),舊情復(fù)燃?真是一對冤家啊!

      “珍子,珍子!”

      大哥的喊聲,猛然將馮玉珍從記憶的河流中拽上岸來。抬頭,見大哥和女兒在前,圍著一個老太太說話。老太太神情專注,一手牽著女兒,注目凝視,一手抬起,撫摸女兒鮮亮的衣服。馮玉珍呆在原地。任周圍趕圩的人流推搡著她,卻腳底生根,不肯挪動半步。大哥趕過來,拽住她便走,邊走邊喊:“媽,媽,珍子在這兒哪!”老太太拽著外孫女的手,仍在絮叨叨說著什么。大哥附在馮玉珍耳邊說:“聾啦,你不趴在她耳邊嚷叫,她都聽不見?!迸畠捍藭r回頭,看到他們二人,笑靨如花,抬手朝這邊一指。老太太這才有所醒悟,朝這邊轉(zhuǎn)頭。轉(zhuǎn)頭的動作異常緩慢,只待身子斜側(cè),頭這才慢慢扭轉(zhuǎn)過來。

      母親轉(zhuǎn)身的過程,馮玉珍一直在等待。

      暗中打量,見她整個身子彎成一張弓。因個子高,轉(zhuǎn)頭看人,需將脖頸稍稍低垂,仿佛一個甘愿俯首稱臣的人。因受困于頸項的牽制,抬頭的瞬間,渾濁目光看上去便顯得有些生硬,暴露出她性子里的執(zhí)拗。鬢發(fā)全白,依然是記憶中糟糕的模樣,腦后結(jié)一個髻,尾巴似的翹著。對視只是瞬間發(fā)生的事。母親的神情,仍專注在外孫女身上。驚喜與憐愛,仿佛被稀釋的蜜糖,等看定馮玉珍,眼里的光漸至微弱,最后消弭。只從嘴角牽出一抹苦笑,仍掩不住記憶中的木訥與愁苦。

      馮玉珍張嘴,囁嚅般叫一聲:“媽……”聲音小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她有些難過,又有些懊惱。抬手拭去額頭的汗水,借以掩飾心中的尷尬,卻忽略了母親的反應(yīng)。見她高大而衰敗的身軀挺直,卻又慢慢將頭轉(zhuǎn)到另一側(cè)。此時,幾個豁牙癟腮的老太太湊將過來,正在同她打招呼。

      “趕集來嘍老姐姐。喲,兒子也來啦?!?/p>

      借助口型,馮玉珍能猜出她們寒暄的內(nèi)容。母親交背著手,說話不免帶了些炫耀的意味:“不光兒子來了,還有外甥女,還有……閨女?!?/p>

      一家人聚齊?;丶业挠媱潊s被打亂。老太太不肯坐車。大哥在一旁解釋:“她暈車,不管路有多遠,寧肯走路,向來不肯坐車。紅花坡離鴛鴦嶺不遠,抄近路,半個鐘頭也就到了。就讓她自己走路回去吧。”

      看著母親先行離去的背影,馮玉珍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大哥本來自有安排,想讓二哥隨母親同來同去,二哥卻執(zhí)意要去路邊攤理發(fā),說要在明天的壽宴上扮一回體面。況且時辰不早,大嫂要趕回家做飯。馮玉珍看著大哥無奈的神情,正自猶豫,女兒拽著她,悄聲說:“老馮,咱倆也走路回去。陪陪我外婆,順便看看這里的景致。”

      山間景致果然美妙。馮玉珍卻無心觀賞。女兒跟在外婆身后,不時上前搭訕兩句。端著手機,對著遠山近樹狂拍一氣,再發(fā)朋友圈,便遠遠落在后面,換了馮玉珍跟在母親身后。因是背對,她便多了些從容。憂心地盯著母親的背影,唯恐她腳下一個不慎,栽倒在緩緩抬升的石階上。卻見她走得輕松而穩(wěn)健。之所以交背兩手走路,完全是因身體的禁錮——她走路的樣子,像一個強直性脊柱炎患者,不再依靠雙臂的擺動,反倒更能加快雙腿邁出的頻率。細碎的步子,看上去更像一只梭行動物。她旁若無人地走著,始終未曾回頭。讓馮玉珍想起若干年前,她帶著她,走過一段山路,涉過幾條河流……但此刻,即便河流再度出現(xiàn),她也不會有任何慶幸的感覺了。

      女兒從后面趕上來,從背上杵她一下,憂心忡忡地說:“媽,我爸的手機咋打不通呀!昨晚我就打過,通了沒人接。現(xiàn)在再打,關(guān)機了?!?/p>

      馮玉珍小聲問:“你打他電話干嗎?”

      女兒說:“他人不來,讓他打個電話給我外婆嘛,你不是更有面子。”

      馮玉珍覺得滑稽,哂笑一聲:“他準是在開會,哪有工夫接你電話?!?/p>

      “不對勁!兩個號碼我都打過……平時不方便,他總會回我一個短信的?!迸畠哼@樣疑惑地說道。

      半日無話。等吃罷晚飯,一行人在山村留宿。二哥喊來一位鄰居,同大哥大嫂在屋內(nèi)支起一張麻將桌。母親坐在屋外乘涼。因山里訊號不好,女兒走走停停,正在院內(nèi)收發(fā)微信。

      馮玉珍坐在麻將桌邊看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賴。又聽女兒在外面喊她,趕緊走出來。

      女兒悄聲說:“媽,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對勁,我爸咋就聯(lián)系不上了?打他身邊人的電話,也沒人接。微信短信都不回一個?!?/p>

      馮玉珍有些不耐煩:“沒事,你打他電話干嗎?”

      女兒小聲斥責道:“你說你變不變態(tài)!沒事就不能打個電話了?你看看你今天的表現(xiàn),既然來了,半天也沒見你跟我外婆說句話,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吧!”

      馮玉珍感到羞惱,不禁又有些尷尬,問:“我今天表現(xiàn)不好嗎?”

      女兒“呔”一聲,“太差勁了。那可是你親媽!老馮,我發(fā)現(xiàn)你是一個良心上缺斤短兩的人,平時你是怎么教育我的?”

      馮玉珍再不能逃避,只能選擇面對。她不好意思再躲回屋里。便像個犯了錯的、卻不肯認輸?shù)暮⒆?,磨磨怵怵走到母親身邊,拽一張小板凳坐下。因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拿出手機,不動聲色撥了一個號碼。將音量調(diào)低,手機貼在耳邊,聽到“對方暫時無法接通”的提示,心中不禁升起一絲異樣感覺。抬頭,向夜色深處張望。想到此番回鄉(xiāng),未免有些唐突。她因何而來?目的似已模糊。但生活中的虧欠與隱瞞,怨懟與體諒,此刻卻如潮水般涌上心頭,令她決絕地想道:一切都該有個了斷的時候。她和丈夫之間的事,確實到了該和女兒認真談一談的時候了。即便面對母親,那些淤積在心頭的委屈與怨懟,也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

      感到肩膀被碰了一下。馮玉珍抬頭,見母親正將一把蒲扇遞過來。

      “有蚊子,拿蒲扇轟轟。”母親說。夜色中看不清她的臉。

      馮玉珍愣著。

      大哥接聽著電話,從屋里走出。一晚上他都在接打電話,以長輩的口吻,督促散落在四處的晚輩,不可耽擱明天的行程。這一通電話打得未免有些冗長,口氣聽來不乏謙卑。

      馮玉珍不動聲色地聽著,倒也掩飾了同母親無話可說的尷尬。

      打完電話,大哥本想回屋繼續(xù)打麻將。卻邁步過來,用心良苦說:“喲,娘兒倆說啥呢?坐得這么近乎?!?/p>

      “她不肯搭理我………心里,可是還記恨著我吶!”

      真想不到,母親竟像個孩子,說出這樣一番話。悵然的口氣,并非數(shù)落,更像自嘲。

      大哥笑了。馮玉珍也在偷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喊了一聲:“媽!”這一聲喊過,心里泛起一股酸楚,也便釋然,嬌嗔地小聲說道:“我哪會記恨你呀!我只是想不明白,當年,你為啥一聲不吭,就把我送人了,你就真的忍心?”

      聽不到母親的回答。抬眼看去,見她身子縮成一團暗影。身邊一蓬燃著的艾蒿,像瞪視的眼睛,散發(fā)出迷離的苦味。

      大哥蹲蹴過來,悵然一聲:“媽聽不到……珍子,你心里有啥委屈,說出來就好了。媽老了,快糊涂了,有些事她也實在說不清楚……當年把你送出去,我可是知道,媽是好心呀!她怕咱們餓死,她知道大伯家條件好,把你送過去,讓你少遭點罪。你都不曉得,后來我們吃了多少苦……”

      左手忽發(fā)痙攣。馮玉珍忙用右手將其握住,貼緊在胸口。滿腹的悵然無法釋懷。再次想起被丟出去的那一瞬,那股令她感到絕望的力量。想起自己被拋棄的當晚,因為恐懼,又因吃脹了肚子,幾乎一夜未眠。那是她生命中最難熬的一個夜晚。她還想說說接下來對母親的想念,想說說不管有什么理由,把她送給了別人,卻怎么就不肯過去看她一眼!難道真的忍心?

      女兒發(fā)出一聲歡叫,從院墻邊跑過來。指著墻外一閃一閃的光亮問:“大舅,那是螢火蟲吧?”

      “是螢火蟲。”

      “這東西,好多年不見了……”母親在一旁插話,“我記得那年從梅河口回來,一路走,一路上看到好多螢火蟲。不知打哪兒飛來,扎著堆,越聚越多,一路跟著我。我就哭喔,反正一個人趕路,沒人聽得見,不會被人笑話……”

      “那是哪一年?”聽到“梅河口”三字,馮玉珍不禁驚覺,脫口便問。

      大哥插話,聲音壓得很低:“就是把你送走的那一年。我記得半夜醒來,聽到媽一個人在哭。跑到屋外去看,見她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對著月亮哭。她身邊,真的有一群螢火蟲?!?/p>

      馮玉珍不禁心內(nèi)黯然。

      大哥又說:“那年從黑石口回家,你還記得嗎?路上也有一群螢火蟲跟著咱們。那次除了咱爸,咱一家五口一個也不缺。媽還對咱們說,螢火蟲親近,就要交好運嘍。你那個死鬼爸爸別看遭了難,咱娘兒幾個,還要好好活下去……你還記得不?那晚你走累了,實在走不動,是我背你回來的。”

      馮玉珍點頭,卻又搖頭。

      她記得那次去黑石口,卻不記得回來的情形。遂又想起自己趴在母親背上,回頭便能見緊隨其后的三兄妹,他們走得倉皇而疲憊,他們在河水中牽手的樣子……馮玉珍張開攥緊的雙手,掩在臉上,借以掩飾洶涌的淚水。此一刻,她忽地明白,此生此世,真的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母親起身,用輕快語調(diào)說道:“天晚嘍,你們聊哦,我要回屋睡了。”

      女兒攙著外婆回屋。

      馮玉珍想:母親此時離開,或許并不困,只是不想面對彼此間的尷尬。

      院子里靜了。屋內(nèi)洗牌聲不斷。大哥抻一把凳子,坐得離馮玉珍更近,斟酌詞句說道:“珍子,有個事得跟你說說,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明天,咱爸和張明慧,可能會過來?!?/p>

      此話令人頗感意外,馮玉珍張口結(jié)舌地問:“他們,他們過來干嗎?”

      大哥說:“當然是來給咱媽祝壽嘍。”

      對于父親現(xiàn)在生活的狀況,馮玉珍無從知曉。卻從大哥的微信上,看到過一張照片:三位坐在一起喝茶的老人,神態(tài)看上去無比安詳,儼然處在一個和諧氛圍里。母親在照片中是一個正面,父親則是一個側(cè)影。而另一位陌生的婦人,是一個稍顯模糊的背影。這么多年下來,她雖隱隱察覺到父母早已和解的事實,卻又不屑去打聽。他們是怎么走動起來的?拋棄與背叛,竟會這么容易得到原諒?

      多年前的一個盛夏,馮玉珍已從養(yǎng)父母口中得知那個異常殘酷的事實。

      ——當年,馮泰昌同張明慧邂逅,在那鎮(zhèn)子上延亙幾日,而后騎車返家。當夜便關(guān)了屋門,同他的老婆商討他的人生大事。他給她下跪。眼中流淚,口稱她姐姐。他說他們兩人的孩子都已成家立業(yè),再不用他操心了。而張明慧死了丈夫,又丟了工作,自己帶一個孩子實在可憐。她為他受過不一般的苦,所以他要報答她……說來說去,他只想求索一個結(jié)果,就是要她同意離婚,成全他和張明慧。若不成全,以后他便是一個活死人。

      1993年底。馮泰昌和老婆順利離婚,同張明慧結(jié)婚。就這么簡單。

      “真是造孽!不是冤家不聚頭,他們兩個,這輩子硬是拆不散?!碑斈辏B(yǎng)父同養(yǎng)母這樣說。

      “哼!鬼迷心竅罷了,被那女人灌了迷魂湯。可憐我那弟媳婦,吃了好多年的苦,本指望能過上幾天好日子,這下可倒好,又要守活寡了?!?/p>

      “唉,可憐歸可憐,也是不爭氣!她就那么老實?不去找他鬧一鬧!”

      或許受此事影響,那年暑假結(jié)束,重返校園的馮玉珍,一面領(lǐng)略愛情的美好,一面品咂與“愛情”相關(guān)的殘酷。她始終想不透一個問題:那個叫馮泰昌的男人,所做的一切,似乎并非茍且,而是更使她傾向于一種對愛情的判斷;而她那可憐的母親呢?難道,她就甘愿承受被遺棄的命運?

      歲月已逝,直到如今,被愛情與婚姻困擾的馮玉珍,始終找尋不到一個正確的答案。

      “哥,媽不恨他嗎?”馮玉珍問。她要解開心中的一個謎團。

      大哥的臉埋在夜色里。答非所問地說:“和張明慧結(jié)婚后,爸就帶她搬了回來,在紅花坡買了一處房子。住在那兒,兩家相安無事。他告了幾年的狀,后來就不告了。說,冤屈就冤屈吧,告來告去也沒多大意思。人老了,能活著就不錯了。他現(xiàn)在生活還行,張明慧有退休金,張明慧的兒子在省城混得也不錯,花錢從不禁著他們,省了咱們操心……”

      馮玉珍抬高語調(diào),再次重申她心中的憤懣:“咱媽就愿意和他們來往?難道,她把以前受過的委屈,全給忘了?”

      大哥搖頭。

      “恨與不恨這件事,我和咱媽談過。她說,當時聽說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她也恨,恨得要死!直到他進了監(jiān)獄,仍在恨。正是懷著這種恨,她才下了決心,沒有男人,拼死也要把幾個孩子拉扯大……有一次她去趕圩,聽人講咱爸被審查時挨打,那人講得口沫橫飛,像在講一個笑話。他講,這個馮泰昌,態(tài)度不老實,別人問一句,他就頂一句。審他的人不客氣,一耳光打歪他的身子,他就慢慢坐正,順勢理順他的三七開小分頭。接下來的審問,他再不敢犟嘴,卻也不配合,以閉嘴應(yīng)對。審他的人更不耐煩,問一句,便摑他一記耳光。你猜怎么著?這個馮泰昌,死要面子活受罪,每次挨了打,他都會硬挺著身子慢慢坐正,抬手理順他的三七開小分頭,把審他的人氣得要死,揪住他的頭發(fā),往墻上撞,這才再也顧不了面子……咱媽在一旁聽完,當時就哭了。跟那人吵了一架。她說從那時起,心里就不恨了,反而有些心疼他。她說你爸是個體面又要強的人,不該受那種罪。后來等他出獄,遇到張明慧,痛哭流涕求她同意離婚……她說,她就再也沒有恨的理由了。心里明白,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不要她,讓她蒙羞;可張明慧他們倆,受了那么多罪,也算一報還一報。況且自打結(jié)婚,她就把他當兄弟看,確實沒像愛人那樣待他……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他離開她,卻和她生了一堆孩子,也算值了。張明慧除了得到這個男人,她又得到了啥呢?”

      馮玉珍聽完,不禁啞口無言。

      大哥苦笑:“珍子,咱們做晚輩的,還能說啥呢?你說還有啥可說!老人們開心就足夠了。媽每次去紅花坡,偶爾會去他家坐一坐,三個老人時常喝喝茶,打打麻將。去年張明慧過生日,還把咱媽和我都叫過去,他兒子也回來了。一大家子人,湊在一起也挺好的?!?/p>

      馮玉珍聽罷,不禁發(fā)出一聲莫可名狀的感嘆。

      “你還怨嗎?珍子,媽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這次把你叫回來,其實是她執(zhí)意要我這么做的?!?/p>

      馮玉珍不答。黑暗中,聳了聳鼻翼。

      雞被宰殺的叫聲,將小院的喜慶氣氛點燃。

      廚師一大早便趕了過來,由大哥大嫂配合,將祝壽的菜肴歸置得井井有條。豆腐焯水配辣椒;藕片切塊搭排骨;蔬菜掐頭去尾,和精細的里脊肉絲放在一起;去鱗的鯉魚、煺毛的公雞,更是不惜獻身,時刻準備著為人間奉獻美味。腰系圍裙的大哥,幫起廚來也顯得游刃有余。在他的指揮下,院子里搭起一口鍋灶,滾過三開的紅燒肉漫出一股迷人香氣。條凳當院排開,放好準備烹飪的食材。柑橘樹與葡萄架的陰涼下,擺放數(shù)張圓桌。桌面鋪紅色塑料布。果盤內(nèi),盛放著花團錦簇的糖塊與瓜果。

      10點剛過,孝子賢孫拖家?guī)Э诮j(luò)繹前來。大哥脫下圍裙,開始扮演總管的角色。除了吩咐晚輩在堂屋內(nèi)貼好“壽”字,又差人在院門口擺了鞭炮。只待良辰一刻,便可將開席的消息通知鄰里。接下來,他還要清點人頭,開始給遲到的人挨個打電話。只待打通大妹的電話,得知在外打工的大妹因誤了車次,不能準點到達,不禁又抱怨了一通。

      院子里顯得亂糟糟的。飯桌改成臨時麻將桌。孩子們四處游竄。馮玉珍一時無落腳之地,見別人攜帶的賀禮好不隆重。想到自己除了備下紅包,其他禮物一概沒有。等開席祝壽,親戚面前未免顯得寒酸。便把女兒喊過來,和大哥溝通一番,由一位晚輩親戚開車,去了紅花坡上唯一的一家蛋糕店。

      從蛋糕店回來,廚師已點火開灶。

      此時又有數(shù)位鄉(xiāng)鄰趕到。大哥站在院門口,正在迎候賓客。見到馮玉珍母女,不由分說將她們拽住,逐一向幾位陌生的親友介紹。無非是:這是他的老妹子。職業(yè)似可忽略,背景不得不說。先說他的外甥女,博士畢業(yè),正準備出國留學(xué)??上梅蛞蚬ぷ鞑荒芮皝恚粋€市的市長,確實需要以大局為重,舍小家顧大家……馮玉珍尷尬而謙恭地笑著。只待大哥將她拽到幾位落座的老者面前,介紹到母親身邊一位謝了頂?shù)睦项^時,不禁一陣心跳。

      “這是咱爸?!?/p>

      她愣著。只因大哥介紹得太過潦草,面對生養(yǎng)了他們的父親,更該介紹得周全些才是,不該如此隨意,介紹完,他便和旁邊的一位親友聊起了別的話題。

      馮玉珍被晾在那兒,一時間顯得手足無措。若按常情,他是她的父親,她便該有一番熱切的表達。她畢竟記著若干年前,父親出獄后專程去看她。被她拒絕,心里始終有著一份虧欠。

      坐在凳子上的老頭——她的父親,那個眾說紛紜的馮泰昌,顯得無動于衷。好像沒有聽到大哥的引薦,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女兒,只不過是柑橘樹投下的一抹陰涼。微風從樹冠吹過,拂動他腦殼上一縷稀疏的白發(fā)。他仰頭看她一眼,目光呆滯,注意力很快被對面打麻將的人吸引過去。顫巍巍抓了一把瓜子,吐瓜子皮的聲音,好似表達著一種不屑。一枚瓜子皮,粘在他胡子拉碴的唇邊。

      母親倒顯得善解人意,覺察到馮玉珍的尷尬,抱怨道:“去年中風了,成了個半傻子,人情大禮啥也不懂。就知道吃、吃!吃也沒個吃相。”說著,從兜內(nèi)掏出一塊手帕,抖一抖,揩去馮泰昌嘴角的口涎,萬般疼愛的樣子,卻又顯得極不耐煩。

      馮玉珍呆愣半晌,猛地想起那個同馮泰昌有著瓜葛的女人。他在,她便不可或缺。難道她沒來?她左右顧盼,最后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母親。

      母親看懂她的心思,朝對面麻將桌上努嘴。

      一位穿大紅夏裝的婦人,正蹺腿坐在麻將桌邊。光腳,連雙襪子都沒套,掂著腳上的拖鞋。探出肥胖身子,抓來一張麻將牌。捻摸骨牌的動作,顯得極其老到。瞇眼叼根煙,骨牌看也不看,隨手丟在桌上,不想大意失荊州,恰好給別人點炮。嘴里哼著,一下將骨牌推倒,起身,耍賴般說:“開飯嘍,不玩了。老娘今天手氣太差嘍?!?/p>

      除了老壽星、馮泰昌和張明慧、兩位上了年紀的親戚,馮玉珍母女也被安排到主桌。大哥自己做了桌長。一席八人,壽宴座次排得頗有講究。其他桌次則按輩分圍坐。

      開席之前,作為長子,大哥不免要動用他小學(xué)校長的口才,講了一番家國情懷、福壽綿長的話。贏得眾人喝彩。女兒不甘落后,起身替馮玉珍也說幾句。說到蛋糕,她任意虛構(gòu),竟說是受了馮玉珍的丈夫、這個家族中最小的女婿委派,特意定制。這樣的說法,委實出了馮玉珍的意料,想想也近情理。女兒代表他們一家人,祝她的外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一席話講完,照樣贏得眾人喝彩。隨即唱了生日歌。在晚輩的扶持下,老壽星顯得笨手笨腳,好似被人操縱的木偶,吹了代表八十歲的8根紅蠟燭。隨即開吃開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壽星忽然發(fā)話,隔著她曾經(jīng)的丈夫,話鋒對準張明慧。

      “張明慧,他張姨,今兒,我有個事要跟你說說?!?/p>

      張明慧正抿一塊紅燒肉,轉(zhuǎn)著有點斜視的眼睛,看一眼老壽星,卻像瞟在她現(xiàn)任丈夫身上。

      老壽星抬眼看著桌邊眾人,癟嘴說道:“慶完八十,我也知道沒幾天活頭了,事先要跟你打個招呼,別等沒了活人的眼睛,你又賴賬……張明慧,他張姨,等我死嘍,馮泰昌也死嘍,我們倆,還是要埋在一塊兒。這是祖上的規(guī)矩,原配夫妻必須要‘并骨。”

      舉座皆驚。

      大哥恰好串桌敬酒回來,聽了此話,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臉紅頸粗,訓(xùn)斥母親道:“媽,大喜的日子,你說這樣的晦氣話!‘并骨這一套老封建,早就不時興了!”

      “就要并!”母親顯得非常執(zhí)拗,好像有兒女撐腰,便要把自己肚子里的苦水倒一倒?!八婉T泰昌過了這么些年,我從沒計較,從沒找過他們的賬……”

      “找賬?誰欠你的?”張明慧插嘴。陡然讓桌上的氣氛緊張幾分。她吃完一塊肥肉,又啃一只雞腿,牙齒好似鑷子,三下兩下,將雞肉擼得精光,骨頭丟在桌上,一臉負氣的樣子??瓷先ゲ幌癯臣?,更像狡賴。

      “你倆都欠我的!”

      母親說,攥著拳頭,跺腳。蒼白的發(fā)被風吹得亂拂。話雖說得笨拙,卻不乏誠摯,“欠下的,你就該還。況且說,并骨也不是為我一個人考慮,老了老了,我才不稀罕他!我是為我的兒孫們考慮。我的兒孫就不是你倆的兒孫?你就不想讓你的兒孫多點福氣?”

      張明慧嫵媚一笑,默然不答。顯然對老壽星的慷慨陳詞毫不在意。睥睨著一對鳳眼,原本那鳳眼十分好看,如今卻松垂成一對三角眼。斜視著,像在觀察坐在她身邊的馮泰昌的反應(yīng)。

      只見馮泰昌,像一個貪嘴的老頑童,吃了數(shù)塊肥肉,早已酒足飯飽,此時卻將青筋暴突的手,顫巍巍伸向殘花敗柳的蛋糕??曜右膊挥?,伸手剜一坨紅綠相間的奶油,一股腦兒塞進嘴里。一滴奶油從嘴角滑落,掉在半新的白色短袖襯衫上,慢慢滑墜,涂成一抹難以洗掉的印跡。

      張明慧抓了個“現(xiàn)行”,抄起筷子,抬手敲在馮泰昌的手上。嘴里呵斥:“你們看你們看,你們都看到了吧?記吃不記打的東西,血糖那么高,還這么愛吃甜食!”

      馮泰昌身子驚跳,一臉慌張。高舉雙手,做出繳械投降的姿勢。顯然挨打是他的家常便飯。

      母親不忍卒看,別過頭,嘴里煽風點火:“你們看你們看,跟著她,沒得一點好,還打心眼里樂意?!?/p>

      馮玉珍起身,繞過眾人,走到父親身邊。將父親高舉的手安撫下來。握住他的左手,拿紙巾擦去他右手的奶油。忽覺父親的左手,在她的緊握中痙攣不止。像中風后遺癥,又像一種家族遺傳。

      一旁的張明慧掉轉(zhuǎn)身子,瞟一眼母親,大度地說:“好啦好啦,都依你。反正我現(xiàn)在伺候他,也算對得起他?!?/p>

      壽宴結(jié)束。馮玉珍準備明天返程。

      想到將要重返原來的生活,心里不禁多了一絲沉重。短暫的回鄉(xiāng)經(jīng)歷,雖讓她得到喘息的機會,卻終究,要面對接下來的所有困境與難題。

      有過這樣一番感慨,馮玉珍主意打定,決定斬草除根,同女兒開誠布公來談一談。

      對于父母的婚姻現(xiàn)狀,女兒早已心知肚明。只是她有所不知,這形同虛設(shè)的婚姻,其實早在她上高中時,便已掘好了墳?zāi)?。為不影響女兒學(xué)業(yè),瞞天過海的計劃首先由丈夫提出來,反倒令馮玉珍頗為感動。屈辱與背叛,孤獨與失落,在短短數(shù)年內(nèi),便讓馮玉珍絕了女人正常的經(jīng)期。她過早地封閉了自己,恰如一只垂死的蚌。還未到退休年齡,便辦了病退,生活處于半隱居狀態(tài)……但這樣的隱瞞,放在當下來看,似乎并無意義。

      道出這一番隱情,馮玉珍的語氣充滿疑惑。她憂心地看著女兒。好似希望她為自己指點迷津,又好似,幫她熟悉那些新興事物一樣,迅速掌握一套解決問題的方法。最起碼,也該得到幾句安慰,好叫她覺得自己的付出,算是物有所值。

      “我早就知道你倆分居了,可沒想到會這樣,沒有挽回的余地了嗎?”

      吃驚之余,女兒的神情仿如一個蒼老的智者。她算得上一個懂事的孩子,暗地里曾使出渾身解數(shù),試圖為這分崩離析的家庭,作出過最后的補救。

      “等回去,我要和我爸好好談?wù)劇!彼f,一副氣餒的樣子。

      “沒啥好談的。”馮玉珍一臉淡漠。

      “他死心塌地愛上別的女人了?”

      馮玉珍點頭,復(fù)又搖頭。

      “他和教育局的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你還上初中,我背地里調(diào)查過。后來你上高中,直到大三,他又換過一個女人……但從你大學(xué)到‘讀博這段時間,他就再沒有和任何女人來往了,他好像對女人失去了興趣?!?/p>

      “那就好辦?!迸畠赫f,復(fù)又譏誚道:“男人背后搞不搞女人,這你也查得清楚?”

      “啥都別想瞞過我的眼睛?!?/p>

      “他怎么對女人不感興趣了?他的亢奮期過了?他老了,愛不動女人了?難道你真的懂一個男人的心思?”

      女兒一迭聲的追問,令馮玉珍無從作答。

      “這么多年,他始終沒搭理過你?這期間,你們倆沒有過性生活?”

      馮玉珍的臉上掠過一絲羞赧。女兒說出這番話,讓她很不好意思。惱恨地瞪她一眼,最后還是無奈地點頭。

      女兒放下心中的怨懟,目光里不乏同情,叫了一聲:“媽!你也真是的!知道嗎?你的心理年齡過于老化,從我上高中那會兒,就沒見你認真打扮過自己,整天跟個老太婆似的,你就不能好好捯飭捯飭?我爸雖說長得不是很帥,也算氣宇軒昂,你攏不住他的心,難怪就會有別的女人來挖你的墻腳。男人除了愛江山,更是會愛美人的!這點你搞不清楚嗎?”

      馮玉珍喉頭聳動,委屈與憤怒險些令她失控。因為女兒的抱怨,恰好戳中她的痛點。

      “好啦好啦!”女兒見她的情狀,趕忙湊上來安慰,“等有機會,咱們一家人坐一塊兒,把話說開就好了。城池尚未淪陷,也算幸甚!畢竟我爸你倆,還是有愛情基礎(chǔ)的嘛!大學(xué)期間,你倆遠隔千山萬水,在電話亭里卿卿我我,這我都是知道的。你們倆呀,也算有過山盟海誓、死去活來的愛情,怎么就會過成這種樣子,也真是讓人想不通!媽,你別任性就好啦……”

      馮玉珍不語,嘴角現(xiàn)出一抹冷笑。

      女兒再次苦口婆心地勸道:“像我爸這樣優(yōu)秀的男人,出幾次軌也算正常,你睜只眼閉只眼就算了,等我問問他心里到底咋想的,再替你拿主意。你們老夫老妻的,別再折騰啦。要破鏡重圓,白頭偕老。不然,你離了我爸咋辦?總不能再給我找個后爸吧!”

      馮玉珍黯然坐著,輕蔑一笑:“你以為我離了他,就不能活了?”

      女兒覷她一眼。見她面露猙獰,像極了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病人,更像一個處在更年期,站在懸崖邊的怨婦,不禁心生厭煩。

      “你能你能!咋這么固執(zhí)!那就趁早離婚算了。各找各媽,各回各家。別老這么撐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耗死了也不知道怪誰!”

      馮玉珍心緒難平,嘆口氣道:“算了,就這樣耗死算了……”

      女兒無奈,蹺腳躺在床上。翻看手機,隨手回了一條短信,臉上有掩不住的竊笑。話說得有些滿不在乎:“隨你們好了,可別等到末了,把一切都歸結(jié)到我身上。說什么為了女兒的幸福,甘愿犧牲自己……我上初中那會兒,你們就該離,現(xiàn)在不離,又為哪般?”

      馮玉珍說:“你爸和我談過,我們私下訂有協(xié)議,等他廳級待遇落實,自然會離。”

      女兒一愣:“你咋這么糊涂呢?”

      “正在換屆的節(jié)骨眼上,這時候傳出離婚的消息,對他晉升常務(wù)副市長會有影響?!瘪T玉珍低頭,小聲說。

      女兒從床上坐起來,小聲斥責:“他不考慮你的感受,你還這么縱容他?”

      “不縱容咋辦?”馮玉珍變得歇斯底里,“接下來你出國留學(xué),結(jié)婚嫁人,事事都離不開他,我又能幫得了你什么!”

      女兒素顏的臉上,泛起一抹蒼白,語氣間充滿惶惑:“當初我爸娶你,可是為了愛情!他喜歡別的女人,顯然也有愛情的因素……可他現(xiàn)在不愛女人了,卻愛上了仕途,媽,你說這世上,真的就沒有愛情這玩意兒了?”

      馮玉珍訥訥道:“我也不曉得……如果沒有,那你姥爺,馮泰昌和張明慧,他倆又算怎么回事呢?”

      女兒呆了半晌,小聲嘀咕道:“他們,或許應(yīng)該算吧,他們也算有過愛情經(jīng)歷的人。”

      午夜過后,馮玉珍沉沉睡去。

      一條短信提示音迅速將她驚醒。睜眼一看,見是丈夫曾經(jīng)的同事,二人共同的好友,轉(zhuǎn)發(fā)過來的一條內(nèi)部消息。

      通告:利川市人民政府黨組成員,副市長、市教育局黨委書記、局長郭宏宇,涉嫌嚴重違紀和職務(wù)違法,目前接受紀律審查和監(jiān)察調(diào)查。

      隨后,又有一句留言補充:剛看到的消息,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手機從手上滑落。熒光映亮睡在身旁的女兒的臉,她睡得酣暢而安然。

      馮玉珍靜坐于黑暗,等待著天亮。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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