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石
犁者,農也,與田土有關的物象,總是溫吞的。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一個棄耕已久的人,望著白花花的水田,驀然想起一路從遙遠的春秋戰(zhàn)國犁過來的農事。
在故鄉(xiāng),自古崇尚耕讀傳家之遺風,鄉(xiāng)土、老屋、畜口、犁鏵、莊稼,是父親一生的守望,我時常聽見父親念念有詞:“好日子,好日子呀?!?/p>
當春暖乍寒,茫茫曠野,剛剛露出鵝黃色,父親照例起個毛早,開始在他的腳屋里,鼓搗起他視為命根子的犁。一張犁,一張透出古銅色的犁,佇立于父親的面前,父親瞇縫著有點歪斜的眼,端詳著他的犁。犁默然無語,弓著身子,以匍匐于大地的姿勢,傾聽父親的心跳。父親用一塊油布,不厭其煩地擦拭著犁,犁被擦得锃亮,光芒四射。接著,父親又拿起斧頭,小心翼翼地敲打著犁頭、犁耳及犁上的附件,瓷實了、妥帖了,父親才放心地擺弄、扶著犁梢,像撫摸著心愛的孩子,自言自語地說:“好犁,好家伙呀!”
轉眼谷雨,陽雀子叫得人心癢癢,父親蹚著濕漉漉的露水,牽著牛,扛著他的犁,下了田,此時云霧在山腰、在村莊上空繚繞。田野里,紫云英開得瘋狂,如云的紫色花漫過了層層疊疊的梯田。父親讓健碩的牛吃了個飽,開始下犁,犁從大田的中間劃過,一壟壟冒著白色水汽的泥土,翻卷著浪花,“嘩嘩”的水聲、牛的反芻聲以及父親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大田里,犁滑行自如,一圈又一圈,父親鼻翼翕動,神態(tài)安詳,似乎看見一浪浪乳白色的稻花撲面而來,父親褶皺的臉上掠過一抹暖色。
待霜降了,白茫茫一片,新栽的油菜蔫著的葉子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霜,麥子剛剛拱出地皮,田野歸于沉寂。田鼠不見了蹤影,一群山雀肆無忌憚地在柿樹上啄食紅燈籠。太陽暖洋洋的,父親閑下來了,想起犁,犁在腳屋里顯得落寞。父親挪了挪犁,又用油布反反復復地擦,直擦出逼人的光芒。父親面露喜色,要給犁上一層桐油,再趁著日頭曬,曬出桐油的香味。父親覺得,桐油是大地的底色,上了桐油的犁,才能犁出熟稔的年份。
父親一生視錢財如糞土,樂助鄉(xiāng)人,唯獨愛犁如命,從不肯借犁于他人。父親打造犁,必先燃三炷香,念念有詞,從不輕信一些蹩腳的匠人,非三叔公不打犁。父親說,犁如其人,曲直是非,盡在榫卯之間,心眼不正的人打不出好犁,三叔公一身正氣,所以打出的犁好用。父親打犁,非榆樹不取,榆木的韌性就像父親的倔脾氣,榆木打的犁,才能犁出大地的脈絡。
農諺說:“冬天手不閑,春天吃不難?!?/p>
漫長的冬天,“鑄犁頭”在故鄉(xiāng),在農閑時節(jié),成為一道獨特的農事與風景。
一行人,一律黑乎乎的煙火色,挑著擔子,冷不丁就將一大摞行當歇在村邊的曠地上,“鑄犁頭啰!”地道的含山方言,立馬引來一群圍觀的人,就有三三兩兩的漢子,陸陸續(xù)續(xù)地拎著或銹蝕、或損壞的犁頭、犁耳,哐當一聲扔在地上。一群含山佬麻利地擺開了架勢,有人迅速地支起爐子,并用耐火泥糊起爐子里的內膽;有人砸起廢鐵噼里啪啦的聲音格外刺耳;有人蹲在地上,耐心地用刮刀修補豁口的模具;有人架起一人高的風箱,準備拉風……很快,爐子里就躥出通紅的火焰,司爐人不時向爐子里添加無煙煤和敲碎的廢鐵。拉風箱的是兩個鐵塔似的漢子,呼呼的拉風聲不絕于耳,以至于那姿勢、那聲音,多年后,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旋。也就半小時光景,一爐鐵水沸騰著,吐著殷紅的火舌,泥瓢中,滾燙的鐵水“哧哧”地冒著熱氣,流入模具中。只半根煙的工夫,模子里的犁頭、犁耳逐漸褪色,“哧”一聲淬火,一股白煙裊裊騰空。敲去毛刺,新鑄的犁頭、犁耳散發(fā)著燒焦的泥土味,被鐵絲貫穿著,“哐當、哐當”地響著,隨優(yōu)哉游哉的漢子們消失在狹窄的巷弄中。
一晃10多年未見著犁了,血脈相連的犁,湮沒于現(xiàn)代農業(yè)的機械轟鳴聲中。犁,在故鄉(xiāng)搖搖欲墜的老屋里,在我生命的譜系里,已經銹跡斑斑,像一聲遙遠的嘆息。
一張木爬犁,就是一部農耕史。
犁,似乎永遠弓著身子,匍匐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