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出聲!母親嚴厲地提醒我。
我極不情愿地睜開朦朧的雙眼,雪白的月光正透過窗紗,像一縷縷明晃晃的絲線飄進來,牽引著我,讓我想起白日里母親神秘的囑咐。
我知道,我和母親就要離家。
母親背著重重的包裹,一手挎著竹籃,另一只手牽著我,悄無聲息地走出家門,走進這蒼涼的夜色里。
此時,應該是凌晨三四點,山里的寒氣愈發(fā)凝聚,冰涼的夜像化不開的墨,那么濃,那么重。
我和母親,踩著薄冰一樣透明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在夜色中穿行,像兩條無家可歸的魚兒,又像兩枚被冰封的秋葉。
我本想問母親,我們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母親那凝重的面怦怦跳動的聲音。
四野靜極了,連月光都在沉睡。隨著走路時身體的搖擺和顫動,我聽見了自己腹內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呼應,那是饑餓唱出的歌聲。那么低沉那么壓抑,那么不知所措。
然而,此時,幼小的我并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羞愧,因為有母親在。
我看見母親因為緊張而繃緊了的臉頰,在呼出的一串串熱氣里顯得有些溫暖。
我們穿過村莊,就要走出村口了。一只突然從路邊灌木叢里竄出來的野貓,打破了我們的冥想,也驚嚇了我們原已繃緊的神經(jīng)。
母親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通過牽引我的手,我還是明顯感受到了那一刻母親劇烈的顫抖。
母親伸手將我攬在她柔軟的臂彎里,半擁半抱著我,她是想用這種最原始的方式,傳達母愛的溫暖,安撫孩子受到驚嚇的心。
我即刻停止了原擬要爆發(fā)的啼哭,生生將所有的恐懼收了回去。我要用我最大的努力去保護母親,讓母親感受到她身邊幼小的男子漢,一樣堅強,一樣可以信賴和倚靠。
遠處的河水,籠著一團團薄薄的青灰色的煙霧,靜靜地在微明的夜色里流走。我多想我們也能化作兩滴水珠,揉進那潺潺的水聲里,枕著河流的清夢,緩緩向前。
母親枯黃的臉上,保留了野菜葉的痕跡,可是無法抑止地從雙眸里涌出對炊煙的向往。我知道,我們家已經(jīng)好久沒有點過灶,沒有溫過鍋了。
觸摸到母親皸裂的手掌,那手掌是那樣粗糙、堅硬卻又充滿溫暖。我雖然仍不能領會母親帶我離家的全部意義,但此刻卻對母親充滿了無限的依戀。
我就像一只細小的螞蟻,默默地踩著母親的掌紋行走。
蜿蜒的山道上,月光起起伏伏,流淌的河水在月光下明明滅滅。每一道山嶺,每一步崎嶇,都能刻下月光的形狀,怪怪的,深深淺淺的,都像是母親臉上的皺紋。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前行,像沉默的犁,開向地心的深處。我不知道我們要去向何方。
我們走上了小橋,踩在木橋上唧唧呀呀的腳步聲和著流水聲,格外有韻律,比我在學校里聽到的老師的歌聲還要好聽??墒牵抑?,我可能再也見不到老師了,還有我的小伙伴們,他們中的一些人已經(jīng)先我們一步離家了,還有我那雖然破舊卻刻過自己姓名的小小書桌。這所有的一點一滴,都像電影一樣在我的走動中一一浮現(xiàn)。
穿過小橋,就像穿過一段深長的回憶,略微有些遺憾但并不分外傷感,因為我知道此時或許有比傷感更急迫的東西,在我們不知道的遠方靜靜地等待我們。
山那邊的天空漸漸浮出了一抹淺淺的亮色,像魚肚子上的白,也像剝開雞蛋殼的蛋清。我突然想起了年邁的奶奶,此刻她在天國會安詳?shù)厝胨瘑??她還能像從前一樣,擁有自己小小的院子,在院子的四角種上粉紅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嗎?她還能在樹下養(yǎng)一窩粉嘟嘟的小雞,當晨光到來時,能搬一個小馬扎坐在院子里,靜靜地看小雞們捉蟲子吃嗎?最最重要的是,在那個世界,奶奶能吃上白花花的大米飯嗎?
快上公路了!母親突然提醒,再次將我從遠遠的遐想里拉回來。
我看見前方不遠處,寬闊的公路像一條白白的帶子,向前無限延伸。
我們終于走上了公路,就像大海中漂泊的人終于觸及陸地或島嶼。
母親臉上明顯有了笑容。她微微激動地告訴我,待會咱們就搭去青至的長途客車,到了你舅舅家,你就能吃飽飯了!
我終于忍不住問母親,為什么舅舅家能吃飽,可咱們吃不飽呢?
母親嘆了口氣,悠悠地說,因為舅舅他們那里沒有大鍋飯!
沒有大鍋反而能吃飽飯?我不能理解母親說的。
我們就這樣搭上了去青至的長途客車。
最后一輪月光漸漸也褪去了,在天空透亮之前,母親和我逃離了饑餓的村莊。
冷江: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北京市豐臺區(qū)作協(xié)理事, 2018“世界華語微型小說十佳新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綢嶺之北》、小小說集《永遠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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