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三
“葫蘆僧錯斷葫蘆案”,明擺著要置易培基于死地。其實,早在南京最高法院檢察官朱樹聲到故宮博物院開始“偵訊”的那一天夜里,李石曾、吳稚暉、易培基、李宗侗、吳瀛、俞星樞等人就聚在一起開會,分析此案的幕后主使人是誰。
不久,南京最高法院檢察長鄭烈發(fā)給朱樹聲一封密電,因朱樹聲已離開北平返回南京,密電落入吳瀛手中。電文中有一句話,說“張囑尹即來,費先籌給”,坐實了李石曾等人的分析:制造所謂“故宮盜寶案”的幕后黑手,是張繼。
張繼,1882年生,原名張溥,字博泉、溥泉,與易培基一樣是同盟會元老,1905年出席同盟會成立會議,1913年4月,當選為北京政府(袁世凱政府)首任參議院院長,7月參加“二次革命”討袁,討袁失敗,追隨孫中山赴日本,參與建立中華革命黨。1922年受孫中山委派赴北京與蘇俄使者越飛會談,并與共產國際代表馬林和中共代表李大釗商談國共合作。1924年參加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并當選為國民黨第一屆中央監(jiān)察委員。1927年任國民政府司法院副院長、立法院院長、國史館館長等職,兼任故宮博物院理事、文獻館館長。
作為國民黨創(chuàng)黨元老,張繼在國民黨內地位不可謂不顯赫,但他有一個“缺點”,就是“懼內”。他的夫人叫崔振華,早年與張繼一起追隨孫中山,與秋瑾、徐宗漢并稱“革命三女杰”,革命資歷絲毫不輸丈夫,后作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因個性剛烈,被戲稱為“民國最兇的母老虎”。生活中“懼內”不失為男人的美德,但在政治上受夫人影響,喪失獨立判斷,則是政治家的大忌。國民黨第五次代表大會期間,宋慶齡、何香凝提出了“聯(lián)俄抗日”的提案。張繼也在上面簽了名,回去被老婆一頓臭罵。第二天,張繼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去掉,面對眾人指責,張繼紅著臉承認:“是老婆不讓我簽字!”好在最后李烈鈞提筆蘸濃墨簽上自己的名字,將張繼二字完全掩沒,化解了這一尷尬。
張繼為什么要跟故宮過不去呢?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張繼與故宮有“私仇”。1928年10月,國民政府在南京召開故宮博物院第一屆理事會,國民政府任命故宮博物院理事27 人:李石曾、易培基、黃郛、鹿鐘麟、于右任、蔡元培、汪精衛(wèi)、江瀚、薛篤弼、莊蘊寬、吳稚暉、譚延闿、李烈鈞、張靜江、蔣介石、宋子文、馮玉祥、閻錫山、柯劭忞、何應欽、戴傳賢、張繼、馬福祥、胡漢民、班禪額爾德尼(九世)、恩克巴圖、趙戴文。
理事會推選李石曾為理事長,原本內定易培基為院長,張繼為副院長,但李石曾不同意張繼任副院長,院長與副院長人選就沒有通過。反對的原因,恐怕就與“夫人干政”有關。易培基曾對吳瀛說:“張繼神經,又要聽神經太太的支配,不能讓他當家,那是石曾(李石曾)的意思?!?/p>
1929年,易培基出任院長,張繼只擔任古物館館長,對李石曾、易培基心懷不滿。后來故宮文物南遷,張繼主張將文物運到西安,由自己負責,以此掌管三分之一的預算,但宋子文決定將文物運往上海、南京,張繼把這筆賬算到了院長易培基的頭上,新仇加舊恨,終于借售賣清宮舊物一事,為自己報仇雪恨。
還有一個偶然的事件,成為“盜寶案”發(fā)生的導火索,緣自張繼夫人崔振華陪朋友到故宮博物院參觀(一說查勘處分綢緞的場所),因剪票的人不認識崔振華,受到阻攔,讓崔振華非常憤怒。很多年后,吳瀛先生在書中回憶了這一事件的前因后果:
外面來進神武門的參觀人,要在神武門外先購參觀券,張?zhí)珔s昂然直入。門衛(wèi)不認識張?zhí)龥]有本院徽章,也沒有參觀券,照例請她去買參觀券。
她不買,就與門衛(wèi)沖突,大聲呼喝,拿出了對張繼館長的威風。門衛(wèi)沒有嘗過此味,不識高低,還是不讓她進去,卻問她姓什么?
“我沒有姓,”她說,“我姓天!”又大聲作獅子吼。
門衛(wèi)說她是瘋子,更同她相持不下。她覺得這個門衛(wèi)男人,如何不同其夫張繼一般,更氣得一佛出世,渾身顫動,香汗盈盈,妖喘細細!大吵大鬧起來。
門口過往的人們以及購票參觀的朋友都圍觀上來了,一時神武門邊,水泄不通,交通繼絕。其中有本院文獻館的職員,擠在這條縫內遠遠看見,認識了這位玉皇大帝,他知道這個亂子不小,急急排開人眾,插入內叢,他大聲告訴門衛(wèi):“此乃文獻館張繼館長的太太是也?!?/p>
門衛(wèi)一聽,卻登時泄了氣,叫聲:“啊呀!”趕忙請進!
張(繼)太太格外得勢,愈發(fā)撒嬌起來。她破口大罵:“你們這幫勢利混賬東西,欺壓平民慣了!不知道我是張?zhí)筒蛔屛疫M去,現(xiàn)在知道了就請進,你非還我這個理不可!”
此時,門衛(wèi)與張繼一樣了,哪里還敢出聲,只好聽她過癮。好在有那文獻館職員做好做壞偎倚著送進大門指引到發(fā)賣場所,她口中還在咿咿呀呀叫嚷不休。
一進發(fā)賣處的門,正是冤家路窄,易(培基)院長同李(宗侗)秘書長都在那里。畢竟院長練達,一見來勢不妙,他故作不見,沒有打招呼,先就走了。秘書長無法脫逃,只好上前寒暄。
張?zhí)灰娪辛藢ο?,道得聲:“好!你居然在此!我正要尋你,你們終日在院舞弊弄錢,大門口卻不許我進來!”如此這般,將方才門口的一套,撒潑放嬌,全向玄伯(李宗侗)噴來。
秘書長手忙腳亂,莫名其妙,一時如何招架?卻抬頭一看,身旁站著一個書記叫尹起文的,他記得是張?zhí)],正趕上前來站班,恭敬地鞠下躬去。他登時即景生情,計上心來,他叫聲:“尹先生!你來招呼招呼張?zhí) 币徽Z未了,抽身便走,來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張?zhí)Р患胺溃徽Q坶g,不見了玄伯,知道中了金蟬脫殼之計,倒也無可奈何,只得由著尹起文拍屁捧臂足足恭維一番。于是骨軟筋舒,似乎安逸,也相當乏力了。隨意在場溜了一轉,由尹起文恭送回家,再向張館長泄憤去了。
當然,所謂“盜寶案”的發(fā)生,有許多其他復雜原因。吳瀛先生之孫、畫家吳歡說:“(此案)牽扯出國民黨內部不同派系的大人物。張繼那邊有汪精衛(wèi)、何應欽、法院院長鄭烈等,易培基這邊有民國元老張靜江、吳稚暉、李石曾等攪成一團。弄得連蔣介石、宋子文都退避三舍,懶得介入。張繼一方由于手握司法占了上風,易培基一方雖貴為民國元老,卻虛有其名,掌中無權,始終被動挨打。
四
“盜寶案”發(fā)生后,故宮博物院理事會發(fā)表聲明,對司法鑒定結果提出質疑:“法院此次鑒定是項書畫真?zhèn)危浣Y果與本院專門委員會審查結果,不無出入。
故宮博物院工作人員也有這樣的共識:故宮文物“出組”制度非常嚴格,偷竊調包文物幾不可能,因此所謂調查竊寶案,是對博物院的一種損害,可以說就是一樁冤案;至于冤案發(fā)生的真正原因,不僅在于故宮“得罪”了張繼夫婦,有人甚至指出張繼背后還有后臺,就是時任行政院長的汪精衛(wèi),因為汪精衛(wèi)與國民黨元老李石曾、吳稚暉、張靜江不合,所以當李石曾、吳稚暉、張靜江先后致函汪精衛(wèi),汪精衛(wèi)都以行政不干涉司法為由不予理睬,其實是汪精衛(wèi)在暗中支持張繼。至于蔣介石,因為吳瀛已經與蔣關系疏遠,因此得不到蔣的支持。
無論怎樣,后有崔振華出謀劃策,前有張繼任用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最高法院檢察署署長鄭烈賄買人證,指控易培基、李宗侗私占故宮寶物,一個彌天冤案由此羅織開來。終于,江寧地方法院根據他們的檢查“成果”,于1934年11月4日在報紙上發(fā)表了對易培基的起訴書,社會輿論更加激憤。
易培基在北平、南京、上海的其他住所就被全部查封,個人財產也被悉數(shù)沒收。易培基在1935年3月20日給吳瀛的信中描述他的窘況:“近年以來,曩之薄產,大半為彼非法收沒,小半耗于交涉日用。江南之役尤為致命之傷。出而與抗,訟費不貲。今所有戈戈,欷敷近日生活且不足,一旦移作訟費,一家數(shù)口,既無以為生。
4月3日,易培基在給吳瀛的信中又說:“平、京、滬居地均被非法扣押……使被冤不出,不僅無昭雪之望,且已傾家蕩產,以后生活,亦成問題矣。
此后,由于找不到易培基、李宗侗盜賣、盜換文物的確鑿證據,此案一直無法結案。
易培基暫時躲過了牢獄之災,但也失去了為自己洗清“罪名”的機會。相比之下,在故宮秘書處做科員的蕭襄沛就沒有這么“幸運”了。在文物南遷時,秘書處做科員的蕭襄沛臨時奉命去幫忙裝箱。在為一個鳳冠裝箱時,由于箱小冠大,蓋不上蓋兒,蕭襄沛便將鳳冠上的珠子摘下來,裝在箱子里,這本來是個技術問題,即便有不妥之處,至多也就是給一個行政處分,絕構不成犯罪,但鄭烈竟指使法院告他“破壞古物,以偽換真”,將他判處有期徒刑數(shù)年。
我在故宮博物院檔案室查到1934年12月鄭烈簽署的最高法院檢察署發(fā)給故宮博物院的密函,其中寫:
逕啟者,案查易培基等侵占舞弊一案,業(yè)經江寧地方法院檢察官起訴在案,茲以貴院現(xiàn)任職員蕭襄沛、劉光鍔均有共同侵占嫌疑,除函由上海第二特區(qū)地方法院及令飭北平地方法院首席檢察官拘提解京偵查,并函知貴院駐滬辦事處外,相應函請貴院查照……
12月19日,故宮博物院駐滬辦事處給故宮博物院本院發(fā)電報,電文中說:“蕭襄沛于今午被捕,業(yè)用電話陳報院長。”這份電稿,至今存在故宮博物院檔案室內。
那志良先生記得,蕭襄沛在看守所羈押的時候,他太太帶著孩子來到鎮(zhèn)江,住在看守所對面的客棧里,住得久了,錢用完了,想要回去。店家卻對她說:“你打的是冤枉官司,不久自然解決,我們愿意幫你?!笔捥谑怯肿×诵┤兆印Q劭撮_庭遙遙無期,她又想回家。沒想到店錢、飯錢欠得太多了,店家不讓她離開,把她扣留了。那志良先生說:“好好的一個家庭,搞得如此凄慘,蕭先生真是太可憐了。
吳瀛先生在《故宮塵夢錄》中也寫到蕭襄沛先生,說:“他非常本分而家境奇窮,上有老母,下有妻小,全靠數(shù)十元月薪養(yǎng)活,是莊思老由審計院調來,與易寅村(即易培基)毫無關系,而他們因為他是湖南人,與易同鄉(xiāng),硬說是通謀舞弊,判了若干年的徒刑,以致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實在是欺負可憐的小人物,太無恥了,太卑鄙了,真正讓人恨得身上發(fā)抖?!?/p>
吳瀛先生越寫越動情,他接著說:“至今念及我心里還在難過。因為這是由我們這些所謂大人物而起呀!我們有何顏面對這些當年的屬下,有何顏面對他們的后代子孫。這簡直就是光天之下活生生地害死人呀!這是孔孟仁義下的君子大丈夫應該干的事情嗎?這是喪盡天良?。 ?/p>
1937年夏,已從故宮博物院去職的吳瀛先生收到長女吳珊的信,得知易培基已經病入膏肓,連忙從南京趕往上海去見老同學最后一面。當時易培基還幻想著,希望能有“政治解決”冤案的一天??蓞清?,易培基是不可能活著看到洗清冤案了。
9月里,淞滬會戰(zhàn)已經打響,吳瀛剛剛回到南京,就傳來了易培基的死訊。一代革命家、擔任過民國政府教育總長和故宮博物院院長的易培基先生,就這樣在貧病交加中,黯然離世了。
易培基先生去世時,身邊極為寥落,女兒嫁給了李宗侗,而李宗侗因為怕事,沒有為易培基送葬,易培基過繼的兒子也已發(fā)表聲明,與他脫離關系,只有同為同盟會元老、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的老友吳稚暉和吳瀛的長女吳珊,為他料理了后事。
法院得到消息,竟然派人去調查,易培基是否假死,還在報紙刊文說,易培基已偷偷逃到偽滿洲國,當上了漢奸。
易培基先生貧病交加之際,的確有日本人威逼利誘,慫恿他當漢奸,但都被易培基用日語罵回去了。臨終前,易培基留下一紙遺言:
邇來暴敵侵及腹地,國難日深。培基臥病江濱,親聞鼓角之聲,報國有心,撫膺增痛!此生已矣,深知我公領導國人,振奮抗敵,正國家復興之會。則培基亦當含笑九泉,自無遺憾可言。惟是故宮一案,培基個人被誣事小,而所關國內外之觀聽者匪細。含無仰懇特賜查明昭雪,則九幽銜感,曷月既極!垂死之言,伏乞鑒察。謹呈國府主席、行政院長。
易培基去世的消息傳到延安,他當年的學生毛澤東極為悲痛,在與斯諾的談話中表達了對自己恩師的深切懷念。
易培基去世后不久,國民政府各大機關紛紛遷往重慶,易培基的案子沒人管了,就“無限期”擱置下來。直到1947年12月,張繼在南京暴病而亡,鄭烈背后的靠山不在了,感覺到背后發(fā)冷,于是在1948年1月9日,于南京一份四開小報登了一條短小新聞,標題是《易培基案不予受理》,為此事做一“了斷”。新聞中寫:
易培基等檢察官提起公訴,該刑庭已宣告判決之侵占案,由地院對被告易培基、李宗侗、吳瀛之判決主文稱:“李宗侗、吳瀛免訴,易培基部分不予受理?!?/p>
判決理由由兩部說明:一、李宗侗、吳瀛部分,查該被告等于民國十八年分任北平故宮博物院秘書長及簡任秘書時,共同將職務上保管之故宮古物陸續(xù)侵占入己,經公訴在案。惟犯罪在二十六年以前,依刑法第二條第一項,自無懲治貪污條例之適用,應按刑法治以侵占之罪。但三十六年一月一日業(yè)已赦免。二、易培基部分,被告死亡,應諭知不受理,刑事訴訟法第二百九十五條五款有所規(guī)定,并經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吳敬恒(稚暉)證明,上海地檢處查明在案。
“易培基案”的當事人之一李宗侗,在上海淪陷后,一直與夫人易漱平(即易培基先生之女)匿名居住在上海,易培基先生遺孀—— 一個“典型的舊式老太太”,也與他們住在一起。他們一開始住在古拔路,后來遷到西愛咸斯路,再遷到永嘉路。中央圖書館來不及轉運的善本圖書也寄藏于他的家里??箲?zhàn)勝利后,李宗侗將中央圖書館圖書完璧送歸政府。
另一當事人吳瀛,從上海前往南京,將易培基的遺言進呈給政府,之后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他遠去重慶,加入了川軍將領范紹增的第88 軍,投筆從戎了;后來又經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張群的安排(蔣介石為國防最高委員會委員長,整個抗戰(zhàn)時期,張群一直陪伴在蔣介石左右),到國防最高委員會任參議一職。
吳瀛到重慶后不久,張繼也到了重慶,二人見面,那場面一定尷尬。有意思的是,1937 年印刷的《易培基等侵占故宮古物案鑒定書》中說,被告吳瀛“所在不明”,但張繼與吳瀛時時見面,卻對“易培基案”絕口不提,原因是吳瀛在國防最高委員會任職,有張群、王寵惠(張群任四川省主席后,王寵惠接任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罩”著他,張繼夫婦也對吳瀛奈何不得。而所謂的司法公正,不過是一個很冷的笑話而已。
對于1948年《南京人報》上登載的《易培基案不予受理》的消息,吳瀛心中不服,因為判決說明中只說到對李、吳的赦免,而沒有說他們無罪。對于易培基,則因為死亡而不受理。在吳瀛看來,此舉“既示人以寬大……又坐實了我們的罪”!3。但紛亂的時局中,他欲抗爭而無門。轟動一時的“易培基案”,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五
抗戰(zhàn)時期身在重慶的吳瀛先生,在重慶談判時,因身為《新民晚報》主編的兒子吳祖光率先發(fā)表毛澤東詞《沁園春·雪》,一時轟動,使蔣介石大怒,下令追查。在周恩來安排下,吳瀛離開重慶,到上海做了寓公。上海解放后,陳毅市長聘他做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委員,但當年所謂“故宮盜寶案”,依然沉沉地壓在他的心底,無法釋懷,索性直接上書國家最高領導人。
1949年10日,他給毛澤東寫信,要求為所謂“故宮盜寶案”平冤,并認為馬衡是幕后主使。馬衡先生在10月24日日記里寫:“聞吳瀛以‘易案經十余年沉冤莫白,特上書華北人民政府,請予昭雪。董老擱置未復,頃又上書于毛主席,發(fā)交董老調查?!?!對于吳瀛指馬衡在背后策動張繼、崔振華陷害易培基,馬衡感到“殊可駭異”
易培基先生已死,李宗侗先生已于1948年從重慶去臺灣,在臺灣大學歷史系做教授,培養(yǎng)了許多人才,其中包括今天作品暢銷大陸的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當年“故宮盜寶案”的三個被告,在大陸只剩下他一人。清室善后委員會委員會長、故宮博物院首任理事長李石曾先生,也于1949年去了瑞士(1956年又到中國臺灣定居),為“盜寶案”討清白,吳瀛已責無旁貸。執(zhí)著于“秋菊打官司”的吳瀛,在遺著《故宮塵夢錄》中這樣坦露自己當時的心態(tài):“本來我早已料到,這一個冤獄若得伸張,非等待到另一個時代不可,我無論如何要出這口惡氣,為寅村、為自己頭上的白發(fā),為昭示后人,為我們受盡了無數(shù)的磨難才得以終于建立了‘故宮博物院,為了這世上的公道?!?!6 現(xiàn)在,他所期盼的“另一個時代”終于來了,他絕不放棄伸張正義的機會。
毛澤東看到吳瀛上書,向董必武陳述了他個人對吳瀛關于請求新生的人民政府對故宮盜寶冤案給予平冤之事的看法和意見。
12月8日,董必武在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的陪同下,率工作團趕赴南京,12日又赴上海,在陳毅市長陪同下會見吳瀛,表達了毛澤東及他自己關于此案的意見。
毛、董都傾向于故宮盜寶冤案平冤不走法律程序,而是讓有權威身份的知情者馬衡寫一篇有關“故宮盜寶案”真相的文字,說明系張繼等構陷;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吳瀛也寫一篇案情原委的文章,人民政府默認文章見諸報端,收之于各大圖書館存檔,以使易培基、吳瀛等洗清沉冤,讓社會公眾知道該案為國民黨當局迫害作為最終了結。
1950年2月4日,馬衡先生將1936年張元濟先生七十壽辰時所寫《關于鑒別書畫的問題》一文加上一段“附識”,通過王冶秋呈董必武,“附識”中寫:
此文為易案而作,時在民國廿五年,南京地方法院傳易寅村不到,因以重金雇用落魄畫家黃賓虹,審查故宮書畫及其他古物。凡涉疑似者,皆封存之。法院發(fā)言人且作武斷之語曰: 帝王之家收藏不得有贗品,有則必為易培基盜換無疑。蓋欲以“莫須有”三字,為缺席裁判之章本也。余于廿二年秋,被命繼任院事。時“盜寶案”轟動全國,黑白混淆,一若故宮中人,無一非穿窬之流者。余生平愛惜羽毛,豈肯投入漩渦,但屢辭不獲,乃提出條件,只理院事,不問易案。因請重點文物,別立清冊,以劃清前后責任。后聞黃賓虹鑒別顢頇,有絕無問題之精品,亦被封存者。乃草此小文,以應商務印書館之征。翌年( 廿六年),教育部召開全國美術展覽會,邀故宮參加,故宮不便與法院作正面之沖突,乃將被封存者酌列數(shù)件,請教育部要求法院啟封,公開陳列,至是法院大窘,始悟為黃所誤……
董必武先生將馬衡的這段新加的“附識”轉給吳瀛,并在致吳瀛信中表明,沒有證據證明馬衡參與了國民黨政府炮制易培基冤案,沒想到吳瀛并不認可。1950年5月25日、28 日,他通過郵局直接發(fā)出了給毛澤東、董必武的信。在給毛澤東信中說,易培基冤案,馬衡“是一個煽動的主要分子”。
確如董必武先生所表明的那樣,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馬衡先生參與構陷易培基、“賣友求官”的史料證據。馬衡先生長孫馬思猛先生在《金石夢·故宮情——我心中的爺爺馬衡》一書中說:“爺爺深知當時故宮博物院內人事關系復雜,且前院長易培基又陷入所謂‘侵占故宮古物案,該案尚未了結;故宮博物院院長職務一向是為世人關注,并為一些人所覬覦的職務;而繼任院長將面臨艱巨的工作任務更不必說。因此爺爺再三婉辭,最后身為理事會理事的蔣介石發(fā)話了:‘既然大家一致推舉,我看馬先生就不必過謙了吧。無奈之下……爺爺才正式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
在故宮博物院檔案室,我查到了馬衡院長寫給政務院董必武副總理的一份材料,名為《關于竊案易培基盜寶案問題》,這份材料此前未見披露。文中寫:
自衡視事后,平滬指兩地所存文物皆經法院派遣專家前來鑒定,凡涉及疑似之文物,皆提出另箱封存,以為帝王家收藏絕無贗品,如其有之,則主管者即有以偽易真之嫌。衡雖不便置喙,衷心實不謂然。其時商務印書館適以張菊生(即張元濟——引者注)先生七十壽辰征文于衡,因借此機會草一短篇論文,題為《關于鑒別書畫的問題》,針對帝王家絕無贗品之說而闡明鑒別之難。后偽教育部召開第二次全國美術展覽會,征求本院以古代作品參加展覽,衡又以法院封存之物盡有精品□,乘機解放之,回函請教育部向法院交涉,要求啟封,點名選提。至是,法院始自悟顢頇,又請所謂專家者重新鑒定,得以將第一次封存者解放多件,凡此皆以公正立場,對法院之處理易案有所暗示者也……
按照毛澤東、董必武的安排,吳瀛也寫了一篇陳述案情原委的文章,6月13日,在《大公報》刊出,原題《處理文物事業(yè)之檢討》改為《談文物處理工作》。文章中,吳瀛簡明扼要地說明“易培基盜寶案”是有人“憑空捏造”“里應外合”制造的,又“由當時的反動政府與法院聯(lián)合來做宣傳”形成黑白顛倒的社會影響,而實際上易培基是中國文物事業(yè)的有功之人,為所謂“盜寶案”定了性。
然而,這件莫須有的“盜寶案”,原本就撲朔迷離,加之年深日久,許多細節(jié)都已模糊,連原始卷宗,也都在抗戰(zhàn)時期被付之一炬了,以至于到了20世紀60年代,仍有人發(fā)表文章,認為當年檢察官對易培基、李宗侗等人的起訴書“是可信的官方文件”!9。參與運送部分南遷文物赴臺的故宮博物院編纂吳相湘(后成為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作家李敖的老師)在《易培基與故宮盜寶案》一文說:“(易培基)官運亨通,應有作為,不幸竟利用職權侵占大量古物珍寶,被法院查出通緝,斷送政治生命,永留污名?!?/p>
直到2007年,時任文化部副部長、故宮博物院第五任院長的鄭欣淼先生在《魯迅研究月刊》上發(fā)表《由〈魯迅全集〉的一條注釋談故宮“盜寶案”》一文,所謂“盜寶案”的歷史脈絡才真正厘清。鄭欣淼先生說:“易培基‘盜寶案是個冤案,它充分反映了國民黨統(tǒng)治下官場的黑暗、司法的腐敗,以及其他復雜的原因?!?/p>
關于故宮博物院第一任院長易培基先生,鄭欣淼先生有這樣的評價:“易培基從受聘擔任清室善后委員會圖書博物館籌備會主任開始,即投入主持籌建故宮博物院的工作,并付出了大量心血,在擔任院長期間,更是篳路藍縷,多有創(chuàng)建。比如,他按《故宮博物院組織法》的規(guī)定,調整了博物院的職能機構,成立各種專門委員會,延聘著名專家學者到院工作,進一步整理院藏文物;首次提出《完整故宮保護計劃》,并籌措??钫奁茡p嚴重的宮殿建筑;增辟陳列展室,組織安排古物、圖書、文獻資料的陳列展覽;創(chuàng)辦《故宮周刊》,對外宣傳介紹院藏古物、圖書、文獻以及宮殿建筑。在此期間,易還籌組建立了警衛(wèi)隊和守護隊,為故宮博物院建立了專門的安全保護機構和專職的安全工作隊伍。他不僅是故宮博物院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而且為故宮博物院各項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p>
1955年3月26日,馬衡因病辭世,遵照他的遺愿,家人把他畢生收藏的1.4萬余件( 冊) 文物捐獻給故宮博物院,其中有:商代獸面紋斤、漢代鎏金銅扣黑漆奩、唐代邛窯灰褐色彩風字硯、唐代顏真卿《麻姑仙壇記》宋拓本等。2005年4月28日,“馬衡先生捐獻文物特展”在故宮博物院內東路景仁宮隆重舉行。
就在馬衡先生辭世這一年,經兒子吳祖光建議,吳瀛把自己多年精心收藏的文物捐給故宮博物院,其中有吳道子、呂紀、石濤、鄭板橋、八大山人、文徵明、唐伯虎等人的書畫,共計241件。1958年,吳瀛先生又捐獻一次。1995年,故宮博物院紫禁城出版社出版《吳景洲捐獻文物圖集》。
4年后,吳瀛先生溘然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