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新
在明代文壇上,袁宏道是一位引人注目的作家,這不僅在于他的才情,還在于他的文學主張與別樣的人生趣味。袁宏道認為,真正的文學“大都獨抒靈性,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中流出,不肯下筆”(《袁小修詩》),不粉飾蹈襲,不為傳統(tǒng)繩墨所拘,崇尚真情的抒發(fā),強調個性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脫盡了文人習氣,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與文學趣尚相一致,袁宏道不愿為官場羈絆,自言“性之所安,殆不可強,率性所行,是謂真人”(《識張幼于箴銘后》),短暫的一生以詩酒自娛、以游賞山水為務。
一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湖北省公安縣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前一年(1591)春,袁宏道只身前往麻城龍湖,問學于隱居于此的思想巨匠李贄(1527—1602),居留長達三個月。萬歷二十年、二十一年(1593),他又與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再次拜訪李贄,歡談有日。三次拜望李贄,對袁宏道人生道路的選擇與文學主張的提出產生了重要影響。李贄舉人之后不應會試, 棄官設帳講學;袁宏道進士之后,心思仍在學問文章、詩酒山水。李贄主張“童心說”,袁宏道主張“獨抒性靈”,二者之間是有內在聯(lián)系的。
袁宏道一生三次出仕。第一次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二月任吳縣(今屬江蘇)知縣,在任上,他努力做一些事情,頗受地方擁戴,也招致當?shù)勒叩牟粷M,加上吏事繁雜,讓人心煩,他在給任蕭山知縣的沈廣乘的信中說: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何也?上官如云,過客如雨,簿書如山,錢谷如海,朝夕趨承檢點,尚恐不及,苦哉!苦哉!
袁宏道第二年便托故辭職,卻沒有回到湖北公安,而是飽覽了吳越風光,長達三個月。他在給袁宗道的信中說:“自墮地來,不曾有此樂……無一日不游,無一游不樂,無一刻不譚,無一譚不暢?!保ā恫蕖罚?/p>
第二次是萬歷二十六年(1598)起任順天府教授、國子監(jiān)助教,因為公務清閑,其間作專門研究瓶中插花藝術的《瓶史》十二篇,與友人飲酒論詩,遍游京城名勝。萬歷二十八年(1600)升禮部主事,七月告假回公安,在城南營建柳浪館以為新居。館成,六年盤桓其間,不接應酬,唯讀書寫作。
第三次是萬歷三十四年(1606),奉父命再次入京,補吏部主事,公務清閑,以詩酒讀書創(chuàng)作為樂。后升為吏部考功司員外郎,公務漸多。三十八年(1610)請假歸鄉(xiāng),中秋節(jié)后得病,九月初六去世,時年四十三歲。袁宏道一生三次為官,時間加起來差不多是六七年。
袁宏道是那種熱愛生活、懂得生活的人,機智、風趣,有性情,一生喜好山水詩酒及博雅之事。袁小修《中郎先生行狀》稱他“好山水,喜譚謔。不能酒,最愛人飲酒。意興無日不暢適,未見其一刻皺眉蒿目。居柳浪六年,睡或高歌而醒。好修治小室,排當極有方略”。與袁宏道有過具體交往并且一起喝過酒的李柷在《觴政·題詞》中說:
往歲中郎以謁選僑居真州,時四方譚秇者云集,而高陽生居十之八九,予幸割公榮之半,尚不了曲糵事,日從中郎狎游,每勝地良辰,未嘗不挈尊攜侶,即歌舞紛沓,觥籌錯落,而更肅然作文子飲,卜晝卜夜無倦色,客各歡然劇飲而散,覺中郎酣適亦過于客,是所謂得酒之趣,傳酒之神者也。
袁宏道在真州(今江蘇儀征)與四方酒友相聚,飲酒量雖不大,確實酣適過人。酒之外,袁宏道對山水最有會心:“一巒一壑,可到名山;敗址殘石,堪入圖畫。”(《西洞庭》)“青山也許人酬價,學得云閑是主人?!保ā恫墒昝纪ぁ菲淙┰谠甑揽磥?,凡是能被人欣賞的自然,都具有美的性質。有了閑云一樣散淡的胸懷,便自然能成為江山美景的主人?!伴e”作為一種審美胸懷的體現(xiàn),使欣賞主體能以超越世俗的虛靜空靈、從容自如的心態(tài)與大自然相近相投、相融相化,從而在真正意義上領略美、品賞美、享受美。
由于一生體弱多病,又遭逢兄長袁宗道(1560—1600)英年早逝,袁宏道對生命的感嘆格外深沉:“古今文士愛念光景,未嘗不感嘆于死生之際。故或登高臨水,悲陵谷之不長;花晨月夕,嗟露電之易逝。雖當快心適志之時,常若有一段隱憂埋伏胸中?!保ā短m亭記》)對山水的喜好與對生命短暫的悲慨,讓袁宏道對酒特別是酒文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與友人結社飲酒的同時,產生了編撰《觴政》的念頭,作為“雅飲”的依據(jù)。
二
萬歷二十七年(1599),袁宏道任順天府教授,廣結名士,初夏在京西崇國寺結“葡萄社”,時常召同道飲。除袁氏兄弟,與社者有謝肇淛、江進之、丘長孺、黃平倩、方子公等。袁宏道《崇國寺葡萄園集黃平倩鐘君威謝在杭方子公伯修小修劇飲》說:
樹上酒提偏,波面流杯滿。
榴花當觥籌,但訴花來緩。
一呼百螺空,江河決平衍。
流水成糟醨,鬢髭沾苔蘚。
侍立盡酲顛,不辨杯與。
翹首望裈中,天地困沈沔。
未覺七賢達,異乎三子撰。
“一呼百螺空”“流水成糟醨”“侍立盡酲顛,不辨杯與”,寫出了狂飲的場面,足見“葡萄社”中飲徒居多。(zhǎn),同“琖”,小杯子。韓愈《祭河南張員外文》說:“把相飲,后期有無?!薄捌哔t”,指“竹林七賢”,皆能痛飲?!爱惡跞幼保概d趣在山水自然??鬃訂栐鴷懀c)的志趣,回答說:“異乎三子者之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侗苡瓿鐕氯占o事》一詩,描述的也是“葡萄社”聚飲的情形:
濕云漲山雨不止,一酣三日葡萄底。
天公困雨如困酲,醉人渴飲似渴水。
東市典書西典幾,團糟堆曲作城壘。
明知無雨亦不行,權將雨作題目爾。
仆夫安眠馬束尾,大甕小甕來日起。
“一酣三日”“渴飲似渴水”“團糟堆曲作城壘”,雖有夸張,卻也寫出了歡飲之甚。此外還有《端陽日集諸公葡萄社分得未字》《夏日過葡萄園賦得薰風自南來》《夏日同江進之丘長孺黃平倩方子公家伯修小修集葡萄方丈以五月江深草閣寒為韻余得五字》等詩,記述的均為結社飲酒之事?!队x政》就是此時在京編撰完成的。引言說:
社中近饒飲徒,而觴容不習,大覺鹵莽。夫提衡糟丘,而酒憲不修,是亦令長者之責也。今采古科之簡正者,附以新條,名曰《觴政》。凡為飲客者,各收一帙,亦醉鄉(xiāng)之甲令也。
這是編撰《觴政》的起因。結社聚會,頻繁狂飲,就需要有典章加以規(guī)范。袁宏道寫于這年即萬歷二十七年的《和黃平倩落字》,可以說是袖珍版的詩體《觴政》:
諸君且停喧,聽我酒正約。
禪客匏子卮,文士銀不落。
酒人但盆飲,無得濫杯杓。
痛飲勿移席,極歡勿嘲謔。
當杯勿議酒,屈罰無過卻。
種種皆歡候,違者三大爵。
“痛飲勿移席”“當杯勿議酒”“屈罰”“歡候”等,后來均編入了《觴政》之中。因時在國子監(jiān)任職,袁宏道有機會大量閱讀相關典籍,他在《觴政·引》中提到的有關酒文化的前代著作就有:汝陽王的《甘露經》《酒譜》,王績的《酒經》,劉炫的《酒孝經》《貞元飲略》,竇子野的《酒譜》,朱翼中的《酒經》,李保的《續(xù)北山酒經》,胡杰還的《醉鄉(xiāng)小略》,皇甫崧的《醉鄉(xiāng)日月》,侯白的《酒律》等,他從古代典籍中采集了大量的資料,編撰成《觴政》十六條,要求“凡為飲客者,各收一帙,亦醉鄉(xiāng)之甲令也”。
所謂“觴政”,就是飲酒時應遵守的政令,即酒令,用以規(guī)范飲酒之秩序,也為了增添飲酒的樂趣和熱烈氣氛。古代宴飲,往往要推舉一人為令官,其余的人聽其號令,違令者罰酒。最早的觴政,其實可以追溯到《詩經·小雅·賓之初筵》:“凡此飲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監(jiān),或佐之史?!贝蠓哺把顼嬀普?,有喝醉的也有清醒的;為了維持飲酒的秩序,須設立酒監(jiān)和酒史監(jiān)督飲酒?!顿e之初筵》是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化史上關于飲酒及其場面記錄得最早、最完整的文獻,“立之監(jiān)”“佐之史”就是最早的酒令官。酒令如法律,一旦制定,就必須執(zhí)行,《說苑·善說》說:
魏文侯與大夫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曰:“飲不釂者,浮以大白。”文侯飲而不釂,公乘不仁舉白浮君,君視而不應。侍者曰:“不仁退,君已醉矣?!惫瞬蝗试唬骸啊吨軙吩唬骸败嚫?,后車戒,蓋言其危。為人臣者不易,為君亦不易。今君已設令,令不行,可乎?”君曰:“善!”舉白而飲,飲畢,曰:“以公乘不仁為上客。”
魏文侯與大夫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曰:“飲不釂者,浮以大白?!蔽暮铒嫸会啠瞬蝗逝e白浮君,君視而不應。侍者曰:“不仁退,君已醉矣?!惫瞬蝗试唬骸啊吨軙吩唬骸败嚫?,后車戒,蓋言其危。為人臣者不易,為君亦不易。今君已設令,令不行,可乎?”君曰:“善!”舉白而飲,飲畢,曰:“以公乘不仁為上客?!?/p>
1968年,河北滿城西漢中山靖王劉勝與其妻竇綰墓在國內首次出土了一套完整的“行酒令錢”,共40 枚,其中20 枚鑄“第一”至“第廿”字樣;另20枚鑄三字或四字韻語,即“圣主佐”“珠玉行”“五谷成”“壽毋病”“萬民番(蕃)”“天下安”“貴富壽”“樂無憂”“起行酒”“常毋苛”“飲酒歌”“飲其加”“得佳士”“驕次巳”“府庫實”“自飲止”“金錢扡(施)”“樂乃始”“田田妻鄙”“壽夫王母”,這些韻語內容豐富,有祈盼,有祝福,有行止。同時出土的還有一枚“錯金銀鑲嵌銅骰”,銅骰共18 面,其中16 面為數(shù)字,兩面分別為“酒來”“驕”字。各面除文字外還用金絲、綠松石、紅瑪瑙鑲嵌出紋飾,銅骰與“行酒令錢”應該是配合使用。由此我們知道,最晚在西漢,行酒令已完全成熟,在飲酒場合普遍實行。東晉穆帝永和九年(353)暮春時節(jié),王羲之與謝安、許詢、孫綽、支道林等幾十人,相會于風景優(yōu)美的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蘭亭“曲水流觴”,僅是以《蘭亭》為題的詩就作成了三十余首。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次有名有姓的詩人大聚會,“曲水流觴”由此成了詩酒相會、文人雅集的代名詞。
“觴政”文化形成之后,歷代承繼者不絕。焦竑《焦氏筆乘續(xù)集·觴政》說:“唐時文士,或以經史為令,如退之詩‘令徵前事為,樂天詩‘閑徵雅令窮經史是也?;蛞院舯R為令,樂天詩‘醉翻衫袖拋小令,笑擲骰盆呼大采是也?!卑拙右住盎〞r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李十一醉憶元九》)的描寫,亦頗見飲者的情趣。唐人好飲好醉,酒中醉后一派浩蕩天真,勃勃英氣盡顯,盛唐人亦復如此且毫不遜色。直至中唐,劉禹錫依舊說:“長安百花時,風景宜輕薄。無人不沽酒,何處不聞樂。”(《百花行》)約以觴政,則豪中有雅,更見飲酒中的文化蘊涵。宋人趙與時的《觴記述》、何剡的《酒爾雅》,元人曹紹的《安雅堂酒令》,明人田藝蘅的《醉鄉(xiāng)律令》、陳洪綬的《水滸葉子》和《博古酒牌》、無名氏的《酣酣齋酒牌》,清人訥齋道人的《酒人觴政》、任熊的《列仙酒牌》、俞敦培的《酒令叢鈔》、黃周星的《酒社芻言》、張潮的《飲中八仙令》等,都是“觴政”文化的有力繼承者和實踐者。
三
中國酒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觴政”體現(xiàn)的是飲酒的文化內涵。在情緒大起大落之后的相對平靜中,中國文人善于從酒中尋找情致,尋找趣味,以提高飲酒的品位,將飲酒上升到一種“雅”的高度,使之更具有文化氣息。與此同時,中國文人對酒之色味的品評、命名,對飲酒器具的要求,對飲酒環(huán)境的選擇,以至于酒令的編制、酒席宴飲間的獎罰等,都有一整套饒有興味的規(guī)矩。酒趣,說到底是人生感悟、人生智慧在飲酒中的詩意體現(xiàn)。識酒趣、懂酒趣,能在平常飲食中挖掘幽情雅意,飲酒才會有品位,有境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才會饒有情味,饒有興致,避免墮入飲酒無度、借酒使氣的“酒荒”和“酒狂”之中,這便是袁宏道編撰《觴政》的文化理由。
與袁宏道關系密切的方子公在《觴政》跋文中說:“先生無酒腸,知酒味,有酒趣,愛酒客飲,因采古科、定新法,寓意深矣。夫士人之善雅謔者,不修酒憲而酒憲存。昔王、阮共飲,不與于劉,劉終日自若,是所以奉酒憲也。間有饒酒之徒,惟知有酒而不知有酒憲,禮法怠矣。故先生訂新書十六條,名曰《觴政》,意重于刑書?!辈簧骑嫷脑甑郎钪O酒道,他贊賞李白之酒:“劉伶之酒味太淺,淵明之酒味太深。非深非淺謫仙家,未飲陶陶先醉心?!保ā讹嬀啤罚┧J為李白的酒深淺適宜,既不像劉伶的酒淺露直白,讓人覺得乏味;也不似陶淵明的酒蘊含著那么多有關宇宙自然人生的妙理,非用心體悟難以進入真境。李白的酒深淺恰到好處,正在似與不似之間,充滿了人間氣息。
《觴政》不同于一般的酒令,因為即興容易流于淺浮與零碎,而是成系統(tǒng)的,有深刻文化內涵的。如“酒客”一項是這樣說的:“飲喜宜節(jié),飲勞宜靜,飲倦宜詼,飲禮法宜瀟灑,飲亂宜繩約,飲新知宜閑雅真率,飲雜揉客宜逡巡退卻?!睂Σ煌那榫w狀態(tài)下、不同的場合中、不同的飲酒對象應采取的態(tài)度、做法,都提出了比較合理科學的要求。高興的時候飲酒要有所節(jié)制,勞頓的時候飲酒要比平時更加安靜,倦怠的時候飲酒需要幽默詼諧,和禮法之人飲酒要瀟灑自如,在混亂的場合飲酒要注意自我約束,和新知的人飲酒要閑雅真率,和亂七八糟的人飲酒不宜久留,要逡巡退場,總之,要保持良好的酒人風度?!胺沧碛兴恕币豁棌娬{的是醉酒與具體環(huán)境、具體對象的協(xié)調和適宜:
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潔也;醉得意宜唱,導其和也;醉將離宜擊缽,壯其神也;醉俊人宜加觥盂、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酒不僅要喝好喝足,就是醉也應醉得其時,醉得其地,醉得其人。袁宏道強調:醉中景美人美,醉中情真意真,醉中有無限的意趣。酒與醉的世界,不僅可以改變時間感和空間感,拉開飲者與現(xiàn)實世界的距離,還可以充分激發(fā)浪漫神奇的想象,讓飲者在獨屬于自己的世界里自由遨游,充分享受醉之境帶來的曼妙美好。醉之美,是一種自然的美、瀟灑的美、飄逸的美,是一種偏離了常軌、超越了社會倫常之后所顯示出的自由美。因其真,因其樸,因其絕去雕飾、身心俱忘、不計利害,所以更貼近美的本質,更能引人入勝。元代散曲家商挺說:“暖閣偏宜低低唱,共飲羊羔釀。宜醉賞,宜醉賞臘梅香。雪飛揚,堪畫在幃屏上?!保╗ 雙調]《潘妃曲》)在潔白輕寒的雪花漫天飄舞之時,在一個砌玉堆銀、粉雕晶琢的世界悄然誕生之際,暢飲羊羔酒,乘著醉意欣賞綻放的臘梅花,最是興味無窮。
與袁宏道同時的李柷在《觴政·題詞》中說:“余觀中郎《觴政》,十六款,潤舊益新,詞簡義贍,勒成令甲,型范森然?!薄坝x政”自誕生以來,一直受到歷代文人雅士的關注。在袁宏道的基礎上,清人又擴展了《觴政》的內容,張潮說:“上元須酌豪友,端午須酌麗友,七夕須酌韻友,中秋須酌淡友,重九須酌逸友?!保ā队膲粲啊罚┎煌墓?jié)日,要和不同氣質、性情的朋友飲酒,這樣才能最大限度激發(fā)酒的興致。李漁說:“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保ā堕e情偶記·頤養(yǎng)部·飲》)“能好”“善談”“可繼”“可行”“能止”,是歡飲的前提與基本保證。
將中國酒文化推向高潮的是《紅樓夢》,其中關于酒令、飲酒場面的描寫精彩紛呈,令人目不暇接,是袁宏道之后對“觴政”最生動完美的詮釋。第四十回:“(鴛鴦)吃了一盅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唯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紅樓夢》中的諸多酒令、飲酒場面的描寫,就明顯受到了《觴政》的啟發(fā)和影響。女兒們那些盡展才情的詩詞,多數(shù)是在酒席宴上完成的,如黛玉的詠菊花詩、寶釵的詠螃蟹詩?!都t樓夢》中的酒令,也不是隨意杜撰,而是曹雪芹的精心設計,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第六十三回)中,湘云要求酒令自出:“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共總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是飲酒與氣候環(huán)境相宜的范例:
天亮了,(寶玉)就爬起來掀起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只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 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的雪,下的將有一尺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隽嗽洪T,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遠是青松翠竹,自己卻似裝在玻璃盆內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回頭一看,卻是妙玉那邊櫳翠庵中有十數(shù)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
大觀園中的眾多女兒們置身在這“玻璃盆”一般的冰雪世界中,非凡的才情,敏捷的思維,奇逸的酒興、詩興,得到了更充分完美的發(fā)揮。湘云就說自己“愛吃酒”,因為“吃了酒才有詩”。她們燒吃鹿肉,“即景聯(lián)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聯(lián)成的排律長達70 句,這是《紅樓夢》中最動人的場景之一。曹雪芹樂酒善飲,所以他深知如何寫酒、寫醉。
清人黃周星《酒社芻言》說:“飲酒者,乃學問之事,非飲食之事也。何也?我輩生性好學,作止語默,無非學問。而其中最親切而有益者,莫過于飲酒之頃。蓋知己會聚,形骸禮法,一切都忘,惟有縱橫往復,大可暢敘情懷。而釣詩掃愁之具,生趣復觸發(fā)無窮。”(《清稗類鈔》第十三冊)袁宏道編撰《觴政》,看重的正在于此。酒宴不是酒局,一醉方休并不是目的。飲酒過程也是一個顯露人性與才情的過程,是一個文化熏陶與洗禮的過程。
四
關于《觴政》編成的時間,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金瓶梅條”說:“袁中郎《觴政》,以《金瓶梅》配《水滸傳》為外典,予恨未見得。丙午遇中郎京邸,問:‘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數(shù)卷,甚奇快。今麻城劉涎、白乘禧家有全本?!北?,萬歷三十四年(1606),這年袁宏道在吏部任職,《觴政》已經編成。《觴政》正文前有李柷的題詞,所屬日期為“萬歷戊申上巳日”,即1608 年農歷三月三日。李柷的題詞稱:“《觴政》舊已剞劂,方子公欲重梓廣傳,屬序于余,余素善中郎是編,寧得嘿嘿。子公又出一扇示余,則中郎丁未夏日評論諸君飲量者。”子公即方文僎,字子公,自萬歷二十二年(1594)至三十五年(1607)的幾十年間一直為袁宏道料理筆墨,多次陪同袁宏道出游。袁宏道在《西湖一》中說:“晚同子公渡凈寺,覓阿賓舊住僧房?!薄队x政》的跋文就是方文僎撰寫的,對了解袁宏道及其《觴政》有很大幫助。丁未,萬歷三十五年(1607),時袁宏道在京任吏部侍郎。這樣看來,《觴政》此前已經刊印,這次是序后再印。
浙江圖書館藏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刻本《觴政》一卷,簡稱“萬歷本”,就是在袁宏道去世的當年刊刻的,收入齊魯書社1997 年出版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八十冊。全書一卷十六條,單魚尾,同白口四周單邊,加上序跋共二十二頁,每頁十行,每行二十個字?!端膸烊珪偰刻嵋びx政一卷》說:
《觴政》一卷,內府藏本,明袁宏道撰。宏道字無學,公安人。萬歷壬辰進士,官至吏部稽勛司郎中。事跡具《明史·文苑傳》。是書紀觴政凡十六則。前有宏道引語,謂采古科之簡正者,附以新條,為醉鄉(xiāng)甲令。朱國楨《涌幢小品》曰,袁中郎不善飲而好談飲,著有《觴政》一篇,即此書也。
《觴政》影響廣泛,是酒社、宴席中的參加者樂于遵守的法律、條文。關于其成書過程,袁宏道說是“采古科之簡正者,附以新條”,也就是說《觴政》由兩個部分構成,一為“古科”,即舊有典籍;一為“新條”,即新的條文。袁宏道是在采擷“古科”的基礎上,增以“新條”,總成《觴政》的。比勘之后發(fā)現(xiàn),《觴政》“采古科”最多的有兩部書:一是唐代皇甫崧的《醉鄉(xiāng)日月》,一是明代沈沈的《酒概》。
《醉鄉(xiāng)日月》,唐皇甫崧撰。崧,一作“松”,生卒年不詳。字梓琪,自號檀欒子,睦州新安(今浙江淳安)人,著名古文家皇甫湜之子。崧工詩文,然終身未及進士第?!缎绿茣に囄闹尽分洝蹲磬l(xiāng)日月》三卷,《直齋書錄題解》卷一一亦記《醉鄉(xiāng)日月》三卷,稱:“唐人飲酒令,此書詳載,然今人皆不能曉也?!被矢︶隆蹲磬l(xiāng)日月·自序》中談到了編撰此書的起因:“余會昌五年(845)春,嘗因醉罷,戲纂當今飲酒者之格,尋而亡之。是冬閑暇,追以再就,名曰《醉鄉(xiāng)日月》,勒成一家,施于好事,凡上中下三卷。”《醉鄉(xiāng)日月》收入明人陶宗儀編《說郛三種》,另有陶敏的整理本(見陶敏主編:《全唐五代筆記》第二冊,三秦出版社2012 年版)?!队x政》的“四之宜”“六之候”“十二之品第”數(shù)節(jié),均來自于皇甫崧《醉鄉(xiāng)日月》的“飲論第一”“謀飲第二”,個別文字有所不同。
《酒概》,明沈沈撰,北京國家圖書館藏明刻本,收入齊魯書社1997 年出版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八十冊。沈沈生平事跡不詳,《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
《酒概》四卷,浙江巡撫采進本,明沈沈撰。自題曰震旦醚民囦囦父。前有自序一首,則稱曰褐之父。囦囦沈沈,名號詭譎,不知何許人。每卷所署校正姓氏,皆稱海陵,則刻于泰州者也。其書仿陸羽《茶經》之體,以類酒事。一卷三目,曰酒、名、器。二卷七目,曰釋、法、造、出、稱、量、飲。三卷六目,曰評、僻、寄、緣、事、異。四卷六目,曰功、德、戒、亂、令、文。雜引諸書,體例叢碎,至以孔子為酒圣,阮籍、陶潛、王績、邵雍為四配,尤妄誕矣。
《酒概》沒有具體的刊刻時間,每一卷首題有“震旦醚民沈沈囦囦父輯”“海陵友弟 儲煐君照父 韓濤如巨源父 校”字樣,正文前有編撰者沉沉自序。全書四卷二十二目,單魚尾,同白口四周單邊,共三百六十五頁,每頁九行,每行十九個字。沈沈生平事跡無從考,但從內容大致上可以判定,《酒概》成書早于《觴政》,作者為民間好酒之人,博覽群書,熟悉歷代典籍,視野遼闊,所輯均為明代之前的酒人、酒事,應收盡收,內容駁雜而豐富,雖說“雜引諸書,體例叢碎”,卻是輯纂者沈沈的盡心盡力之作,不失為一部有關中國酒文化的資料匯編。
五
《酒概》在袁宏道編撰《觴政》過程中的重要參考價值是顯而易見的。茲舉數(shù)例,以見《觴政》與《酒概》之關系:
(一)《酒概》卷二“諸賢”條:
山巨源,胡毋彥國、畢茂世、張季鷹、何次道、李元忠、賀知章、李太白以下,祀兩廡。至若儀狄、杜康、劉白墮、焦革輩,皆以造酒得名,無關飲徒,姑祠之門垣,以旌釀客。
《觴政》改《酒概》“諸賢”條為“八之祭”,改“造酒”二字換成“醞法”,“以旌釀客”之后增補“亦猶校宮之有土主,梵宇之有伽藍也”兩句,其余文字相同。
(二)《酒概》卷二“飲品”條:
曹參、蔣琬,飲醇者也;陸賈、陳遵,飲達者也。張師亮、寇平仲,飲豪者也。王元達、何承裕,飲儁者也。蔡中郎,飲而文;鄭康成,飲而儒;淳于髡,飲而俳;廣野君,飲而辯;孔北海,飲而肆。醉顛、法常、非禪飲者乎?孔元、張志和,非仙飲者乎?楊子云、管公明,非玄飲者乎?白香山之飲適,蘇子美之飲憤,陳暄之飲騃,顏光祿之飲矜,荊卿、灌夫之飲怒,信陵、東阿之飲悲,其飲品各有派也。
《觴政》改《酒概》“飲品”條為“九之典刑”,改“非禪飲者乎”為“禪飲者也”。在“其飲品各有派也”后增補“諸公皆非飲派,直以興寄所托,一往標譽,觸類廣之,皆歡場之宗工,飲家之繩尺也”數(shù)句,其余文字相同。
(三)《酒概》卷二“飲有五合”條:
飲有五合,有十乖。涼月好風,快雨時雪,一合也。花開釀熟,二合也。偶而欲飲,三合也。小飲成狂,四合也。初郁后暢,談機乍利,五合也?!毒聘拧肪矶帮嬘惺浴睏l:
日炙風燥,一乖也。神情索莫,二乖也。特地排當,飲戶不稱,三乖也。賓主牽率,四乖也。草草應付,如恐不竟,五乖也。強顏為歡,六乖也。革履板折,諛言往復,七乖也??唐诘桥R,濃陰惡雨,八乖也。飲場遠緩,迫暮思歸,九乖也??图讯兴?,妓歡而有別促,酒醇而易,炙美而冷,十乖也。
《觴政》合并《酒概》“飲有五合”條、“飲有十乖”條為“五之遇”,改“光風霽月”為“涼月好風”,改“酒醇而沸”為“酒醇而易”,其余文字相同。
(四)《酒概》卷二“飲有七宜”條:
飲喜宜節(jié),飲勞宜靜,飲倦宜詼諧,飲禮法宜瀟灑,飲亂宜繩約,飲新知宜閑雅,飲雜糅客宜逡巡卻退。
《觴政》改《酒概》“飲有七宜”條為“三之容”,改“飲倦宜詼諧”為“飲倦宜詼”,改“飲新知宜閑雅”為“飲新知宜閑雅真率”,其余文字相同。
(五)《酒概》卷二“飲有醉之宜六”條:
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助其潔也。醉月宜樓,資其清也。醉暑宜舟,領其曠也。醉山宜幽,陶其趣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
《酒概》卷二“飲有醉客之宜八”條:
醉得意宜唱詠,醉將離宜鳴鼉,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俊人宜加觥盂、旗幟,醉正人宜謹節(jié)奏、章程,醉佳人宜微酡,醉豪客宜揮觥發(fā)浩歌,醉知音宜清喉檀板。
《觴政》合并《酒概》“飲有醉之宜六”條、“飲有醉客之宜八”條為“四之宜”,次序前后有調整,文字有所增補:
凡醉有所宜。醉花宜晝,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消其潔也。醉得意宜唱,導其和也。醉將離宜擊缽,壯其神也。醉文人宜謹節(jié)奏、章程,畏其侮也。醉俊人宜加觥盂、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一云:醉月宜樓,醉暑宜舟,醉山宜幽,醉佳人宜微酡,醉文人宜妙令無苛酌,醉豪客宜揮觥發(fā)浩歌,醉知音宜吳兒清喉檀板。
此外,《酒概》卷二“酒圣酒宗”條“今祀宣父曰酒圣,夫無量不及亂,觴之祖也,是為飲宗。”“四配”條“阮嗣宗、陶彭澤、王無功、邵堯夫?!痹甑廊夸浫搿队x政》“八之祭”中。
“古科之簡正者”之外,就是“新條”了。“新條”中最值得一提的是《觴政》以“六經”為飲酒的經典,同時把小說戲曲如“樂府則董解元、王實甫、馬東籬、高則誠等,傳奇則《水滸傳》《金瓶梅》等,為逸典”,給予俗文學以相當高的評價。《金瓶梅》是袁宏道萬歷二十四年(1596)在吳縣時給董其昌(號思白)的信中第一次透露了有這樣一部奇書存世。袁宏道說:“《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云霞滿紙,勝于枚生《七發(fā)》多矣?!保ā跺\帆集之四·董思白》)又說:“后來讀《水滸》,文字益奇變。‘六經非至文,馬遷失組練?!保ā督饷摷ぢ犞焐f〈水滸傳〉》)從《觴政》中可見袁宏道的文學觀念及明晚期的文學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