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紹祥
1
去年仲春,我因一樁建筑工程質(zhì)量糾紛案去江洲法院開庭。由于案情的復雜性在庭審中逐漸顯現(xiàn)并超出法官的預期,庭審需持續(xù)到次日,為此,我不得不在當日庭審結(jié)束后先找一家酒店入住。我住的是當?shù)剌^好的麗都假日酒店。傍晚時分,我坐在酒店外的露天茶座邊喝茶邊回憶下午庭審中的幾個焦點問題。一位滿頭白發(fā)的大個子男人來到我面前,他身著藏青色風衣,看上去十分硬朗。由于戴著墨鏡,我看不出他的實際年齡。
你是潘昱潘律師吧?他說。
我是。這種地方有誰會認得我?我有些吃驚地起身回答。
他向我伸出手。
請問您是?我握住他的手問。
他笑笑,摘下墨鏡,不記得段廣才啦?
啊,段警官!您還是老樣子,就是稍微發(fā)福一點,白發(fā)多了一些。
異地忽逢故知,我有點興奮。
你可不是老樣子,段廣才說,你長胖了,如果頭發(fā)再往上修一修都有點像……
我們相視大笑。我給他看座,并給他叫來一杯咖啡。
我變化是很大,又快二十年了,您是怎么把我認出的?
你知道,干我這一行的必須練就過目不忘的好眼力。你雖外貌變化挺大,但有些專屬于你的東西沒變。比方你的眼神、頭發(fā),你的小動作:推推眼鏡,摸摸鼻子,再把小指指尖塞進鼻孔……
我尷尬一笑。
那個賈律師呢,還和他在一起嗎?他問。
不了,他去深圳發(fā)財去了,我說,他也長胖了。
是啊,生活條件好了,整天吃吃喝喝,總是有驚無險,哪能不胖?生活何時辜負過認真生活的人呢?
我們寒暄一陣之后,他忽然欠身過來對我說,還記得那個張杰夫雇兇殺妻案嗎?
當然記得。我點點頭,心想,他怎么一見面又說起張杰夫的事?我一直內(nèi)心拒斥談論這件案子,或許那時我太年輕,剛剛出道,精神不夠強大,受了案情刺激吧。
那邊一對帶著孩子的夫婦便是張杰夫的兒子和那女人的女兒。
我順著他眼光的指示,看見了在我們左前方相隔三個座位的那對三十出頭的夫婦和他們八九歲的男孩。但我有點被段廣才的話鬧糊涂了。
他似乎知道我的疑惑,解釋說,那男的是張杰夫和嚴勝芳的兒子,那女的是張杰夫的那位相好的女兒。
你是說張杰夫的兒子和他那個叫什么來著,姘……哦,不,相好的女兒結(jié)婚生子了?
是啊,他們生前沒能在一起,但他們的子女完成了他們的夙愿。
真有此事?怎么聽起來像是故事?我驚訝地合不攏嘴。
真的,我也不敢相信,但恰恰就是真事。段廣才點了一支煙。
那么,他們知道他們父母的事嗎?
怎么會不知道呢?段廣才吐出一團煙霧,他在煙霧里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這時,那個八九歲的男孩一邊喊著什么,一邊從我們身邊走過。我驟然心悚,因為我看到了一個曾經(jīng)熟悉的身材,一個健壯、敦實的身體上的倔強而又危險的腦袋,一雙漠然卻略帶仇恨的眼神。這眼神讓我感到嚴重不適。當年賈環(huán)安律師和我曾信心滿滿地為這眼神的主人辯護,力圖證明他的無辜,而他卻出其不意地用他的唇齒撕咬了作為他的辯護人的嘴臉和僅有的尊嚴,讓他們在法庭上面面相覷、呆若木雞、無地自容。
你是不是覺得這孩子和他爺爺很像?段廣才問。
簡直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我說。
其實他的精神氣質(zhì)更像他爺爺,那種不該出現(xiàn)在他這個年齡的孩子身上的成熟,令人難以置信。段廣才若有所思地說。
您還在公安?
不了,我已經(jīng)退休兩年多了,在家?guī)O子。
那么,沒再找個地方繼續(xù)發(fā)揮余熱?
段廣才剛準備說話,他的手機響了。他站起來,背身踱出去接聽了電話。
我斷續(xù)隱約聽到段廣才說:線索……是的……你放心吧……我已經(jīng)派人去落實了……盡量提供有價值……線索……價值……我們不能……是的……時間……不要關(guān)機,保持聯(lián)絡狀態(tài)。
他接電話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帶孫子的老漢。我以此推測他退休之后可能在從事一項隱秘的行當——私家偵探。
他走回來對我說,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一步。然后端起咖啡,一口喝干。
我站起來和他握手告別。
段廣才走后,我的思緒完全被十五年前的那樁謀殺案攫住,我甚至忽然間對那個殺妻者張杰夫產(chǎn)生一絲憐憫。當然,這種憐憫只是一縷輕煙,瞬間飄來,剎那消散。
天色漸漸暗下來,珩科鳥的叫聲近在耳畔,我感到一陣春天日暮時分常有的寒意。我起身走回酒店大廳,溫暖的枝形吊燈燈光下,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吃過晚飯,我只身來到大廳東側(cè)的酒吧,我要了一杯干紅,我喜歡一個人無所事事時以酒當茶的感覺。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作家的一部作品名稱:《酒當茶品》??磥砟莻€作家也是茶酒行家,和他那位生龍活虎、意氣風發(fā)的老父親一樣。我的感覺是,只有這種狀態(tài)下,才能真正品嘗出酒的那些隱藏的個性。不大一會兒,我的意念又如綿綿不斷的藤蔓瓜瓞一樣攀援過歲月的高墻,伸展觸及到張杰夫殺妻案那幽暗墳墓的邊緣。于是,我?guī)缀跏遣豢杀苊獾叵肫鹨患c那起案件相關(guān)的往事。
2
那是2003年9月一個周末的上午,外面下著雨,我在家看報紙,郵遞員給我送來了一本《小說月報》。我拆開沾有雨水的郵寄牛皮紙外包裝,匆匆翻閱了一下《小說月報》的目錄,一篇題為《狠人》的小說引起我的注意。小說很短,我很快就閱讀完了。這篇小說讓我十分吃驚,因為作者所敘說的故事正是我兩年前參與辯護的一樁兇殺案。我所以吃驚,是因為小說故事的很多地方都背離了案件的真實情況。
《狠人》的作者署名越男,我知道這個人,作家兼法制報社記者。長得短小精悍,說話的聲音卻猶如洪鐘,且語速驚人。他曾幾次請賈環(huán)安律師和我吃飯,向我們打聽案情,記得他說他要寫一篇東西,揭露人性的險惡和兇狠,難道《狠人》就是他的作品?我還清晰地記得他說話的神情,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對你說話時喜歡看著別處,像在背誦課文。我曾在一些刊物上讀過他的一些作品,但印象不深,唯一記得的是他的書面文字和他的說話風格完全相反,非常生澀。
他的小說不長,我先把主要的部分都錄下來,然后我再來說說我所知道的真實案情。
港頭小鎮(zhèn)總共萬把人,一到周末,很多做工的回縣城休息,港頭更顯冷清。
連續(xù)三個周末的加班讓大伙起了疑心,也有了話題。因為到了周末,沒有人上門訴訟,加班就是坐在辦公室閑聊。大伙找不出其他原因,只好一致認定張杰夫有一根神經(jīng)搭錯了。雖說加班無所事事,也不代表大伙可以隨心所欲地閑聊,因為張杰夫一向黑著臉,貨真價實的鐵面孔,三板斧都砍不出一道血痕。他坐在二樓頂頭那間最大的辦公室咳嗽一聲,整座樓會愈顯寂靜。他仿佛知道自己咳嗽的威力,所以不輕易咳。
張杰夫中等身材,非常結(jié)實,腦袋端在肩膀上既牢靠又倔強。他的臉色中性偏黑,眼光漠然,沉著中似乎隱含了少許仇恨。他在辦公室踱來踱去,樓下的閑聊者不敢大意,他們得隨時提防他忽然下來查崗。在回到自己座位時,楊安說了一句,是不是要提拔他了?眾人聽了,一起恍然大悟:“對??!剛才我們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
張杰夫很少在辦公室來回走動,因為他很少在辦公室。他也許是有點興奮,又或有點不安。他不停地吸煙,總是吸到一半就掐滅,再點一支。他撥通內(nèi)勤黃茵的電話說:“通知大家,午飯我請客?!?/p>
黃茵把喜訊告訴大家,大家更加確信庭長要走好運。
張杰夫反復回憶第一次見到駱海鵬的情景。在闞思業(yè)開在江邊水榭的酒店里,一群人海闊天空地吹噓,觥籌交錯,得意忘形,唯獨有個不到三十的清瘦漢子,穿著件鐵灰色夢特嬌牌T恤,兩只小臂上分別文著鷹和蛇,不抽煙,不喝酒,似笑非笑,一聲不吭。那人仿佛知道張杰夫在看他,于是回看了張杰夫一眼。張杰夫心里打了個激靈。他輕聲問身邊的闞思業(yè),此人是誰?怎么從沒見過?闞思業(yè)把張杰夫喊到一邊的麻將桌上坐下,對他說,那家伙叫駱海鵬,湖南邵陽人,是個狠角。
闞思業(yè)喊了一聲,駱海鵬緩緩走過來。
這是張杰夫庭長,我們這個小城市里的大人物。過來認識認識。
駱海鵬沖張杰夫點點頭,露出少許敬畏的神情。
在老家做什么的?張杰夫問他,語氣顯得很生硬。
開中巴的,犯了事,出獄后就不想再干了。聽說這里機會多,就來了,看看有沒什么適合我做的。
張杰夫看看他的眼睛,顯然不完全相信他只是開中巴犯了點事。
想干什么?張杰夫問。
沒想好。駱海鵬說。
闞思業(yè)拿來一瓶喝了一半的五糧液和三只高腳杯,給酒杯注滿,把一杯推到駱海鵬面前說,誠心誠意敬張庭長一杯,找工作的事在張庭長那里就是小菜一碟。
駱海鵬端起酒杯,起身說,認識張庭長是駱海鵬的福氣,只怕高攀不上,以后有什么事,但請吩咐,小駱愿鞍前馬后。
你不喜歡喝酒?張杰夫問。
是以前開車時養(yǎng)成的習慣。駱海鵬說。
是個好習慣,對你來說。張杰夫贊許地說。
駱海鵬從上衣袋里掏出一包煙,拿出一支遞給張杰夫。張杰夫接過含在嘴里,駱海鵬幫他點燃。
這是湖南煙?張杰夫問。
是的,是白沙。
你自己不抽?張杰夫問。
沒癮,駱海鵬說。但他還是抽出一支點燃,并說,我陪張庭長吸一支。
張杰夫看也沒看駱海鵬。他把剛剛吸了兩口的煙掐滅在煙缸里,忽然起身對闞思業(yè)說,先走一步。走到門口他頓了一頓,然后回過頭對駱海鵬說,有事來找我。
張杰夫想不通駱海鵬為何到現(xiàn)在還沒消息,他想打電話給他,但忍住了。
十點十分,家里打來電話。張杰夫拿起話筒,聽到的是妻子嚴勝芳的聲音。嚴勝芳告訴他,家里來了一個外地朋友,一直等他回來。張杰夫讓嚴勝芳叫那個人接電話。來接電話的是駱海鵬。“你他媽的怎么回事?”張杰夫惱火地質(zhì)問。
“嫂子對我挺好,我……”駱海鵬低聲說。
張杰夫二話沒說,掛了電話,迅速下樓,直奔那輛借來的桑塔納。楊安站在窗前,看見庭長開車朝縣城方向疾駛。他心想,這個時候回城,只怕請我們吃午餐的事泡湯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和駱海鵬的幾次見面,時間雖都不長,但他那冷漠稍帶兇殘的眼神還是令人印象深刻,唯一沒經(jīng)證實的就是他在家鄉(xiāng)的那些使他名聲大振的所謂果敢、豪氣的傳聞。他甚至覺得駱海鵬有些地方和自己很相像。他欣賞他,從第一次在酒桌上看到他的冷靜、克制就開始欣賞。最后一次見面時,從他把計劃跟駱海鵬和盤托出時駱海鵬的反應,也沒看出什么破綻。他記得駱海鵬接過他給的首筆款子時的嘴臉,那是一副貪婪、兇殘者的嘴臉。駱海鵬露出滿口被檳榔腐蝕的黑牙,說“這事就包在我身上”這句話時,舌頭有點不利索。當時他以為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野漢子,一下子沒看到這么多錢,有點情不自禁,但此時他深信自己看走眼了,駱海鵬也就是一秦武陽式的冒牌貨,一個懦夫。
張杰夫把車停在馬路邊上,走過一段狹長安靜的里巷,走進院子,梔子花開得正旺。他們家本在郊區(qū)農(nóng)村,隨著這些年城市快速不斷地擴張,那座土里土氣帶院子的二層小樓被植入到具有上海、蘇州特色窄巷的城市里面。他摘了一朵梔子花,邊聞邊走進家門。
人呢?張杰夫沒看見駱海鵬,他問正在擇菜的妻子嚴勝芳。
他走了,他說下次再來找你。嚴勝芳低著頭自顧擇菜。
他沒說別的?
沒。
他看了看茶幾上的茶杯,還在冒熱氣。
你泡茶給他喝了?
你的朋友來了,我自然要泡茶。
那煙缸里的煙頭都是他抽的?
是的。
他看出那是一種叫白沙的湖南牌子的香煙。
我記得他不怎么抽煙。
不清楚,他一個人坐那里,一支接一支。
張杰夫在家踱了幾個來回,把那朵梔子花放在左邊褲子口袋里,拇指和食指不停捻揉著花瓣,香氣從褲子里冒出來。嚴勝芳自顧擇菜。他走到她身后,停下來,看她擇菜的樣子。她回過身看他一眼。
你不是加班嗎,還去嗎?中飯要帶你的嗎?
他沒有搭腔。她的江洲口音的土話讓他惱火。他想到另一個說外地口音的女人的聲音,那聲音是接近普通話的聲音,聽起來多舒服。
她雖居住在城里有七八年了,但仍是一典型村婦,面容粗糙黧黑,腰比胸還要粗壯。
他的手在褲袋里,手心冒著汗。
他說你是個好女人。
誰?
我那外地朋友。
人家客氣,專揀好聽的說。
也不見得。
他是做什么的?我總感覺他哪里有點不對勁。
他是我當年在執(zhí)行庭時抓過的一個被執(zhí)行人。
她停下手中的菜,怔在那里半天不能言語。她聽說過他曾單槍匹馬從外省抓過一個欠債的家伙回江洲。
他想來做什么?
殺我。
他恨你?
是,恨我。
他本想連你一起殺。
她回過頭看著他,你說的是真話?
真話。
他為何又走了?
因為他認為你是個好女人。
呵,我是個好女人嗎?
嚴勝芳又開始擇菜。
張杰夫走到大門邊,朝外探出一步,看了看,眼睛落在梔子花上。他把口袋里的梔子花碎片掏出來扔在樹底下,看了看手表。然后他回過身,又走到嚴勝芳背后。
怎么覺得你心神不寧,因為剛才那個人嗎?
是的,他想殺我們,我和你。
她說話的土腔土調(diào)讓他無法忍受。
他再次盯著她擇菜的后背看,然后,他戴上手套,輕輕從右邊褲袋里掏出事先準備的細鐵絲,不慌不忙套住嚴勝芳的脖子,膝蓋頂住嚴勝芳的脊背,用力往后勒。
他又看了看手表,上午十一點十五分。趕到鎮(zhèn)上吃午飯還來得及。
中午的日光令人昏眩。張杰夫坐進車里,打開空調(diào),發(fā)動機發(fā)出刺耳尖嘯。他忽又打開車門,去梔子花樹上摘了一朵,插在空調(diào)出風口上。
他把車直接開到飯店,那是港頭唯一一家像模像樣的飯店。他打電話讓同事直接來飯店,然后點好菜等著。
吃飯時,楊安對他說,庭長真沉得住氣。
張杰夫一驚,他盯著楊安的眼睛,確信他什么也不知道。
沉不住氣怎么辦好案子?
我不是說這個,楊安說,我是說庭長一定有喜事。
喜事?我有喜事?
庭長這么能干,一定是要提拔了。
關(guān)于這事,我的心老早冷了。張杰夫說,我在執(zhí)行庭干得比誰都好,卻被派到這個整天充斥著臭魚味的小鎮(zhèn)。
他忽然露出一絲笑容,他的笑容從來都像垂死之人的皺皮紋,毫無喜氣。他對大家說,也好,這里天高皇帝遠,也沒啥事,落得清閑,周末來加加班,可以報個加班費。我不能不為大家謀點福利。
大伙聽了,面面相覷,齊聲說,謝謝庭長。
吃完飯,他驅(qū)車回家。他查看了一下院子和屋里的情況,確信沒有人來過,然后用家里的電話報了警。嚴勝芳躺在地上,舌頭伸出唇外,嘴角的血絲已經(jīng)干涸,面目有些猙獰。他想不通駱海鵬為何會說她是個好女人。他又聽到她在用土音說話。
不大一會兒,警察來了,多是認識的。警察詢問了他發(fā)現(xiàn)妻子被殺的經(jīng)過。他告訴警察,他今天加班,十點左右妻子給他辦公室打過電話,說有個外地男人在家等他。他和那個人通了話,那個人叫駱海鵬,是湖南邵陽人,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他一直想托自己給他找份工作,他沒同意,于是駱海鵬心中起了怨憤。他殺嚴勝芳就是為了泄憤。他告訴警察,他放在二樓錢柜里的五萬塊錢沒了。因為沒有翻箱倒柜的情形,應該是駱海鵬逼迫嚴勝芳給他錢,然后殺她。
警察提取了張杰夫和駱海鵬留在現(xiàn)場的痕跡,包括駱海鵬喝過的茶杯、茶水,還有煙蒂。
警察沒有在駱海鵬的住處找到他,他的手機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警察發(fā)出通緝令,一個月后駱海鵬在浙江新昌大佛寺被抓獲,當時他正坐在大佛殿前吃糖葫蘆和鵪鶉蛋。
是張杰夫花錢雇我?guī)退羝拮拥?。駱海鵬對預審警察說,張杰夫有了外遇,想離婚,但妻子死活不同意,于是他想除掉妻子。張杰夫答應給我二十萬,先給了我五萬,我答應了。我和他約好七月二十二日上午幫他除掉他妻子。他讓我一個人去,辦完事付我余款十五萬。但我下不了手。他妻子很客氣,給我端茶倒水,我下不了狠心,我打電話告訴他,我做不了這事。他讓我等他,他回來幫我,但我沒有等,我徑直走了。
你既然沒有殺人,為何要走?警察問。
張杰夫一定會找機會除掉我,殺我滅口。反正我是外地人,又沒殺人,一走干凈。駱海鵬說。
警察找不出張杰夫的殺妻動機、時間和其他證據(jù),僅憑駱海鵬的口供是辦不了他的殺妻罪的。盡管他確有外遇,但不足以構(gòu)成他殺妻的理由。他完全可以通過離婚來解決這個問題。那天他也確在港頭法庭二樓的辦公室加班,十點左右還和妻子通過電話。相比之下,駱海鵬殺人的理由和證據(jù)更充分。何況他自己招認了殺人經(jīng)過呢。
“那天,我去張杰夫家,想再去努力一次(指找工作的事),但他不在家,他妻子說他去加班了。我見他家里條件那么好,而我沒有工作,身無分文,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于是就想從他家弄點錢,然后回老家去。但他妻子不肯配合,盡管最后把錢拿給了我,但我知道她一定會報警,于是就想到殺她滅口。我對她說,不準報警,不準打電話給張杰夫,然后我在門外找了一段細鐵絲,回到她家,她在擇菜,見我返回,有些害怕。我對她說,你剛才報警了吧?她說沒有,然后就想找東西對付我。我踅到她身后,用鐵絲套住了她的脖子?!?/p>
駱海鵬被槍斃的那一天,張杰夫邀請一幫朋友吃酒。他說嚴勝芳可以閉目長眠了。他還說,駱海鵬真是個狠人。闞思業(yè)十分內(nèi)疚,他說若不是他把駱海鵬介紹給張杰夫,也不會有此慘劇的發(fā)生。張杰夫倒沒責怪闞思業(yè),他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這樣說的時候,眼圈子似乎都有點紅了。
按照越男的敘說,駱海鵬是個狠人,雖未寫他怎樣狠,但寥寥數(shù)筆,卻能讓你感知駱海鵬是個亡命天涯的兇徒。但就是這么個兇徒,收了傭金,面對一個對即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死亡陰謀毫不知情的婦人時,卻下不了手。越男這樣寫,并非想告訴我們駱海鵬本質(zhì)上仍是個好人,在面對一個無辜的人時,忽然良心發(fā)現(xiàn),頓悟成善,駱海鵬還是駱海鵬,他其實是感到了恐懼,不敢下手。因為他知道張杰夫殺妻之意已決,他本可以選擇報警來制止謀殺,但他沒有。他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得到了張杰夫預付的五萬元,這五萬元足可讓他在世間逍遙一段時光,甚至可以重回故里。在某種意義上,他只不過是一個見利忘義的膽怯卑劣之徒。越男的真實意圖是為了告訴人們,真正的狠人是張杰夫。他雇兇殺人不成,立即將計就計,親自出手。他回家之前,并不知道駱海鵬已經(jīng)逃離,他是想回家協(xié)助他殺死妻子。當他知道駱海鵬已然離去,并在家里留下足跡、煙蒂、茶水等證據(jù)后,他在家里踱來踱去,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便做出殺妻嫁禍的兇謀。在實施謀殺的過程中,他不慌不忙,十分冷靜。張杰夫越冷靜,就越殘忍,就越狠,這就是越男寫作的用意。他幾乎沒在警察破案、定性、法院審判上著墨,因為那不是他小說的重點。正因為如此,這篇小說也帶來一個問題:公檢法的偵破、審判顯得草率、不嚴謹,放縱真兇,誤判誤殺。這個問題是嚴重的,盡管人們會因此而更加痛恨張杰夫,但也對司法機關(guān)的辦案作風感到不寒而栗。
我查閱了有關(guān)越男的《狠人》這篇小說的評論,批評多于表揚。但我認為他不該遭受更多指責,那些批評反倒顯現(xiàn)出批評者的無知和偏狹。我想越男是在用最簡潔的敘事結(jié)構(gòu),剔除煩贅,不繞圈子,直截了當?shù)乇磉_他想表達的東西。他摒棄了那些偉大的、卑瑣的成功作家們故作驚人的筆法,既不刻畫,也不強調(diào),更不虛張聲勢,他敘說了一種塵世間必然會發(fā)生的悲慘、卑劣的結(jié)果,他用最無掩飾的話語告訴我們某些真相。至于他虛構(gòu)事實,歪曲案情,本就不足為憑,因為他是在寫小說,不是報道案情。
幸虧《狠人》所述不都是案件的真實情況,我可以借此機會鼓起勇氣,把多年前的那件轟動江洲的雇兇殺人案重述一遍。自打該案結(jié)案之后,我就沒在第三者面前提到過有關(guān)該案的一個字,因為我深懼在該案辦理過程中出現(xiàn)的諸如頭痛、失眠和惡心等不良反應再度發(fā)生在我的身上。為了敘說之便,我將隱去案件人物的真名實姓,采用越男《狠人》中的人名。
3
張杰夫雇兇殺妻案發(fā)生在江洲,發(fā)案時他是地方法院港頭法庭的庭長。他為人陰鷙冷靜,蠻橫果決,辦事能力出眾。在單位,除了一把手院長,他不會給任何人好臉色。一把手院長也常常讓著他,有時還會請他吃飯,如果他爽快答應,那或?qū)⑹窃洪L的榮幸。他曾孤身入桂,將一拖欠巨款的被執(zhí)行人銀桂龍擒歸江洲,此事一時在江洲傳為美談。1998年,他和一女子相好,并欲與之結(jié)婚。他回家和妻子嚴勝芳協(xié)商離婚之事,嚴勝芳執(zhí)意不肯。張杰夫欲提起離婚訴訟,嚴勝芳告誡他:如果離婚,將把他執(zhí)法中違法收受賄賂的犯罪行為舉報給紀委、檢察院。從那以后,張杰夫便開始了謀殺嚴勝芳的計劃。2000年春季的一次聚會,他在酒宴上認識了流竄江洲的湖南邵陽人駱海鵬,他從側(cè)面了解到駱海鵬的來歷,知道他是個改名換姓的亡命之徒,在家鄉(xiāng)剪過徑,動過刀子,身負兇案。張杰夫看中了他,經(jīng)過幾次接觸,相互之間取得了信任。有一天,他約駱海鵬在一家城郊濃蔭掩映下的幽暗、骯臟的小酒館見面。那里光線昏暗,門窗窄小,通風不暢,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他們竊竊私語的樣子倒讓人想到陸虞候把董超約到小酒館面授謀殺林沖詭計的情形。張杰夫在那里把除掉嚴勝芳的計劃和盤托出,如果駱海鵬愿意干,他允諾先付十萬給他,事成之后再付十萬。駱海鵬同意去殺嚴勝芳,并接受了張杰夫首付的十萬元。
時間定在7月22號大暑那一天的上午。為了證明自己不在兇案現(xiàn)場,張杰夫選擇加班。為了不使加班顯得過于唐突,他在幾周前便開始要求全庭人員周末加班。那天上午,他坐立不安,在辦公室等待駱海鵬得手的消息。但沒有等到。他匆忙驅(qū)車趕回家中,卻發(fā)現(xiàn)駱海鵬依然坐在木制沙發(fā)上抽煙喝茶,和嚴勝芳閑聊。他示意駱海鵬動手,駱海鵬便用事先備好的細鐵絲纏住嚴勝芳的脖子往后拉。但嚴勝芳做出十分激烈的反抗,張杰夫為了速戰(zhàn)速決,上前抓牢嚴勝芳的頭發(fā),將其后腦猛撞墻壁,嚴勝芳立即停止了掙扎。張杰夫要求駱海鵬撕開嚴勝芳的衣服,抓破她的胸乳。駱海鵬有些猶豫。張杰夫告訴他,做事要做得像,你做完了,我就把錢都付給你。駱海鵬沒有去思索什么是“做事做得像”,他心里只想著那十萬塊錢。于是他照做了。張杰夫很滿意,支付了余款,并要求駱海鵬立刻從江洲消失。完事之后,張杰夫?qū)ΜF(xiàn)場做了必要的清理,然后步入庭院,長吁一口。他家的院子確有一棵很大很茂盛的梔子花,一到夏天就開出滿院濃香的朵朵大白花。他摘了一朵,插在襯衣第二顆紐扣的扣眼里(他有這個習慣,夏日早晨出門,在下巴下面第二粒紐扣的扣眼里插一朵梔子花。他告訴下屬,這樣做事腦子清爽)。然后他驅(qū)車回到法庭,繼續(xù)和同事一起吃完午餐,回到家里報了警。
從一開始,警方便鎖定了在現(xiàn)場留下諸多痕跡的陌生人,那個人當然是駱海鵬。段廣才警長被江洲人稱老干探,盡管他并不老。他是張杰夫的熟人和酒友,他了解張杰夫的個性。他內(nèi)心懷疑張杰夫,但他找不到張杰夫作案的動機和現(xiàn)場證據(jù),因為他不知道有嚴勝芳以舉報張杰夫犯罪來威脅張杰夫這件事的存在。所有殺人現(xiàn)場證據(jù)都指向一個愚蠢的陌生人。在段廣才眼里,這個陌生人蠢得有些過頭。張杰夫告訴段廣才,上午十點左右妻子打來電話,告訴他有個外地口音的陌生男人在家里等他,他讓那個人來接電話,以此知道是駱海鵬。張杰夫告訴駱海鵬,他在加班,有事再聯(lián)系。
“我想,一定是通完電話后,駱海鵬認為我不愿幫他而陡生歹意,殺害了嚴勝芳?!睆埥芊?qū)Χ螐V才說。
尸檢結(jié)果為死者頸部有水平狀閉鎖深度勒痕,后腦挫傷嚴重,認定為勒頸窒息死亡。
警方發(fā)出關(guān)于犯罪嫌疑人駱海鵬的全國A級通緝令。
段廣才始終懷疑駱海鵬的殺人動機?,F(xiàn)場沒有劫財?shù)嫩E象,沒有奸污跡象,既然駱海鵬撕裂了嚴勝芳的胸衣,抓破了她的胸乳,為何沒有繼續(xù)實施奸污,卻將她勒死?且據(jù)張杰夫介紹,駱海鵬是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他會對年近半百、其貌不揚、粗如村婦的嚴勝芳動淫心?很多可疑的地方都使段廣才倍感此案蹊蹺,他曾數(shù)度入張杰夫家進行現(xiàn)場勘查,但無功而返。
他建議將張杰夫列為重大嫌疑開展審訊偵查,此建議在政法委召集的案件協(xié)調(diào)會上發(fā)生了激烈爭議,但得到了書記黃鐵民的支持。黃鐵民是東北人,他拿著話筒在會議上一遍遍說,要盡快破案,還江洲人民一個安全寧靜的生活環(huán)境,給江洲人民一個滿意的答卷。
在黃鐵民書記的指示下,警方對張杰夫采取強制措施。
兩個月之后,駱海鵬在浙江境內(nèi)的深山老林里被抓獲。
段廣才親自審訊。駱海鵬交代了全部作案經(jīng)過,他承認嚴勝芳是被自己勒死的。開始他一個人沒敢動手,后來張杰夫回來了,他才在張杰夫的一再暗示和催促下動了手。他說張杰夫幫了忙,他抓住嚴勝芳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墻上撞了一下。他告訴段廣才,嚴勝芳胸乳間的抓痕是她被勒死后留下的,是張杰夫指使他干的。
但張杰夫拒不承認雇兇殺人的事實。警方在張杰夫身上用了很多偵訊手段,但張杰夫一口咬定沒有參與殺妻。
段廣才提請地區(qū)公安局,請來了西南政法大學著名痕跡鑒定專家李剛。李剛又瘦又高又黑,操勞使他提前衰老。他提著裝滿各種工具的小箱子走進張杰夫家,在案發(fā)現(xiàn)場的墻壁上重新提取了痕跡樣本進行檢驗。他從痕跡中發(fā)現(xiàn)了異物,那是一顆芝麻大的膚屑。經(jīng)過比對,它屬于張杰夫右手食指關(guān)節(jié)外側(cè)的表皮。段廣才推測,是張杰夫?qū)绖俜嫉念^往墻壁上撞擊時,手指外側(cè)的皮膚與墻體發(fā)生刮擦出現(xiàn)破損并粘附在了嚴勝芳的血跡上。他再次提審張杰夫,但張杰夫仍矢口否認。
此時,一位港頭法庭的助理法官楊安向警方證實:張杰夫早上上班時扣眼里沒有梔子花。十點左右,他看見張杰夫匆忙駕車離開法庭,但在十一點四十左右他回來和大家一起用餐時,扣眼里插了一朵梔子花?;ò陥酝︴r活,說明是剛剛從樹上摘下來的。
但張杰夫什么也不承認,因為他根本不開口。
警方不得不以零口供指控張杰夫犯故意殺人罪,并向檢察院提交了起訴意見書。檢察院以零口供指控張杰夫犯殺人罪向地區(qū)中級法院提起公訴。張杰夫的父親為他請了省里著名律師賈環(huán)安作為辯護人,我作為賈律師助手參與案件辦理。
出人意料的是,張杰夫在法庭上主動承認了自己的犯罪事實,這讓為他做無罪辯護的賈環(huán)安律師十分被動。張杰夫不但供述了他和駱海鵬共同殺害妻子的經(jīng)過,還供述了他謀殺的動機。他說,妻子嚴勝芳的一句話激怒了他,當他向嚴勝芳提出離婚請求并答應把家產(chǎn)全都給嚴勝芳時,嚴勝芳告訴他,她不要財產(chǎn),只要他這個人。她說:“我就是死也不會讓你們這對狗男女稱心。”
張杰夫供述了自己的罪行之后,便不再開口說一句話,回答一個問題。他雙目瞪視著馬蹄形法庭的穹窿虛無之處,既無悔意,也無懼色。
案情大白天下之后,張杰夫的好友闞思業(yè)說他有兩點沒想到,他沒想到駱海鵬這么,更沒想到張杰夫這么狠。但還有闞思業(yè)更加沒有想到的。
這恐怕要從江洲人的習俗說起。江洲市是一個縣級市,在大江入??谔幍囊蛔聧u上。封閉社會里總會有些叫人難以捉摸的習俗被堅守不破,無論一個人因何而死,“死者為大”的觀念在江洲人那里都是不可改變的。江洲人的這個習俗也被當?shù)厮痉C關(guān)所默許:對于被法律剝奪生命的人,須賞其一個全尸。這不僅是對死者的尊重,更是對生者的安慰。因此在別處普遍以槍擊后腦執(zhí)行死刑的時候,江洲卻被要求槍擊心臟,因為槍擊頭部會使死者腦袋爆裂。為了準確射擊,一槍致命,那些即將被執(zhí)行槍決的死刑犯押出監(jiān)牢時會用粉筆或墨汁在號衣后心窩處畫一個圈,執(zhí)行武警用槍頂住那個圈開槍射擊。但現(xiàn)實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形:死刑犯在押赴刑場過程中,號衣會被拖拽,導致靶心圓圈移位,因此就出現(xiàn)執(zhí)行武警開搶打偏,不能一擊致命。此時,就需要補槍。張杰夫在被執(zhí)行槍決時,就發(fā)生了上述情形。
刑場被臨時設(shè)在一處平整的江灘上,野草深可沒足,江邊的蘆葦則像一道綠色的圍擋。點點白帆在蘆葦?shù)谋躺覔u曳和漂浮。江堤上一溜排全是閃著警燈的車輛,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巨輪發(fā)出駭人的鳴笛,像是宣告行刑即將開始。
隨著一聲槍響,跪在地上的張杰夫猛地往前栽倒。蘆葦叢中一群驚鷗噗剌剌飛向天際。槍手收槍立正,然后轉(zhuǎn)身后退幾步,侍立一旁。短暫的寂靜之后,監(jiān)斬法官和驗尸官交換了一下眼色,齊步前去驗證他的死亡狀態(tài)。沒走幾步,他們忽然停了下來,驚視著前方的草叢:張杰夫趴在地上,身上和經(jīng)過的草地全都是他的血。他正艱難地往前爬行。大概是聽到了身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看著執(zhí)行監(jiān)斬法官王文亮。他認得王文亮,中級法院刑事審判第一庭庭長。
他對王文亮說,王庭長,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幫我把右腳的鞋穿好嗎?
王文亮點點頭。他看到張杰夫由于爬行,右腳的老北京布鞋已經(jīng)脫落在他的腳后一尺遠的草叢里。他想上前蹲下去給他穿鞋,但脖頸和雙腿都已僵硬。
謝謝,張杰夫露出感激之色,那么,再給我來一槍吧,我疼得快撐不住了。
盡管他的聲音可能因為疼痛而微顫,但語調(diào)仍像在飯桌上那樣平靜。
王文亮顫抖著轉(zhuǎn)身叫來執(zhí)行武警,告訴他犯人沒死,讓他盡快補一槍,再幫他把鞋穿上。
4
本人潘昱畢業(yè)于西南政法大學,趙長青教授曾教過我刑法學。在地區(qū)中級法院辦公室做秘書的梁童書是我同班同學,有個周末,我去他的辦公室,他把執(zhí)行張杰夫死刑的錄像放給我看了。當然,對于他來說,這種行為是違紀的。
至今我還記得,當時梁童書指著王文亮叫執(zhí)行武警的畫面,用半是自嘲半是信服的口氣對我說:“你瞧瞧,死刑沒能嚇住死刑犯張杰夫,反倒嚇住了執(zhí)行死刑的法官王文亮。”而我想到的是,如果越男發(fā)表作品之前也能看到這段錄像,他一定不會舍棄。
5
那天夜里我無法入睡,但我知道次日還要參加庭審,不敢喝太多的酒,于是就走出酒店大門。我想在人影幢幢的馬路上再度看到段廣才硬朗的身影。
我突發(fā)奇想,想去看看張杰夫當年居住的那個小別墅。我問了幾個開出租車的,他們對江洲南路興隆街蓖麻巷14號的小二樓毫無印象。他們說,那里變化很大,幾經(jīng)拆遷重建,早已面目全非。
無奈之下,我撥打了賈環(huán)安的電話,想告訴他我正在江洲出差,想跟他聊聊張杰夫的事。
潘昱,怎么這個時候打電話?來深圳了?電話里除了賈環(huán)安的興奮語音,還夾雜著十分吵鬧的音樂聲、說話聲。
不,我不在深圳。我說,你在哪里?怎么這么吵鬧?
我在舞廳,和幾個兄弟喝酒唱歌。賈環(huán)安提高嗓門說。
這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歌舞廳?我說。
我天天都這樣,賈環(huán)安說,要不要讓潘文武跟你說幾句?
不,不用了。我沒事,就是有點想你。我掛了,再見。
沒等賈環(huán)安說話,我就掛斷了電話。我能想像潘文武光著上身大口喝酒的樣子,因為那里一年四季都是令人窒息的濕熱夏天。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