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紹祥
郭敏敲了敲那扇未經油漆的木門,沒有回應。他又敲了幾下,然后踅到側面,把臉緊貼在窗玻璃上,左手掌架在額頭遮住光亮。
好像沒人。他對身穿黑色短袖襯衣的高個中年男子說。
這家伙一大早能去哪里呢?郭敏說著,返身走到那間屋子的門口空地上,和那個男子并排站著。對方遞給他一支香煙。
你看,這一溜排房子都是這個新建小區(qū)最外圍的門面房,差不多三年了,幾乎沒有商戶租用。郭敏說,唐豹可能是唯一的租戶。
那男子的目光順著郭敏右手揮出的弧線,看到了一扇扇緊閉的門窗上映射著的耀眼朝日。
一名保安走了過來。
早啊,郭警官??礃幼铀钦J得郭敏的。
看到這間房子里的租客沒有?
釣魚去了。保安說,他開著他的那輛半大不小的夏朗釣魚去了,一大早我就看到他在打開的后備廂里整理釣具。
你看,他的車平時都停這個位置。保安指指一塊滿是碎石黃沙的地,上面隱約可見車轍痕跡。
和他熟嗎?郭敏問。
熟啊,他沒事就到我們保安室吹牛。保安說,再說了,唐豹在我們這一帶名氣很大,經常有人來我們這里打聽唐豹的消息。
知道唐豹做什么的?
哪能不知道呢,來找他的人不都是請他去新房驅鬼嗎?保安露出難以解讀的表情,他可能以認識唐豹為榮,同時又覺得圍繞唐豹的整個事件都很可笑,而他最后卻搖晃著尚未完全從昨夜的烈酒中清醒過來的腦袋對警官說,真有意思,我真不懂。
他總是去釣魚嗎?郭警官問。
那倒不是,釣魚好像是最近的事。唐豹說他要適應這里的生活,要像在家里生活一樣有規(guī)律。我猜他在家時有早晨出門釣魚的習慣。你要找他嗎?我可以給他帶個話。保安巴結說。
不必了,我是路過,順便來看看。郭警官說。
你也認識他?保安有些好奇。
你不是說了嗎?他在這一帶名氣很大。郭敏笑笑。事實上,他的名氣比你想象得還要大許多。
這個小區(qū)入住率怎樣?那個穿黑色短袖襯衣的大個子男人問。
幾乎都是空的。保安說。這位是你同事嗎?他看著郭警官問。
不,他是我朋友。南州晨報的馬記者。
這時,保安室又走出一位保安,他老遠就對郭敏喊道,進屋坐坐吧,領導?
不了,我還有事。郭敏說著,就往自己的車那里走。
這是奇跡,都是奇跡。郭敏邊走邊對身后的馬記者說。
他走到他的那輛白色福特警車旁,并沒有打開車門,而是轉過身面對著眼前那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混凝土森林,他的臉上露出的是和剛才那個保安一樣難以解讀的表情。
你說這些樓房是奇跡嗎?馬記者問。
是的,這個小區(qū),還有無數(shù)類似的小區(qū),都是我平生所見的奇跡。它們仿佛是天上的城市墜落于此,總是一夜之間便占據(jù)大片土地。
郭敏警官又緩緩揮起右手對馬記者說,你看,這大片地方,原來都是農田、水塘,還有起伏低矮的丘陵。我的老家就在這片土地上。那個時候,從這里走到市中心那得整整一個上午啊。
馬記者的眼光再次追隨郭警官揮出的弧線,極力想象著眼前綿延不斷的樓房和道路建成之前的模樣,他仿佛看到令人愉悅的蒼翠蔥郁的丘陵、微波蕩漾的池塘,還有金燦燦的風吹麥浪的農田。
城市建設和擴張?zhí)炝?,也太可怕了。他不無感慨地說。
可怕?郭敏警官坐在引擎蓋上,把馬記者給他的那支煙點上。他深吸一口,接著說,可怕這個詞在這里有著特別的意義,它幾乎就是產生唐豹這類人所操持的新興職業(yè)的基石。
說實在的,馬記者接著郭敏的話說,如果你我不干現(xiàn)在這個行當,還真不知道人世間有這么多匪夷所思的職業(yè)和生活方式。
這算是對我們的補償吧。郭敏說,你想想,我們的行當這么苦,要沒點額外的發(fā)現(xiàn),那多無趣啊。
郭敏在這里已經工作了十五年,做過街頭巡警、高速交警、派出所戶籍警,現(xiàn)在是區(qū)治安警官、一級警司。有人說,有一次郭敏蒙上眼睛,他曾從司馬廟橋走到洗馬池,再走到八一廣場,走回市特巡警支隊駐地,由于興致不減,他還要堅持要去朗賢廣場東側的川味館吃頓地道川菜午餐,不小心崴了腳,最后不得不中途走入萬科洪坊西南角的南昌骨科醫(yī)院。十五年來,他對這座有著不同凡響的歷史的城市既尊重又費解。近年來,他總會不自覺地在內心做這樣的一個歸納:沒有那條陸軍學院里的思索小徑,就不會有大橋橋頭那兩只不可思議的黑貓白貓,就不會有眼前一片片冷森森鋼筋水泥之城,就不會有鬧鬼的空蕩蕩的房子,就不會有唐豹令人稱奇的職業(yè)。他自我解嘲地把自己這種情不自禁的歸納愛好稱之為特殊情境下的病態(tài)反應。
“你想想看,我的這種歸納毫無道理,毫無根據(jù),如果辦案時我也陷入這種病態(tài)歸納,豈不出大事?”他對南州晨報記者馬奎寧說。馬奎寧叼著煙,把插在棉布褲子口袋里的手抽出來,舉到額頭,做出手搭涼棚、極目遠眺的架勢。然后,他捋捋頭發(fā),放下手,緩緩說:“我不覺得你的歸納毫無根據(jù),因為按照蝴蝶效應的偉大理論,你的根據(jù)已經夠多了。”
我必須得見到唐豹,把他的職業(yè)做一個記錄。馬記者說。
沒問題。我們今天來找他,不就為這個嗎?郭敏說。什么趕尸人、撈尸人、背尸工、入殮師,這些職業(yè)都有人做了記錄,你也得記錄一種職業(yè)。若干年后,人們可能會說,馬奎寧一生寫作無數(shù),不是捕風捉影的道聽途說,就是諛死佞生的譫妄之語,唯一有價值的還就是他關于唐豹鎮(zhèn)宅驅魔的記錄。
馬奎寧用本該是郭敏看他時的那種略帶譏諷的眼神看著郭敏,然后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如果真是這樣,那還有你的一半功勞啊。
郭敏打開車門坐進駕駛艙發(fā)動了引擎。馬奎寧打開后車門坐了進去。
一般人都愛坐副駕駛位子,只有你,像個做大官的,非得坐后面。郭敏踩了一腳油門,發(fā)動機發(fā)出一陣尖嘯,車子猛地沖出去。
我不喜歡系保險帶。馬奎寧說,就你這駕駛習慣,我敢坐前面?
車子駛上南昌大橋。馬奎寧又一次想起初來南昌過橋時看見白貓黑貓的情景,當時他簡直被橋頭那兩只似獅像虎、有著祥云卷毛的肥貓雕塑驚呆了。
去貓空茶町吃早茶吧。郭敏提議。
你怎么知道我正想著貓的心思?馬奎寧說。
連我每次看到橋頭的貓都會想心思,何況你?郭敏從車內后視鏡里看到馬奎寧那張經常不合時宜的嚴肅面孔。
我有沒有問過你,你是怎么知道唐豹其人的?馬奎寧露出因遺忘而苦惱的樣子。
好像沒有。郭敏說。
那你說說,你是怎么知道他在從事這個職業(yè)的。
說來有意思,就像我當初認識你一樣,很偶然。
你能不能不提我那樁事。
不就是酒后亂性嗎,算個屁??!郭敏笑得簡直要失控把車開上人行道。
馬奎寧一臉慍怒。
郭敏定了定神,他想到唐豹那把駭人的鬼頭大砍刀,還有那輛白色車身上的猛禽涂裝。那大砍刀和猛禽所透出的殺氣留在皮膚上的燒灼感至今都沒完全消退。大約是三個月前的一天,天快黑的時候,他接到市民報警,說小區(qū)有人肩扛鬼頭大刀,似欲行兇。他匆忙駕車趕到那里,看到一個五十左右的男人被一群人圍著,旁邊停了一輛白色大眾夏朗,車身上畫著一只碩大猛禽,活靈活現(xiàn),不知是鷹還是兀鷲。那個肩扛大刀的正是唐豹。郭敏乍一見他,心中竟自一凜。唐豹中等個子,身板挺得筆直,面色黧黑,尖臉無肉,一雙眼睛就像在腦門下沿開了兩道狹長的刀口,只在他用力睜開時才能看到一對銅黃色的眼球。他的頭發(fā)濃密花白,糾結在頭頂如同一頂雪花呢絨帽。其時,唐豹正應某戶業(yè)主的請求,趕往一處“兇宅”驅魔。郭敏把唐豹帶回警局詢問,唐豹拿出和業(yè)主的簡單協(xié)議。那協(xié)議上寫著:業(yè)主張某請?zhí)票獮槠湫抡屇?,驅魔期限為三個整夜,業(yè)主付費三千元。郭敏聯(lián)系了業(yè)主張某,證實唐豹所述屬實。唐豹說,他的鬼頭大刀五十多斤,是他唐家祖?zhèn)鞯模缃癖凰米鲵屇X時的枕頭。郭敏告訴唐豹,他所從事的職業(yè)不違反治安管理條例,不屬于法律禁止行為,但他不得持真刀從業(yè)。因此要對他的鬼頭大刀進行查封收繳。唐豹不肯配合,大發(fā)雷霆。他說話的聲音就像是悶雷,具有震懾人心的力量。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郭敏同意他取回大刀,但不得持刀出戶。從此之后,唐豹隨身攜帶的大刀就變成了塑料仿制品。“驅魔時需要舞動大刀嗎?”郭敏曾問他?!安?,不需要。我喜歡枕刀而眠?!惫粞矍案‖F(xiàn)出他枕戈待旦的情景。
馬奎寧回到辦公室,像寫日記那樣把尋訪唐豹的過程記錄下來。根據(jù)郭敏的描述,他的心里大致有了一幅唐豹的肖像,那是一幅冷峻兇狠的肖像。他想,做一個職業(yè)驅魔人,首先得是個狠人。
黃昏時分,郭敏打來電話,約馬奎寧次日中午在小小贛菜館小聚。馬奎寧老大不高興:中午吃飯不能喝酒,為何不放在晚上?
因為唐豹晚上沒空,郭敏說,你知道,他的職業(yè)決定他都得在晚上工作。
唐豹過來?
是的。
難道唐豹就沒有一個晚上空閑?
至少近期沒有,我問過他,他回答說,他的檔期排得滿滿的。
檔期?馬奎寧忍不住大笑起來,看來我要采訪的是一位炙手可熱的大明星啊。
人家自己用的這個詞,我只是轉述而已。
好吧,尊重唐豹的檔期。讓老板多做幾份花豬肉肉餅湯,另外,囑咐他弄一盤青椒肉絲小炒,一定要正宗余干辣椒。
好吧,我已經關照老板了,你喜歡的那幾道菜,說什么也不能忘記。
馬奎寧是山西侯馬人,他來南昌工作差不多有九個年頭。他本在山西運城報社工作,因為離婚,想離開運城。那一年他辭去報社工作,在烏魯木齊、西寧、銀川、蘭州、西安、鄭州、武漢、重慶等地轉了一圈。當他來到南昌時,贛江大橋上的那兩只貓吸引了他,于是,他決定留在南昌。他很快應聘到了《南州晨報》社會新聞記者的崗位。半年之后,也就是那一年的十二月份,由于業(yè)績出色,他拿到了一筆不菲的獎勵。晚上他和同事一起去酒店喝了酒,散場后,他嫌沒有過足酒癮,一個人又去一個小酒吧繼續(xù)喝。差不多凌晨一點多鐘,全城都黑了,有個地方依然燈火燦然。循著燈火,落寞而又興奮的他跑到一處裝潢華麗的娛樂中心,找了一個小姐。不巧的是,他被警察碰上了,巧的是他碰上的是郭敏。經過簡短交談,郭敏知道他喜歡喝酒、能喝酒,于是問他,還能喝嗎?能,他回答。能喝多少?至少半斤52度四特東方韻。他昂著腦袋回答。郭敏拍拍他的肩對他說,你跟我來,我們去喝52度四特國韻。自此,他們成了莫逆之交。
一路上馬奎寧都在心里描繪唐豹的模樣。郭敏只告訴他中等個子黑皮膚、兇巴巴的樣子,他按照狠人的“冷峻兇狠”標準為唐豹刻畫出一幅完全不同于鐘馗的肖像。他認為狠人不一定很丑,但一定丑。太丑的人往往并不真的有多狠。他研究過一些被公開出來的殺人魔王的肖像,包括南昌本地的黑老大鄭國維、殺人碎尸的肉頭孔小胖,他們往往和常人無異,唯一不同的是眼神。所以,他在心里為唐豹刻畫的眼神是兩只半睜半閉的死魚眼。他認為這樣的眼睛沒有感情流露,深藏而內斂。因此,真正的狠人也一定是話不多的人。
由于途中遇到一起交通事故,他遲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小包間里煙霧繚繞。等坐定下來適應了環(huán)境,他從包括郭敏在內的五個人中認出坐在郭敏對面的唐豹。那人的模樣、氣質和他一路上的刻畫非常接近。即便如此,唐豹那兩條形同刀口的細眼還是讓他吃驚不小,還有刀口下方懸垂著的兩只碩大的眼袋,就像公雞的腎臟,青筋和血絲密如蛛網(wǎng)。郭敏讓馬奎寧挨著唐豹坐下,馬奎寧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壓迫和緊張。唐豹薄薄的嘴唇間叼著煙卷,開口說話時,噴出令馬奎寧難以忍受的煙臭。
這是夏天,唐豹身穿普通黑色套頭圓領休閑汗衫,雙臂除了汗毛比常人重,并沒有文身之類的力量裝飾。脖子上也沒有粗如麻繩的金項鏈。他就是個常人,尋常的尖臉黑皮,緊緊包裹著一顆上寬下窄看似尋常的頭顱。他的頭發(fā)十分茂密烏黑,像一頂絨帽。馬奎寧坐得近,他看出唐豹的頭發(fā)是染黑的,因為鬢角發(fā)根露出斑駁的銀白。這也印證了郭敏口中的花白頭發(fā)的的唐豹形象。馬奎寧猛然想起押沙龍的頭發(fā),他揣度,如果唐豹也有著一張押沙龍的英俊容顏,他會怎樣?
老唐,這位是報社馬記者馬奎寧,我的好友,他對你的職業(yè)很感興趣。你跟他介紹介紹吧。
馬奎寧掏出名片遞給唐豹。唐豹彬彬有禮,接過名片看了看,看得很仔細,然后細心地收藏在一只隨身攜帶的小皮包里。他朝馬奎寧微微點頭。
邊吃邊談吧。郭敏說。
滿桌的菜肴,只有唐豹面前放著一瓶白酒。
馬奎寧端起茶杯,和唐豹碰了一下。
差不多二十分鐘后,那三個馬奎寧不認識的人跟郭敏耳語了幾句,然后起身向馬奎寧和唐豹告辭。郭敏說,他們三個有事,需先走一步。顯然,那三個人和郭敏是一伙的??赡苁遣环奖阃嘎端麄兊纳矸?,郭敏沒作介紹。
這二十多分鐘里,唐豹沒說一句話。他喝酒的姿勢顯示他很會克制自己。但抽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一根接一根,沒有間斷過。
老唐,你給馬記者說說你的事吧,趁現(xiàn)在就我們三個。
有什么好說的呢?他的臉繃得緊緊的,毫無表情,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有了一個不辛苦卻收入不菲的工作,這個工作在你們看來很奇怪,很特殊,如此而已。
你權當別人的故事說給我們聽聽。郭敏說。
唐豹又點了一支煙,他深吸一口,閉上眼,吐出長長的藍煙,就像那些魔術師,肚子里全是煙,永遠也吐不完。當他瞇上眼睛,那兩只刀口般的眼睛就完全消失在眉毛和眼袋之間。
你們都是公門中人,我在開始講我的職業(yè)之前,我得誠心正意地告訴你們,我能有今天,多虧了這些年我們的房地產業(yè)的空前迅猛發(fā)展,盡管我并不贊同一下子蓋這么多房子。但話說回來,沒有如此欣欣向榮的樓市,沒有成片成片的空樓鬼城,就沒有我的職業(yè),我的生活一定到現(xiàn)在還一團糟。如今,我正準備用我為空屋驅鬼賺到的錢在老家宜春買一套漂亮的大平層。
這一點,我完全贊同你說的,因為我不得不贊同。郭敏說。以前房子鬧鬼,多是那些百年老宅,宅子里曾經有過自盡兇殺之類的不幸事件發(fā)生,因此被陰魂籠罩。詹姆斯·瓦特金斯的《黑衣兇靈》說的就是此類故事。
如今鬧鬼的都是新屋,這便是今昔不同處。唐豹說。
我們還是不要討論房地產問題,我沒興趣。馬奎寧說,還是切入正題吧,老唐。
過了差不多三五分鐘,唐豹才緩緩說,小時候我有個鄰居叫黃鐵民,身長八尺,十分健壯,是驅鬼的,他有一套道具,每次出行都把自己打扮得像鐘馗。頭戴陰司官帽,手持七星桃木劍,鐵面虬髯,闊口獅鼻,五官全都畫成京劇丑角的樣子,附近小孩都怕他,唯我不懼。有一次他來我家和家父喝酒,他對家父說:“豹子長大了能接我的班,他天生就有這個潛質?!焙髞?,我還真跟著他學了幾天驅鬼伎倆,成了他的傳人。在我十二歲那年,我的這個師父黃鐵民在一次驅鬼過程中被鬼嚇死了。這是個笑話,是個諷刺。家父當時慨嘆說,看來驅鬼這一行從此要絕跡了。他把我?guī)煾噶艚o我的那些道具全都扔掉了。前些年我下了崗,整天無所事事,有一天,有個人匆匆跑來找我,問我還做不做鎮(zhèn)魔驅鬼的事?他這一問,才讓我記起我是一個驅鬼師的傳人。他告訴我,他家的新房子由于空置時間太長,被鬼占據(jù)了,需專業(yè)人士施法驅鬼之后才能入住。從此我就開始做這一行。開始我的報酬很簡單,說白了,那不是做生意,而是在幫人家的忙。請我?guī)兔Φ娜藭o我兩條香煙、兩瓶酒、一塊三斤重豬肋條肉作為答謝。那煙酒都是普通的,總價值也就七八百塊。為了生計,我會把煙酒兌換成現(xiàn)金。這種兌換交易中,我又會損失一些。后來,我發(fā)現(xiàn)來請我?guī)兔Φ娜嗽絹碓蕉?,于是我提出收取現(xiàn)金。如此一來,驅鬼的活就變成請托與接受之間的一種契約關系。
你這種職業(yè)一旦熱起來,一定是要被規(guī)范的,包括你的收費,應該納稅。郭敏說。
唐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郭敏說,這種職業(yè)不可能熱,不可能像生產假奶粉那樣一窩蜂上。
為什么?這么賺錢的行當為什么沒人爭搶著去做?郭敏問。
唐豹沒有回答郭敏的問題,他自顧自接著前話往下說。
不過,我和師父的驅鬼做得不一樣,或者說根本就是兩回事。我不用道具,不用伎倆,我很簡單,就是去那些鬧鬼的屋子里睡上幾個晚上。我喜歡剛剛粉刷過的屋子,我喜歡聞熟石灰拌草筋泥的氣味。像這種大熱天,一床草席鋪在屋子里,赤裸上身,喝上半斤八兩,然后頭枕大刀,點盤蚊香,一覺睡到天亮。三天之后,屋子里干干凈凈,你請鬼來鬼也不會來。
經你這么一說,我都要把你當成赤發(fā)鬼劉唐了。郭敏大笑說。
唐豹瞇著眼看看郭敏說,我也覺得像。然后他繼續(xù)說,在旁人看來,我從事的是一種神秘的甚至迷信的活動,其實我不相信那一套迷信的繁文縟節(jié)。我不相信把自己打扮成鐘馗,畫幾道符,念念有詞就能驅鬼。要說迷信,我認為黃鐵民師父的那一套才真迷信,否則他就不會被鬼嚇死。
那你為什么還要帶一把鬼頭大刀呢?郭敏問他。
我喜歡大刀。我告訴過你,那把大刀是祖?zhèn)鞯?。我年輕時沒事喜歡在院子里耍弄一番。我內心有種古老武士情結,我很欣賞古人佩劍帶刀出門。那是一種武士文化。我以前在工廠上班,絕無可能隨身帶刀。從事驅鬼這個行當后,我覺得帶一把鬼頭大砍刀很有范兒,我甚至想到給自己扎上倒趕千重浪的綁腿。你們可能認為我?guī)У氖堑谰?,其實真不是,那只是我的佩刀,就像文人的香囊,而我睡覺時只拿它當枕頭。
如果你不帶刀,驅鬼的效果有變化嗎?馬奎寧擺弄著手機,時不時做些錄音。
不差半分!唐豹說,我正考慮不再帶那把塑料大刀,換蕎麥枕頭,舒服些。
我有一事不明,如何檢驗驅鬼效果?馬奎寧問。
很簡單,驅鬼之前,主人進屋會莫名其妙毛骨悚然,甚至大白天都能看到一些影影綽綽的東西,聽到一些若有若無的哭嚎悲泣。驅鬼之后,這些感覺完全消失。他就像走進一座光明的殿堂,身心愉悅。唐豹邊說邊用餐巾紙輕輕拭去眼角的眼屎。
馬奎寧點點頭,他喝下第三碗肉餅湯,心里在想最后一個需要提問的問題,在他看來也是最重要最有意思的問題。
你能告訴我,你是憑什么驅魔趕鬼的?你師父用道具,用符咒,而你什么也不用,只是光著膀子去睡幾個晚上,鬼就跑了。這可能嗎?
不會一年四季都光膀子睡吧?郭敏露出驚訝的樣子。
唐豹用他死魚般的眼睛看了看郭敏,他可能在想,這位警官在嘲笑他。
就靠我這個人!他淡淡地回答,這也是這種職業(yè)不會熱火朝天的原因所在。
馬奎寧看著他,等他繼續(xù)說話。
鬼神是陰氣之精,陽氣隆盛才能克敵。我這人不惟膽大,更重要的是陽氣盛、火旺高,能照灼幽微、洞見沉隱。就像牛渚燃犀之火,鬼神無所遁形。說白了,驅鬼就是去和鬼怪比高低,比誰更狠,結果必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果比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結局就會成為我?guī)煾甘降乃劳觥?/p>
馬奎寧會意一笑,因為唐豹的話印證了他的判斷。
你為什么睡三夜?而不是一夜或四夜、五夜?郭敏問。
我不過要在雇主面前表現(xiàn)得敬業(yè)、認真,讓他們更加放心罷了。唐豹幾乎是用腹語在說話,其實我在屋子里四處轉轉,到處摸摸,睡一夜就夠了。這樣說吧,我就像一頭雄獅猛虎,只需在我覓食、經行、休眠之地留下氣味就足夠了。那些邪魔鬼怪,一旦嗅到我的氣味,自會狼奔豕突,逃得遠遠的。
我還想問一個問題,你真的認為那些鬼屋里有鬼嗎?郭敏雙目炯炯,盯著唐豹。
唐豹略作沉吟,回答說,鬼生于心,心里有鬼,屋子里就一定有鬼。
幾天之后,馬奎寧打電話給唐豹說,我想去你驅鬼的現(xiàn)場看看。
那只能是夜里,唐豹說,我擔心你的火旺不夠。
那些鬼魅總不至于當著你的面嚇得我魂飛魄散吧?
我想下半夜去,馬奎寧說,因為那時鬼魂的陰氣最盛,鬼魂最活躍。
你真想這樣?
真想。我只想告訴你,我也是個膽大的人,火旺不低。
好吧。我現(xiàn)在的驅鬼地點是紅谷灘九龍十一度一座白色獨立別墅,CA—13號。夜里你不一定看得清楚樓號,小區(qū)樓房五顏六色,無一相同,你只管找一座白色別墅,我的白色夏朗一定停在樓下。
我記下了。馬奎寧說。
我再次提醒你,唐豹說,你不一定被當場嚇死,但你可能因此染病,無法治愈的病。
我想我的運氣不至于差到這步田地。馬奎寧說。
我今夜入住,你后天晚上過來,那是最后一個晚上,最安全。唐豹說,這座樓是裝修好的,業(yè)主曾經住過,但只在屋子里呆了半個小時就跑了。我會打開窗戶睡覺,這樣風涼些。
我上半夜值班,下班就過來。馬奎寧說。
夜里下起了雨。馬奎寧站在報社樓下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出租車。他打開車窗,雨水打在路旁樹葉上,從路燈照射的天空灑落下來。南昌的夜從未如此寂靜。馬奎寧忽然感到一絲寂寞。自他離婚至今,不知道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他想到過和妻子一起生活的過去,想到過這些年來生活的艱辛和失落,還想到過醉酒后的忘我快意。但感到寂寞卻是第一次。他真想去小酒館醉一次。于是他想到郭敏,要是郭敏也在多好。他有點后悔沒叫郭敏一起去,這樣完事后還可以找個地方小酌到天亮。
出租車疾駛在空蕩蕩的南昌大橋上,那兩只貓被雨水沖刷得脊背發(fā)亮,突兀而孤單。
他讓出租車在小區(qū)外等他半個小時,司機拒絕了他。
他走進小區(qū)大門時,未遇到任何麻煩??撮T保安睡得很香。繞過兩座花園洋房,他看到了低矮的別墅區(qū)。白色別墅在雨夜里格外顯眼。
馬奎寧每走近一步,內心的不安就加重一分。他感到奇怪。他停下來,站在一棵枝繁葉茂的香樟樹下點起一支煙。一向自詡膽大的馬奎寧此時竟有些畏縮和猶豫。他弄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年輕時曾一個人走入一片夜幕下的墳場,那些被雨水沖刷出來的沙土墳中的骨殖在月色下閃閃發(fā)光,他甚至敢拾起一塊腐爛后的棺木。
他扔掉煙蒂,狠狠踩踏,然后疾步走往那座白色別墅。他看到了那輛白色的大眾夏朗,車身上圖畫著一只猛禽,在夜色朦朧里尤顯面目可憎。走上花崗石臺階時,馬奎寧發(fā)現(xiàn)別墅的大門是開著的,他隱約聽見屋子里有動靜,那是兩個人以上的糾纏打斗聲。他一個箭步沖到大門,喊了一聲“唐豹!”然后他看見屋子里一個高大的黑影猛撞過來,把一把尖刀刺入他的腹部。同時他看到一個影子在另一個影子揮出的弧形白光中倒了下去,那倒下去的影子像極了唐豹。這是他人生中看到的世間最后一幕,在微弱的夜光中。然后,他癱倒在大門邊。
郭敏帶著他的手下和法醫(yī)一起趕到現(xiàn)場時,馬奎寧和唐豹的尸體已經冰冷發(fā)硬。郭敏不清楚馬奎寧怎么會死在唐豹的大門前。他從馬奎寧隨身攜帶的采訪包里找到一只索尼牌采訪機、一本真彩牌皮面筆記本。郭敏翻開筆記本,最近的一次日記是7月12日的,也就是他們在小小贛菜館吃飯的那天。日記寫道:唐豹給我的總體感覺就是一個狠字。以前聽郭敏介紹時,我就得出這個結論,當時我就有個初步判斷,唐豹的鎮(zhèn)宅驅魔,靠的就是他的狠勁。他在飯桌上彬彬有禮,聲音壓得很低,沉穩(wěn)而謙卑,恰恰是他的這種有些過分的謙卑,使我想到這樣一種情境,每當唐豹結束某處的工作,從雇主手中接過不菲報酬,他一定有種神圣感,他一定覺得自己是那種有能力主宰陰陽兩界的大神。
這段話結束后另起一行寫道:盡管唐豹對他的驅魔經過說得極為平淡尋常,但我還是充滿好奇。再說,我要寫出唐豹的驅魔生涯,便不能省卻親赴驅魔鬼屋進行實地采訪的步驟。
看了日記,郭敏立時明白馬奎寧為何雨夜獨至唐豹驅魔之所并死在門邊。
他沒有看到唐豹的那把塑料大刀。他果然不再用大刀枕頭,枕頭里的蕎麥殼撒了一地。如果,他枕的是那把祖?zhèn)鞔蟮?,或許他和奎寧都不會死。郭敏想,他陷入深深的自責中,因為如果不是他讓馬奎寧去采訪唐豹,馬奎寧便不會送命。而令他沮喪的是,能鎮(zhèn)百兇的唐豹最終竟以這種方式命赴黃泉。這座白色別墅,未來將注定成為世間兇宅中的兇宅。
根據(jù)現(xiàn)場情況判斷,毫無疑問,這里發(fā)生過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柜子被撬開,業(yè)主那嵌入墻壁的隱藏式保險柜也被拖到了二樓的房間被電焊切割開來?,F(xiàn)場留下五個人的足跡,說明有三名罪犯入室。只可惜罪犯選錯了地方,因為這座空蕩蕩的華麗樓房里不會有一分錢。
責任編輯:王玉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