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宏
內容提要:作家駐校不僅對高校教學改革提供了他者視角,也對小說批評帶來了嶄新景觀。畢飛宇《小說課》以其超越“時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傳統(tǒng)視域,努力抵達“好小說”高度的解讀門徑、藝術分析,打破了長期以來評論家壟斷小說批評的局面,顛覆了評論家小說批評的固有模式,敞開了小說文本曼妙旖旎的藝術世界,真實呈現了小說文本的刀光劍影、輕逸空靈、恢宏深邃,生動詮釋了西方詮釋學“文本敞開即文本創(chuàng)新”的經典論斷。
畢飛宇的《小說課》共收集了他在南大、北大、浙大、魯迅藝術學院等地的演講及討論小說、閱讀體驗等10篇文章。畢飛宇以小說家獨有的敏銳、獨特的嗅覺、獨具的體驗,敞開了文本的獨特世界,具體生動地演繹了西方詮釋學“文本敞開即文本創(chuàng)新”的經典論斷。
畢飛宇大膽地選擇了古今中外耳熟能詳的名家和名著,在大學課堂上進行解剖,力圖在千千萬萬大學中學師生塑造的“哈姆雷特”原型上,通過“實踐的分析”1,再造一個獨特的“哈姆雷特”。
畢飛宇切入文本的路徑堪稱蠻橫霸道。他如此敞開《促織》的文本世界,“讀《促織》,猶如看蒼山綿延,猶如聽波濤洶涌”2;分析《水滸傳》中的林沖、《紅樓夢》中的王熙鳳,由“走與走”三個字,歸納描摹林沖所“走”之行程與王熙鳳所“走”之姿態(tài),呈現小說內部的“邏輯”與“反邏輯”;解讀《項鏈》,通過一個簡化的等式“(女人)一晚的虛榮=(女人)十年的辛勞”,實即“假項鏈”和“真項鏈”展開主人公的人生旅程;讀汪曾祺的《受戒》,從反諷的角度,用“傾廟之戀”四個字統(tǒng)攝廟里廟外的人生百態(tài),折射小說隱含的意蘊訴求。這樣的解讀可謂獨辟蹊徑、石破天驚,帶給讀者廣博恢宏的體驗。
他將僅僅1700字的《促織》與恢宏、壯闊、深邃的《紅樓夢》比較本就出人意料。再從《紅樓夢》第六回說起,說那是《紅樓夢》描寫“世相”的“真正開篇”,又先拿“賤人”劉姥姥“開涮”,然后居然說出,《促織》的開頭,“這短短小小的85個字和《紅樓夢》的史詩氣派相比,它一點也不遜色”。這樣的論斷,既往的評論家還真沒有這么大膽的。當然,畢飛宇自有他的理由,因為《促織》85個字的開頭有兩個“亮點”:“一個是一句話:‘此物故非西產’;第二個是一個詞:‘有華陰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奔热弧按宋锕史俏鳟a”,悲劇就不該在這里發(fā)生了。然因“宮中尚促織之戲”,又因“歲征民間”,故沒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現了關于蛐蛐的悲劇。所以“此物故非西產”這句話,使小說一下子具備了荒誕的色彩,具備了魔幻現實的色彩。“欲媚”是什么?“從根本上說,其實就是奴性”,“關于奴性,魯迅先生幾乎用了一生的經歷在和它做抗爭”。奴性文化說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處在“欲媚”這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促織》中所有的悲劇,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不可避免的,你逃也逃不出去。
畢飛宇總結,“如何讀小說:我們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關于‘大’的問題,一個是關于‘小’的問題,也就是我們如何能看到小說內部的大,同時能讀到小說內部的小”。就《促織》而言,畢飛宇認為,蒲松齡一開始就把“倒霉蛋”成名的命運“摁到了谷底”,因為他“為人迂訥”,更因為他碰上了“猾黠”的里胥,成名渾身潮濕,烏云密布,只能“憂悶欲死”“惟思自盡”。然天無絕人之路,小說出現了一個既神秘又神奇的神圣“駝背巫”,其“唇吻翕辟”之間,居然產生,“各各悚立以聽”的氣場,居然指導成名得到了“巨身修尾,青項金翅”的促織。于是乎“成名大喜”,畢飛宇讓他回家,“趕緊的,慣孩子,摟老婆,發(fā)微博,唱卡拉OK”。小說綿延抵達了珠穆朗瑪高峰。然好景不長,畢飛宇以“飆車”的速度往下“摁”,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摁”不下去了。畢飛宇接下來開始了“反彈”,但反彈得“抑揚”“跌宕”,“孩子”活了,但活得不徹底,因為“傻了”,化身促織了。因為是小孩變的,故短小,成名“劣之”。小蟲急了,跳到了成名衣袖上。成名抓不到其他蟋蟀,只能“喜而收之”。接著該上演“斗蟋蟀”大戲了?!斑@一段寫得極其精彩,可謂漫天彩霞,驚天動地?!钡谝皇恰巴撇ā?,是讓無名小鬼小蟲推倒了戰(zhàn)無不勝的“蟹殼青”。第二該“助瀾”了,斗誰才稱得上“助瀾”呢?就像喬丹突破到了籃下,是投還是“扣”,“投”是兩分,然“扣”是六分?!巴丁币廊皇恰巴撇ā保幸馑紗??“扣”才是“助瀾”。選什么呢?“蒲松齡的選擇有許多種,雞、鴨、鵝、豬、牛、羊,也許還有老虎,獅子,狼?!弊詈螅阉升g認準那只雞才是“瀾”。畢飛宇似乎比蒲松齡還要自信:“我敢這么說,在蒲松齡決定寫《促織》的時候,那只雞已經在他的腦海里了,沒有這只雞,他不會寫的。從促織到雞,小說的邏輯和脈絡發(fā)生了質的變化,因為雞的出現,故事抵達了傳奇的高度,擁有了傳奇的色彩。在這里,是天才的勇氣戰(zhàn)勝了天才的想象力。”可見,畢飛宇的解讀抑揚頓挫、九曲回腸,展示了蒼山綿延的景觀,呈現了波濤洶涌的浩瀚。
畢飛宇的小說解讀別具一格,別有洞天,他以小說家特有的嗅覺敏感,以他與眾不同的藝術直覺,以他天性的犀利和銳利的鋒芒,在經典小說中入乎其內,出乎其外,他的賞析描畫、解剖挖掘情理兼?zhèn)?,意趣曼妙,既有生氣,亦有高致,揭開了小說的神秘面紗,敞開了小說曼妙旖旎的藝術世界。
小說《促織》,閱讀史、接受史上長期習慣于“苛政猛于虎”的主題解讀和政治詮釋,然畢飛宇一反常規(guī),打破俗套,時時給人驚艷詫異的審美震撼。僅《看蒼山綿延 聽波濤洶涌》的解讀標題就帶給你滾滾而來的磅礴氣勢,且伴隨成名一步步抓到“巨身修尾,青項金翅”的蟋蟀而“大喜”時,讓你抵達喜馬拉雅山脈的高峰,“看到了珠穆朗瑪峰的巍峨”,然就在此時,就“一眨眼”的工夫,又毫不留情、十分殘忍地將你“飆”進馬里亞納海溝。這一高一低、一揚一“摁”之間,牽手你在云間馳騁、在海底遨游,充分體驗到小說的縱橫捭闔和汪洋恣肆。
出人意料的是,畢飛宇并不就此止步,他還要前行。他要在“馬里亞納海溝”進入小說的內部世界,在水紋崖層中抽繹探析小說的曼妙景觀和斑斕色彩。果然,畢飛宇在海底看到促織死了,成子尸于井下,“夫妻向隅,茅舍無煙”,成子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海底完全是一幅陰森恐怖、冰冷漆黑的白描圖畫。至此,小說必須反彈上浮,上浮的過程是由“小促織”的五個動作曲折推進、曼妙演繹的。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從這五個動作中不只看到了小說的形式意味,更重要的是參透了小說的情感力量。因為成名與“小蟲”的表演中,成名“不復以兒為念”,忽聞門外蟲鳴,則“喜而捕之”,最后“喜而收之”,顯得十分無情,因為在成名心目中,蟋蟀比兒子重要。而“小蟲”在鳴叫跳躍中與成名迷藏游戲,生動有趣,在成名“以其小”“劣之”后,竟“忽躍落襟袖間”。至此,畢飛宇敞開了小說的秘密:“促織是孩子變的”,但唯一不知道這個秘密的是父親成名,顯隱之間構成了文本的“戲劇性”。父親“不復以兒為念”,麻木無情,冷酷殘忍,九歲的兒子竟然懂得為父親分憂解難,為彌補自己的過失,竟然投井化作小蟲,輕捷善斗,所向披靡。“小蟲”的有情雖然溫暖,卻同樣陰冷悲涼,讓人悲痛欲絕。畢飛宇說“請注意,關于促織,《促織》從頭到尾都用了相同的詞,‘蟲’。這里不一樣了,是‘小蟲’,我再說一遍,是小蟲哈,很有感情色彩的。即使克制如蒲松齡,他也有失去冷靜的時刻”。畢飛宇由“蟲”到“小蟲”的變化中讀懂了蒲松齡內心洶涌的波濤,“小蟲”確實小,因為成子小,只有九歲,九歲的孩子能變成多大呢,只能變成“小蟲”,小得成名“劣之”,但小歸小,然擔當不小;盡管小,卻有遠大的目標,他要拯救他的父親,他要挽救家庭的命運,但是按照常規(guī)、按照邏輯他辦不到,他只能投井,但又不能死,只能變傻,小說只能通過魔幻的力量、荒誕的力量,實現他在現實世界中無法實現的理想和目標。這里,畢飛宇從“小蟲”的意象中看到了小說的情感波濤,體驗到小說獨特的抒情姿態(tài)。
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遵循“知人論世”的模式,從文本中探求作者的創(chuàng)作傾向和情感訴求,但畢飛宇顛覆了這一閱讀期待。他認為:“閱讀小說和研究小說從來就不是為了印證作者,相反,好作品的價值在激勵想象,在激勵認知。”如此,畢飛宇的小說解讀常?!安魂P心作者”,只是“閱讀文本”,在“閱讀文本”中活化創(chuàng)新,展翅飛翔,“將此意境締構于吾想望中”3,呈現小說文本的綽約風姿,敞開小說藝術的華麗色彩。
關于《故鄉(xiāng)》,已經在閱讀、接受、評論的過程中經典化了。經典化的過程形塑了不計其數的解讀模式和研究套路。誰也想不到,畢飛宇讀《故鄉(xiāng)》,“首先會感到冷”,“不是動態(tài)的、北風呼嘯的那種冷,是寂靜的、天寒地凍的那種冷”?!袄涫囚斞赶壬囊粋€關鍵詞”,“冷構成了魯迅先生的辨別度”,“他很冷,很陰,還硬,像冰,充滿了剛氣。關于剛,有一個詞大家都知道,叫‘陽剛’。從理論上說,陽和剛是一對孿生兄弟;陰和柔則是一對血親姊妹。它們屬于對應的兩個審美范疇??墒牵龃笫聝毫?,是中國的美學史上,伴隨著小說家魯迅的出場,在陽剛和陰柔之外,一個全新的小說審美模式出現了,那就是‘陰剛’。作為一個小說家,魯迅一出手就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審美模式,這是何等厲害”。不僅如此,畢飛宇繼續(xù)敞開,“在中國現代文學里頭,基礎體溫最高的作家是巴金”,“這個作家是滾燙的,有赤子的心,有赤子的情”?!盎A體溫最低的是誰?當然是張愛玲?!薄八秃捅┮粯永??!濒斞傅墓枢l(xiāng)不是沈從文的故鄉(xiāng),也不是汪曾祺的故鄉(xiāng),他不是風俗,也不是鄉(xiāng)土,更不是“郵票大小的地方”,魯迅必須由“冷”寄寓他的“使命”,必須借“冷”象征他的“吶喊”“彷徨”,必須通過“冷”批判他的“國民性”。
關于楊二嫂這個人物,畢飛宇認為魯迅是通過敘事層面和輔助層面兩個半圓即兩個綽號構成的,“豆腐西施”是輔助層面的“前史”部分,“西施”本是一個好名字,然加上“豆腐”二字就非常不妙,很怪異,很不正經,味道變得非常糟糕,具有了反諷的意味,暗喻楊二嫂年輕時候就“不是他娘的正調”。進入敘事層面的楊二嫂已經五十開外了,她刁、蠻、造謠、自私、貪婪?!八呢澙分饕w現在算計上”,由此,另一個精準的算計工具——“圓規(guī)”的綽號就自然而然地來了。魯迅為什么給楊二嫂按上“豆腐西施”和“圓規(guī)”兩個綽號呢?畢飛宇指出這兩個綽號“不只是有趣,還有它內在的邏輯性”,這個線性就是“魯迅所鞭撻的國民性之一:流氓性”。畢飛宇認為“魯迅一生都在批判劣根性”,這個劣根性可以分為強的、弱的兩個部分,強的部分是魯迅所憎恨的流氓性,弱的則是奴性?!傲髅バ酝ǔ0殡S著奴性,奴性通常伴隨著流氓性?!狈泊?,足以讓我們拓展《故鄉(xiāng)》文本多姿多彩的藝術世界了。然而,畢飛宇意猶未盡,繼續(xù)登高望遠,敞開《故鄉(xiāng)》文本更為悠遠縹緲的審美空間。“下面我該重點談一談‘圓規(guī)’這個詞了?!畧A規(guī)’這個詞屬于科學?!比欢?,當“魯迅把‘圓規(guī)’這個詞用在了楊二嫂身上的剎那,楊二嫂這個小說人物閃閃發(fā)光了”。第一,楊二嫂是一個裹腳的女人。“裹腳女人與圓規(guī)之間是多么地形似?!钡诙瑮疃┦且粋€工于心計的女流氓,她的特點就是算計,“這一來楊二嫂和圓規(guī)之間就有了‘某種’神似。這就太棒了”??墒?,如果我們再仔細看一遍,楊二嫂的算計“原來不是科學意義上的、對物理世界的‘運算’,而是人文意義上的、對他人的‘暗算’。這一來,‘圓規(guī)’這個詞和科學、和文明就完全不沾邊了,成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愚昧與邪惡。楊二嫂和‘圓規(guī)’之間哪里有什么神似?一點都沒有。這就是反諷的力量。一種強大的爆發(fā)力?!蔽膶W史上,關于楊二嫂,誰這樣分析過?關于圓規(guī),誰如此審視過?唯有畢飛宇,才有如此獨特的眼光,如此犀利的視角,如此透徹的感悟。
可見,畢飛宇憑借小說家獨有的敏銳和細膩、直覺和通透,在小說與詩歌、散文、戲劇的比較中,在古今中西經典作品的關聯中,縱橫馳騁,涵泳體悟,常常在一語道破小說的天機和禪意中,傳遞著小說的無窮奧妙,敞開著小說的搖曳多姿。
“語言在文學中具有突出的重要性,所有優(yōu)秀文學作品的共同點首先是擁有卓異不凡的語言?!?畢飛宇對小說語言有獨特的追求,也有獨特的貢獻。他說:“語言是想象力的出發(fā)點,語言也是想象力的目的地?!边@樣的語言觀賦予他獨特的天賦和直覺,能夠潛入水下,進入語言的磁場,激發(fā)文本的想象,抵達敘事的彼岸,把“水下”的東西撈上來,把“凹”的地方補出來,把不解釋的地方抖出來。福樓拜說“小說就是通奸”,畢飛宇盡管認為“讀小說就是捉奸”那太齷齪了,但他潛入水下捕捉語言的省略意蘊,干的差不多是“捉奸”的活兒。
畢飛宇曾說“對話”不好寫。他小說里“對話”也不多。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對話”的敏感,并不影響他能捕捉透視“對話”中的省略、隱喻、象征等弦外之音。《受戒》結尾“太美了,近乎詩”“言已盡意無窮”,然那是由最樸實、最簡單、最普通的八九句對話構成的,數數不足50個字。然畢飛宇潛入水下看到了沖突,那就是“受戒與破戒”。明海“受戒”回來,小英子劃船接他,劃進了蘆花蕩,他們有了愛的行為?!妒芙洹肪褪潜憩F“愛”,“愛”就是破戒。然這是人性的剛性需求,勢不可當的人性本能,你越是想阻擋我,那我就越是要突破你。畢飛宇指出:“這種突破不是魯迅式的,它沒有爆破,不是‘我以我血薦軒轅’,它是沈從文式的,當然也是汪曾祺式的,它是綿軟的,低調的,它的基本器械與工具就是美。落實到小說的文本上,那就是兩條,一,輕逸,二,唯美?!比绾蔚诌_“輕逸”與“完美”呢?畢飛宇指出汪曾祺選擇了“準童年視角”,特寫鏡頭聚焦在一句對話上:小英子問,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回答說要。畢飛宇爆料:“這個‘要’就是‘破戒’。它可是一個強音?!比欢?,就小說自身節(jié)奏而言,小說的“最強音,或者說最驚心動魄的,不是明子的回答,而是小英子的問題,是‘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這句話在小說里頭是石破天驚的”。盡管汪曾祺不喜歡沖突,也不喜歡強度?!翱墒?,這個地方需要沖突,也需要強度?!薄霸谶@個地方作者一定要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就是‘我給你當老婆’,還要反問一句,你要不要!在這個地方,絕不能搞曖昧、絕不能玩含蓄、絕不能留有任何余地。為什么?留有余地小英子就不夠直接、不夠冒失,也就是不夠懵懂、不夠單純。這就是‘準童年視角’的好處?!薄叭绻@個地方小英子太老到、太矜持、太會盤算、太有心機,小英子這個鄉(xiāng)村少女的表達就不再是表達,而是勾引?!边@是汪曾祺不能容忍的。他必須保證《受戒》的高純度和剔透感。
畢飛宇對小說語言的追求近乎苛刻,他曾借用韓東的說法,“詩歌到語言為止”,“從這個意義上說,短篇小說就是對詩歌的降低,可是,從另外的一個意義上說,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短篇小說是對詩歌的提升——這取決于你的文學素養(yǎng),這取決于你的文學才華,這取決于你對自己的要求有多高”。這種苛刻孕育了他的語言“癖好”,也塑造了他獨特的語言優(yōu)勢和感悟天賦,使他在談論古今中外的小說時,總是緊扣住語言,離不開語言,每每在語言的盤弄涵泳中激發(fā)情感波濤,欣賞故事情節(jié),體會高端絕妙。
畢飛宇常常從一個字、一個詞蕩開去,見人所未見,發(fā)人所未發(fā)。解讀《布萊克·沃茲沃斯》,奈保爾描寫第三個乞丐時的一句話:“下午兩點,一個盲人由一個男孩引路,來討他的那份錢?!碑咃w宇找來另一個版本另外一種不同的翻譯:“下午兩點,一個盲人由一個男孩引路,來取走他的那一份錢。”他在“討錢”與“取錢”之間作出精辟的解剖:“作為讀者,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第二個翻譯,第二個翻譯‘雅’。道理很簡單,‘討他的那份錢’只描寫了一個討乞的動作,而‘來取走他的那一份錢’,卻有了一個乞丐的性格塑造——這個盲人太逗了,真是一朵碩大的奇葩,他近乎無賴,天天來,天天有,時間久了,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一個乞丐了,他可不是‘討’飯來的,人家是執(zhí)行公務。這個公務員很敬業(yè),準時,正經,在隨行人員的陪同下,他氣場強大,來了就取,取了就走。這樣的正經會分泌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幽默、促狹、會心、苦難、歡樂,寓諧于莊。美學上把‘寓諧于莊’叫作滑稽。這才是奈保爾的風格,這才是奈保爾。所以,第二個翻譯不只是‘雅’,也‘達’?!薄捌蜇た梢詠怼憽?,乞丐也可以來‘取’?!比灰粋€字的區(qū)別,居然有天壤之別。畢飛宇在“討”“取”之間比較互參,推波助瀾,演繹了語言的奇妙,綿延了小說的風采。
總之,畢飛宇對語言有獨特的敏感和天賦,對語言的表達有近乎苛刻和固執(zhí)的追求,對語言的價值有特別的崇敬和虔誠。在《“走”與“走”》中,畢飛宇表達了這樣的文學觀念:“如果真有所謂‘通俗文學’和‘純文學’之分,那么,將二者區(qū)分開來的最根本的因素,是語言。”“所謂‘通俗文學’,其表達語言必然是程式化的,是套話連篇,是那種不需要經過細細捉摸、尋找就能得到的語言。而所謂‘純文學’,其表達語言是寫作者依據具體情境而苦苦尋覓所得,它最大限度地拒絕程式化,最大限度地避免套話空話,最大限度地追求清新、獨特和準確?!?/p>
綜上,畢飛宇的《小說課》將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稟賦才華運用到經典小說分析上,他的想象力豐富而神奇,在近乎離譜的曲線上,沒有脫軌斷線,跳出邊界,但仍然能夠聚焦問題,緊扣文本。他前所未有地凸顯了小說的魅力,敞開了小說的文本世界。他讓人們踏入了另一條河流,進入另一個天地,聞到了從未聞過的味道,看到了從未看到的風景。
劉勰云:“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操千曲,好比畢飛宇的創(chuàng)作實踐;觀千劍,相當于畢飛宇的超人閱讀。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每每對其他作家的作品作出精辟獨特的概括、判斷、評價,能夠敏銳捕捉到藝術家施工過程的樂趣乃至飄逸出來的曼妙顫音,既能“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又能“出乎其外,故有高致”6。他毫不掩飾自己對閱讀的熱愛甚至依賴:“對許多人來說,因為有了足夠的生活積累,他拿起了筆。我正好相反,我的人生極度蒼白,我是依仗著閱讀和寫作才弄明白一些事情的?!?他在讀《德伯家的苔絲》時,“書房里始終洋溢著干草、新鮮牛糞和新鮮牛奶的氣味”。讀他的《小說課》就能明白,著實不是吹的,《小說課》就是鐵證。
注釋:
1 畢飛宇:《小說課·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98頁。
2 畢飛宇:《小說課》,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本文下文所舉畢飛宇講授內容,皆出自《小說課》,僅用引號標出,不再逐一具體標注。
3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9頁。
4 張衛(wèi)中:《新時期小說語言探索的三個維度》,《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年第1期。
5 劉勰:《文心雕龍·知音》,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38頁。
6 王國維:《人間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版,第220頁。
7 畢飛宇:《閱讀幫助人建立起審美標準》,《新浪讀書》2017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