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民間”,是相對于“官方”而言的百姓世界。中國幾千年歷史演繹了百姓生活之“不易”。因此,對于無法把控的旦夕禍福,在不可控中尋找現(xiàn)實的安穩(wěn),民間百姓的日常所求,常常是“吉祥”二字。
下圖為清代天津楊柳青年畫《鬧學頑戲》,是民間常見的吉祥題材。“鬧學”是一個流行的畫題,一直到晚清,都出現(xiàn)在不同的畫種中。在此圖中,兒童們在私塾玩耍嬉鬧,扮演各種戲出,場面活潑熱鬧。左右兩邊各有門簾,塾師和師母正悄悄看著這熱鬧的場景。兒童歡快、可愛,大人慈愛、包容,整個畫面充滿開心吉祥的世俗氣息。
楊柳青年畫《鬧學頑戲》
按清代習俗,新年掃舍之后,開始張貼年畫。《鄉(xiāng)言解頤·新年十事》:“掃舍之后,便貼年畫,稚子之戲耳。然如《孝順圖》《莊稼忙》,令小兒看之,為之解說,未嘗非養(yǎng)正之·端也?!蹦戤嬌钍軆和矏郏笕送ㄟ^年畫為兒童解說,還可以起到很好的教育作用?!遏[學頑戲》,若說其中的教育作用,大概是通過美化的學堂生活,讓兒童對學堂充滿向往之隋,吸引兒童早日入學。
所謂“吉祥”,乃是避兇納吉之意,包括“納吉”與“避兇”兩個方面?!凹{吉”也稱“納?!薄坝椤?,“避兇”也稱“辟邪”“驅(qū)邪”。古人相信,尚未發(fā)生之事,無非吉、兇兩種結果,在即將發(fā)生的結果面前,人并非無能為力,而是可以加以干預控制。干預的方式有兩種,其一,通過占卜預測,達到避兇納吉的目的;其二,借助巫術,直接進行避兇納吉。
年畫從產(chǎn)生之初,其目的就在于避兇納吉。商周之后,色彩所具有的巫術功能,一直遺留在民間社會生活中。正如民俗學者王樹村對年畫的定義:“年畫是含驅(qū)兇迎祥的裝飾畫。”(王樹村《年畫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20頁)避兇與納吉,雖然內(nèi)容有所不同,歸根到底在于取吉祥之意。
“年”的本義是農(nóng)作物的豐收。在早期字形如甲骨文、金文當中,“年”是人背禾的象形?!墩f文解字》:“年,谷熟也?!痹谥袊糯霓r(nóng)業(yè)社會中,谷物在一年一熟的豐收之后,人們要舉行慶祝,祭祀神靈,祈求來年的豐收。
春節(jié)古代稱之為歲首、正旦、元日、元旦等,將正月初一稱為春節(jié)是民國成立以后。在歷代的節(jié)日傳統(tǒng)中,春節(jié)是指年終歲首的年節(jié)祭祀與慶?;顒印D杲K歲首的祭祀是對天地人間諸神的一次總結性的隆重祭祀。天子群臣舉行國家典禮,四方百姓舉行家庭宗族祭祀禮儀。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是“五祀”,所謂“五祀”,有不同說法,一般來說是祭祀門神、戶神、井神、灶神、宅神。早期的人們相信,鬼神無處不在,房屋、門戶雖能抵御來自自然界的威脅,卻難以防范無孔不入的鬼神。門神、戶神、井神、灶神、宅神就是把守這些地方,驅(qū)鬼鎮(zhèn)邪的神。人們?yōu)榛貓筮@些驅(qū)鬼鎮(zhèn)邪的神,在春節(jié)之時,通過祭祀,回報它們。正如《論衡·祭意》中說:“五祀,報門、戶、井、灶、室中雷之功。門、戶人所出入,井、灶人所飲食,中雷人所托處,五者功鈞,故俱祀之?!蔽屐胝羌漓肱c日常有關的神,也是眾多祭祀的基礎。眾多神靈無時不在驅(qū)鬼,春節(jié)之時,人們祭祀這些驅(qū)鬼鎮(zhèn)邪的神靈。
年畫最早來源于門神,人們祭祀門神儀式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掛貼門神,門神最早形象是神荼、郁壘,東漢王充《論衡·訂鬼》引《山海經(jīng)》:
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間東北日鬼門,萬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壘,主閱領萬鬼。惡害之鬼,執(zhí)以葦索而以食虎。于是黃帝乃作禮以時驅(qū)之,立大桃人,門戶畫神荼、郁壘與虎,懸葦索以御。
今本《山海經(jīng)》無此內(nèi)容,此說應來自古本的《山海經(jīng)》,今已散佚。據(jù)此說,神荼、郁壘居住在度朔山的大桃樹上,專門捉拿禍害人間的惡鬼,因此民間將神荼、郁壘奉為門神。從周到秦漢,人們就在大門左右懸掛“桃符”,所謂“桃符”就是用桃木做成的兩塊木板,木板上畫有神荼、郁壘的形象。
在魏晉之時,荊楚之地的春節(jié)風俗,士庶之人祭祀戶神與門神。祭祀門神的時候,需要在桃木板上繪制門神形象,左神荼,右郁壘,春節(jié)祭祀時立在門戶之側(cè)。梁代宗懔《荊楚歲時記》:“造桃板著戶,謂之仙木。繪二神貼戶左右,左神荼,右郁壘,俗謂之門神。”
當時祭祀戶神:“帖畫雞,或斫鏤五采及土雞于戶上?!薄爱嬰u”的出現(xiàn),說明當時已有門神之外的年畫形式。雞屬陽物,用以克陰,其用意也是驅(qū)邪避兇之意。以公雞為吉祥主題的年畫一直流傳,今天傳世的民間年畫有“金雞納?!薄敖痣u報曉”“騎雞娃娃”等內(nèi)容。
明清之時,年畫在春節(jié)祭祀中逐漸世俗化,辟邪的巫術意味逐漸淡化。這一時期的門神,以歷史上的武士賢良充當,如唐代開國功臣秦瓊、尉遲恭,他們雖然是門神,本質(zhì)上已經(jīng)有了變化。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一書記載清代北京春節(jié)習俗,其中說道:“門神皆甲胄執(zhí)戈,懸弧佩劍,或謂為神荼、郁壘,或謂為秦瓊、敬德,其實皆非也,但謂之門神可矣。夫門為五祀之首,并非邪神,都人神之而不祀之,失其旨也?!痹谇貪h以來的風俗中,門神為五祀(門神、戶神、灶神、井神、宅神)之首,為官方認可的正神,春節(jié)之時,人們要加以祭祀。明清之時,民間依舊張貼門神,卻并不祭祀,已經(jīng)喪失祭祀門神的本意了。但是避兇納吉、吉祥的意味不變。
對于民間百姓來說,年畫承載著“避兇驅(qū)邪”的實用功能,是逢年過節(jié)必不可少的傳統(tǒng)儀式。
清代習俗,年終歲首之時,民間祭祀與日常生活相關的諸神,以祈求豐衣足食,出人平安。包括門神、戶神、灶神、井神、財神等等,甚至于掌管廁所、豬圈、雞柵的神,正如《江震記·除夕祀眾神》:“門井閫廁,豚柵雞塒,皆有祭?!?/p>
門神辟邪,往往以朱色紙刻繪門神神荼、郁壘,貼于左右門板之上?!肚寮武洝罚骸盎蛑旒垥褫?、郁壘以代門丞,安于左右扉。或書‘鍾進士三字,斜貼后戶以卻鬼?!奔漓霊羯瘢约t紙書寫‘鍾進士三字,用以驅(qū)鬼。以紙寫字是省便的方式,講究者,張貼鍾馗畫像以驅(qū)鬼。
春節(jié)祭祀灶神、井神、財神等,回報諸神“避兇驅(qū)邪”之功,民間常常使用一種神像年畫,作為真神依托,祭祀之后焚燒掉,后世稱之為紙馬,或稱之為神馬、甲馬?!囤胗鄥部肌芬短煜銟桥嫉谩罚骸八子诩埳袭嬌裣?,涂以彩色,祭賽既畢則焚化,謂之甲馬,以此紙為神所憑依,似乎馬也?!粍t昔時畫神像于紙,皆有馬以為乘騎之用,故曰紙馬也。”紙馬刻繪有諸神之像,是諸神的寄托。
祭祀灶神,民間稱之為“接灶”或“迎灶”。祭祀的時間多在歲末之時,也有在元旦或遲至正月十五者。不同時期、不同地方的祭祀形式有所不同,北宋開封民間祭祀灶神比較簡略,在灶上貼上紙馬,用酒糟涂抹灶門,稱為“醉司命”。清代江南民間祭祀的儀式,據(jù)《清嘉錄》記載:“安灶神馬于灶陘之龕,祭以酒、果、糕、餌,謂之‘接灶?!痹诮釉钪?,一家之長將新的灶神紙馬安置于灶的神龕上,并敬以酒果點心,回饋灶神“避兇驅(qū)邪”之功,取吉祥之意。
古人相信,祥瑞有所征兆:“猶人且吉,吉祥至;國且昌,昌瑞到矣?!眻D像具有禎祥作用,祥瑞的圖像能夠預示吉祥,起到納福的效果。年畫中的祥瑞,正是現(xiàn)實吉祥的預兆!
清代的春節(jié)習俗,出現(xiàn)大量預示祥瑞、納吉的年畫。比如清代嘉慶、道光年間的蘇州,春節(jié)在門楣之上張貼有各種^物故事的“歡樂圖”。此類年畫,亦有傳世。清代天津楊柳青年畫《合家歡樂》,畫中所現(xiàn),一家男女老少,其樂融融,共同演奏樂器。此畫取家和萬事興、全家吉祥之意。
清代蘇州桃花塢年畫《一團和氣》
各地風俗不同,年畫納吉之內(nèi)容也有所不同。在清代江南之地,民間的習俗,除大門張貼門神之外,內(nèi)室亦多貼有納吉含義的年畫,根據(jù)不同輩分年齡,貼不同的吉祥主題。潘宗鼎《金陵歲時記》:“內(nèi)室各門亦不一,其制年老者用推車進寶、四季平安;年少則麒麟送子、五子奪魁、冠帶傳流等圖。單扉則貼一圓形和合,名曰一團和氣。亦有摹財神仙官形像者,取義吉祥而已?!痹诮现氐拿耖g年畫產(chǎn)地中,以蘇州桃花塢最為著名,《一團和氣》是其常見題材,為清代傳世之作,可見當時風氣之一斑。
(選自《中國色彩史十講》,中華書局)
作者:肖世孟著
定價:68.00元
中華書局2020年10月出版
一部中國古代色彩史即是一部濃縮的中國古代文化史。色彩塑造了中國人的生活世界,也成為中國文化的夕卜在表征。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大到與神明的溝通、王朝的更替、社會的管理,小到個人命運、審美偏好,無一不受色彩的影響。本書從十個專題出發(fā),以歷史為序,將色彩作為一個系統(tǒng)的文化整體,在文獻史料和美術圖像的互證中,展現(xiàn)古代色彩背后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