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武
2017年5月14日,習近平主席在北京召開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發(fā)表主旨演講時,特意提到1998年在印度尼西亞勿里洞海域發(fā)現(xiàn)的“黑石號”沉船,以此證明古絲綢之路上各國交往的絢爛歷史。
習主席提到的“黑石號”沉船,發(fā)現(xiàn)當年即被德國的打撈公司打撈上岸,67000多件珍貴文物從海底“浮出”,其中長沙窯瓷器就有56500多件。美國《國家地理》雜志后來評論稱,這是一次千年前“中國制造”的集中展示。
這艘沉船因為是在一塊黑色大礁石附近發(fā)現(xiàn)的,故名為“黑石號”,船上裝有大量長沙窯燒制的瓷碗,其中一件彩瓷碗上有“寶歷二年(即公元826年)七月十六日”的字樣。寶歷二年為唐敬宗年號。考古學家結合對其他器物的考證,確認沉船的年代為9世紀上半葉。也就是說,這艘商船在中國裝載了大量的瓷器等物品后出發(fā),在勿里洞附近海域觸礁沉沒,在海底已經(jīng)沉寂了千年之久。
考古學家最開始并不確切知道“黑石號”上的56500多件瓷器出自長沙窯,因其中一件瓷盤上有“湖南道草市石諸孟子有明樊家記”字樣,才揭開了它們的身世之謎。
“黑石號”是一艘阿拉伯縫合商船,裝載由東南亞運往西亞、北非的中國貨物。阿拉伯處于歐亞大陸之間,阿拉伯人熟悉從東亞到紅海的航線,知道印度洋信風的規(guī)律,他們是天然的東西方貿易中間人,他們把東方的夢想和西方的渴望編織成一個大大的風帆,迎風起航了。據(jù)考古發(fā)掘,全世界有29個國家和地區(qū)出土了長沙窯的瓷器,如伊朗、日本、朝鮮、巴基斯坦、伊拉克、菲律賓、泰國、斯里蘭卡等。
令今人疑惑的是,史籍文獻上從沒有正式記載,長沙有如此巨型的窯口。要知道能生產5萬多件瓷器的窯場在當時也是不多見的。但有一位有心人用他的詩歌為我們記錄下了長沙窯當年熱火朝天的生產景象,那個人就是詩人杜甫。唐大歷四年(公元769年)春,漂泊一生的杜甫由川入湘,在岳州(今岳陽)稍做休整之后,繼續(xù)向潭州(今長沙)進發(fā),去會見好友韋之晉,請求資助。過了喬口,來到古代楚國鑄錢的銅官山下,潭州的天氣變壞,湘江開始起風,杜甫一家只好在銅官渚避風,等待好天氣。杜甫正好看到銅官窯燒瓷的情景,非常壯觀,不勝感嘆,作《銅官渚守風》:不夜楚帆落,避風湘渚間。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早泊云物晦,逆行波浪慳,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
杜甫看到大火,開始以為是春耕燒山,直到燒紅了半邊天,才知道那不是燒山,而是銅官窯在用山柴燒龍窯,制造當時最先進的彩瓷。
我曾多次到銅官窯尋訪,最早的一次是20多年前了。那時一入瓦渣坪地界,鋪天蓋地印入眼簾的全是長沙窯瓷器碎片,層層堆積,方圓五公里都是瓷之山瓷之海,令人震撼,雖時過多年,那情景仍歷歷在目,讓人感受到大唐雄風!
現(xiàn)存的長沙窯遺址是1956年湖南省文物普查時發(fā)現(xiàn)的,距長沙僅29公里,從望城銅官窯至石渚湖,沿湘江東岸,十里河濱,現(xiàn)存十九處唐代燒窯遺址,占地面積約20萬平方米,其中譚家坡1號窯遺址是中國現(xiàn)存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唐代窯址。
為何在唐代長沙會出現(xiàn)如此巨型窯口呢?公元755年,唐玄宗時代爆發(fā)安史之亂,民不聊生,為討生計,百工流散。湖南因屬內陸深處,社會較為安定,人們安居樂業(yè)。窯工南遷,潭州(今長沙)石渚湖一帶,瀕臨湘江,依山傍水,水運便利,林木柴草豐足,并有取之不盡的優(yōu)質陶沙陶土及瓷泥,引發(fā)四方窯工云集于此。工匠利用山丘自然形成的山坡挖溝建筑成簡單的龍窯,以便充分利用山坡的斜面和自然抽力強化火勢,不需要較高的煙囪,也不用砌磚墻,大大節(jié)省了開窯成本,在十九處遺址中,發(fā)現(xiàn)有百余座從唐到五代的龍窯,令人嘆為觀止。
在長沙銅官窯國家考古遺址公園內的譚家坡遺跡館中和在長沙銅官窯博物館里,陳列著眾多的長沙窯瓷器精品,人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與我們見過的別的瓷器都不同。在釉下的胎體上題詩是長沙窯的一大創(chuàng)舉:“春水春池滿,春時春草深。春人飲春酒,春鳥弄春聲?!薄熬椅瓷?,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钡葻o名詩人的無名作品比比皆是。1999年中華書局新版《全唐詩》中,增錄了60首出土于長沙窯瓷器上而未收入《全唐詩》 中的“長沙窯唐詩”。這些詩歌對研究唐朝文學及唐代社會生活都是不可多得的實物資料。而那些題詩的書法則不衫不履,瀟灑自如,別有一種野逸之趣,頗見唐人風采。
長沙窯首創(chuàng)釉下多彩工藝,將中國人對這種工藝的認知時間至少提前了400年。從長沙窯開始,在瓷器裝飾領域開啟了一個五顏六色的大千世界,是一座里程碑,從這兒開始,我國的瓷器沿著青瓷、白瓷、彩瓷的發(fā)展大道并驅向前。
而將繪畫藝術成功地運用于瓷器上更是長沙窯的首創(chuàng)。專家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已出土的數(shù)萬件彩瓷上,花紋幾乎無一重復,且人物、花鳥、蟲魚,題材極其豐富。
長沙窯的器型、圖案、花紋、書法、詩詞是匠人的心血和生命時間的物化,顯示出了盛唐博大浩瀚的文化氣場。只有巨大深厚的文化土壤,才能孕育出這么多的文化匠人。站在遼闊的遺址上,你不禁會問,他們是誰?來自哪里?去向何方?有過哪些悲歡離合?這些都不可考證了,唯有他們留下的這些詩文圖畫描述了大唐景象,讓我真實地感受到盛世大唐是真實存在過的。他們的落寞與悲欣都化成了縈繞古城長沙的才氣,彌久不散,鑄就著這座古城不變的絢麗文化底色。
長沙窯瓷器已不再是簡單的實用器皿,而是時代文化的積淀。不刻意的花紋在潔白的胎體上百轉千回,勾勒著唐帝國縱橫百年的激蕩沉浮,更傳遞著開放與包容、創(chuàng)新與并蓄的從唐代至今天一脈相承的長沙人的時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