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臧北認識,應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時他在揚州大學讀書。想不起來是如何結緣的,應該是葉櫓教授介紹的吧。葉老師的詩學研究是很出名的,我跟他比較熟悉。當時,在揚州的一批青年詩友都圍繞在他周圍。臧北正好在揚大,又在寫詩。延續(xù)了八九十年代詩友們慣常的交往模式,我和臧北也是先通信,通電話,再見面。巧的是,后來,他也輾轉來到蘇州工作。我們碰頭,一起切磋詩藝的機會更多了。
大約七八年前,有一個雙休日,臧北約了我們幾個朋友到太湖三山島游玩。記得臧北一路上都在研究那些江南植物,尤其是對那些一時說不出名字的植物,他傾注了不少熱情與好奇。他和詩人育邦還喜歡鑒別河灘、山路上奇形怪狀的石頭,并向朋友們一一指點、展示他們的“發(fā)現(xiàn)”,帶動了一伙人一起“尋寶”,像生物學系的帶隊老師或野外地質考察團的領隊。當然,這些石頭,后來還是回歸了大自然。
那里的石頭
就以石頭的方式存在著
與波濤爭辯
(《與小海、德武、育邦、高焱同游三山島》)
說這件事兒,其實,我是想說他也是喜歡把他的詩的形式交給自然、交給生活的。哪怕是那些思辨性比較強的詩篇,他也一定是要說出他自己獨到的發(fā)現(xiàn)的。這些心靈之聲,我們讀來并不生硬、勉強,更不是說教,而是就像他指給我們看的那些“新物種”——在春天的大自然里埋下種子,生發(fā)出芽,“若為化作身千億”(唐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為了“繁衍更多的心”。這些句子是自然且悄然出現(xiàn)的,就像他在一群朋友聚會中,尋找說話的時機和方式:
我把我的心分成很多小塊
埋在春天里
它們就要出芽了
繁衍更多的心
哦,給這枯燥的世界
我?guī)砹诵挛锓N
(《論愛情》)
基于對他的了解,興許,用臧北本身的詩句,來詮釋他的詩,倒不失為最好的一種方式。我們一起來讀讀他下面的這首詩:
我聽見你在空中說話
只聽見一個單詞
像是低語
又像是喊我回去
低沉
卻又清晰
你的嗓音的確在窗外響起
我打開門——
只有一陣透明的風
(《也許是風聲》)
是的,這常常就是他的方式。他的詩總是那樣簡潔、干凈,有時,似乎就只聽見一個單詞本身在那兒低語,在空中說話,從虛無中言說意義。這種言說本身雖然低沉,卻不是混濁的、雜亂的、彌散的、迷失的,而是及物的、清晰的、透明的、內斂的。
你總是這樣
喜歡躲藏在
不能現(xiàn)身的事物里
(《也許是風聲》)
詩的奇妙和神秘之處,有時候又是作者并不直接現(xiàn)身出來,而喜歡躲藏在不能現(xiàn)身的事物里,造成詩人似乎不在現(xiàn)場的假象,由事物自動現(xiàn)身,讓世界呈現(xiàn)本色。
他的寫作量相對于他的閱讀和思考,總是那么的少,好像他從不主動去尋找詩,只是在他的生命旅途中偶遇了這些詩。他在菜市場撞上了詩,他在書房的一次打盹中夢見了詩,他在與遠方一個陌生的朋友通信中遇見詩,他在一支明代的古琴曲中邂逅了詩——因此,他詩歌的來源總是那么的可靠和可信——當然,更多的時候,“長恨此身非我有”(宋蘇軾《臨江仙·夜歸臨皋》),也許是在不適的環(huán)境和心緒中,丟失了他的詩。
有時,我們會交流一下近期彼此的讀書心得,推薦一下各自心儀的書,聊一聊幾個詩人或者我們共同認識的某位琴家的某首古琴曲子,有時就是久未聯(lián)系,問候一下日常起居。這,也是詩的一部分,就像他詩里面寫的那樣。因為,我是相信,在現(xiàn)實的當下,庸碌的生活中,要把日子過成詩是很難的,可他將他許多日常生活的部分又是交給了詩歌的,或者說,是用詩歌來作評判的。這也許算是他能寫出那些出色的詩歌的一個先決條件。
臧北,沉潛樸直,超然物外,少見這個時代青年詩人們身上的浮躁氣息,這種詩歌品質尤其可貴。他有心性里面流露出的淡泊與從容,他有敏銳的感性觸角;同時,又有冷靜審視詩歌的理性一面。
他的詩歌中有悲戚、傷懷、哀鳴等個人的情緒,因為他并不刻意回避個人的煩惱、苦痛焦慮,但他努力將個人一己的痛苦上升到對生命的無奈、悲憫,來體悟人生的徘徊和無常,從而形成了詩歌風格的內省、沉靜、平等、仁和、淳厚、樸直。
在名列《有贈》這個系列里的,應當是他寫的一些情詩。這些詩,有別于我所讀過的情詩種類。因為想象力奇妙,而且獨特、真實、曲折、別致。比如,其中的第十八首:
清晨,我從池塘里
撈起一顆小石子
昨天晚上我把它放進去的時候
我想,它會多么快樂
它會長出長長的尾巴和鰭
從此就住在我的池塘里
我聽了一夜
它的尾巴沒有擺動
沒有拍擊水面濺出水花的聲響
沒有悉悉索索穿過水草森林
也沒有喁喁地咂著荷葉梗
它睡著了
倒是我的鼾聲
像池塘邊上的獨唱
一切都寂靜,唯有我的鼾聲
他詩歌中的形式和技藝等外在因素,顯然不是第一性的,但與他直接抒寫自然與內心的本質要求,卻是高度融合的。或者說,他詩歌中的形式規(guī)范與他的抒情本質是一致的。因此,如果單從技法上看,你也許還能從中挑出點毛病,有時甚至覺得稚拙或者笨拙,但卻蘊含著他尋求心靈解脫時的掙扎、冥思等等掙脫的痕跡。他的詩,和他的人一樣值得信任。再說,寧生勿熟,寧拙勿巧,是古往今來多少有追求的藝術家們的自我要求。詩歌立于誠,詩歌也是對一個詩人誠實的考驗。風格即人,在此,可以用在臧北身上。誠哉斯言。
照片上的一家人
肯定是幸福的一家人
即使不是看他們
我也知道
快三十年了
無論貧困、離散、死亡、衰老
他們始終站在照片上,朝我
微微笑
(《全家?!罚?/p>
像《全家?!愤@一類詩,自創(chuàng)新制,別出心裁,清新,純正,不事雕琢,以平淡之語道來,不著議論而能做到情境頓出,情理交融。實屬詩歌中的上品。
他的詩歌能在平常的生活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詩意,尋覓禪意,獨特的個人氣質和雅致的趣味,使得他的詩歌作品,辨識度比較高。
他的一些交游詩,也寫得很出色。臧北和蘇野,一個在吳江,一個在昆山,“聞多素心人,樂與數(shù)晨夕。”(魏晉陶淵明《歸園田居》)他倆算得上是志趣相投,能夠對上眼的一對好哥們兒。他們彼此互贈的一些詩,以及他贈給德武、育邦、津渡等好友的詩,都情真意切,趣味橫生。詩歌中,記錄了他們在湖山間徜徉,或者一起逛書店的生動情景。
寒冷取消了節(jié)令,在野鴨嶺
四十歲的日月、星辰,在天上運行
我的如朝露的兄弟們,在湖山里歡笑,縱酒
他們來自熱力學的第幾定律
(《在野鴨嶺》)
我的朋友們
就這樣,根本不愿出來
直到對于變成一本書
感覺到太累
才“呼啦”一下子
推著小推車,笑瞇瞇地現(xiàn)身
(《在書店》)
臧北,作為國內有影響力的70后詩人,一位低調且惜墨如金的詩人,可以說,我對他的每一首詩歌新作,都充滿了期待。在他的詩集《無須應答》,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之際,由衷地向他表示祝賀。同時,也希望他的下一部詩集,不要間隔太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