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區(qū)的鳥：這時對，那時錯

丁正如意

2021年2月26日，電影《郊區(qū)的鳥》正式在全國院線上映。這部兩年前在FIRST青年影展中獲得“最佳電影獎”的影片，排片不過0.1%，卻標志著“杭州新浪潮”正在逐漸進入大眾視野。

影片開始，李淳飾演的夏昊出現(xiàn)在測繪儀的鏡頭里：左手拿著長尺，右手握起拳頭，面無表情地來回走動。作為測繪工程師，夏昊堅持認為“地下水泄漏”，努力調查地面沉降事故。然而，這點“英雄主義”在權威面前蒼白無力，夏昊只能在事業(yè)與愛情的縫隙中，試圖逃脫被馴服的命運。

事故原因遲遲未能找到，夏昊周而復始地在城市邊緣勘測、游蕩。一天，他進入行將廢棄的學校，從窗口跳入無人的教室，在課桌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記——由此，兩個時空的界限逐漸模糊，如回憶似夢境。

手持鏡頭追蹤著孩子，猶如郊鳥的視角，也如同成年人的回望：六七個小孩一起打鬧、掏鳥窩、聊心事，在樹林、河岸、廢墟、田野中奔跑，身后是正在建設的高樓大廈。

童年是樂園，卻并非烏托邦?；丶衣飞?，胖子和小伙伴挨個擁抱說著“再會”，身后的建筑也在無聲地表明各自迥異的居住條件：尤其是方婷的家，有著歐式的陽臺欄桿與金色的大門，和其他人區(qū)別最大。

課堂上，老師告訴同學們“文井”會被建設成新郊區(qū)，地鐵與輕軌即將亮相。孩子們對此一知半解，卻隱隱對未來抱有期待。正如以“房樹人”為代表的圖畫心理測驗可以呈現(xiàn)出人們深層的動機、情緒和性格，在一幅幅“心中的新郊區(qū)”里，我們可以看到：夏昊崇尚自然，狐貍渴望陪伴，黑炭中規(guī)中矩……方婷的畫（眼里的未來）有最多元的色彩，畢竟她是24色水彩筆的擁有者;胖子則從夏昊那兒借了幾支“用不上的蠟筆”，紅黑紫三種沉郁的色塊，似乎是胖子不得不墜入的未來。

戴著紅領巾的孩子稚氣未脫，卻時刻準備著與成人世界接軌。家境殷實、“這里沒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的方婷有自己的跟班;會抽煙、有女朋友、藏了一批玩具槍的留級生“老頭兒”，成了孩子們眼里“社會”的標準。

孩子之間的情感也暗流涌動：胖子和狐貍早早坦言“喜歡夏昊”，但最終都敗給了嘴上說著“喜歡黑炭”卻對夏昊主動出擊的方婷。就這樣，夏昊半推半就地開始這段關系，卻導致胖子遭到拋棄、狐貍被大家冷落。即便如此，懵懂又有點懦弱的夏昊沒有設法道歉或解決，而是不作為甚至逃避——當夏昊與胖子兩人一同搬水上樓，水桶不慎跌落，水流滿地，夏昊落荒而逃，只剩胖子呆在原地。

這是令胖子內心崩壞的最后一桶水。胖子不來上學了，小伙伴決定一起去找他?？墒?，沒有人知道胖子住在哪里，因為他總是把大家送完再回家。這或許源于他對家庭條件的自卑——把夏昊背回家一起睡覺的晚上，他由衷感慨：“這個床這么軟，舒服，我家里的是硬板床?！?/p>

一旁的狐貍自告奮勇地表示知道胖子的家，大家集體前往：走過街道，穿越廢墟，在廢棄的公交車上盡情玩耍。有趣的是，坐在司機位置、引領大家前進的是總處于跟班位置的黑炭（對應成人時空的蔣科長）。狐貍獨自坐在最后一排，若有所思。

走著走著，小伙伴接連離去，如同人生列車上的乘客：“蘿卜頭”摔傷，“娘娘腔”陪他離開;黑炭停下了腳步，突如其來的火車又將他與小伙伴隔開;一堵高墻攔住了先人后己的“老頭兒”……最后，只剩狐貍、方婷、夏昊一路前行，直到眼前是黃昏下的河流，無路可走。

如同電影《八月》《伴我同行》《再見我們的幼兒園》，這個源自導演真實經(jīng)歷的童年故事也在告訴我們：真正體驗到失去的滋味，意味著童年的結束。方婷哭了起來，夏昊安慰著她。狐貍一個人站著，眼望前方，夕陽的光輝照在她的臉上。狐貍大概一開始就知道是找不到胖子的，但她仍然帶著小伙伴前來：或許是因為她想抓住這個重新融入集體的機會，也可能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對他人的一種成全。早慧的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像是提前認出了風暴。

在公映版本中，真正發(fā)生時空交錯的橋段只有兩次。一次是在河邊，放學的孩子從正在打盹的工程師身邊路過，還在測繪儀的鏡頭上黏了口香糖……在寫實的鏡頭中詮釋超現(xiàn)實的“莊周夢蝶”。另一次是在片尾，夏昊在樹林中用望遠鏡看到兒時的小伙伴，身旁則是同性好友螞蟻。

測繪儀與望遠鏡，成了人物與城市之間的介質。如同吉加·維爾托夫的“電影眼”，在呈現(xiàn)城市多維空間的同時，引領觀眾在人物超現(xiàn)實心理地圖中尋覓。鳥蛋、流浪狗、礦泉水桶……重復出現(xiàn)的元素，前后呼應的人物，不斷暗示兩個時空之間微妙的聯(lián)系。

正當觀眾沉浸于“連連看”時，問題隨之接踵而至：現(xiàn)在最胖的蔣科長，性情大不一樣;螞蟻會和大家擁抱，也會試圖逃離——這才是以前的胖子會做的事。燕子對應的到底是方婷（剪頭發(fā)）還是狐貍（抱狗）？危樓少女梁爽的家正是狐貍的家，可她的造型又似乎有點方婷的神韻？

這種有所對應又非鏡像對稱，甚至錯位的方式，正是影片的妙處。對觀看經(jīng)驗的重塑，對童年回憶/夢境的再創(chuàng)造，體現(xiàn)大環(huán)境急速變化之下的物是人非，也呈現(xiàn)出人物內心深處的秘密、隱秘的情感、渴求的慰藉——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宇宙萬物都是平衡的。

于是，成年夏昊丟了望遠鏡，少年夏昊撿起望遠鏡;童年夏昊打破水桶逃跑，成年夏昊調查地下水泄漏;童年的黑炭是別人身后的跟班，成人世界的蔣科長卻是這群人中最有權力的人，還得到了燕子的垂青;面對同一個謎語，童年的夏昊贏得芳心，成年的夏昊手足無措，蔣科長提示“試試love”，仍舊“錯了”。

這是一本沒有年份的日記，導演也有意模糊時間的概念。但若想細究，還是可以從“9月7日 星期五”等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那是2001年，一個辭舊迎新的經(jīng)典標志。如同在新世紀莫名消失的胖子，其身上的真誠、質樸、浪漫，甚至貧窮，也恰恰被我們遺留在上個世紀。雖未逃離、但也困守在過去的，還有勇敢倔強的狐貍——在點著蠟燭、已成危樓的家，獨自等待著流浪狗的回歸。

影片中的高光時刻：燕子捧著插滿蠟燭的蛋糕走向夏昊，鏡頭轉至光亮中的狐貍的臉，夏昊閉上眼睛，淚流滿面。如同《小王子》，狐貍的愛是成熟的、包容的、令人成長的。夏昊此時的回憶與眼淚，像是一種“雖遲但到”的認可與回應：不僅源于當年狐貍對他的好感，也是經(jīng)過時間沉淀的反思與成長。

臨近結尾，夏昊的猜想在隧道中得以證實：地下水真的在泄漏。這水，是否源于和胖子一起打破的水桶，或是那阻擋尋找的河流？值得玩味的是，這也是電影中唯一真正形成的鏡像對稱。在釋放失落與愧疚的同時，夏昊與自己達成了某種和解，試圖在充滿困頓的生活中重建微薄的自由。

我們不難在影片中找到諸多大師的影子——無論是頻繁出現(xiàn)的推拉鏡頭還是神秘主義情節(jié)，不管是“霓虹美學”抑或復雜的親密關系：洪常秀、蔡明亮、大衛(wèi)·林奇、阿彼察邦、黑澤清、布魯諾·杜蒙、米格爾·戈麥斯、利桑德羅·阿隆索……即便如此，我們仍然能感受到：從浸會大學畢業(yè)作品《高芙鎮(zhèn)》開始，導演想創(chuàng)造的，正是一種全新的電影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