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必昆
云南高原的每一束褶皺,都是受過磔刑的大地。高黎貢山、無量山、哀牢山,被諸神切割成一行行,搓弄成一句句,在云嶺大地上擂鼓高歌,撒落成紅土高原傳唱不息的原初史詩。
我一直迷戀在云南高原布滿褶皺的肌膚上漫游,那些籠罩著諸神靈氣的秘境,就隱沒在這些褶皺里。我所尋找的每一個縣城、鄉(xiāng)鎮(zhèn)、村寨,都深藏在紅高原寬寬窄窄的褶皺里。
在彩云之南,大地是悲愴的終極。河流是群山的血,或淚,誦詠著大地雅歌。
駐足山巒,我不知道距海有多遠,離都市又有多遠。只知道與大地相貼,距天空很近,離心靈很近。迷失了方位,丟棄了浮躁,回歸了心靈。只有借助衛(wèi)星地圖,拉近,放大,不斷拉近,不斷放大,才恍惚明白這是中國西南邊疆的群山,全是褶皺,全是深綠。這片世代養(yǎng)育我們的云嶺大地,是世界的秘境,是眾神眷顧的生命樂園。
所有的山脈都是受過磔刑的母親,每一束褶皺都是她深深的傷痕。這些大地上美麗的傷痕,滋養(yǎng)著依滿全身的生靈,養(yǎng)活了盈千累萬的生命。
所有的山脈都是隆起的大海,都是被揉皺的大地,千萬年來一直以站立的姿態(tài),仰望著星空,放牧著心靈。
山脈的每一束褶皺,都被諸神撫摸過,釋放著溫度,默誦著經(jīng)咒。猶如一只只轉(zhuǎn)經(jīng)輪,回蕩在山之上,天之下,河之間,直抵生命的終始。
我自由地在云南高原漫游,爬不完的山脈,趟不完的河流。帶刀喝酒,提筆作詩,揮灑如風的時光,去伏讀紅土高原這部大地生書,揣摩云南山河的原初秉性。累了,就躺在高原敞亮的胸膛上,以自己的心跳響應大地的脈搏。此時大地就是我的身體,身體就是我的大地。頭頂?shù)奶炜帐且粔K五彩布,罩著云南高原,仿佛大地的皮膚風衣,量身定做,可謂天衣無縫。這件華麗的天衣如同高原的皮膚,自然,輕盈,光滑,完美無瑕。天衣的色彩隨意念而生,大地有什么意念,天衣就呈現(xiàn)什么色彩。云南高原上的每一株草木,葉片,露珠,都是對天衣的感恩,對大地的救贖。鳥獸的每一聲鳴叫,吟唱,都是對天衣的贊頌,對大地的懺悔。每一朵云,一滴雨,一束風,一片陽光,都是天空對大地的禱告。原來只有躺在大地上,任由風吹云過,塵土掩埋,才能感受到萬物同根,宇宙同體。
我是一只不會飛翔的蟲子,毫無厭倦地爬行在云南的山巒中,以極慢的蟻速遐觀大地的色彩,聆聽自然的旋律,嗅聞生命的氣味。大地以濃墨重彩的褶皺不斷延伸,濕漉漉地潤養(yǎng)于吟唱的嵐霏里。群山,森林,河流,梯田,村寨,彩云,以色譜的天意纂組,玄幻為一幅會呼吸的立體油畫,在大地的皺面上綴玉聯(lián)珠,霧鎖云埋。
云南,我的云云南南,迤東,迤西,迤南,一幅幅被上帝揉皺的畫稿,任我隨性漫游。大地是蒼老的,布滿褶皺的高原更是盡顯滄桑。褶皺是大地的絕美,我喜歡褶皺密布的大地,這樣的大地留存著天地涅槃后的眾多地痕,鎖埋著隆起再被壓抑的沉重內(nèi)斂,足以讓浮躁的心靈勒馬停歇,茹痛的靈魂憑依療傷。
我偏愛被上帝揉皺的畫稿,那是上帝原初的天性之作,隱現(xiàn)天地的源本狀態(tài),一切道法自然。那些被揉皺的山脈地理,紋理綿密,山積波委,成為色彩的世界,生命的襁褓,眾神的居所。
冥行擿埴,一切任由心生。匍匐在被上帝揉皺的畫稿上,我必須虔誠地動用身體所有愚鈍的感官,才能讀懂眾神的心曲,發(fā)現(xiàn)畫稿的大美,以及云云南南萬物生長的密咒。
每一個美麗而古老的云南村落,都是滋養(yǎng)我們?nèi)馍砗托撵`的母體。
哈尼梯田是母性的,而且是永遠流淌著乳汁的母性。這片大地的父親當然是哀牢群山,一座與梯田十指相扣安心過日子的沉悶山脈。火塘,那些擁有不滅火塘的無數(shù)蘑菇房,無數(shù)蘑菇房拼貼的哈尼族山寨,是梯田母親的一個個孩子。
箐口是云南元陽梯田最漂亮的一個孩子,像這樣漂亮的孩子還有很多。壩達、全福莊、麻栗寨、主魯、勐品、硐浦、阿勐控、保山寨、多依樹、愛春、大瓦遮等幾十個村落,其實都是元陽縣一些哈尼族山寨的乳名。所有的哈尼村寨都長著相似的面龐,只有母親才分得清楚。梯田母親熟悉山寨孩子的一切,哪怕是一絲毛發(fā)的不同,一聲啼哭的差異,都不會讓母親看走眼。
一位德高望重的莫批站在箐口村外的田埂上,正在講述哈尼族開墾梯田的歷史。莫批是哈尼族自然宗教的神職人員,被喻為神靈的代言人,能在神界與人之間傳遞信息,深受哈尼村民敬重。莫批作為哈尼族口傳文化的保護者和傳播者,就像是哈尼族無字的圖書館,隨便一句脫口而出的話語,都是樸素的詩句?;蛟S受莫批詩一樣的吟唱啟迪,哈尼族產(chǎn)生了很多詩人。我面前的莫批半吟半唱,闡釋哈尼族寨神或樹神的密碼,解讀哈尼族地名的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篇遠離城市的童話,我說真的很像童話。童話適合孩子,我們都喜歡童話。在哈尼梯田,我們就是一群似懂非懂飫聽和飽看這個世界的孩子。哈尼寨子山多林密,高山流水,線條板塊縱橫交錯,宛如一幅無邊的畫卷。村里村外,畫里畫外,被田埂和溪流纏繞成大地的水墨丹青。
說到畫,吳冠中先生也畫過云南梯田的油畫。但我查不出具體是元陽縣,還是紅河縣或綠春縣的梯田,抑或只是大師心中的那片云南景色。大師畫的云南梯田,寧靜,淡美,渾然天成,比我的長卷散文更具詩意的感染力。但還是沒我看到的元陽梯田美,那種遠離世界的自然美。在哈尼梯田中游走,不能不談美學。線條飄逸,塊面強化,平光運用,色彩拓展,是吳冠中油畫風景中的“形式結(jié)構(gòu)”。森林、梯田、村莊、河流四素同構(gòu),也成為哈尼梯田的“形式結(jié)構(gòu)”。層層梯田如版畫,如木刻,或黑白,或套色,任由云霧與陽光去變幻。羅杰?弗萊提出的“形式結(jié)構(gòu)”美學論,在哈尼梯田得以實景表達,脫胎為人與自然和諧交融的實景畫卷,天地大美。
哈尼梯田遠比一幅水墨或者油畫更充滿靈性。哈尼山寨是躺在梯田襁褓中的嬰兒,是一個個神靈的孩子。哈尼梯田是大地的巨型雕塑,哈尼山寨是大地雕塑上最耀眼的精靈。這是一個信奉萬物有靈的宗教王國,一座山,一條河,一棵樹,一塊石,都是哈尼人心中敬畏的神靈。寨神是“力量之神”,創(chuàng)造并庇護著哈尼山寨的一切。哈尼山寨的每一個毛孔,都按照眾神的旨意自由呼吸。梯田和村莊組成的時空運行緩慢,仿佛怕弄醒搖籃中的嬰兒。一切生命和繁衍生命的一切順乎欲求,道法自然,無始,無終,無極。這就是夢里的哈尼梯田,這就是遠古的農(nóng)耕社會。上帝還保留著這些嬰兒般的哈尼村寨,保留在大地的心窩里。
哈尼梯田是農(nóng)耕文明的天堂,是生命勞作繁衍的忍者。人背,馬馱,牛耕,雞鳴,狗吠,鴨嬉,魚游,花開,果熟,耳目所及,無不是哈尼山寨隱忍的詞語。水車,水碓,織機,染缸,犁鏵,鋤頭,砍刀,石盆,木桶,葫蘆瓢,無不是哈尼山寨隱忍的符號。我看到元陽的哈尼人,低頭背扛著四季,從不放下節(jié)令。幾匹老馬,馱運著哈尼人的生活,無需牽趕,獨自到田,自行回家。路在牲畜腳下,路在牲畜心里,哈尼人養(yǎng)的六畜都找得到回家的路。一間蘑菇房,拴住了全家的心,遮擋了全家的風雨。火塘是召喚器,是歸心箭,魔咒般傳遞著生命和情感的信息。這一切只有哈尼人懂,只有哈尼梯田疼。云霧繚繞的哈尼梯田,是如此讓人沉醉,如此讓世俗世界的我們熱淚盈眶。
哈尼人創(chuàng)造了天下最為壯觀的梯田,哈尼梯田繁衍著天下最能吃苦的民族。每一丘梯田,都是哈尼人攤開的汗水;每一道田埂,都是哈尼人干涸的汗水。堅強的汗水壘砌著哈尼人的希望。有哈尼山寨的地方,就有哈尼梯田;有哈尼梯田的地方,就有哈尼山寨。母親和兒女,永遠相依為命。哈尼梯田種出了紅米,養(yǎng)出了鴨子,還藏著鯽魚和泥鰍,供給著山寨的全部營養(yǎng)。哈尼梯田是哈尼山寨的胞衣,是命根子,是無私的母愛,喂養(yǎng)著蘑菇房中的哈尼人。無論哈尼山寨再老再大,在滄桑的哈尼梯田眼里,山寨永遠沒有長大,永遠是自已的孩子,永遠需要精心養(yǎng)育。每一個伸向梯田的村口,都似嬰兒的一張小嘴,貪婪地噙著梯田的乳頭,吃飽了還不松開。每一個哈尼山寨,都是梯田心頭的一塊肉,暖在心里,疼在心窩。大地的母愛只有天地懂得,只有神靈明白。
圣潔的哈尼梯田和她孩童般的山寨,給世界混濁的眼里滴入一滴晶瑩的露珠,擦亮了世界的眼球,同時也打開了自己深藏的窗戶。哈尼梯田正與陌生的外界進行著晦澀的對話,世界遺產(chǎn)扮演著這場對話的主持人。天地在呵護著哈尼梯田,神靈在呵護著哈尼梯田。梯田啊梯田,你是哈尼人的殿堂,也是世界原初的殿堂。莫批會為你吟唱,眾神會為你歌唱,歡唱哈尼梯田的大地雅歌。
瀘沽湖是一個絕對母性的高原湖,一個保存著人類母系氏族遺俗的女兒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從地理基因里如此純粹地充滿母性血緣。惟有瀘沽湖,這個母親的湖,這個滇西高原上圣潔如天堂的處女湖。
我并非要把所有美麗的地方都涂上母性的色彩,而是瀘沽湖本身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太濃厚。弗洛伊德在《圖騰與禁忌》中提出了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和俄狄浦斯情結(jié),描述戀父、戀母兩種人類基本心理。我認同弗洛伊德的理論,甚至擴展認為戀母情結(jié)可以用到地理研究上,尤其是那些地理與宗教、農(nóng)耕文明水乳交融的秘境。瀘沽湖當然是我認為具有俄狄浦斯情結(jié)的秘境,云南很多神秘美麗的地方都具有這種情結(jié)。只是瀘沽湖對母性的依戀更深徹,更純美,更執(zhí)迷。
瀘沽湖是一個永遠時尚的母親,整天領(lǐng)著一堆孩子嬉戲,卻能保持自己的豐姿綽約。我居住的尼賽莊園是瀘沽湖的一個小孩子,整個湖泊周遭的摩梭人村落都是瀘沽湖的孩子。三家、大落水、里格、小落水、大嘴、木夸、凹夸、落瓦、娜洼等等村寨,圍著母湖從滇西連到川西,一個比一個機靈,一個比一個漂亮,他們都是瀘沽湖親生的骨肉。我特別喜歡里格,那個漂浮在湖中的村莊,或者說游到湖里的孩子。這就是瀘沽湖的封面,常和母親一起走秀的里格島。尼賽是文友孤鷹、健如風夫婦開客棧的村子,只十多戶人家,蹲在格姆女神山腳下的湖邊,嬌小,透明,玲瓏,安靜得讓人憐惜疼愛。我攜妻挈子住在尼賽莊園,背可以靠著格姆女神山,腳可以伸到瀘沽湖,一直有種詩意地回到夢中之家的錯覺。
瀘沽湖的每一個村寨都是頑童般可愛,我奢望吻遍所有村寨的臉蛋。在每個摩梭村寨住上幾日,享受每個摩梭村寨的美,聆聽瀘沽湖每個孩子的呼吸。到瀘沽湖旅行的人無以計數(shù),可能不少人曾有留下來的念頭。我也想留在這個地方,只是沒有那樣的勇氣和條件。人生的羈絆太多,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逃離。孤鷹和如風當初也是到瀘沽湖旅行,因為太愛這個地方而留下來,最后把瀘沽湖變成了他們的家園。我從心底里遙羨他們,遙羨和他們一樣從遙遠的城市遷徙到更遙遠的瀘沽湖定居的人們,遙羨像白云一樣生活的摩梭人家。
漫步在瀘沽湖畔,聽德國樂隊 Groove Coverage的歌曲《God is a girl》。性感,磁性,熔漿般流動的音律,以及從未有過的美妙和感動如風襲來。是啊,上帝是個女孩,一個想得到自由的女孩。眼前的瀘沽湖是多么陽光,無塵,含著一絲羞澀。初看是母親,又看是少女。我想上帝果真是個女孩,那她定是像摩梭姑娘一樣美麗純潔的女孩。瀘沽湖就是這個女孩,抑或是這個女孩的家園,上帝也會喜歡的家園。我們應該像Groove Coverage一樣放肆歌唱,歌唱對瀘沽湖的愛。
摩梭村寨的一座座木楞房,散發(fā)著原始松木的香味與記憶,保存著先祖火塘的溫暖與命脈,以老祖母慈祥的權(quán)威,維系著母系氏族社會最根本的家庭秩序。摩梭人奉行“男不娶,女不嫁”的“走婚”制度。那座橫跨草海、連接兩岸村落的長木橋,成為摩梭人浪漫而神秘的“走婚橋”。這是瀘沽湖最神秘的隱私,也是人類社會最為珍貴的童話。早已走出母系氏族社會的人們,只可遠觀,不可涉足,千萬別驚擾了人類遠祖的童年。
清晨的湖水極其安靜。劃一條獨木船,蕩漾在瀘沽湖如鏡的湖面上,接納天堂般的水天一色。瀘沽湖是這個世界最清澈無邪的眼睛,那明亮的眸子里裝進了最藍的天,最白的云,最美的島,還有最圣潔的格姆女神,最纏綿的山巒,最自由的鳧雁。惟有摩梭人的獨木船能撥開瀘沽湖的慧眼,拼讀瀘沽湖的詞語,進入瀘沽湖的心靈。我們似乎看懂了瀘沽湖,其實我們又什么也沒看懂。瀘沽湖的世界最神秘,也最簡約,恰恰是這最簡約,構(gòu)成了她的最豐富。我們只有用毫無牽掛的身心,才能慢慢領(lǐng)悟她像天空和湖水一樣干凈的無限豐富。
晝云夜星,就是天空的一種簡約與豐富,只是這個星球上很多地方已失去了原初的簡約與豐富。瀘沽湖的天空是格姆女神的牧場,白天放牧白云,夜晚放牧星辰。白天是云的世界,或卷或舒,或聚或散,描繪云錦天章。夜晚是星的海洋,或密或疏,或明或暗,仿佛所有的星辰都落進了瀘沽湖里。太陽太大太亮,恐會曬傷愛美的人兒。瀘沽湖的村莊是白云上的人家,星月下的家園。天上與人間,原本相依相戀。瀘沽湖和她的孩子們,是這個世界的寵兒。母性的瀘沽湖,一直按生命的原初秩序撫育著自己的村莊,撫育著自己的孩子。秩序的混亂導致了世界的無序。瀘沽湖是一個有序的獨立世界。這個最本真的家園,除了帶給我們美的享受,還帶給我們無盡的思索。
云南的山寨都是開在山坡上的苦蕎花,只要有一坡陽光,一條溪流,就扎根耕耘,自然生長。
在金平縣馬鞍底蝴蝶谷那座神性的五臺山上,從山麓到山頂,有著不少山寨隱藏在山塢、山窩、山包中,被山嵐瘴氣掩映在迷離的山旮旯里。沿著從馬鞍底去馬拐塘的崎嶇山路,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藏在森林中的山寨,一個叫馬苦寨的哈尼族村子。
剛修好路基的鄉(xiāng)村公路出奇地顛簸,拐彎抹角,險巇難行,也難怪要叫“馬拐塘”、“馬苦寨”,可見馬走都艱難。隨行的鄉(xiāng)干部說這叫“五緊公路”:眼睛要盯緊,牙要咬緊,手要捏緊、屁股要夾緊、腳要蹬緊。駕駛員還要加一緊,方向盤要抱緊。原以為是武警修的公路,聽完明白,走過更明白。這樣的山路,顯然走路要比坐車舒服得多,也安全得多。
到達村口,但見郁郁蒼蒼的原始森林中幾十戶人家。細細欣賞,森林,翠,密。天空,藍,近。白云,潔,嫩。河流,清,緩。山寨,散,舊。風,和。日,麗。鳥,鳴。山,幽。房子多為瓦房,石墻,板瓦。石是黃色、紅色、青色,自然色澤。瓦是青色,燒制形成。也有紅磚墻,青磚墻。也有蘑菇房,土墻刷白,茅草腐黑。整個馬苦寨,就是五臺山森林綻放的微笑,釋放的野花,光著屁股的孩子,由森林的襁褓撫育生長。這里沒有規(guī)劃,一切由神而謀,自然形成,卻又錯落有致,互不干擾。這里很貧窮,幾百年來一直過著清苦的日子,沒有一件奢侈品,卻又奢侈得村前寨后都生長著紅豆杉、桫欏、董棕等國家級保護植物,流經(jīng)村寨的河水清得可以直接飲用。
我到馬苦寨的時候,正值夏末,天氣炎熱。馬苦寨的孩子們大多光著屁股,在陽光下嬉鬧。他們沐浴著陽光,沐浴著河水,一個個曬得黑油油的,散發(fā)著簡單的快樂和健康。這樣的童年,干凈得像陽光一樣,卻早已成為我們久遠的記憶,成為都市的孩子無法想象的生活。屋前曬著包谷,有雞在偷食,麻雀也在偷食,遇人經(jīng)過,鳥禽并不驚慌,仍在撿食。每戶人家的門檻一側(cè)都摳一個洞,不明何意,請教寨中老人,原來是留給雞、貓等動物的通道,擔心主人鎖門外出干活回家太晚,讓雞呀、貓呀的可以先從門檻洞進家,不用在外等候。哈尼人對小動物的關(guān)愛竟想得如此細致周到,這樣的人性溫暖得讓人眼濕。我們看見寨子里有一家在蓋房子,但見全村的哈尼漢子、哈尼婦女都去幫忙,男的劈石、砌墻,女的拌砂、和泥,累得汗流浹背,還不忘用哈尼話打情罵俏,讓苦活少些苦悶。
馬苦寨,一個森林中的山寨,一個安靜的村莊。大地喜歡安靜的村莊,眾神喜歡安靜的孩子。
雨滴,雨聲,淅淅瀝瀝地朗誦著云南的雨季。我獨自漫步在一場魔幻的夜雨中,一直走到天明。喧囂和寂寞之外的第三種狀態(tài),自由,充盈,雨夜之維。我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一個滇東南崇山中的隱秘之地。那是廣南縣的壩美村,猶如大地的胞宮一般神奇,也似大地的懷抱一樣溫暖。躺在壩美的懷中,回頭看,世界已在身后,我在想是否需要坐下來等一等?
我看見了翻越塵世籬墻的那個背影,那個名叫陶淵明的東晉文人。孤獨的陶淵明掙脫了人生的牢獄,尋到一個世外桃源,一個比宗教更具神秘感和誘惑力的地方。從此,世間多了一個尋找世外桃源的族群,人生多了一個充滿隱逸文化的夢影。
當我想起陶淵明的時候,我在想什么?人類一直在構(gòu)筑秩序,卻常常事與愿違??謶?、躁狂、焦慮、抑郁、自閉,諸如此類的心理暗疾,我們遠比古人體會得更真切。在這個貌似有序的后現(xiàn)代世界里,我們失卻了秩序;身處表象安全的后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卻找不到安全感。人群中最可靠的是母親,最具安全感的地方是母親的懷抱,甚至是母體的胞宮。唯有胞宮,是生命最安全、最溫暖的所在。尋覓世外桃源,其實是尋覓心靈的棲息之地,尋覓我們精神的胞宮。在大地和神靈跟前,我們都是一群尚未斷臍的嬰兒,離不開母體的胞宮和懷抱。
我相信世外有桃源,就像霍金相信宇宙外還有平行宇宙一樣。陶淵明尋找到一個不知地名的世外桃源,那是上帝賜給隱逸者最后的小禮物,是宇宙中孤獨運轉(zhuǎn)的小星球,是天地間幽期密約的小花園。我們期待著那樣的地方,如同無望的人期待著能做一個美夢。
當我抵達那個夢境之時,我小聲對自己說:壩美是我的世外桃源,也是陶淵明的那個世外桃源。
唐代孫思邈曰:“凡大醫(y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fā)大慈惻隱之心,誓愿普救含靈之苦。”壩美是一個大醫(yī),能療心疾。我知道所有找尋到壩美的人,都有著陶淵明的疲憊心結(jié),都需要詩性的療傷。
世外桃源有多神秘,壩美就有多隱秘。在中國地理上,壩美是云南高原喀斯特群山中一個天然封閉的小壩子,四面高山聳立,僅有一條河流穿越山中溶洞與山外相連。若果大地是母體,那壩美就是她腹內(nèi)的胞宮。森林密布的山崖是壩美的毛際,隱藏的出水洞是進入仙境的玉門。沿著那條幾公里長的幽流,撐著竹筏穿越溶洞暗河,歷經(jīng)“三明三暗”,方可抵達奇恒之府的胞宮壩美。待有光亮時,已入桃源,天地豁然開朗,恍如隔世。壩子內(nèi)清澈的小河猶如胞脈,出納精氣,抵御外邪,維系著這個懸崖環(huán)顧的村莊。這是大地的胞宮,母親的懷抱,遁世離群于世界之外,靜靜地輪回生命。
b) 黑屏功能被啟動時,當沒有任何報警出現(xiàn)以及所有報警都恢復到“正?!睜顟B(tài)時,操作站顯示黑屏,此時操作人員可以處理報警以外的其他任務(wù)。
當紛亂的世界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自己的時候,我們惟有走向母親。世界上只有母愛能讓疲憊的心靈找到歸宿,只是這種母愛不單是狹隘地來自母親,它還可以來自虔誠的宗教,來自古老的村莊,來自溫暖的大地。比如來自陶淵明的世外桃源,來自云南的古村壩美。
生命是一只疲憊的蝸牛,馱著世俗這個沉重的外殼艱難前行。活不下去的理由,常常比活下去的理由還多。每一個世情的細節(jié),都足以摧毀現(xiàn)實中的生命。我們用微笑來裝修苦澀的生活,悲傷卻像甲醛一樣從全身毛孔釋放而出。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埋藏著一個魔瓶,蠱惑的隱逸,煽動的出逃,被壓縮成一瓶液化氣,貼上一張骷髏頭的標簽。魔瓶上寫著魔咒,說隱逸是一種心靈的宗教,一種逃避塵世的生活方式,一種活透了的人生境界。找不找得到夢中的世外桃源是一回事,放不放得下塵世又是另一回事。世事總在糾結(jié)之中煎熬,生命總在煎熬之中凋謝。
“In solitude, be a multitude to yourself。”我突然想起這句英文,意為“在孤獨中,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我是我唯一的隊伍,是這支隊伍的統(tǒng)帥。我在壩美自個走走路,自個看看景,自個說說話,其實就是這支隊伍在徒步拉練,在聽我的演講與嘮叨。靜坐壩美山腰,獨撫琴弦,誰懂高山流水,誰悟云水禪心?唯有越出塵世籬樊,遁跡于壩美這樣的世外桃源,或找一個像壩美這般的山村隱居,方能悟到與陶淵明之流促膝暢敘的快感。
記得是辛卯年丙申月間,我住在壩美的村民家,整天與老人們抽抽煙筒聊聊天,追憶壩美先祖的傳奇故事。年近耄耋的黎永明老爺爺帶著我走遍了壩美的旮旮旯旯,走親訪友般與村民打招呼,還爬到村外山崖上探尋有著隱秘用途的洞穴。那是壩美的秘密,我當守口如瓶。黎氏家譜記載,三百余年前,黎姓、黃姓漢族先祖為躲避戰(zhàn)亂,分別從海南和江西輾轉(zhuǎn)逃難至云南,不約而同地找到了壩美這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于是就定居下來。據(jù)說他們都是除夕那天到達壩美,黎家白天來,黃家深夜到,趕上了過大年。后來又有來自外省的龍姓、徐姓人家也尋到壩美避難,大家共建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小家園。各地遷來的漢族與壩美附近的壯族通婚后,逐漸演變成壯族,兩三百年繁衍生息,如今壩美已變成一百多戶人家的壯族村寨。壩美人勤勞善良,民風淳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除卻食鹽、味精外,所有生產(chǎn)生活物品皆自給自足。但見家家戶戶門頭上掛一盤蜂巢,說是能驅(qū)邪庇護。村前有兩條河,一條男河,一條女河。村民都到河里全裸洗浴,男人在男河,女人在女河。路過河邊時,見到一群赤身裸體的男孩在男河里戲水,陽光裹著浪花,整條河流充滿了野性;遠處的女河中,幾個女子輕聲洗浴,夕陽西下,倩影婀娜,仿佛大地的油畫。黎大爺轉(zhuǎn)移話題,說壩美人無憂無慮,長壽者頗多,活八九十歲很平常,現(xiàn)在還有三個上百歲的,最長壽者一百一十五歲。在壩美居住的日子里,我就這樣東一句西一句地聽老人們閑聊村莊的舊事,慢慢拼湊出一幅世外桃源的全景圖,珍藏在內(nèi)心深處。
黎姓、黃姓的先祖恐戰(zhàn)亂殃及池魚,朝著人跡罕至的蠻荒云南盲目跋涉,在上蒼眷顧下找到了壩美這個幾至封閉的隱身之地,求得家眷的安全與生命的延續(xù)。而今人們不斷尋找壩美這樣的世外桃源,卻多緣于現(xiàn)代生活的荒誕感?;恼Q是一枚冷兵器,不斷對人進行著冷戰(zhàn)。遠離都市,作一次短暫的無網(wǎng)絡(luò)狀態(tài)旅行,隱藏自己的生活,為的是釋放自我,忘卻那些被軀殼遮蔽的累與痛,哪怕只是片刻。美國詩人羅伯特·勃萊寫到:“是什么導致我們各自隱藏生活?一個傷口、風、一個言詞、一個根源……當我們藏起傷口,我們就從一個人退縮到一個帶殼的生命?!?/p>
壩美是大地的胞宮,也是我們帶殼的生命,更是人類精神的棲息地。只是當陶淵明的世外桃源被找到之后,壩美游客漸多,再也不是絕對意義上的那個世外桃源。壩美的祖先躲避得了戰(zhàn)亂,壩美的后代卻逃避不了旅游。面對壩美這個帶殼的生命,以及更多最美古村落的命運,誰能作出審判?又能作何審判?而所有的審判,對別人來說無非是一個剪影。
無論怎樣,你永遠是我生命中的世外桃源。
徒步在我前面的那個人,是徐霞客,他發(fā)現(xiàn)了進入大理蒼山的捷徑,那道猶如石門關(guān)一般的斷崖峽谷。蒼山是完整的,正如上帝創(chuàng)造的山河原本都是完整的。點蒼山背后的石門關(guān)是個例外,這是神的一個虛構(gòu),卻成了大地的一個真實,成了蒼山的一道天門。何止徐霞客,在人到來之前,時間早已完成了神的虛構(gòu),轉(zhuǎn)身而去,留下這道天開的石門。
石門關(guān)是蒼山的奧妙所在。設(shè)若蒼山是一座寺廟,石門關(guān)就是寺廟之山門;假使蒼山是一座天宮,石門關(guān)即是天宮之天門。“天尊慈悲,大開法門”,或許石門關(guān)是眾生入道的一個門徑?!澳銈円M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边@是耶穌的告誡。人生有著無盡的艱險,意味著要走窄門。石門關(guān)是窄門,是永生的窄門。
石門關(guān)是受過磔刑的大地,這等創(chuàng)痛,只有神能撫慰。落石不時從峭壁上落下,那是神為石門關(guān)拂下的塵埃。游客頭戴安全帽進入石門關(guān),仿佛一伙勘察地質(zhì)災害的技工,更似一群謹慎爬行的蟻甲。人類在大自然面前,顯得如此渺小無助,隨便一粒從石門關(guān)落下的塵埃,都能砸傷無比驕傲的生命。石門關(guān)等候著孤獨的人,等候著自我療傷的心靈。
這道窄門,我昂著頭進去了。不用仗劍走天涯,只需帶著勇氣和執(zhí)著,聽著許巍的搖滾前行。像風一樣自由,徒步穿行在峽谷的底部。蒼山之巔的雪水化為溪流,貼著石門關(guān)峽谷的最低處流瀉,不染纖塵,冰清玉潔。峽谷是活著的,峭壁上點綴著各種植物,或草本,或木本,猶如中國畫的皴筆技法,讓石門的斷崖涂滿了紋理,顯示了陰陽向背。幾只孤傲的鳥,在峽谷深邃的空間飛翔,身姿輕盈,鳴聲憂傷。天空是一片不規(guī)則的藍色玻璃,蓋在峽谷的頂上。峽谷成了一個封閉的世界,又是一道自愈的傷口。這是一座山脈的斷面,光滑的峭壁,裸露的巖石,掛著生長的草木,所有生命的肌理,都以死一般的軀殼包裹著活著的內(nèi)心。
“我寧愿在大地匍匐,也不愿在云端曼舞?!本S特根斯坦對我說。我也一樣,維特根斯坦先生,這也是我的生命感悟?,F(xiàn)在,我就匍匐在石門關(guān)峽谷的深處,以蟻蟲的高度和廣度,欣賞這個世界的局部,觸摸點蒼山的內(nèi)心搏動。一巖一壑,一石一土,一草一木,抑或不起眼的苔蘚,隨便一片巴掌大的大自然肌理,都是一幅脫俗的中國畫,一個復雜的小宇宙。
一個人,徒步石門關(guān)。在峽谷的深處,世界的底部,我不知道能否抵達,也不知道要抵達何地。陽光從峭壁高處射下來,灌滿山谷,照耀著谷底的我,只有我在山路上。一塊落石滾下來,砸斷了一根樹枝,或許還壓住了一只螞蟻。我無法想象,那根樹枝會有多疼,那只螞蟻會有多痛。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世界充滿了恐懼,需要眾生度一切苦厄。九歲的兒子踢足球摔斷鎖骨,七十歲的母親被病魔奪去生命,我的生活瞬息間坍塌如泥。還有新冠肺炎,漫延全球的病毒,無數(shù)無聲的疼痛,直抵脆弱的心房。我掙扎著在山谷中跋涉,一步一聲心咒,多想對世界寫一首憂傷的詩。
生命中流逝的東西太多,我沒有勇氣,沒有抵達,沒能守住那些美好。只有一個人徒步時,我才是我自己,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抵達?;蛟S就像哈羅德?弗萊一樣,徒步只是一個人的朝圣。如果我從石門關(guān)徒步走出峽谷,穿越蒼山,是不是就算一個人的朝圣,是不是那根折斷的樹枝就能連起來,那只死去的螞蟻就能活過來,那些受傷的心靈就能快樂起來?若果不能,是不是朝圣的路走得還不夠遠,是不是暴走得越遠復活事物的可能性越大?問道悠悠空谷,石門關(guān)無動于衷,偶有一兩顆碎石落下。人心越亂的時候,神靈越是沉默,世界越是不語。
石門關(guān)是窄門,但我還得走下去。這個世界的創(chuàng)傷很大,而更傷的是還總在傷口撒鹽。其實大地可以荒蕪,山脈可以斷裂,江河可以枯竭,空氣可以霧霾,地球還是地球,地球從來不需要拯救,需要拯救的是我們自己,是人類本身。石門關(guān)讓點蒼山斷裂一截,大地能夠自我修復,無非是被茅草劃了一下表皮。大樹被砍斷一枝,傷口也能自愈,無非長個樹瘤作個受傷的記號。而脆弱的人類,卻經(jīng)不起一點點傷害。生活中隨便一次突發(fā)事件,疾病,肇事,拆遷,非典,新冠,核泄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打碎我們的平靜,毀掉我們的幸福。我們在沒有安全感的焦慮狀態(tài)中生活,就像頭戴安全帽在石門關(guān)峽谷中行走一樣,隨時都會有落石從頭頂落下,只不過不知道砸傷的會是誰?
崎嶇的山路還得走,焦慮的生活還得過。天開石門,為的是讓我走進蒼山。笑看人生,幾塊落石算得了什么,無非是石門關(guān)拂下的塵埃而已。從本質(zhì)上講,石門關(guān)是悲觀的,但面對懸崖深壑,卻依然擁有草木,溪水,鳥獸,似乎在向死而生的千萬年過程中找尋到了一種積極意義。馬丁?海德格爾說過,向死而生的意義是,當你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深切體會生的意義。我想越是不自由的世界,越要懷著自由的心靈,讓自己像風一樣自由,從不停留。即使狹窄崎嶇如石門關(guān),也能如風穿越。
這個世界供肉身去旅游的地方實在太多,唯獨缺少讓心靈去旅行之地。
我喜好徒步山野,騎行荒郊,尋覓那些能讓心靈激蕩的詩意鄉(xiāng)村。這仿佛是被城市長期綁架后的一種逃逸,一種越獄般的由心靈負載肉體的自我救贖。假使逃離,一定逃去加級寨,在初春時節(jié),趕去與梨花相約。
加級寨是一個能讓心靈漫游的地方。
逃離往往沒有方向,或許沒有方向就是唯一的方向。無需記住加級寨的方向,它是錫都個舊市的一個寨子,隱藏在白云山深處。個舊以錫聞名于世界,如今已成資源枯竭型城市。加級寨是錫都最詩意的那部分,是老工業(yè)城市身后柔美的鄉(xiāng)村記憶。
早春,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加級寨的梨花開了,朵朵梨花笑著跑過山坡,叫醒那些冬眠的蟲子。我問寨里老人,哪株梨花先開?老人茫然搖頭。問爬樹孩童,孩子爭相說自家梨樹先開花。問熟知村事的老牛、大狗、小貓,避而不答。梨花總是這樣開得漫不經(jīng)心,卻又猝不及防,撒滿鄉(xiāng)村和山野。這里面定然藏著花開的秘密,采花者理應知曉,但蜜蜂不語,蝴蝶不言,全都守口如瓶。
加級寨的梨花好看,其實是緣于山丘好看。我的家鄉(xiāng)瀘西縣是高原梨基地,種植規(guī)模遠比加級寨大得多,但梨花的盛景并沒加級寨壯觀。正如長江中下游平原皆種油菜,面積幾百平方公里,卻沒云南羅平山巒叢生的油菜花海漂亮。大地是自然美景的母體,決定著衍生花海的顏值與氣質(zhì)。模特是為時裝而生的身材,梨花是加級寨的古典時裝,錯落有致、凹凸有型的山巒也就成了梨花時裝的名模。無論從加級寨的哪個角度,都能看到山丘的曲線,也就能看到梨花叢起伏變化的曲線。曲線是美的線條,加級寨是一個曲線交織變幻的山村,是梨花的高端T臺。
面對這個魯沙梨的家園,房前屋后、村前村后、村外山巒,到處生長著蒼老的梨樹。農(nóng)民期盼的是仲秋結(jié)滿枝頭的魯沙梨,我等待的卻是初春山野的雪白花海。在寨里走走,遍訪梨花叢中的村舍,甚為愜意。而我更愿意去村外的山地間獨行,領(lǐng)略梨花帶來的寂靜,以及春的萌動。
我極力躲避著人群,任由韁繩般的山路牽引著,漸漸離開村莊走進山野。滿山的梨花叢叢盛開,如海浪,如雪浪,卻寂然無聲。林中有一間小木屋,掩映在梨花叢下,甚是唯美。這是果園看守人的居所,此季無人,要到梨子能吃的季節(jié)才派上用場。我欣然進屋,獨享一屋寂靜,坐看滿山“晴雪”。對,記得有一首元曲《清平樂·梨花》這樣寫道:“一枝晴雪初乾,幾回惆悵東闌。料得和云入夢,翠衾夜夜生寒?!毖矍暗睦婊ㄇ∷魄缣熘?,梨花與雪花,恍然難辨。木屋一夢,恍若千年,我就在這樣一個不屬于任何時代的時空里,定格成梨花山的守護人。此時此刻,一座梨花山,遠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要重。心靈與身軀,總算由兩個常常反向的極,合到了一起,在梨花樹下相遇。
風,或許并無風,我看見陣陣梨花徐徐飄落。林地,山路,大地,落英繽紛,一片雪白,不敢插足。擔心踩著花瓣,還有花瓣上的那只螞蟻。傳說中的“玉雨花”,原來是上帝撒落的梨花。花瓣潔白、輕盈、無語,像舉行某種宗教儀式,咒語般撒向大地。地球的引力減到最小,潔白的花瓣可以盡情輕舞,慢慢飄浮,越來越慢。世界在此刻停下奔跑的腳步,時間在此刻緩慢下來,可以一片一片欣賞曼舞的花瓣,每一片都是宇宙的小精靈,輕輕吟唱。這是一場盛大的葬禮,梨花在春天埋葬大地,漫無邊際。大地滿是創(chuàng)傷,大地太累,是梨花將大地埋葬,將大地撫慰。黛玉葬花,大可不必,落英在以自己的方式感恩大地。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葉,都是花與葉對大地的厚葬,對大地的哀歌。落花是還活著的花瓣,落葉是還活著的樹葉,落下來是為了跪著默念生命的恩咒,躺在大地上和樹根一起呼吸。
就在這間木屋歇息了,有屋遮蔽,還需何物?寂而靜,能聽到花開花落的聲音,看到古人簡單的生活,間或神靈的幻影。月光漫溢山野,照耀著如雪的梨花。玉雨花在夜空中依然飄落,每一片花瓣都晶瑩剔透,如翩躚的玉片,冰清玉潔。我看見你在花瓣鋪就的舞臺上獨舞,靈魂出竅,光隨人舞,神往心醉,演繹一臺舞蹈的史詩。梨花無眠,深夜里依然綻放。待到日出,那花瓣落盡的枝頭,悄悄探出了春芽。
加級寨梨花山是一座奢侈的天堂。滿山梨樹,滿樹梨花,滿地花瓣,除卻這一片片圣潔,世界別無一物。獨行于這樣的山野,所有的思維都是寂靜,思考什么都是俗,沒有什么值得思考。就用上帝撒落的花瓣,給原罪的心靈洗滌,給污濁的靈魂透血。這個花季之后,不知下一季梨花又到何時綻放?
花開花落,如此紛呈,如此簡靜。從一朵的開放,到一樹的綻放,再到滿山的爆開,梨花只含絲絲的微笑,淡淡的清香。整個花山于看似無序中有序運行,有如星海的從容,與混沌的世界毫無干系。在上帝撒落的梨花中,人類就是一群臟物,不值一提。
梨花落盡,梨葉發(fā)出,梨樹終要結(jié)果。所有的梨花已經(jīng)埋葬大地,不留痕跡。我不想看那充滿人類欲望的水果長大,看那用金錢交易的世道橫行。下山,回家,回到那個茍活的城市。人潮、車流、霧霾、無序、喧囂,這些詞語再次堅定地阻擋著腳步,成為宅家的理由。在下次梨樹開花之前,不再出門。
樓房格子里的人群,是一片片塑料花瓣。個體被分散,孤獨被固化,唯有在搖滾中求得安靜。外面的世界越是精彩,自閉的癥候越發(fā)孳生。躁狂與自閉,構(gòu)成都市人的兩極,甚至是同一個人的兩極,組裝成莫名其妙的面具。自閉其實不是病,而是對世俗的不屑反抗,對心靈的隔離呵護,對完美的渴望堅守,如同對一枝梨花的珍愛。我欣賞有自閉癥的人,欣羨自閉者隱藏的那個小宇宙,那份安靜和高潔,也許就像梨花一樣純真無邪。
期待上帝再撒落一次梨花,我將成為梨花雨中孤獨行走的瘋子。
我到了一個語言的王國,猶如淪陷在堆滿西紅柿的鮮紅泥沼里,一切無所適從,卻又痛快淋漓。
綠春縣是一個徹底的哈尼王國,大人小孩們穿著鮮艷的哈尼服裝,說著漂亮的哈尼話,滿臉洋溢著哈尼人在這片大地上的民族自信。我生活的云南,雖然民族眾多,但漢化的影響卻日趨嚴重,漢語仿佛植物界泛濫的紫莖澤蘭,侵襲著民族語言的生長。但在綠春卻出現(xiàn)奇跡,哈尼語是強勢的主導語言,不僅哈尼族講哈尼話,生活在這里的各種民族包括漢族都講哈尼話,甚至外省人到綠春做生意也要學會用哈尼話交流。我在三猛鄉(xiāng)臘姑村,寄宿村民何九月發(fā)家,他家是這個哈尼山寨里僅有的幾戶彝族,但這幾家彝族人卻不會說彝話,全講哈尼話。據(jù)說綠春是哈尼族人口比例最高的縣,是哈尼族居住的中心,還是哈尼語標準語音所在地,自然出現(xiàn)了哈尼語成為這一地區(qū)主導語言的奇跡。
綠春是哈尼山鄉(xiāng),而三猛則是臘咪山鄉(xiāng)。哈尼族有著數(shù)不完的民族支系,臘咪就是哈尼族的一個支系。在臘咪山鄉(xiāng),城市的繁華與虛偽蕩然無存,一切變得單純天真,如清冽的山泉一般透明,清脆的鳥鳴一樣簡潔。世界純潔得恍若一條透明魚,陽光直透骨骼,心思昭然可見。面對如畫的三猛和質(zhì)樸的臘咪,讓戴著面具裹著心扉的都市人感到嚴重的不安與慚愧。
我行走在臘咪山鄉(xiāng)的村寨,聽著神秘的哈尼話,雖然聽不懂,卻能從其肢體語言獲得神交。哈尼話是從心里流淌出的知心話,哈尼話是從眼里流露出的動情話,哈尼話是從肢體流逸出的親切話。哈尼話充滿樸素的詩意,有著詩經(jīng)時代的意蘊,史詩時代的風采。聽著如此神秘而又單純的哈尼語言,喝著如此醇香而又熱烈的哈尼燜鍋酒,原來人類的快樂如此簡單,沉醉如此易于淪陷。
在哈德的夜晚,酒過幾巡,一個健壯陽剛的哈尼弟兄豪飲后突然高聲說道,今天太高興,兄弟我撒嬌了。眾人愕然,撒嬌本是小孩和美女的本事,怎么一個哈尼爺們也要撒嬌?但那哈尼弟兄似乎是本性和醉意使然,完全不理睬別人的驚訝,依然喝一杯酒說一句我撒嬌啦,再唱一曲自編的哈尼歌謠,物我兩忘,樂至極境。受其兄感染,眾人皆爭呼撒嬌,一醉方休,忘我歡樂。原來撒嬌這般痛快,撒嬌這般釋懷,撒嬌這般簡單。
臘咪山鄉(xiāng)的哈尼情,讓我們?yōu)樽晕覐氐兹隽艘淮螊桑杏X像墜入情人節(jié)的漩渦里。在被上帝揉皺的畫稿中生活,我們得到了神靈的眷顧,盡情對梯田撒嬌,對眾神撒嬌。沒有什么不可以,因為我們是上帝的孩子,我們是大地的孩子,我們是山民的孩子,我們有千百個理由撒嬌,我們想變回從前,撕去面具,像孩童一樣天真無邪地生活。
上帝是一個女孩,大地是一個情人。今夜,我們在哈尼臘咪山鄉(xiāng)撒嬌,只因我們活得太累,只因想獲得你的些許疼愛。
白晝的臘姑把我等來,黑夜的臘姑卻讓我靈魂出竅。寄宿在三猛鄉(xiāng)臘姑山寨,整個疲憊的身軀和浮躁的精神慢慢安靜下來,可以用山脈緩慢的時間,進入梯田世界的深處。
哈尼人居住的大山是水性的,神風吹拂山嶺即皺起波紋,變成遍山凝固的梯田。我走在梯田的田埂上,其實是漂浮在浩瀚的水波中。對上帝來說,大地和大海,我想只是不同狀態(tài)的同一生命載體,猶如水與冰的區(qū)別。山嶺的梯田和湖水的波浪,本是神靈相同的藝術(shù)手法,不同的是水里的畫留不住,眾神和哈尼人開鑿的梯田卻成為大地的雕塑。由此看來,凝固是時空的真諦,只有凝固才能使世界真實可觸。
夜幕降臨,我悄悄離開了哈尼人的酒歌和篝火,走出村外,把自己交給了陌生的臘姑,交給了黑暗卻又如此透明的無限的臘姑時空。
臘姑被哈尼人釘在一條綿亙的山脈上,臘姑的對面,是另一條同樣蒼茫的山脈。兩條山脈的中間,是一條深邃的山谷,谷底是河流,而山脈的立面,全是延袤的梯田。這些輪廓,原本是白天看清的,夜晚天地已成一體。
我坐在臘姑的邊緣,也就是梯田的高埂上,看著臘姑慢慢被黑暗吞噬,而臘姑對岸的黑幕卻清晰開來。星羅棋布的天穹罩在臘姑的頭頂,近得仿佛踮踵翹首即伸手可觸。月光下的梯田若魚鱗雜遝,銀波千頃,如夢如幻,比任何白晝的光影都令人沉醉。黛墨鋪翳的山帶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燈光,或密或稀,簇集成片,那是一個個脈動的哈尼山寨。白天覺得山嶺上沒有幾個寨子,夜晚才看到大山上養(yǎng)育著如此密集的哈尼山寨。有幾處只有一盞燈綴在黑幕上,與村莊相隔很遠,猶如一顆顆孤獨的星星。那是獨處的哈尼人家,因田地距離寨子太遠,就把家搬到自己的田地邊,方便勞作。跟綠春的一位老兄說起,他說他父親就是一個人住在山頂?shù)奶锱锢?,不喜歡住在寨子中。我不知道在山野獨處的哈尼人是否孤獨,倘若孤獨又如何熬過漫漫黑夜。而孤獨這種潛伏的情感,又何嘗是獨處的人才會有呢,身居鬧市的心靈有多少沒受過孤獨的侵攘。其實在黑暗無解的宇宙中,每一顆星球都是孤獨的,地球上的人類更是孤獨無助。
臘姑是一顆果殼,我在這顆果殼中遙看周遭的星渚,仿佛成了無限空間之王。白晝是盲瞽的,上帝在白晝渾然隱去,除了人類那些物化的生活,我們在陽光下什么也看不見,一切充滿了黑暗的懼惑。而黑夜是明奧的,神祇的輝光照庇著天宇,我們借助黑暗看清了璀璨的星辰,黑暗中的宇甸是如此敞亮而深窅,我們在黑暗中無比充盈,無比安謐。
這一夜,我在臘姑梯田徹夜與星渚交流,享受著大地和神靈的靜篤。黑夜是充滿福音的,地球轉(zhuǎn)動一天,為的只是將奢侈的睡眠平等地布施給大地上的所有生靈,讓勞倦的云南山民舒坦安睡,讓我聆聽到大地平緩的呼吸。月光下,我看到幾片樹葉悄悄吐水,葉子邊緣結(jié)滿了一粒粒水珠,猶如掛著一串瑩琇的項鏈。膽小的蟲子在梯田中鳴叫著,給山野增添了無限的寧謐。一切微不足道,一切又缺一不可。
對一個村莊的認識,常常緣于色彩。每一個古村落,都涂著時光沉淀的特別色彩。幾次去滇南彌勒市的阿細山村可邑采風,恰巧都逢秋季。秋好,我喜歡秋里的村寨。但可邑的秋實在濃烈,一眼微醺,常不及醉。
與其說是游村,不如說是賞畫。我觀可邑,其實是在品鑒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一幅有些梵高風格的油畫。這幅油畫的背景簡潔,藍的天,紅的土,青的山,黑的石。但這些不重要,聚焦山寨的顏色更醉人。
天玄地黃,是我看到的可邑村主色調(diào),至少是秋季的色相。那種道法自然的山村色相,浸透著大地與生命的玄黃,令人血脈暗涌。中國人對黃色的崇拜,來自于對大地的敬畏。無論黃土地、紅土地、黑土地,都會耕耘出一個金黃的秋天,讓黃色作為秋收的霸氣之色??梢氐狞S,其色系更為豐富,各種不同的黃爭相涂抹著同一幅畫布,比梵高瘋狂,比畢加索大膽。但萬色歸心,所有的黃色,都是可邑的生命原態(tài),都是阿細人祭火時涂滿油彩的面龐。
阿細是彝族的一個支系,聚居于彌勒。我漫步在可邑村,進出于阿細人家的屋舍,與阿細人共享可邑的色彩。所有美景都需陽光來化妝,斜射的陽光總在用心“PS”著鄉(xiāng)村的景物。在金色的朝陽或夕陽照耀下,整個可邑村呈現(xiàn)出各類不同的黃色,考量著我們對同一種色相不同分類的敏感認知??梢卮逅蟹课莸膲Ρ诮詾橥咙S,方塊周正,錯落有致,構(gòu)成建筑的幾何形狀和村莊的粗獷輪廓。那是可邑村的村服,越穿越有古老彝族支系阿細人的氣質(zhì)。這些土黃粗糙、溫暖、樸實,富有生活味和歷史感,讓人憶起祖父、祖母時代的斑駁歲月,想起阿細跳月的歡快時光。屋頂蓋著紅平瓦、青筒瓦,伴著淡青的炊煙,罩著阿細人火塘邊的日子??梢卮鍘装倌隁v史,建造住房一直延續(xù)土木結(jié)構(gòu)。土坯砌墻,再用沙土粉墻,自成土黃。近年新建的磚混房屋,同樣涂土黃色外墻漆,蓋斜坡瓦屋頂,與傳統(tǒng)建筑色相一致。土黃是可邑村靚麗的肌膚,是阿細人健康的膚色。仿佛只有在土黃色的屋里居住,在土黃色的寨中生活,阿細人的血脈才能得以傳承。
抬眼望去,每家屋頂、門前或堆或掛著眾多金黃的玉米,墻面拴著幾串火紅的辣椒,還有隨意堆放的老南瓜。這些都是熟透的秋色,活著的糧食。玉米越老越黃燦,籽粒飽滿,如阿細人的笑口。在玉米地的埂頭埂腦,種上幾塘南瓜,瓜藤爬滿巖埂,綴滿日漸長大的南瓜,成為附帶的收成。彌勒一帶稱南瓜為金瓜,金瓜這名好。南瓜長老了,由綠變青,由青轉(zhuǎn)黃,修成金黃,終成金色之瓜。老金瓜當然是黃色,而且是比玉米更炫耀的金黃色。仗著個頭大,本不值錢的幾堆老金瓜成了可邑最耀眼的色彩。那些夸張的金黃,調(diào)和著一絲老黃、赭黃,夾雜少許未熟透的青綠,裝點著阿細人家的門面。如同阿細姑娘佩戴的服飾,值不值錢無所謂,自個做的玩意兒,好看便成。
阿細大叔招呼進屋坐坐??邕M門檻,即聞到煙草香味。阿細大嬸正梳理煙葉,金黃的泛著油光的煙葉是上等煙,土黃、枯黃的煙葉是下等煙,每片烤好的煙葉都是票面不等的人民幣,需仔細分揀。男人饞了,先取把好煙葉切成煙絲,端起水煙筒抽將起來??緹熚秵?,只有煙癮大的漢子才吃得下。但自家辛苦栽種的烤煙,嗆也嗆得實在,于是抱著水煙筒咕嚕咕嚕邊咳邊吸,直吸到精神抖擻。院里還堆著剛挖的姜。黃姜比白姜好,老黃姜更辛辣。姜黃是純正的黃色,不炫耀,也不低調(diào),色相端正,當然得洗凈切開來看。
村里村外,但見房前屋后矗立著不少老態(tài)龍鐘的柿子樹,枯瘦卻硬朗的枝椏,結(jié)滿了橘黃的柿子。當?shù)厝私惺磷訛槭粱?,此柿花是果不是花,但這名頗具詩意。柿子樹葉凋落快,柿子成熟慢,到深秋至初冬,滿樹黃柿常無一葉襯托,遠遠望去仿佛開滿一樹黃花。樹冠上先熟的柿子,早被鳥雀啄食空洞,卻依然掛著,直至熟透自落成泥。柿子皮薄,摘之不易,柔軟易爛,也就出不了村寨。想吃就站在樹下摘兩個吃吃,多是自生自滅,權(quán)當黃花來點綴山村而已。
牛鈴鐺響聲傳來,趕緊讓道。幾頭黃牛大搖大擺走來,膘肥體健,一看就是犁田、耙地、拉車的好料,也是斗牛的種子選手。黃牛身后慢騰騰走著口銜旱煙槍的放牛倌,氣定神閑。再后是走走停停跟著去玩的黃狗,侍衛(wèi)角色,不叫不鬧,腳步輕盈,與黃牛和主人保持著最佳距離。放牛倌說,黃牛好,力大、耐旱、好養(yǎng),適合可邑這類高寒山區(qū),水牛就適應不了。黃狗更好,頭黃、二黑、三花、四白,這是狗的色種排序,養(yǎng)狗當然要養(yǎng)黃狗和黑狗。紅公雞、黃母雞,那是土雞的好品種。黃牛、黃狗、黃雞、黃貓,這些生靈,構(gòu)成可邑有聲的黃色、流動的黃色。
太陽當頂,但聞三弦彈響,鞭炮開炸。翻看老黃歷,原來今天是個黃道吉日,畢家的閨女出嫁辦喜事,整個山村頓時熱鬧起來。彝族是能歌善舞的民族,阿細支系更是歌舞之族。阿細人愛說“會說話就會唱歌,會走路就會跳舞?!薄叭翼懀_板癢?!薄疤绿教柭?,跳起來的黃灰做成藥?!痹瓉硎澜缑栋⒓毺隆返陌l(fā)源地就在可邑。來的都是客,剛被阿細姑娘拉著跳了兩圈,又被阿細小伙拽去喝喜酒。宴席上,阿細“八大碗”擺滿飯桌,黃燜的土雞、焦黃的紅燒肉、蛋黃的酥肉、嬌黃的油炸花生、橘黃的南瓜蒸扣、淡黃的土豆片,如果再有金黃的玉米飯、松黃的苦蕎飯,那真是可邑的農(nóng)家色彩呵。新郎笑說,咱酒也是黃色的。原來說的是用黃色的包谷烤出來的包谷酒。其實可邑農(nóng)家樂里的山楂酒、拐棗酒、棗子酒等,都是深淺不同的黃色。色香味俱全,各種黃色系列的菜肴最是誘人。喝完兩杯,還不忘拍攝可邑色彩斑斕的美食。
可邑的美色來源于自然,來源于大地,來自于我們的大地母親。四季輪回,草木榮枯,春色、夏色、秋色、冬色,色色畢現(xiàn)。所有的色相都衍生出濃厚的詩情畫意,描繪出一個色彩的可邑,又一個如母體般溫暖的村莊。
在云南,大地上的它們很自由,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想怎么長就怎么長,一切全憑天性。它們是植物,它們是動物,它們是大地上的生靈。
這是一個沒有統(tǒng)治者的自然王國。
水,土,陽光,成就了它們。水是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水,源于高山的水源,密如血管的河流,清冽甘甜的山泉。土是山嶺、山谷之土,或厚或薄,或肥或瘦,覆蓋在大地上,包裹在石巖間。陽光是燦爛的陽光,絢爛多彩,照著天,天成藍色,照著云,云成彩云,照著大地,大地成綠色。
云南的天空沒有塵埃,它們沒有塵埃,塵埃都落在寂靜的大地上,大地上的一切生靈都是透明的。唯人類的心中飄蕩著塵埃,只有少數(shù)人心中的塵埃能落下。
云南是綠色的世界,是生靈的世界。大地上或森林,或草地,或莊稼,隨四季變幻著豐富的綠色,有草綠、翠綠、黃綠、粉綠、淺綠、中綠、橄欖綠、叢林綠,綠綠相映,細微得難以分辨。最熟悉它們的是云南的少數(shù)民族山民,他們活在它們的世界里,從小耳濡目染,大多能認識一二百種植物和幾十種動物。即或這樣,所識數(shù)量也僅僅是它們的一部分,還有多少不知名的動植物默默地繁衍著,成為這個王國里不受干擾的生命。
人類把地球上的它們分為了名貴的、低賤的,然后大肆砍伐、獵獲名貴的,墾毀、踐踏卑賤的,直至它們?yōu)l臨滅絕,再去圈定國家保護植物和動物。幸存于邊疆,幸存于云南,成了生物的基因庫,成了地球的凈土,使它們得以繁衍生存。
我喜歡它們,尤其它們中的植物。植物柔弱,卻又堅強,大膽。植物易折易砍,抑或燒毀,但不悲傷,不自殺,只要根系連著土地,又能癒合傷口,繼續(xù)生長。植物比動物更大膽,敢于在陽光下生長,在懸崖上投生,跟隨季節(jié)的輪回,自生,自長,自衰,自落?;ㄩ_迷漫,落地成佛。
每一株植物都是令人敬畏的,生命和世界就在那一枝一葉上。正如《華業(yè)經(jīng)》所說:“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薄独献印氛f:“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原始森林中,古樹有榮有枯,榮的任它榮,枯的任它枯,一切道法自然,這就是生命的秩序和真諦。
在云南,我看到了許多鮮艷的苔蘚,有綠色,有青色,有黃色,有紅色,有黑色,顏色濃密,如油畫一般。最喜歡巖石上的黃色苔蘚,金黃,棕黃,青黃,砂黃,交錯分布,漸次變幻,毛絨絨,細密密,一片一片地貼在潮濕的巖石上,很遠就閃著金屬的光澤。以前只見過綠色類的苔蘚,卻不知山中連卑微的苔蘚植物也如蝴蝶一般艷麗。苔蘚種類很多,但我們常見的很少,只有在原始森林里,才會有各種苔蘚。樹干上的苔蘚多為墨綠色,巖石上的苔蘚顏色就很多,不知是否與苔蘚吸收了巖石中的礦物質(zhì)而致顏色變異有關(guān)聯(lián)。一個地方連苔蘚都這么漂亮,可見造物主真是用心良苦。
云南高原除了它們,還有他們。他們是白族、哈尼族、傣族、傈僳族、佤族、拉祜族、納西族、景頗族、布朗族、阿昌族、普米族、德昂族、怒族、基諾族、獨龍族,他們是云南特有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分散居住在星羅棋布的村寨中。
他們是農(nóng)耕者,活在人類古老的農(nóng)耕文化里。他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他們在梯田里種稻谷,在旱地里種包谷、苦蕎、馬鈴薯,還在菜地里栽白菜、青菜、鐵頭白、蘿卜、小米辣。他們養(yǎng)牛犁地,養(yǎng)馬馱運,養(yǎng)狗作伴,養(yǎng)豬、雞、鴨、鵝、貓熱鬧,也宰食。他們的寨子有雞鳴狗吠,炊煙縈繞,有紅白喜事,民族節(jié)慶。他們是大山的子民,靠山吃山,但求溫飽。他們善良,樸實,勤勞,堅韌。他們不會為扶不扶跌倒的老人而猶豫,討論,爭執(zhí)。他們沒富可炫,也不哭窮。他們不吃白錢白米,不取不義之財,一切憑勞動所得。他們膽怯,羞澀,不會為不愛的人寬衣解帶,不會被金錢遮蔽了雙眼。他們的寨子很小又很老,是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流傳著各種各樣的民間傳說。他們常為死去一個老人憂傷半年,常因女兒出嫁歡樂數(shù)月,也為一個墜地的娃兒激動幾天。他們的男人要養(yǎng)家糊口撐門戶,女人要結(jié)婚生育理家務(wù)。他們一生的路只有兩條,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他們沒走過平路,就像城里人未爬過山路一樣平常。他們的一生都在山脈上勞作,累了就跟牛馬說說話,比較晝夜的長短和莊稼的好壞,還有那些豐滿羞澀的瓜果豆菜,以及掛在田野和山寨里的笑容。他們簡單地生,簡單地活,簡單地老,簡單地死,像水墨畫一樣簡約舒張。
他們不是大地的主人,也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大地的主人。他們是山中的隱者,他們敬畏大地,崇拜一切自然的神靈。他們對大地索取的很少,大地給予他們的卻很多,有森林,有河流,有藍天,有濕度,這一切生命之源滋養(yǎng)著他們。他們是大地的守護者,而不是破壞者。他們對大地不貪婪,只索取很少的一點。他們不砍伐森林,不開采礦藏,不截流發(fā)電,讓大地肌膚完整,自然輪回。他們只開墾一些梯田,栽種一些坡地,對于河水,也只引一點舂水碓推水車,用竹溝引一些回家飲用。他們的村寨接滿地氣,身體接通地氣,吃粗糧,干粗活,任憑天地養(yǎng)活。他們喝點自釀的包谷酒,吃點山上的野菜,這樣生活就很有味了。病了,找點草藥來醫(yī)治,有什么病,山上就有什么藥,只要用心,就能治愈。
我敬畏大地,敬畏云南大地上的他們。
除了它們和他們,還有祂們。祂們是眾神,是他們篤信的諸神。他們信奉萬物有靈,崇奉多神,他們信仰的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一直沉淀著原始宗教的色彩,濃厚而熱烈。有了它們,他們,祂們,云南就成為一個天、地、人、神共處的世界,上至天,下至地,所有的時空中都充滿了神靈。一塊巨石,一個巖洞,一棵大樹,一片山林,都體現(xiàn)著靈性,因而對其頂禮膜拜。很多具有靈性的自然現(xiàn)象,都有相應的神,如太陽神、月亮神、風神、雷神、雨神、山神、水神、火神、寨神、家神等,這些神是善鬼。此外還有惡鬼,如東方鬼、西方鬼、母豬鬼、吊死鬼、老虎鬼等。世間萬物,全都有相應的神靈主宰。
云南是眾神主宰的世界,大地上的事物都有神靈庇護。神們主宰著大地上的一切生靈,主宰著它們、他們的命運,讓森林更茂密,河流更清澈,梯田更肥沃,村寨更溫馨。
云南的大地是幸福的,居住著神們、它們和他們。大地需要眾神的護佑,大地需要眾人的敬畏。人需要尊嚴,大地和神靈更需要尊嚴。而我們更多更廣的大地,早已沒有神靈護佑,沒有人的敬畏。人類主宰的大地是痛苦的,毫無休止的建城、修路、開礦、截流、毀林、污染等行為,無疑是對大地的戕害。
任何漠視大地疼痛的心靈,都流暢著罪惡的血液,都將被眾神鞭笞。不等大地毀滅,我們已近末日。
大地是痛苦的,諸如云云南南的地方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