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夢若
(東北師范大學,吉林 長春130022)
菲利普·羅斯(1933-2018 年)是美國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前十年最重要的猶太裔文學家之一,多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獲得國家圖書獎、福克納小說獎、普利策文學獎等。羅斯在1986 年以后的作品中加入了包括種族身份、以色列問題、性別問題和戰(zhàn)爭問題等深具歷史意義的內容,開拓了其作品的廣度和深度。
《美國牧歌》為羅斯1997 年出版的作品,是“美國三部曲”系列小說的第一部,以第一人稱祖克曼的視角敘述了從美國經(jīng)濟危機大蕭條到二十世紀末猶太移民利沃夫家族美國夢破滅的遭遇。主角西摩·斯維德·利沃夫高中時是人人仰慕的運動明星,循規(guī)蹈矩的他在畢業(yè)后選擇念完大學并承繼家業(yè),娶“新澤西小姐”為妻,在父親的手套工廠兢兢業(yè)業(yè)工作,后接替父親成為一名成功的企業(yè)家。他一直深愛他移民的美國新大陸,但1968 年,他鐘愛的年僅16 歲女兒梅麗卻在美國思想動蕩的時代成為激進的罪犯,最終毀了他一家,也毀了斯維德的美國夢。
這部小說一經(jīng)問世便引起轟動,于1998 年獲普利策文學獎,國內外對《美國牧歌》這部小說的分析也豐富多彩。在主題研究上,已有“美國夢的破滅”、“移民、民族身份與主體”、“美國田園思想”等;在敘事方法研究上,已有“新歷史主義敘述方法”、“新現(xiàn)實主義敘述方法”、“后現(xiàn)代主義敘述方法”等;其他也包括諸如“神話原型”探究、人物分析探究等。
在《美國牧歌》這部小說中,利沃夫家族的最大轉折來自于利沃夫家族第三代人物梅麗,梅麗的犯罪毀掉了利沃夫家族的美國夢,在小說的后半部分中,主角斯維德在故事推動層面的作用并不明顯,真正推動小說發(fā)展的核心是梅麗。因此,梅麗與利沃夫家族的關系問題就顯得較為突出,在兩者關系變化中,“電視”這一意象出現(xiàn)頻率高達33 次,平均每6.4 頁就會出現(xiàn)一次“電視”這一意象,遠遠高于其他意象,因此對于電視這一意象的理解是分析梅麗這個人物以及梅麗與利沃夫家族關系的關鍵。
意象是關于感官映像、情感以及思想的具體代表。意象指的是比喻語,尤其指隱喻和明喻的喻矢。[1]首先,文學作品中的“意象”主要用于塑造人物形象與表達主題思想,意象是一個審美范疇,是融匯著作者主觀情思的客觀物象。在《美國牧歌》中,梅麗少年時最重要的行為動作就是看電視。經(jīng)??措娨暤拿符愒谙喈斠欢螘r間內患有口吃的疾病,因此,梅麗的自我表達受到極大限制,與其父斯維德的成功交流也極少。對“電視”這個意象的分析成為了解梅麗思想與成長的重要途徑。其次,一個“意象”可以被轉換成一次隱喻,但如果它作為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不斷重復,那就成為一個象征,或者成為一個象征系統(tǒng)的一部分,其意義就絕不僅限于意象本身,而是擴展為一個文化范圍內的“象征”。在小說中,“電視”一詞一共出現(xiàn)33 次,不僅是讀者了解梅麗的一個重要意象,也是小說的情節(jié)線索之一,如此反復持續(xù)地出現(xiàn),“電視”也成為了菲利普·羅斯描寫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和六十年里梅麗一代青年的文化象征。
《美國牧歌》透過平淡細致的寫實筆調,在蒙太奇和意識流式的回憶與現(xiàn)實中,展現(xiàn)出具有深厚內涵的“電視”意象:第一,“電視”是梅麗心靈成長變化的展現(xiàn),是梅麗另一個自身的隱喻;第二,“電視”是思想混亂的梅麗一代青年在當時美國環(huán)境中的象征。
在《美國牧歌》這部小說中,梅麗與電視的關系尤其緊密,出現(xiàn)“電視”一詞33 次中只有3 次與梅麗無直接關聯(lián),“電視”貫穿了梅麗整個成長過程,也是梅麗的自我表達的隱喻。小說中提到“電視”一共有三種形式:第一種為作為“家用電器”的物品;第二種為“看電視”這一行為;第三種為“電視節(jié)目”的內容,與梅麗相關的是后兩種形式。
在電視與梅麗的關聯(lián)中,可以發(fā)現(xiàn)童年的梅麗擁有正義至善的良心與純真的想法。電視開啟了少年梅麗對美國社會的關注,在梅麗第一次與“電視”一詞產(chǎn)生直接關聯(lián)時,純真的梅麗就對美國演說家產(chǎn)生強烈的抵觸情緒,對電視上出現(xiàn)的美國政客強烈厭惡,甚至破口大罵。由于梅麗少時有口吃的毛病,因此甚少能找到梅麗與其家庭成員間成功的交流,觀看電視成為梅麗展現(xiàn)情緒的重要交流窗口。少年時單純善良的梅麗由此對電視上出現(xiàn)的內容有了相當多的關注與思考,而這種關注恰恰體現(xiàn)了梅麗少年時對于正義與良知的內心世界。電視內容中鋪天而來的暴力和恐怖內容深深影響了簡單善良的少年梅麗,梅麗的內心滋生了對現(xiàn)實的懷疑。
梅麗的口吃是一種強烈的失語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的背后是梅麗對于鋪天蓋地電視內容的懷疑和不可理解,童年梅麗由于缺乏對現(xiàn)實社會的認知,在成人看來尋??梢姷膬热輰γ符惍a(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作為父親的斯維德不可能理解梅麗的暴力傾向,因為當斯維德和梅麗兩人看電視時,斯維德是以成人的眼光看,彼時的梅麗尚處童年。然而由于梅麗的失語,這種震動在童年梅麗的內心中幾乎不為人知。這種埋藏在內心的暴力種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梅麗未來的人生走向,當梅麗擺脫了“看電視”這一階段的形式后,梅麗就成為了“電視內容”,因為梅麗成為電視節(jié)目報道的“里姆洛克爆破手”。
在梅麗長大以后失蹤的一段時間中,只能通過“電視內容”這一途徑來了解梅麗。而不幸指出在于,梅麗效仿了當初她在電視中學到的暴力,并將這種暴力運用于對美國社會的傷害,成為了電視報道的犯罪分子。梅麗將自己變成了電視的內容,電視成了梅麗的另一個自我。耐人尋味的是,梅麗完成一系列犯罪活動后竟然克服了童年的口吃癥,可以與人進行正常交流。當梅麗作為觀看電視的人時,梅麗是失語的,然而當她自己作為“內容”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上之后,梅麗就有了正常說話的能力。電視在最初是窺探梅麗內心的鏡子,后來又成為梅麗宣揚自己想法和展示自己的一盞燈。
在小說中,電視作為梅麗自身另一個自我的隱喻,向讀者深刻揭示了梅麗個人的成長與變化。但在小說中,并不是僅僅存在梅麗這一位“爆破手”,小說中還有這無數(shù)和梅麗行為相似的青年,而梅麗這一代青年幾乎有著相似的成長環(huán)境,依賴電視不僅僅是利沃夫家族中梅麗個人行為,而是梅麗一代青年的共同行為。小說中描寫當時街頭因動亂而搬家的家庭時細致地描寫道“孩子們扛著收音機、臺燈和電視機,男人們抱著衣物,婦女們推起嬰兒車,上面裝滿一箱箱的啤酒和飲料?!盵2]由孩子扛著電視機恰恰說明了沉重的電視機與孩子的重要關聯(lián)。頻繁出現(xiàn)的“電視”不僅僅是梅麗一個人的隱喻,而是那個時期梅麗一代青年的整體象征。
電視作為梅麗一代青年重要象征,有更深厚的文化意義。值得一提的是,羅斯在小說中將紐瓦克市作為利沃夫家族所在地也另有深意,因為美國制造的第一種電視接收機就出現(xiàn)在紐瓦克市,其電視接收機的價格也較為便宜:“1928 年7 月3 日,美國人只需花75 美元就可買一臺電視機。美國《電視雜志》宣布,新澤西州紐瓦克市達文公司已向市場投放美國制造的第一種電視接收機。這種電視機價格非常便宜,只有75 美元?!盵3]便宜的電視輕而易舉走進美國中產(chǎn)階級及以上家庭,成了梅麗這一代人童年時最重要的物品。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電視業(yè)在美國的發(fā)展極為繁榮。“60 年代,美國的電視受眾不斷增加,到60 年代末期,95%的美國家庭至少擁有一臺電視機。1969 年,美國人平均每天花在電視節(jié)目上的時間達到近六個小時之多,超過了讀報、上教堂和體育鍛煉的時間?!盵4]電視成了美國文化的主要講述者。按照小說中的時間,梅麗(1952 年出生)恰恰是較早的一批電視作為美國文化“主要講述者”的受眾。不可忽視的是,當“文化講述者”由書本、報紙轉變?yōu)殡娨晻r,無可避免會出現(xiàn)文化變遷,而文化變遷同時也孕育著文化沖突的風險。梅麗一代作為這種美國文化變遷較早的一批人,以實際行動印證了引發(fā)文化沖突的可能。
這種沖突恐怕并不在于梅麗作為猶太裔移民與猶太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而在于電視下成長出的美國青年一代與上一代之間的文化沖突。作為美國土生土長的女性,梅麗幾乎已經(jīng)割斷了她與猶太移民的文化關聯(lián),在梅麗身上,很難發(fā)現(xiàn)典型猶太裔的文化特點,倒是有了濃厚的美國青年的文化特質,換句話說,真正完成了利沃夫家族美國化的正是梅麗,而非心心念念美國夢的斯維德。電視節(jié)目下成長起來的梅麗一代青年,凸顯著濃厚的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國電視時代的文化特點:其一,兒童成人化;其二,感情上被割裂以至于麻木而減弱了共情能力。
梅麗是典型的在五、六十年代電視熏陶下失去童年的代表。通常情況下,童年的娛樂應當與“玩具”關聯(lián),但《美國牧歌》全書中,“玩具”一詞竟然僅出現(xiàn)一次,還是以動詞形式“toying”出現(xiàn)。電視完全擠占了兒童的娛樂空間,當兒童和成人可以共同觀看毫無分別的電視節(jié)目時,成人世界的內容在當時被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給兒童。電視節(jié)目中具有強烈沖擊力的畫面很難規(guī)避正在看電視的孩子。美國電視文化的這一特質一直在美國思想界深為詬病。
成人世界的苦難、競爭與擔憂過早的侵入了孩子的精神世界,孩子在電視的影響下不得不提前很多年就與成人一起捆綁面對如此現(xiàn)實。而這種過早輸入的內容埋藏在梅麗內心中的似乎不止是暴力的種子,甚至也可能因此對成人世界過早失望而引發(fā)對成人世界的反叛,也就是對其父親斯維德一代的反叛。這一點斯維德毫不知情,也無法理解。童年梅麗對良知的渴求激發(fā)了梅麗的反抗,斯維德發(fā)現(xiàn)了梅麗的良心,但僅此而已,他根本不曾意識到,自己女兒看到電視上暴力的內容而激起了對成人世界的反叛。偏向具有刺激性和故事性的電視節(jié)目在梅麗一代的童年時期以偏概全地告訴他們美國的病痛、暴力與混亂,不僅激起了他們的反叛意識,也讓他們學會模仿電視中那些手段。電視在此處便是梅麗一代反叛的象征。
其次,電視也象征著梅麗一代在當時美國社會的思想狀況:情感被割裂且思想混亂。電視節(jié)目的不連續(xù)性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的思維特點,不僅電視節(jié)目之間并不相關,且連接各節(jié)目之間廣告也依然不相關,由于缺乏連續(xù)語境,電視節(jié)目具有強烈的碎片化特性,而這種特性的背后便是情感與交流的割裂,梅麗在看電視時的口吃某種程度上是這種割裂感情與思想的現(xiàn)實體現(xiàn),即使梅麗與父親坐在一起同時看電視也不可真正交流正是如此,其父想與其交流訴諸道理,而梅麗心中看到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暴力。這種割裂了梅麗感情、話語的后果是梅麗失去了共情能力,后期的梅麗已經(jīng)完全麻木。
梅麗的道德淪喪不僅是自己與自身曾經(jīng)良心的割裂,而是整個與梅麗類似的當時美國青年一代對良心的割裂。美國過度大開放環(huán)境下引起了認知混亂。電視前所未有地擴大了每天人們可能接受的信息量,這種信息量極速擴張是以當時的電視節(jié)目破壞了“邏輯與理性”為代價的,又由于美國一直存在思想開放的傳統(tǒng),多種因素相互影響,形成了美國思想開放但混亂的六十年代,這種過度開放的文化相對主義同時摧毀了一己之善和至善。[5]梅麗青年一代觀看的包羅萬象的電視內容正如當時混亂的美國時局,這種混亂不僅是梅麗自己的思想混亂,竟然連期望在電視中尋找梅麗的斯維德也處于混亂中,斯維德甚至已經(jīng)失去了判斷梅麗所做正確與否的能力。電視在整部小說中成了美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思想混亂的象征。
電視作為美國五、六十年代最重要的家用電器之一,是相當?shù)湫偷拿绹I(yè)社會的大眾傳媒,幾乎影響了那個年代美國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整部小說中,“電視”這一意象的出現(xiàn)幾乎都伴隨著破壞或攻擊等壞消息,只有兩次例外:一是“電視”這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名為文森特意大利餐廳的電視機播放了球賽,正是主人公斯維德年輕時最愛去的餐廳和最愛參與的運動;二是“電視”這個詞在全文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斯維德回憶當年還沒有電視轉播時的選美大賽。
這一前一后兩處回憶具有濃厚的“田園牧歌”情結,緊扣了小說《美國牧歌》的主題,處處展現(xiàn)著對“田園牧歌”美國的美好回憶與期待,但現(xiàn)代工業(yè)制品“電視”卻一次次宣判著“田園牧歌”的遠去,“牧歌”與“電視”的沖突在文本中俯拾即是。
菲利普·羅斯以超凡的筆法體現(xiàn)出了電視在美國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社會意義,充分把握了電視這一傳媒工具對當時美國無數(shù)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影響,以電視為隱性視角展現(xiàn)了廣闊的社會圖景。令人深思的是,在時代背景下某一家庭某一人的某一偶然行為究竟可以帶來何種影響?也讓人思忖這種發(fā)生在某一人身上的歷史偶然是否真的如主角斯維德所想可以避免或趨利避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