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尋釁滋事罪案的無罪辯護

覃剛

1 基本案情

案情一：2014年4月5日，萬某1向王某某借款50萬元，并向王某某出具了50萬元的借條，雙方約定利息月利率5%，約定于2014年10月5日前一次性償還，胡某某自愿為萬某1提供擔保。王某某實際轉賬47.5萬元。借款到期后，萬某1未按照約定時間歸還借款。王某某去廣州要求萬某1重新出具50萬元的借條，將還款期限延至2015年4月30日，但簽署的日期還是原借款和匯款日期，即2014年4月5日。變更擔保人為萬某1的哥哥萬某2，萬某2在借條上簽字提供了擔保，簽字時未簽注日期。

2015年4月24日，王某某和匡某某、周某某、王某、譚某某、向某、李某某、黃某1一起坐飛機到廣州。次日，王某某和萬某2聯系商談萬某1還錢的事，但是萬某2未赴約。15：00左右，王某某和匡某某、周某某、王某、李某某、黃某1一起去萬某2的塑料廠找萬某1、萬某2討債。因萬某1無力還債，萬某2同意先償還10萬元，在一番爭論下，王某某和王某離開塑料廠，離開前王某某安排匡某某和周某某、李某某、黃某1待在萬某2的辦公室，要拿到錢后再離開。當晚萬某2最終不同意為萬某1償還債務，王某某表示還是要找萬某2討債，22：00左右4人才離開萬某2的辦公室。4月26日10：00左右，王某某安排周某某、匡某某、李某某、黃某1去萬某2的辦公室討債。下午，4人訂盒飯、買棉被在萬某2的辦公室吃喝睡覺，待了1天1夜。4月27日9：00，萬某2報警，接著警察到場將周某某、匡某某、李某某、黃某1從萬某2辦公室趕出。周某某和王某某電話聯系說明情況后，王某某安排4人離開萬某2的工廠。

2015年5月4日，湖北省YC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判決書，判決萬某1、胡某某自本判決生效之日起15日內償還王某某借款本金47.5萬元，并按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基準貸款利率給付自2015年5月1日起至本判決確定之日的借款利息。萬某2對前述款項承擔連帶清償責任。駁回王某某的其他訴訟請求。

案情二：2014年9月5日，白某某因欠王某某債務，白某某提出將其與黃某2共同持股經營的某碳酸鈣有限責任公司方解石礦2號采區(qū)的開采權的股份轉讓給王某某。礦山的所有權人是某碳酸鈣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某公司），其中白某某和黃某2各持50%的股份。黃某2沒有在股份和轉讓協議上簽字。之后黃某2未給王某某分紅。

2015年7月的某天14：00～15：00，王某某邀約黃某2到其辦公室商談礦山的事情。晚上黃某2、白某某來到王某某的辦公室，在場的還有徐某某、匡某某、王某2、王某3、陳某等人。王某某要求黃某2給其礦山分紅，但是黃某2表示不認同王某某所持有的礦山股份。王某某將自己的手機從黃某2對面摔到地上，徐某某拿起手上的木棒準備打黃某2，后被白某某勸阻。王某某提出要么給他50萬，要么在股份轉讓協議上簽字給其分紅，黃某2沒有同意。

2015年9月15日，王某某和周某某連同白某某前往方解石礦找黃某2，未找到黃某2，后工人報警。警察到后把王某某等人帶去派出所協調，王某某與白某某一起去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派出所，以礦山有股權糾紛、安全隱患為由，申請鄉(xiāng)政府下令該礦區(qū)停工。王某某聽說黃某2在繼續(xù)開采生產后，就安排匡某某與周某某去礦區(qū)查看。在確認礦區(qū)仍在生產后，王某某安排匡某某與周某某借用徐某某的貨車將該礦區(qū)的公路堵住。

2015年9月30日，鄉(xiāng)政府牽頭，鄉(xiāng)派出所、司法所組織白某某、黃某2、某公司一起座談調解，但是三方未達成協議。某公司提出三方達成書面協議提交給公司才能生產，王某某表示三方會在10月7日前達成協議。2015年10月8日，在三方未達成協議的情況下，黃某2仍在繼續(xù)開采，王某某就安排周某某、匡某某等人帶白某某去該礦區(qū)討債。2015年11月，白某某提出把股份收回，同時口頭約定白某某欠王某某38萬元。

案情三：2016年2月1日，王某某安排周某某向白某某討債。9：00左右，周某某通過電話將白某某約到某咖啡廳。之后王某某安排陳某到咖啡廳向白某某討債，周某某和陳某不讓白某某離開咖啡廳。晚上23：00左右，周某某電話聯系王某某，王某某表示同意白某某第2天還錢，周某某和陳某才讓白某某離開。次日，周某某又為王某某向白某某討債，將白某某約到某咖啡廳。王某某安排匡某某、李某某、向某某到咖啡廳壯大聲勢。23：00左右，周某某電話聯系王某某，王某某表示同意白某某第2天還錢，周某某和陳某等人才讓白某某離開。第3日，周某某又為王某某向白某某討債，白某某稱自己已在某咖啡廳。周某某在咖啡廳一包房中找到白某某，此時向某某在跟守白某某，向某某在咖啡廳跟守白某某直至次日3：00左右。2月4日，白某某向他人借款后向王某某還款4萬元。

2018年12月3日，萬某2實名舉報王某某采用暴力和軟暴力討債。2020年3月24日，CY縣公安局接匿名舉報稱王某某采用暴力和軟暴力討債，遂以王某某涉嫌尋釁滋事罪立案并展開偵查。

2 案件處理結果

王某某被刑事拘留后，律師經過會見初步判斷其不構成尋釁滋事罪，遂向公安機關提交了《不予呈請逮捕法律意見書》和《取保候審申請書》，向檢察院提交了《不予批準逮捕法律意見書》，但沒有被采納。在刑拘期滿的最后1天的下午，王某某被批準逮捕。逮捕后公安機關有2個月的偵查期限，期滿后案件移送到檢察院，進入審查起訴階段，這個時候律師就可以通過閱卷全面掌握案情了。通過閱卷，更加堅定了王某某不構成尋釁滋事罪的判斷。遂向檢察院提交了《王某某不構成尋釁滋事罪的辯護意見書》，并當面跟檢察官進行了溝通，希望對王某某不予起訴。從當面溝通可以感覺到檢察官對案件的判斷有了變化，依稀感受到對律師意見的認同，但表示需要向上級匯報。經過內部討論，案件還是被起訴到法院。案子一旦進入法院，當事人就很有可能被判決有罪。本案存在案外干擾因素。經多方博弈后，“關多久判多久”成了各方的妥協。王某某在被羈押6個月后，最終以尋釁滋事罪被當庭判處6個月有期徒刑，開完庭沒幾天就被釋放出來。

3 無罪分析

雖然本案無罪辯護沒有取得成功，但這并非是律師的專業(yè)判斷出了問題，相反，它以“關多久判多久”的“實報實銷”方式結案，反而證明了無罪判斷是對的。否則，如果真構成尋釁滋事罪，王某某作為主犯不可能只被判處6個月有期徒刑。

雖然案子已經了結，但仍有必要進行復盤，它應該被放到陽光下，接受大眾的審視。

起訴書指控王某某以軟暴力進行討債的行為涉嫌尋釁滋事罪。律師認為，王某某不構成尋釁滋事罪，具體理由如下。

3.1 “軟暴力”是用來評價黑惡勢力犯罪的

“軟暴力”的正式提出是在2018年1月16日兩高、兩部印發(fā)的《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法發(fā)[2018]1號）（以下簡稱《黑惡勢力指導意見》）中，其第四部分即為“依法懲處利用‘軟暴力’實施的犯罪”。《黑惡勢力指導意見》前言部分的表述為：“為貫徹落實《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通知》精神……有力懲處黑惡勢力犯罪……現就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制定如下指導意見?！?019年4月9日，兩高、兩部在《黑惡勢力指導意見》的基礎上進一步出臺了《關于辦理實施“軟暴力”的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軟暴力意見》），前言部分表述：“為深入貫徹落實中央關于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決策部署……正確理解和適用《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可見，“軟暴力”有特定的語境，它是為掃黑除惡服務的，是在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形勢下、為辦理掃黑除惡案件提供的司法解釋依據，其他語境下不宜適用，否則，有拔高之嫌。王某某并非黑惡勢力，所以，其實施的索債行為不能用“軟暴力”進行評價。

3.2 CY檢察院以王某某2年內3次實施軟暴力，進而根據《軟暴力意見》第五條，指控其涉嫌尋釁滋事罪，屬于適用法律錯誤

如前所述，王某某不構成“軟暴力”。即便是依據《軟暴力意見》第五條定尋釁滋事罪，也必須同時滿足4個條件：軟暴力手段+使他人產生心理恐懼或心理強制+2年內3次+同時符合其他犯罪構成條件，缺一不可。其中，最重要的前提就是要符合其他犯罪構成條件。為什么呢？因為實施軟暴力除了可能構成尋釁滋事罪外還有可能構成強迫交易罪。這個在《軟暴力意見》第五條規(guī)定得很清楚：“采用軟暴力手段……同時符合其他犯罪構成條件的，應當分別以強迫交易罪、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边@說明即便是認定為軟暴力，要定罪，也還要符合基本的犯罪構成要件，否則，如何區(qū)分這2個罪名？實施軟暴力型的尋釁滋事罪的前提是符合尋釁滋事罪的基本犯罪構成，不能把軟暴力和尋釁滋事罪劃等號。

3.3 王某某的行為不符合尋釁滋事罪的犯罪構成

①王某某主觀上沒有尋釁滋事的犯罪故意 a.王某某向萬某2收債沒有犯罪的故意。尋釁滋事罪的主觀方面是直接故意，即明知自己的行為會發(fā)生破壞社會秩序的危害結果，并且希望這種結果發(fā)生。而王某某并沒有該犯罪故意，其主觀上只是想收債，既沒有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逞強耍橫、無事生非的故意，也沒有借故生非、破壞社會秩序的故意。王某某對萬某2的債權已經YC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確定，屬于合法債權，其向萬某2收債合理合法。

b.王某某授意周某某和匡某某堵礦沒有犯罪的故意。王某某授意周某某和匡某某堵礦，也并非是要任意損毀、占用他人財物。彼時王某某本身也是涉案礦場的股東，其通過支付合理對價、簽訂股權轉讓協議，合法受讓了前股東白某某的股權。在與另一名股東黃某2合伙經營的半年期間，由于黃某2一直不讓王某某查看賬目，剝奪其股東知情權，王某某不能正常行使股東權力，擔心礦場出現安全事故難以擔責，遂在取得白某某授權并向鄉(xiāng)派出所和鄉(xiāng)政府打招呼停止開采的前提下，才讓周某某用報廢車將出礦公路堵上。堵礦后，鄉(xiāng)派出所要求將報廢車移走，白某某對鄉(xiāng)政府和派出所作了書面情況說明，以表達對移車之后礦場安全隱患的擔心?？梢?，王某某主觀上并沒有犯罪故意。

c.王某某向白某某收債沒有犯罪故意。王某某基于對白某某的債權，對白某某實施跟腳收債，目的只是想讓白某某早點還債，而非為了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逞強耍橫，并無侵犯其人身權、財產權的主觀故意。在咖啡廳跟腳收債，也沒有擾亂該場所公共秩序的主觀故意。

②王某某客觀上沒有實施尋釁滋事犯罪行為 a.王某某向萬某2收債沒有實施犯罪行為。王某某帶人到萬某2辦公室，并未實施任何毆打辱罵行為，其指使周某某和匡某某等4人在萬某2辦公室自帶鋪蓋住一晚，經警察制止后沒有再實施前述收債行為，依據司法解釋，不應作為尋釁滋事犯罪處理。

b.王某某授意他人堵礦沒有實施犯罪行為。王某某作為承包礦場開采的股東之一，授意他人堵礦，本質上是股東內部矛盾，且尚未達到刑事犯罪的程度。

c.王某某授意他人向白某某收債沒有實施犯罪行為。周某某等人在咖啡廳里對白某某跟腳收債，沒有限制其人身自由，沒有實施擾亂咖啡廳秩序的行為，沒有實施破壞社會秩序的行為。根據被害人陳述和證人證言，沒有一人指證周某某等人對白某某實施毆打辱罵等行為。

③王某某沒有造成社會秩序破壞的后果 尋釁滋事罪侵犯的法益是社會秩序。王某某等人向萬某2收債，是在萬某2的辦公室，而辦公室并非公共場所，無論如何不會導致公共場所秩序被破壞，更不會導致社會秩序被破壞。王某某等人沒有對萬某2、白某某實施人身傷害行為，沒有侵犯他人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王某某堵塞出礦公路，屬于股東內部矛盾，沒有對公私財產造成破壞，沒有占用他人財物，沒有造成社會秩序破壞的后果。

王某某的前述行為本質上屬于民事經濟糾紛范疇，不得通過刑事途徑解決。其系兩家企業(yè)的法定代表人，其作為民營企業(yè)家的合法權益應當得到保障。2017年12月29日最高院《關于充分發(fā)揮審判職能作用，為企業(yè)家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營造良好法治環(huán)境的通知》（法[2018]1號文）強調：“依法保護企業(yè)家的人身自由和財產權利。嚴格執(zhí)行刑事法律和司法解釋，堅決防止利用刑事手段干預經濟糾紛。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只要不違反刑事法律的規(guī)定，不得以犯罪論處。”2019年12月4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營造更好發(fā)展環(huán)境支持民營企業(yè)改革發(fā)展的意見》強調：“保護民營企業(yè)和企業(yè)家合法財產。持續(xù)甄別糾正侵犯民營企業(yè)和企業(yè)家人身財產權的冤錯案件?！?/p>

④尋釁滋事罪，首先你得是尋釁滋事行為 兩高《尋釁滋事解釋》第1條原文：行為人為尋求刺激、發(fā)泄情緒、逞強耍橫等，無事生非，實施第293條規(guī)定的行為的，應當認定為“尋釁滋事”。很顯然，尋釁滋事行為須以流氓動機為前提。王某某索債，無論如何沒有上述4種流氓動機之一。王某某為索債而實施的“恐嚇”“占用公私財物”2個行為，因為不具有4種流氓動機之一，所以不能被評價為尋釁滋事行為。無尋釁滋事行為，何來尋釁滋事罪？

⑤王某某實施的所謂“恐嚇”行為，達不到“情節(jié)惡劣”的程度 《尋釁滋事解釋》第三條：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破壞社會秩序，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293條第1款第2項規(guī)定的“情節(jié)惡劣”：“多次追逐、攔截、辱罵、恐嚇他人，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簡而言之，情節(jié)惡劣等于“多次”加“造成惡劣社會影響”。而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王某某的恐嚇行為達到情節(jié)惡劣的標準。

⑥王某某沒有侵犯該罪所保護的法益——社會秩序 王某某去廣州收債是在他人辦公室，而辦公室并非公共場所，無論如何不會導致公共場所秩序被破壞，更不會導致社會秩序被破壞。王某某等人沒有對萬某2、白某某實施人身傷害行為，沒有侵犯他人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王某某在咖啡廳對白某某跟腳收債，也沒有導致咖啡廳報警和無法營業(yè)，達不到社會秩序被破壞的嚴重程度。王某某堵塞出礦公路，屬于股東內部矛盾，既沒有對公私財產造成破壞，也沒有占用他人財物，更沒有造成社會秩序破壞的后果。不能簡單以2年內3次認定為犯罪，還必須符合尋釁滋事罪本身的犯罪構成。

綜上，王某某在主觀上不存在為了填補精神空虛、尋求精神刺激或變態(tài)心理的滿足而隨意毆打他人的故意，也不存在“破壞社會公共秩序”的動機；客觀上也沒有實施刑法規(guī)定的構成尋釁滋事罪的4種情形的行為，沒有造成任何危害社會的后果。依據兩高《關于辦理尋釁滋事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第（三）款規(guī)定“行為人因債務糾紛，實施毆打、辱罵、恐嚇他人或者損毀、占用他人財物等行為的，一般不認定為尋釁滋事”，本案中，行為人為索取債務實施的“恐嚇”“占用他人財物”2個行為，都是民間社會普遍的索債行為，達不到犯罪的嚴重程度。根據司法解釋，因債務糾紛毆打他人都不構成尋釁滋事罪，而本案中王某某索債沒有毆打他人，就更不應當被定性為尋釁滋事犯罪?，F有證據不足以形成完整的證據鏈證實犯罪嫌疑人構成尋釁滋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