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獨飲,大約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是地道的莊稼漢子,平日里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黃牛,在黃土地上往返重復地耕作。和村子里眾多的莊稼漢子一樣,自釀的土酒是他們解乏的首選。
村子里許多人家都有一個木制的酒甑,而眾多莊稼漢子也都是釀酒的高手。每當苞谷、小麥等新糧收起來后,他們便到街上買回一包酒曲,選擇一個好天氣,將糧食曬干,然后洗凈、蒸制、攤涼,再拌入酒曲,裝起來讓它們發(fā)酵。算到時間到了釀酒的時日,就搬出酒甑,起糟、拌料、上甑,灶里架起大火,開始蒸甑,約兩小時,酒便順著接灑的器皿流了出來。父親把這叫作“頭子酒”。酒出來了,父親滿臉帶笑,拿過早準備好的小酒杯,滿滿地接上一杯,然后端著瞧一瞧,再小小抿一口,咽下后,輕輕咂咂嘴,像在回味農(nóng)田里的那些風雨陽光,再一仰脖,將剩下的酒倒入口中,再呼一口氣。整個過程充滿著滿足與愜意。有聞著酒香進來的鄰居,父親連忙接一杯遞過去,來人也不推讓,接過來,又把父親品酒的過程重新演繹一番,然后品評幾句。
農(nóng)家吃飯沒有專門的餐廳,來客了就在堂屋的方桌上吃,自家人吃飯就在廚房外面的火籠屋里,靠墻邊放一張小方桌就是餐桌。我們家餐桌上,常年放著一個支子壺和一個小酒杯。父親吃飯很有儀式感,不管菜多菜少,都要端上桌,然后他坐下來,斟一杯酒,喝上一口,然后開始吃菜。酒杯不大,淺酌,三口就能喝完。一個人,一頓喝個三杯就到位了。
逢到秋冬雨雪天氣的晚上,火籠里的柴火燃了起來,父親喝著喝著,自己也來了興趣,便多喝兩盅。微醉之后,就和我們講一些祖輩的故事,他出門在外的見聞,有時還講一些本地的民間傳說,一家人其樂融融。受到他的影響,不喝酒的母親也會講一些故事我們聽。有一次,母親講了一個鬼故事,聽得我們毛骨悚然,看到我們心虛害怕的樣子,父子樂得像個孩子。
我們住的村子,與爺爺住的地方隔著幾十里。早些年,父親為了贍養(yǎng)外祖父,來到幾十里外的地方與母親成了家。那時我們還小,過年吃團年飯,也是父親一人喝酒。菜端上來了,父親先不讓我們坐上,而上拿出幾副碗筷擺上,先“叫”故去的先輩吃酒吃菜。儀式過后,父親坐在上席,母親、我、弟弟我們一人一方,圍坐在一起,父親邊喝邊總結(jié)一年來收支,讓我們談新一年的打算,也談自己的計劃,不多時,便把自己喝醉了。
喝了酒后的父親便講,爺爺也喜歡一個人喝酒,但爺爺一人喝酒的方式與他不同。爺爺經(jīng)歷過舊社會、新中國和改革開放,對土地和勞動的感情格外深,爺爺每天早上起來洗漱之后,先把酒壇揭開,舀上一杯酒,一口喝下,然后下地干活,等他餓了回來,看奶奶還沒把早飯做好,便又去喝一口酒,再下地。都說兒子越來越像父親,母親去世后,父親便像爺爺一樣,每天早上起來也是先喝一杯酒,再出去干活,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意外去世。
請客吃飯,桌上無酒,就像缺了些什么。對客人熱情,就讓他把酒喝好,讓他高興。當然,也有對人“不感冒”的,將人家灌醉,讓他出丑敗興。眾人飲酒雖樂有氛圍,但總有“斗酒”的成份在里面,讓人感到不大舒服。首先,眾人圍坐在一起,有不喝的,眾人便輪番相勸,終有招架不住的,便端了杯,端了杯,就有喝醉的。有時,即使是兩個要好的人在一起喝酒,也有相互比試的味道在里面。我當年就是在一個酒桌上,沒有經(jīng)住別人的“激將”,喝下了人生的第一杯酒,從此開始了飲酒“生涯”。再者,眾人在一起喝酒,難免要互相交流。初飲時,觀點相左,尚能做到一笑了之,但喝到一定程度,難免就相互不服氣,臉紅脖子粗,互不相讓,直至不歡而散。
人到中年,心境、身體都發(fā)生了變化,我越來越習慣了獨飲。某一日,忙碌了一天回家,看到妻子炒得幾個菜還不錯,于是便涎著臉說:“這席面,不喝上一杯,好像對不起這幾個菜?!逼拮颖汔恋溃骸半y道還要我給你拿?”于是,便忙不迭樂呵呵拿出酒和杯。
酒是堯治河,杯是高腳杯。先開啟酒瓶,往高腳杯里倒上少許酒,輕輕晃動酒杯,讓酒在杯中運動,就如同運動員在運動前熱身一樣潤杯醒神,然后在酒香里把酒徐徐斟至半杯,而后將酒杯舉至鼻下,輕輕一聞,感受酒香從杯中散開的獨特幽香感,瞬間,身體好像被酒香輕柔地包裹。而后,淺嘗一口,讓它在口中回旋,讓酒的風格與個性喚醒味蕾,再輕輕咽下,酒香從口腔蔓延至胃腹,輕輕呼出,唇舌之間,回味悠長。
獨飲之趣在于隨性、自在,不受外界干擾,獨自品評,有如沐輕風的飄然,有如山泉自流的閑適。至微醺,起桌,興之所至,心有所感,胡謅個四言八句,而后慨然有嘆:“真是‘酒香飄四方,獨飲趣味強?。 ?/p>
王俊楚,湖北??等?,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詩集《動感鄉(xiāng)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