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志偉
(南開大學(xué) 哲學(xué)院,天津 300350)
“玩好”,是古人對于各類審美精品的統(tǒng)稱(1)有關(guān)“玩好”概念,學(xué)界目前存在兩種看法。一種意見指出“‘玩好’指生活中的審美精品”,見[美]楊曉山:《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與玩好》,文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頁。另一種意見聲稱“玩好之物的概念與現(xiàn)代西方觀念下世俗裝飾藝術(shù)的概念大致相符”,見[美]喬迅(Jonathan Hay):《魅感的表面:明清的玩好之物》,劉芝華、方慧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8頁。筆者認為,盡管前者較之后者略顯模糊,但是更加符合“玩好”的歷史實情,其在任何時期皆非僅與工藝品或裝飾物相對應(yīng)。本文寫作的目的之一,就是梳理、建構(gòu)一個更為完善的“玩好”概念。,其在先秦、秦漢時期就已廣泛使用,并在內(nèi)涵不變、外延擴展的情況之下沿用至今。目前有關(guān)“玩好”的研究著述多將視野投向晉唐以降,尤其是明清之際,極少論及先秦、秦漢時期的具體情況。緣此,本文嘗試以先秦至兩漢相關(guān)文獻為基礎(chǔ),通過考察字形詞義,歷史語境與社會反思三種維度,建構(gòu)“玩好”的審美文化初容。
作為一個始自先秦的古老概念,“玩好”是由兩個動詞疊加構(gòu)成的一個名詞。這種構(gòu)詞方式暗示,該詞可能源自人們對于某些事物頻繁做出的某種特定行為,在行為與事物屢屢發(fā)生聯(lián)系的過程中,二者之間漸次形成了對應(yīng)關(guān)系,于是前者就引申為后者的代名詞。如此不妨?xí)簩ⅰ巴婧谩钡母拍罱Y(jié)構(gòu)假定為:“物—行為”。延此假設(shè),這里嘗試通過溯源“玩”“好”二字,了解其中“物”與“行為”的原初情況,進而建構(gòu)“玩好”概念的基本模型。
作為一種天然礦石,玉以其獨特、珍稀的自然屬性受到先民關(guān)注,進入社會生活。琢磨成器之后,常被用作身份財富的象征,以及巫、禮儀式的載體。隨著制玉、用玉活動的不斷深化,玉及其制器造型的形式美感更獲凸顯與提高;與此相伴,人們對于這些形式的美感認知相應(yīng)更加自覺。于是,玉器在履行上述象征、載體功能的同時,也成為一種供人欣賞的審美物品。
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3]527
這里的“玩”已非動詞,而是作為代指“白珩”的名詞。綜上所述,“玩”即“弄”,是一種開啟諸種感官從事審美活動的動作,與先秦時期用玉、賞玉的社會風(fēng)尚直接相關(guān)。由此,可以提煉出“玩”字中的兩種結(jié)構(gòu)要素:審美對象與審美感官。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先秦時期的“玩”亦有鉆研分析的意義?!兑讉鳌罚骸八鶚范嬲撸持o也?!盵4]這是“玩”之意的再擴展,一方面將游戲心態(tài)的端詳審視,移作嚴肅學(xué)問的探理考究;另一方面卻又保留其中的審美屬性,無論活動本身,還是活動狀態(tài),皆與感性直觀與精神愉悅緊密相連。
再行考察“好”。根據(jù)段玉裁的說法,“好”(hào)由“好”(hǎo)引申而來?!墩f文解字》有云:“好,媄也。”“媄,色好。”段注寫道:“好,本謂女子。”[1]618亦即專指女子的姿色不凡。已有研究指出,先秦女子以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眼睛明亮為美。這種女性審美觀的成因,涉及對于女性能否勝任生育、勞作的現(xiàn)實考量[5]。一個有些敏感卻又隸屬事實的情況是,在早期男權(quán)社會中,美女與其他觀賞物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她們曾被男性視為“足以移人”的“尤物”[6],也有所謂“玩物喪志,玩人喪德”的并提說法[7]328。
關(guān)于“好”的意義泛化,以及引申為“好”,段注寫道:
引伸為凡美之稱,凡物之好惡;引伸為人情之好惡。[1]618
準此可見,“好”在意義發(fā)展的過程中,經(jīng)過了由人及物、由物及情的演變軌跡。由特指美女擴展為指涉一切令人愉悅的事物,最終衍生為標識感性判斷的概念。另外,“好”不僅是對事物外觀美、丑的甄別,而且含有表示偏愛、甚或沉溺的色彩。綜上可知,“好”屬于一種感性判斷行為,乃是先秦時期女性審美語匯的意義引申。如是,可以提煉出“好”字中的兩種結(jié)構(gòu)要素:感性判斷與審美對象。
若將上述“玩”“好”二字的結(jié)構(gòu)要素相互疊加,就可得到“玩好”概念的基本模型——審美對象+審美感官+感性判斷,也可簡單表示為“物—審美”。通過“玩好”的最初對象與內(nèi)在結(jié)構(gòu)可見:其源自先民對于觀賞玉器、美女活動的抽象概括,完整表述了審美活動的三種基本要素:對象、感官與感性判斷。
先秦、秦漢時期,“玩好”雖然起于玉器與美女,但是包羅之物不限于此,所涉頗為繁雜:
魏王遺楚王美人……衣服玩好,擇其所喜而為之。[8](《戰(zhàn)國策·楚策四》)
必秦國之所生然后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9]561(《諫逐客令》)
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shù)。[9]717(《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這里與“玩好”并提的諸種事物,大體涉及自然產(chǎn)品與工藝制品兩類,具備如下共同特征:它們既是生活物資,卻又因原料珍稀且精美異常,而越出于一般生活物資的范疇,以悅目的形式與不菲的身價,成為王室貴胄的居處陳設(shè),以及人際、國家之間的饋贈選擇。
客觀而言,“玩好”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是古代先民審美意識高度自覺的產(chǎn)物。說明他們在日常生活的實用需求獲得滿足之時,尚有余力與意愿追求面向?qū)徝赖膶iT事物,乃是人類文明進步的一把標尺。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玩好”概念具有極強的擴容性,所含事物類別會隨著時代變遷而不斷有所增益。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完全符合“玩好”作為一個“物審美”概念的原始邏輯,一旦某物與“玩”“好”行為頻繁對應(yīng),就會幾乎為其照單全收。這種包容性暗示,“玩好”無孔不入,乃是古人構(gòu)建審美生活的重要物品。當然,這種包容性同樣存在基本限度,亦即某物可為個人進行事實占有。譬如,中國古人存有“玩月”一說,然則遙不可及的月亮并非屬于“玩好”。
《說文解字》有云:“贈,玩好相送也?!倍巫⒀a充寫道:“以玩好送死者,亦贈之一端也?!盵1]280這些解釋一方面顯示“玩好”與交往活動存在密切聯(lián)系,另一方面也說明它與諸多生活領(lǐng)域關(guān)聯(lián),既主演日常美物的角色,也客串喪葬儀式的戲份。由此可見,“玩好”曾以廣義“禮物”的身份存在,“禮”乃是其置身的一種重要歷史語境。
相較文字釋義提供的扼要信息,“玩好”與“禮”的實際糾葛更加曲折復(fù)雜:其在西周時期受到《周禮》“式貢”分配制度的規(guī)范與監(jiān)督;隨后則在禮制崩潰與生產(chǎn)力提升的社會變革之中,迎來蓬勃發(fā)展的時代機遇;同時,將之用于陪葬,既是禮制的組成部分,又是衡量死者生前是否勤儉的重要指針。
有關(guān)“玩好”最為知名的一則早期文獻,無疑是《尚書》所載“玩物喪志”的歷史故實(2)盡管已有研究指出,這段記述或為晉人偽托,但是正如下文相關(guān)論述所示,這段記載基本符合西周時期“貢物”“玩好”與禮制之間的歷史實情,故而可以引援使用。梁江《先秦古籍所述及的美術(shù)鑒藏》一文亦持類似觀點。見梁江:《先秦古籍所述及的美術(shù)鑒藏》,載《美術(shù)觀察》,2000年第7期。:
惟克商,遂通道于九夷八蠻。西旅厎貢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訓(xùn)于王。曰:“嗚呼!明王慎德,西夷咸賓。無有遠邇,畢獻方物,惟服食器用。王乃昭德之致于異姓之邦,無替厥服;分寶玉于伯叔之國,時庸展親。人不易物,惟德其物……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毁F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奇獸不育于國。不寶遠物,則遠人格;所寶惟賢,則邇?nèi)税病!盵7]326-330
這段材料顯示,外邦朝貢周王朝的物資,大體包括“服食器用”與“玩物”兩類。前者屬于“用物”,后者對應(yīng)“異物”“遠物”,亦即供于觀賞的非實用物。太保告誡周王,若將貢物用于國計民生,則是王者德行的顯著彰顯;相反,如果沉溺耳目的歡愉,醉心其中的“玩物”,實屬品行不端的失范之舉。
值得注意的是,這番進諫并非單純的道德言說,而是以制度規(guī)范為現(xiàn)實依據(jù)的道德發(fā)聲?!吨芏Y》明確規(guī)定:
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10]449
何謂“式貢之余財”?“式貢”是指周朝“大府”掌管的“九貢”“九賦”與“九功”,可以視為政府物資的總稱。其中的“九貢”專指“邦國之貢”,就是通常意義上的貢物;“九賦”“九功”泛指“畿內(nèi)田野之稅”與“萬民職事之征”,亦即農(nóng)業(yè)與手工業(yè)的稅收,其在當時也屬貢物范疇,喚作“萬民之貢”(3)關(guān)于這種外邦貢物與國內(nèi)稅收在稱謂方面界限不明的情況,李云泉的《五服制與先秦朝貢制度的起源》曾有說明。見李云泉:《五服制與先秦朝貢制度的起源》,載《山東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04年第1期。。
無須贅言,包含“邦國之貢”與“萬民之貢”的“式貢”,不僅種類繁多,而且品質(zhì)不一。故而,“大府”在斂收“式貢”以后,另會依據(jù)物資種類與品質(zhì)優(yōu)劣進行劃分。經(jīng)過這道分揀程序,一方面各種“式貢”的不同用途得以確定,另一方面其中的“良貨賄”也從一般“貨賄”之中脫穎而出。隨后,歸類完成的“式貢”則會轉(zhuǎn)交“外府”、“內(nèi)府”“玉府”分別掌管。
三府所掌“式貢”的種類、品質(zhì)、用途以及物權(quán)所有互不相同。概而言之,進入“外府”的“式貢”主要是一般生活物資,“待邦之用”,物權(quán)歸屬國家;流入“內(nèi)府”的“式貢”主要是高級生活物資,“待邦之大用”,物權(quán)亦屬國家[10]467-474。分至“玉府”的“式貢”較為特殊,《周禮》記載:
玉府掌王之金玉、玩好、兵器,凡良貨賄之藏。共王之服玉、佩玉、珠玉。王齊,則共食玉。大喪,共含玉、復(fù)衣裳、角枕、角柶。掌王之燕衣服、衽、席、床、第,凡褻器。若合諸侯,則共珠槃、玉敦。凡王之獻金玉、兵器、文織、良貨賄之物,受而藏之。凡王之好賜,共其貨賄。[10]451-467
如是可知,“玉府”主要掌管非實用性的奢侈品,“玩好”就是其中一員,專供君王在生活裝飾、休閑娛樂、喪葬與賞賜等諸多方面的個人花銷,物資權(quán)限完全聽憑君王的個人旨意。
特別需要說明的是,《周禮》規(guī)定,“式貢”的分配必須遵循優(yōu)先考慮國家之用,再行滿足君王之需的基本原則[10]449;即先行分撥“外府”“內(nèi)府”的公共開支,復(fù)次分派“玉府”的私人用度。上述這些分配方式與基本原則,就是所謂“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
在“國”與“家”、“公”與“私”矛盾不可調(diào)和的時代,《周禮》制定的“式貢”管理辦法,能夠確保政府物資不受君王意志的隨意支配,合理用于國家運轉(zhuǎn)的切實需求。其間,“玩好”的擁有與獲得,被限制于一定尺度與特殊人群之內(nèi)。同時,這種限制做法也使本就屬于“良貨賄”的“玩好”更顯難得珍貴,為君王貴胄顯示身份、炫耀財富提供著獨特的物質(zhì)資本。簡而言之,這套“式貢”秩序,是“禮”的一種具體呈現(xiàn),“玩好”則被置于“禮”的嚴格約束之下。
在理想狀態(tài)中,一位心系社稷的明君,應(yīng)當脫離私欲而胸懷天下,不去計較“玉府”的個人得失,全力確保“外府”“內(nèi)府”的物資充盈。即使不能如此,也應(yīng)嚴格遵循“式貢”分配的制度條陳,獲得“禮”批準的私人享樂之資。準此,在“旅獒事件”中,引起太保進諫的原因,除了對于君王道德的理想訴求之外,抑或包括如下事實:周天子有意越過“式貢”制度的管控,而徑將“貢物”納為“玩物”。即使這只獒犬隨后也將通過“禮”的分配成為“玉府”中的賞玩之物,但是這套制度流程必須得到切實執(zhí)行。
然則,在禮制崩塌以后,作為其中組成部件的“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也就淪為一紙空文。這種約束失效的突出表現(xiàn),并不在于權(quán)威旁落的周天子是否可以毫無顧忌地“玩物喪志”,而是在于隨著生產(chǎn)力的大幅提升,任何富有財力的階層皆可隨時購買、占有、享受“玩好”。一言蔽之,在失去禮制管控、獲得物質(zhì)生產(chǎn)助力的全新時代,“玩好”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空間,茲舉春秋至兩漢的幾則史料為例:
管子對曰:“……皮幣玩好,使民鬻之四方。以監(jiān)其上下之所好,擇其淫亂者而先征之?!盵3]230(《國語·齊語》)
呂不韋……以五百金買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見華陽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獻華陽夫人。[9]541(《史記·呂不韋列傳》)
宛有富賈張汎者……善巧雕鏤玩好之物。頗以賂遺中官,以此并得顯位,恃其伎巧,用勢縱橫。[11]371(《后漢書·黨錮列傳》)
如是可見,春秋以降,伴隨“玩好”制售行業(yè)的蓬勃發(fā)展,其更加普遍地走進了權(quán)錢階層的日常生活之中,成為他們享受、互贈的時尚之物,甚至成為觀測一地風(fēng)俗的風(fēng)向標與躋身上流社會的敲門磚。這些文獻同樣顯示,“禮”對“玩好”的限制約束,絕非故作姿態(tài)的繁文縟節(jié)。這種悅?cè)硕康纳莩奁?,確實會給社會穩(wěn)定與政權(quán)統(tǒng)治,帶來意想不到的潛在危機。
在以“玩好”構(gòu)筑日常享樂的同時,視死如生的古人還會用其陪葬,在陰間繼續(xù)生前的物質(zhì)生活,在墓中標識生前的身份地位。使用“玩好”作為陪葬品,最初既是“禮”的組成部分,也受“禮”的規(guī)范制約,荀子有云:
貨財曰賻,輿馬曰赗,衣服曰襚,玩好曰贈,玉貝曰唅。賻、賵所以佐生也,贈、襚所以送死也……故吉行五十,奔喪百里,賵、贈及事,禮之大也。[12]492
其后,隨著“玩好”不再受到“禮”的約束以及迅猛發(fā)展的勢頭,其在厚葬風(fēng)氣之中成為盡顯奢華的主力;而在薄葬之風(fēng)獲得強調(diào)以后,它的缺席則是體現(xiàn)墓主純儉之德的標志:
爰暨暴秦,違道廢德,滅三代之制,興淫邪之法,國資糜于三泉,人力單于酈墓,玩好窮于糞土,伎巧費于窀穸。[11]839(《后漢書·趙咨傳》)
庚午,帝崩于玉堂前殿,時年三十。遺詔無起寢廟,斂以故服,珠玉玩好皆不得下。[11]134(《后漢書·順沖質(zhì)帝紀》)
這些材料再次表明,“玩好”與道德禮法之間,始終存在不可化解的矛盾關(guān)系。如是描述或許甚為貼切:當時人們在感官欲望層面對于“玩好”甚為喜愛,卻在道德律令面前對之憂心忡忡。在心懷天下、注重修養(yǎng)的諸子百家那里,作為物欲的凸狀之一,“玩好”成為他們展開社會反思的材料與靶心。
正式進入討論之前,必須承認如下事實:盡管彼時涉及“玩好”的各家言論,幾乎無一例外地將之視為社會蠹蟲,但是更為公允地說,“玩好”并非如此不堪。誠如前述,“玩好”是文明進步的一把標尺,乃是先民審美意識走向高度自覺的相應(yīng)產(chǎn)物。那么,這把文明的標尺為何屢遭口誅筆伐?
太保諫言周天子切忌“玩物喪志”之論,可以視作討伐“玩好”的文化先聲。其中涉及沉溺“玩好”的兩重弊端:危及國家穩(wěn)定,有損個人品行。隨后,先秦諸子對于“玩好”展開的社會反思,大體仍舊延此推進。面對“玩好”日興之勢,他們對其威脅社會安定的斥責(zé)更為嚴厲,對其戕害道德修養(yǎng)的思考更加深刻。
上文提及,《周禮》規(guī)定“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的目的在于,防止君王為圖私人享樂,而肆意侵占公共資源的現(xiàn)象發(fā)生。這種制度反映的基本精神,具有普遍適用意義,并不僅限某朝某代??梢韵胍姷氖?,如果統(tǒng)治階層屢屢無視這種資源調(diào)配原則,那么社稷國運必將處于危險境地。正因于此,先秦諸子再三告誡,國家必須遏制生產(chǎn)“玩好”造成社會浪費,注意避免搜羅“玩好”激起的社會矛盾:
今工以巧矣,而民不足于備用者,其悅在玩好。[13](《管子·五輔》)
好宮室臺榭陂池,事車服器玩好,罷露百姓,煎靡貨財者,可亡也。[14](《韓非子·亡征》)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些言論具有直擊當下的現(xiàn)實品質(zhì),但是并未充分剖析人與“玩好”負面關(guān)系的癥結(jié)所在——物欲的形成,以及嘗試探索究竟如何克服之。嚴格來說,不是“玩好”,而是其背后的物欲導(dǎo)致著社會資源的不當消耗。故而,解決“玩好”引發(fā)的社會積弊,關(guān)鍵在于如何擊破物欲。對此,儒、道兩家作有正面回應(yīng)。
概而言之,人、物之間存在兩種關(guān)系:“役物”與“役于物”(4)《荀子·修身》寫道:“傳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王先謙:《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7頁。)這里借以“役物”與“役于物”作為標識人、物關(guān)系的基本概念。,前者意味主體對客體始終保持著一種主動姿態(tài),后者則是截然相反。不可否認,“役物”能力的不斷強化是文明進步的根本動力。人類社會的物質(zhì)生產(chǎn),由滿足實用需求向非實用需求的推進,恰與“役物”能力漸次攀升的相互對應(yīng)。然則,一旦物質(zhì)生產(chǎn)到達一定水平,人與物的關(guān)系就有可能出現(xiàn)戲劇化的顛倒,盧卡奇(Georg Lukács)將之稱為“物化”(Verdinglichung):
人自己的活動,人自己的勞動,作為某種客觀的東西,某種不依賴于人的東西,某種通過異于人的自律性來控制人的東西,同人相對立。[15]
這種現(xiàn)象并不僅僅存在于商品經(jīng)濟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巴嫖飭手尽敝f可以證明,先秦時期就有類似的“物化”現(xiàn)象存在,并且人們對之已有明確認知。
僅將物欲與沉溺“玩好”相對應(yīng),顯然不夠恰當與全面。這樣理解更為適宜:物欲包含人們對于物質(zhì)財富的無度追求,以及為了滿足這種追求,而對社會地位、名利富貴等相關(guān)條件的過分爭取;而癡迷“玩好”以及其他享樂活動,則是這一系列意愿的顯性表征。有關(guān)于此,老子曾有一段經(jīng)典論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16]
這里提及的“難得之貨”多半是指以“異物”“遠物”為主的“玩好”,“五色”“五音”“五味”云云,則是對于人們沉溺“玩好”以及其他享樂活動的客觀描述。老子告誡時人,應(yīng)當效法先賢“為腹不為目”的做法,在基本生活需求獲得滿足以后,不再無休止地追求額外的生活享受。
所謂“為腹不為目”實則隱含如是觀念:注意“役物”的目的與尺度,避免由于過分“役物”,從而走向“役于物”的窘境之中。崇尚“道法自然”的老子,固然倡導(dǎo)“無為”的行為方式。然則“無為”并不代表全然放棄“役物”,亦即完全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而是強調(diào)這種能動性的適宜邊界。具體來說,以生存為目標的“役物”不是“有為”,實屬順應(yīng)天理的“無為”;但是超越其上的“役物”,就屬出于巧智的“有為”,有悖“自然而然”的準則。一旦“役物”超出恰當邊界,那么這種“役物”行為的對應(yīng)產(chǎn)物,譬如屬于“難得之貨”的“玩好”,就會使人進入“役于物”的狀態(tài)之內(nèi)。究其原因在于:不同于生存層面的生理需求,享樂層面的生理需求并無上限。在人與“玩好”等享樂之物的交互活動中,耳目之愉始終處于被激發(fā)、再渴求的情形之中。若不加以有效克制,主體就會進入“目盲”“耳聾”的被動狀態(tài),成為“役于物”的物欲奴隸。
對于如何避免“役于物”的狀態(tài),老子提出應(yīng)當“少私寡欲”“見素抱樸”,通過“滌除玄覽”的精神修行,純潔內(nèi)心、洗刷物欲。莊子與其持有基本一致的觀點,宣稱“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17],同樣發(fā)現(xiàn)充滿巧智的諸多事物,對于純真本性的籠罩與扭曲。其為此拈出“心齋”“坐忘”之說,要求祓除個體欲望,滌蕩精神世界。
在某種程度上,老、莊提出的精神修行方法,有些過于玄妙而難以切實執(zhí)行。一方面,人們的感官體驗一經(jīng)開發(fā),實難復(fù)歸先前的樸素狀態(tài);另一方面,這種復(fù)歸是否確實必要,或許有待商榷;進而言之,在無法復(fù)歸之時,是否存在更為可行的某種辦法,對其加以必要約束?先秦儒家提出了一套抵制物欲侵襲的務(wù)實方案。
在這套儒家方案中,作為“禮”的內(nèi)化,“仁”扮演著關(guān)鍵角色?!吨芏Y》規(guī)定的“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包含如是策略:允許“玩好”的存在,然則必須服從“禮”的約束;作以延伸即為:承認個體感官享受的合法性,但是必須無礙集體實用需求的基本利益。這種策略的基本邏輯,在“禮”內(nèi)化為“仁”以后,成為先秦儒家管理物欲的有效閥門。
孔、顏樂處,是一個典型案例。何種精神力量能夠促使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而“不改其樂”,超然于物質(zhì)享樂與名利誘惑之外?無疑乃是其與孔子共同奉行的“仁”字。在“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修養(yǎng)方案中,作為個體準繩的“仁”,是支撐面向集體的“道”與“德”的基礎(chǔ);或言之,只有奉行“仁”的個體,才能作出對于集體有益的工作。其間,克制過分的自我訴求——物欲,乃是重要目標之一。朱熹明確解說:“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盵18]94儒家并未宣稱徹底消滅物欲,而是采取以“仁”來管理、約束物欲的方式,使其無法肆意妄為、暢行無阻。
對于感官欲望及其有效控制的問題,孟子、荀子作有更為細致的解讀與闡發(fā)。他們共同承認,諸如口、目、耳、鼻等感官欲望,是“性也”[19]393與“人情之不免也”[12]211;卻又指出,與生俱來并不表示感官欲望可以放任自流,一旦任其妄行,個體就會陷入“蔽于物”[19]314、“為物傾側(cè)”[12]102的境地之內(nèi)。因此必須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依靠道德律令對其嚴加制約。值得引申討論的是,物欲之所以被視為一種道德病癥,是因為并不僅僅在于患者無度揮霍社會資源,更加在于患者喪失了不受外物所控的自由意志——那些看似肆意而為的選擇,皆是位于物的外部操縱之下。無須贅言,這種情況在“玩物喪志”者不斷索取“玩好”的欲望行為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在反思、化解物欲的同時,儒、道兩家又以“游”的提出——“游于藝”“與造物者游”,而為人與“玩好”走向良性互動,預(yù)設(shè)了一張基本藍圖。誠然,先秦時期的儒、道之“游”與“玩好”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但是在思想傳承的過程中,其對后世的“玩好”文化確有不可低估的塑造作用。朱熹曾經(jīng)如是闡述“游于藝”:
游者,玩物適情之謂。藝,則禮樂之文,射、御、書、數(shù)之法,皆至理所寓。[18]94
在此,“游”被解釋為一種以“六藝”為對象的“玩物適情”活動。值得說明的是,這種說法并非是將“六藝”作為“玩好”,而是借此強調(diào)審美活動的價值問題,亦即要求通過審視具有人文歷史價值的事物,進而陶冶道德情操、掌握客觀規(guī)律。這種價值傾向,極為鮮明地體現(xiàn)在宋代文士“追三代之遺風(fēng)”“補經(jīng)傳之闕亡”的金石玩好之中,朱熹就是當時知名的金石玩家之一[20]。同時,這里將“適情”作為“玩物”的尺度規(guī)定,意在點明人與審美對象之間應(yīng)當保持合適“距離”,避免過度沉溺。
道家的“與造物者游”同樣對于后代文士的“玩好”文化影響深遠。一則,其中展現(xiàn)之親近自然的審美視野,使得文士將奇石、花木等自然物引為“玩好”,用來點綴自己的壺中天地。二則,其中內(nèi)蘊之道法自然的價值觀念,使得文士在鑒賞諸多“玩好”之時,通常持有推崇天成、貶斥矯飾的趣味取向。其三,其中包含之澄明外物的修養(yǎng)心境,使得文士自覺報以“一賞而足”“寓意于物”的“玩好”態(tài)度,從而規(guī)避物欲的負面襲擾。
簡言之,儒、道之“游”為人與“玩好”走向良性互動埋下了文化伏筆。
概略來看,中國古代“玩好”的歷史發(fā)展可以分為四個時期:其一,先秦、秦漢時期。如上所及,這一階段的“玩好”概以工藝精品與自然珍奇為主,講求好異尚奇、雕鏤繁縟的審美趣味。其二,魏晉、隋唐時期。由于文士群體的普遍介入,這一階段的“玩好”在品類、趣味方面出現(xiàn)了擴展與突破。藝術(shù)收藏逐漸成為“玩好”中的重要一支,而與工藝精品、自然珍奇并肩鼎立。作為追求清雅人生的物質(zhì)依托,“出水芙蓉”面貌的“玩好”更為文士青睞。其三,宋元時期,尤以兩宋至為關(guān)鍵。在此期間,文士“玩好”成為整個“玩好”世界的主導(dǎo)力量,“佳物”“清玩”等專指文士“玩好”的概念相繼提出;皇家宗室、市民階層的“玩好”趣味,也向文人群體主動靠攏或相互交融。尤其重要的是:一方面,文士開始大量撰寫有關(guān)“玩好”的詩文與譜錄;另一方面,他們普遍認同“玩好”在形塑身份、提高修養(yǎng)、構(gòu)建生活方面意義非凡;同時,“玩好”成為文士之間,以及他們與其他階層展開交往的重要媒介,廣泛滲入社會生活之中。其四,明清時期,尤以晚明最為緊要。多部研究著述指出,在物質(zhì)文化的席卷下,文士階層既圍繞“玩好”設(shè)置“文化區(qū)隔”,以凸顯自我的身份與地位;又為商人、工匠等企圖沖破階層劃分的群體,提供著效仿所為、與之交往的途徑。以“玩好”為載體的審美生活全面展開,呈現(xiàn)出“早期現(xiàn)代”或“前現(xiàn)代晚期”的社會特質(zhì)。
誠然,中國美學(xué)史研究可以繼續(xù)進行自然物、工藝品與藝術(shù)品的分類考察。然而,如果站在“玩好”的角度來看,在中國古代的審美實踐中,實則并不存在如此明晰的劃分,而是傾向于將不同物品組合起來,共同構(gòu)筑生活場域。故此,與其分而論之,不如視為一體、探其共性。如是,或許能夠更加切近歷史原境,也為美學(xué)理論提供新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