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依雅
王依雅,1989年出生于浙江。李可染畫院青年畫院畫家,中央美院國畫碩士畢業(yè),中國美術(shù)學院國畫系在讀博士。
一、筆法的點畫線質(zhì)之美
書法的深厚造詣成就了黃賓虹花鳥畫中豐富的點畫韻律。黃賓虹藝術(shù)語言的基本單位是短線條。這些單純的、呈松散狀態(tài)的短線條組合成平面的筆墨團塊,其注重的是大對比,在單純中求其變化。觀其水墨花卉冊頁時,對比的美感如琴聲抑揚,如舞姿跌宕,令人心生陶醉。重墨粗線對比灰墨細線,焦墨長線對比焦墨短線,焦墨粗線對比灰墨細線,灰墨短點對比淡墨短點,長直線對比短弧線,渴筆對比潤筆……諸如此類的對比,時而醒目,時而含蓄,形成豐富的審美效果。即使先略置物象不談也已經(jīng)具備很高的觀賞性。從遺存作品看,北平期間,黃賓虹大量寫草書,即所謂“每日晨起作草以求舒和之致”。這樣作草書以求腕力之功更多見于花卉寫意中。著力草書使黃賓虹在作畫時既能做到任情書寫,引領(lǐng)視線于筆墨之間移動,如沙場之上排兵布陣,胸中形勢湛然;亦能使他注飽滿朗澈之精神于獨立的每一筆,精微之處經(jīng)得起推敲、諦視。八大山人不靠渲染,一筆之內(nèi)石頭磊磊之狀在前,此乃用筆提按、正側(cè)、疾徐變化之功,使觀者于纖纖紙素之上有感于體塊力量。黃賓虹則熔煉一切劇烈矛盾為奇趣百出的和諧,實將變化之美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在與友人書信中提及自己從古人墨跡可見一種單線勾勒之法,即“勾古畫法”來記錄沿途山水,而此法同樣用于花卉。這種勾線法與我們平時印象中的線描有所區(qū)別,一般工筆花卉起稿階段用以定形的線較為單一均勻,也較注意形似,給人更多靜態(tài)美的印象,而黃賓虹的勾古法則更具點寫意味,筆筆生發(fā),向空白中探身而去,動靜相宜,生機搖曳。時而夾雜著點染烘托的手法,如美人紅暈飛頰、雨后新綠染衣一般蕩漾開去,韻味迷人。而將線稿部分著以淺色,略做點染便又是一種別樣的面貌。從晚年所作的花鳥畫看,勾花點葉一路占了很大比重,黃賓虹自己也尤其喜愛。
二、筆墨與物象的結(jié)合
上文提到黃賓虹筆墨觀的主要精神以及他注重寫生、注重師造化的方面,那么他的花鳥畫是如何將有意味的筆墨與生機自然的客觀物象結(jié)合的呢?他是怎么將深厚的書法功底和摹古體會轉(zhuǎn)化為自己獨到的語言的?首先我們明確黃賓虹花鳥寫意性很強,清代鄭績在《夢幻居畫學簡明》中說:“寫花草不徒寫其嬌艷,要寫其氣骨?!秉S賓虹正是以剛健氣骨為體、以嬌艷多姿為貌取花鳥神態(tài)的。他用筆“平、圓、留、重”的部分給花草以頑強的生命力,雖多折枝卻不輕浮縹緲而有落地生根的穩(wěn)健。同時“變”之一字又將這種剛性調(diào)和以輕柔,在有力的枝干和厚實的葉片襯托下輕盈跳脫地對待花朵與細藤,從而拙中生巧,備覺靈動。我們看他花鳥畫中的葉子無論大小都接近正面,以豐腴之筆為之,主脈多在葉面中央。少數(shù)葉面窄一些,主脈在側(cè),表示側(cè)向,有些用筆平頭下壓后提筆表示葉子向正前方伸去……這些高度概括的處理方式使黃賓虹所畫的花花草草皆有一種含蓄內(nèi)斂的中和感。概括不是概念化,他有意識地弱化一些細節(jié),同時也是為了突出植物的本質(zhì)特性,在畫繡球、碧桃、雛菊等小型花卉的花頭時處理短線較為簡潔,而在畫牡丹、玉蘭、蜀葵等花頭較大的花卉時,處理長線條的筆法和墨色都較為豐富,更多頓挫感,與葉筋的線相呼應(yīng)。在表現(xiàn)不同種類的植物時,筆墨質(zhì)感隨之變化。他題水墨花卉卷有語:“君不見將軍五季郭崇韜,夫人寫竹金錯刀。暗淡非憑燈取影,射窗直悟冰輪高?!惫P墨與物象是有通感相連的,比如梅花枝干老而拙,則用筆蒼辣而時用焦墨;竹子瘦而挺,則用筆勁健,用墨中和;海棠飽而鮮,則用筆舒暢而用墨潤澤;萱草多姿而嬌艷,則用筆率性活潑而用墨明朗……筆墨隨物象特征進行調(diào)整,花草就各有各的性格。與宋人面面俱到、深入刻畫的方式不同,黃賓虹表現(xiàn)細節(jié)的著眼點不在形狀與顏色是否接近真實物象,而在筆墨展現(xiàn)是否到位盡意。他在《講學集錄》中曾提道:“花卉之先學雙勾,人物之先學白描,熟記各種姿態(tài)牢記心中,然后減其筆數(shù),一揮而就,風采如生?!比缢麑⑤娌葜~減少數(shù)量,但寥寥幾筆之間有長有短,有分有合,收筆時有以筆尖掃出之,有以筆肚稍壓之,有干筆疾出之,有潤筆緩送之,配合墨色的極濃與極淡的對比,草葉已妙趣無窮,更何況花與蕾的偃仰配合。雖減其筆數(shù)而筆簡意足,雖一揮而就而物態(tài)盎然。
三、墨法、色法與水法的關(guān)系
用墨與用色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用墨時將墨作色理解,用色時亦帶用墨之趣。文人畫以水墨為上,黃賓虹的花鳥畫繽紛多彩,一派文人氣息。這得力于他非凡的筆力內(nèi)功,還得力于他善于用水從而讓顏色脫去火氣,搭配得宜。明人有潑、破、積、焦等墨法,黃賓虹取其法又加漬墨、濃墨、淡墨、宿墨,到晚年,熔煉化氣,墨法尤精。我們能看到他將早期“白干淡”的墨色審美轉(zhuǎn)為“黑濕重”的關(guān)鍵正在于水分的控制發(fā)生了變化。尤其是其晚年典型的漬墨面貌正是“水”這一因素在起主導作用,非重墨飽筆絕不能成。即使是單純焦墨留痕之處,也有反復用清水點像積墨一般去積水的,看似水不留痕,實則墨色內(nèi)省而外化,剛?cè)岵闹泻椭羞h比易折易碎之感更耐人尋味。“著色是補墨色之不足。墨不掩筆,色用丹青,亦不掩墨。此用墨之法,即設(shè)色之法。”筆做統(tǒng)帥,墨、色互滲互破,相得益彰,兩不相礙?!坝媚缭O(shè)色則姿態(tài)生,設(shè)色如用墨則古韻出?!秉S賓虹花鳥吸收了沒骨法,他認為邊鸞的沒骨畫在用色方面極為精到,黃筌、徐熙多有借鑒,沒骨用色之法使花朵嬌嫩如初,水與色碰撞交合,與寫意性的用筆結(jié)合恰到好處。他提倡花卉應(yīng)重“點染法”,忌涂抹。點染既是用筆方式又是敷色方式,不講究筆法的染色容易將色墨打亂,即使沒有墨的參與,色彩之間也會因為無序無形而顯得混濁不堪,難與花卉的姿態(tài)交融,則色是色,墨是墨,花朵空有其狀,造成尷尬局面。墨如果用不好會出現(xiàn)粗糙、污濁、焦躁、臃腫、空洞等沒有審美意趣甚至令人不快的效果。用色亦然,顏色用不好也會出現(xiàn)混亂、淺薄、突兀、火氣等不好的結(jié)果。尤其是寫意花鳥,沒有反復渲染的程序,落筆成色,不能修飾,所以色與墨的清氣、秩序感尤為重要。黃賓虹的花鳥畫雖然用色不拘常法,新鮮大膽,但我們對比多幅作品能看出他畫面大部分著色處皆用水多色少的淺色,或?qū)⒗渖{(diào)配暖色后降低顏色的純度或明度使其看起來統(tǒng)一在舒服自然的灰色調(diào)里。至于那些純度高的鮮艷的顏色則用在面積較小的部分,比如勾線處,或者點染為數(shù)不多的小花以醒畫??此茻o所用心,其實別具匠心。作者只在迎春花和茶花花蕊處用了鮮艷的黃色,而面積較大的部分則有意通過水分和混合色降低純度。這種配色原則使他的花鳥畫給人溫和含蓄的親切感。他的老友張宗祥先生在一次座談會上說黃賓虹的花鳥看起來淡、靜、古、雅,使人胸襟舒適。黃賓虹與潘天壽的“一味霸悍”不同,他的畫有“厚德載物”般的淳樸、中和之美。他描寫黃山山花曰“彩暈飛成五色章”,描寫紫霞杯曰“花呈寶色如霞紫”,花卉便面中題“色或類龍腦”。黃賓虹對色彩的敏感與大膽可能受到早年海上畫派的影響,可他用自己對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用敦厚的個人氣質(zhì)退去海派色彩的浮華,呈現(xiàn)出天真爛漫、典雅含蓄的花鳥畫面貌。
四、筆墨程式與圖式的關(guān)系
中國畫筆墨程式當中既包括物象符號化、象征性,也包括筆墨本身的程序。黃賓虹的筆墨程式由他的筆墨觀決定,筆與墨互相牽制,互相依存,而各自有不同的要求。他說:“畫花草徒有形似而無情趣便是紙花。”他寄嚴密理法于書寫意趣和物態(tài)情趣之中,看似用筆松散,其實內(nèi)在法度嚴謹,雖然滿篇輕松自在,但其實花鳥蟲蝶的描繪皆如盤走珠,自然多變而不出應(yīng)有的限度。而這種視覺上舒服合理的感覺主要源于筆墨程式的熟中生巧。
不難發(fā)現(xiàn)黃賓虹所作的花卉枝、莖部分多為平視效果,而葉多取俯視的平展效果,花朵則接近于俯視和平視結(jié)合的觀察角度。所以花朵造型俏麗多變,枝干遒勁平穩(wěn),葉子豐滿蓬勃,脈絡(luò)通暢,三者對比,互相幫襯;而在整體上,又有種平面化的裝飾感。點畫的錯落有致,物象的概括處理使畫面呈現(xiàn)一種近乎涂鴉式的自由書寫狀態(tài),若只是將不同形狀加以合適擺放,則無異于廣告圖標,而黃賓虹則非常注意內(nèi)在的“勢”,通過花葉的方向和聚散牽引視線游走,并且通過同類墨色和顏色的布置使畫面含有隱形的脈絡(luò)。如此一來,看似散漫的物象之間其實顧盼有情,在輕松的感覺里灌注以流動感和生命氣息。有學者提到他畫面的團塊意識,可能正是黃賓虹筆墨的內(nèi)在咬合關(guān)系緊密、一勾一勒筆法的純熟才有這種團塊的凝聚力。這也正是形成畫面張力與氣韻的原因之一。有筆墨“主場”的構(gòu)圖會遠比單純設(shè)計位置來得生動。黃賓虹的圖式和畫面構(gòu)成基本上是隨筆墨生發(fā)而出,隨感情流露而出,并非苦思冥想安排而來的。他追求“不齊之齊”結(jié)構(gòu)的內(nèi)在美,不在乎表面形式的規(guī)整而注重內(nèi)在精神之齊。這就與傳統(tǒng)文人畫拉開了距離,有了更為自由獨特的風貌。枝枝葉葉間松動、坦蕩,仿佛只是將物象抽象化以后隨意擺放的效果,仔細品味又能感受到內(nèi)在蘊藏的優(yōu)雅動勢以及作者那孩童般的真情。
約稿、責編: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