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志勤
在我的青春時光里,最偏愛的是詩歌。而詩歌的啟蒙來自高中語文老師。其實,他平時不怎么講詩,課也很平淡,但在1998年一節(jié)平常的語文課上,他卻一言不發(fā),抄了滿滿一黑板《亞洲銅》。他讓我們讀,自己在一旁沉默。
我第一次看見了真正的現(xiàn)代詩歌,不太懂,朦朦朧朧中覺得有一種讓人驚詫的、迷戀的疼痛。我一字不落地抄在筆記本上,一有空就讀,咂吧著“祖父死在這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會死在這里/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并且記住了詩人的名字——海子。
正當我沉浸在一種巨大的空寂和滿足中時,最疼愛我的姑父突患腦溢血離開了人世。消息是托一個在城里打工的表哥帶來的。他來到階梯教室找我時,我正在讀海子的詩,他等我讀完了,才支支吾吾地告訴我。
我一直以為那首詩歌是一種暗示,提醒我這世間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每個人都只能承受。等姑父被埋在墳山上,墳前種上了松柏,又添了許多新土,我才真正理解了另一句詩——你的主人卻是青草/?住在自己細小的腰上/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當年,我被這首晦暗堅硬的詩歌指引著,漸漸發(fā)現(xiàn)了生活中一些不可言說的秘密,我偷偷地喜悅,也偷偷地悲傷,偷偷地在筆記本上寫句子,分行,變成一首首稚拙的詩。
填高考志愿時,即便是文科班,大家也想著填一些好專業(yè)。熱門的是律師專業(yè),神秘的是編導專業(yè),好找工作的是英語專業(yè)。我在第一批次、第二批次和第三批次所有的專業(yè)中都填報了中文。我聽人說,讀中文系可以看很多書,也不用考試。我想讀很多的書,且光明正大地讀詩。
1999年,我來到了川師大,當年的獅子山遠離市中心,要坐大約40分鐘的公交車才能抵達春熙路。校園兩旁是高大的梧桐,樹干遒勁,綠葉婆娑,光與影一路交織成夢幻的詩意,很符合我對大學的想象。當我匆匆去圖書館找到海子的詩時,我第一次看到顯眼的注解:詩人在1989年3月26日臥軌自殺。頓時,高高的書架變成了密不透風的壁壘,不斷上升、不斷延展。我找不到出路,找不到光亮。我大口地喘氣,蹲坐在地上,頭暈目眩。等我回過神來時,覺得自己正在接觸更隱蔽的真相,別人忽略的或者不愿意觸及的真相。
獅子山位于成都沙河堡。當年這里還有農(nóng)田,如果從后門出,可以拐到鄉(xiāng)間小路上。沿著小坡往上,有一片密林,落葉堆積,蕭瑟冷清,盡頭是一截廢棄的鐵軌。偶爾會遇到熱戀的人在鐵軌邊漫步,青春的喜悅與心事就像是一首首動人的詩,斜陽草樹,田園暮光。只不過,我的悲傷多于歡喜,我的懷念多于浪漫。
由于家里貧困,我需要去東風大橋掛個牌子找家教,這件事極大地分散了我對詩的注意力。但我依舊還是寫詩。依舊會去天府廣場附近的“三一書院”看翟永明,聽詩人們朗讀。2000年,我在《校園文學》上發(fā)表了第一首詩歌,很短小也很明亮。我的朋友們讀了以后很放心,我可以名正言順地繼續(xù)寫下去了。
2003年參加工作后,我被拉入了世俗生活中,第一次明確意識到詩歌與現(xiàn)實之間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我收斂了許多,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讀海子和他讀過的詩。弟弟知道我寫詩,其時他在成都上大學,卻從不給我打電話,只給我寫信,雖然我們相距并不遠。他在信里很貼近地引用海子的詩來打動我?!敖憬?,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弊x到這樣的詩,我就覺得這世間我和弟弟相依為命。第二天,我就快速去郵局寄錢給他。
漸漸地,詩寫得少了,不知不覺中有其他東西灌注了我的心靈,但還是有一個縫隙留給了詩歌。作為一個高中語文教師,我在教授詩歌時總是傾注最多的心力。最開始人教版教材上有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一詩,很多人都喜歡,覺得明朗、溫暖、充滿希望,對詩歌有很多的誤會。我清楚地記得這首詩寫于1989年1月13日,距詩人在同年3月臥軌自殺只有兩個多月的時間,所謂“春暖花開”不過是詩人對于陌生人的“贈品”。到了2014年,教材取消了這篇選文,但并不影響我在公開課上繼續(xù)選取海子的詩歌,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沉思,我覺得自己有力量去重現(xiàn)海子的精神世界了。雖然他對理想和永恒的思考,很少能得到回應,大家也不特別在意詩人們的精神世界經(jīng)歷了什么。這首詩在每個人不同的理解中獲得自己的生機,海子也在每個人不同的意識里被神話,或者被消費。
2020年,疫情之后,很多工地開工了。走在路上,到處是房地產(chǎn)商的廣告。其中一塊打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招牌。在招牌下立定,畫面上是一片遼闊的大海,浩瀚無垠,像無邊際的幸福,也像無邊際的思想?;秀遍g,我與我的青春在這幅虛構(gòu)的畫面下重逢了,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一絲感動與信念——即便時光會老,詩歌永恒。
本欄責任編輯?張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