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冊（中篇小說）

1

那天早上六點(diǎn)不到，我就接到了二哥的兒子安平的電話。而在以往，安平幾乎從未給我這個姑姑打過電話。雖然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但我還是沒有預(yù)料到安平電話的內(nèi)容。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可能！姆媽這次生病不過是上吐下瀉，并非不治之癥，況且經(jīng)過幾天治療，姆媽的病情已明顯好轉(zhuǎn)。前兩天，我叫老公吳凱把我買的一個多用座椅送回家時，姆媽很高興，還再三叮囑吳凱，叫我不用擔(dān)心，別老請假，給單位領(lǐng)導(dǎo)留下不好的印象。姆媽一向疼愛兒女，明白事理，看不出有絲毫厭世的跡象，怎么可能自尋短見呢？

我在電話中反復(fù)詢問二哥發(fā)現(xiàn)姆媽的經(jīng)過，直到確認(rèn)姆媽真的已經(jīng)走了，這才感覺頭頂上的那半邊天塌了下來。

姆媽是投水自盡的，而那所謂的水，不過是我家老屋后一口幾近干涸的水塘。說是水塘，已多年沒有蓄過水，是一口干塘。幾年前因村民亂倒垃圾，幾乎被填為平地。前年，我們村實(shí)施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三萬”工作組進(jìn)萬村入萬戶挖萬塘，這口塘才被重新挖掘清理出來。只是去年冬旱，今年春天降雨也少，塘里除了幾個水坑里有一些水以外，其余都是裸露的泥堆，而我姆媽就是在水塘最中央那個齊膝蓋深的水坑里淹死的。

掛了電話，我淚流滿面，推醒了吳凱。吳凱在社區(qū)工作，成天處理婆媳吵架、兄弟反目、老人無人贍養(yǎng)等問題，遇到事情特別敏感。他揉著睡眼，當(dāng)即斷定是二哥、二嫂跟姆媽吵架，姆媽一氣之下走了絕路。我不敢斷定，但猜想姆媽的死一定與他們有關(guān)。要不，二哥、二嫂為什么不親自給我打電話，卻要安平告訴我姆媽去世的消息呢？

那天恰巧是周六，原本我打算回家陪姆媽去鎮(zhèn)醫(yī)院打針，沒想到卻要趕回去給她辦喪事了。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問吳凱要不要給在外省讀大學(xué)的女兒打個電話。吳凱說女兒接到電話也趕不回，況且女兒一向和姆媽親，要是知道姆媽是這么走的，肯定難以接受。我想了想，只得字斟句酌地給女兒發(fā)了條短信。

我的姆媽是天底下最苦命的姆媽。因?yàn)槟穻尩哪腥?，也就是我的父親，是天底下最沒有責(zé)任感的人。父親退休前一直在武漢一家汽車配件廠上班，姆媽帶著大哥、二哥和我住在鄉(xiāng)下。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一個工人的工資可以養(yǎng)活全家好幾口人，可父親每個月的工資都被他抽煙、喝酒花費(fèi)掉了，極少有給姆媽的。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duì)里按工分計(jì)算口糧，姆媽體弱多病，掙的口糧不夠吃，家里年年超支?？筛赣H成天花天酒地，甚至在外泡女人。即便這樣，父親每次回家，姆媽都會把他當(dāng)太上皇供著，四處借雞蛋、借花生米，好酒好菜侍候他。待父親走后，姆媽還得替他擦屁股還債。也許因?yàn)槲沂桥?，父親偶爾會優(yōu)待我，帶我到他工廠里去玩，父親外面有女人的事我是聽那些饒舌的女工們講的。當(dāng)我知道這事對姆媽是一種侮辱后，就再也沒有去過父親的工廠。

父親當(dāng)了一輩子工人，按照當(dāng)時國家政策，父親去世后姆媽可以按月領(lǐng)取一定的生活補(bǔ)助?？筛赣H去世后，大哥到廠里辦理手續(xù)，發(fā)現(xiàn)父親的個人檔案里“配偶”一欄竟然是空的，根本沒有姆媽的名字。沒有名字，姆媽自然與父親沒有勞保關(guān)系，享受不了應(yīng)有的待遇。為這事姆媽傷透了心。十五年來，姆媽一直把父親的遺像反過來掛在墻上，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父親去世后，姆媽一直跟著二哥、二嫂住在鄉(xiāng)下。為了能體面地掙口飯吃，姆媽每天天不亮就起來燒火做飯，幫他們放牛，干農(nóng)活帶孩子，起早貪黑，就連每個月我和大哥給她的零用錢也貼補(bǔ)了進(jìn)去。五年前，大哥費(fèi)了好多周折，給姆媽辦了勞保，每個月能領(lǐng)三百多元生活費(fèi)。姆媽領(lǐng)到生活費(fèi)的當(dāng)月，二哥、二嫂就來找我，叫我動員姆媽把錢交給他們。我跟姆媽商量，姆媽答應(yīng)交兩百元生活費(fèi)，余下的留給自己零用。可二嫂不依，每天在家指桑罵槐，說自己白養(yǎng)了姆媽十多年。姆媽無奈之下答應(yīng)把錢如數(shù)交給二嫂?？啥┖髞碛址椿谡f爭來的不香，即便姆媽把錢都給她，她也不接受。姆媽于是另起爐灶，單獨(dú)生活。

三年前，姆媽唯一的姐姐去世，姆媽傷心過度，引發(fā)了嚴(yán)重的心臟房顫和腦梗阻，一個月三百多塊錢的生活費(fèi)連吃藥都不夠，只得靠我和大哥輪流貼補(bǔ)。大哥下崗多年，在武漢一家私營企業(yè)當(dāng)車工，至今仍住在長堤街一間只有14平米的小房里。大嫂下崗后在一家酒店打工，后來跟著一個有房子的男人跑了，大哥獨(dú)自一人帶著讀高中的女兒彤彤生活。二哥、二嫂雖說住在農(nóng)村，可這幾年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項(xiàng)目多，可以長期就近打工，家里的田地還可以種菜種糧，兒子安平技校畢業(yè)也參加了工作，按理說條件要比大哥好。可二嫂總說安平是兒子，要在集鎮(zhèn)買房子，還要攢錢娶媳婦，經(jīng)濟(jì)壓力比我們大，理所當(dāng)然有什么事就該我們頂著。這次姆媽生病，大哥請了三天假陪她看病，怕老板炒魷魚，臨走前給了二哥、二嫂一筆生活費(fèi)，囑咐他們耐心照顧好姆媽。沒想到大哥回去僅兩天，姆媽就尋了短見。

這段時間碰巧是我們文化局最忙的時候。正趕上省文化廳派督察組下來檢查文化站工作，我這個文化科長每天陪省市領(lǐng)導(dǎo)跑各個文化站，忙得腳不沾地，根本沒有時間照看姆媽。我難過地想，要是把姆媽接到我家來，或許姆媽就不會走這條路了?？蓞莿P說，如果姆媽跟二嫂的矛盾不解決，不管姆媽在外面住多長時間，只要回家，就免不了被二嫂氣死的命運(yùn)。二嫂一向語言刻薄，這次叫她照顧姆媽，她免不了翻舊賬，對姆媽指手畫腳，言三語四?？墒牵瑑H僅因?yàn)槎┱Z言刻薄嗎？我不信。吳凱說，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就是語言，你看王朗不就被諸葛亮罵死了嗎？為了說服我，吳凱又舉了幾個身邊的例子?？晌疫€是不信。這么多年，姆媽聽二嫂的刻薄話耳朵早就起了繭，不會那么沒氣量。我想，這兩天肯定發(fā)生了什么比語言攻擊還要厲害百倍的事情，才讓一向忍氣吞聲的姆媽徹底死心，走了絕路。

可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2

走進(jìn)村子，還沒進(jìn)門，我的腿就軟了，眼淚“唰”地一下涌了出來。距離清明回家僅僅只有十天時間，姆媽就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并且完全不認(rèn)識我了。她直挺挺地躺在堂屋右邊的一張門板上，一動不動，渾身濕淋淋的。姆媽穿著春節(jié)前我給她買的那套碎花棉衣，棉衣因吸水而鼓脹著，上面沾滿了草屑，像一條剛從水里打撈上來的魚。

為了跟姆媽通話，我和吳凱給她買了一部老人手機(jī)。剛開始，姆媽還會接打電話?？珊髞恚看挝腋穻尨螂娫?，她都會慌亂地把拒接鍵當(dāng)成接聽鍵，把電話掛斷。有時姆媽不小心把電話撥出來，我以為姆媽找我有事，對著手機(jī)大喊大叫，可那邊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咨詢醫(yī)生，醫(yī)生說姆媽可能有輕微的老年癡呆癥。后來，我提出單獨(dú)給姆媽安裝一部電話，或是從樓上接一個分機(jī)下來，可二哥、二嫂找各種理由不答應(yīng)。有一次，我把錢交了，請師傅直接到家里安裝電話，沒想到二哥竟拿著掃帚一直把師傅攆到了村外。

從那以后，姆媽跟我們的聯(lián)系更少了。那時候，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有電話，還有幾家公用電話，可姆媽怕別人笑話，從不到外面打電話。有時，姆媽想打電話，就趁二哥、二嫂不在家摸上樓去。我給姆媽備了一個常用電話號碼本，叫她按照上面的數(shù)字撥號就行。也許因?yàn)榫o張，怕二哥、二嫂突然回家逮住了，姆媽要么把數(shù)字按錯，要么只撥了十個數(shù)字，很少能成功地把電話打出去。二哥、二嫂回到家，看到電話機(jī)上的那串?dāng)?shù)字，就會質(zhì)問姆媽是不是打電話了。姆媽拒不承認(rèn)，二哥、二嫂十分生氣，三番五次向我們告狀。我和吳凱回家也埋怨姆媽：“打了就打了，兒子都是自己養(yǎng)的，打個電話算什么？”每一次，姆媽都默不作聲。后來，姆媽就不再上樓打電話了。

回想到這些事，二嫂說姆媽因?yàn)榇螂娫挼氖律鷼庀氩婚_，我覺得完全沒有這種可能。

事后，吳凱說我傻，這樣直截了當(dāng)問二嫂，會有真話嗎？可不管怎樣，二嫂的話提供了一個重要信息：姆媽投水前曾打過一個電話。姆媽到底是想打給誰呢？我、大哥或是其他什么人？姆媽到底想說什么？

4

我又跑到院外去找二哥。二哥正在清理臨時辦酒的場地，很用力地鏟除空地上的一些雜草。

我問二哥昨天下午回家后有沒有發(fā)現(xiàn)姆媽有反常的現(xiàn)象。二哥埋頭挖草，一聲不吭。我又問了一遍，二哥這才停下手里的活兒，說他昨天回家后打算做飯，發(fā)現(xiàn)廚房里的菜刀不見了，找來找去，結(jié)果在姆媽的房里找到了，姆媽當(dāng)時把菜刀藏在桌上的飯罩下。二哥找到菜刀時，姆媽的神情很慌亂。

我大惑不解地問：“姆媽把你們的菜刀藏起來干什么？姆媽不是有菜刀嗎？你是說姆媽想用菜刀……”二哥眼眶紅紅的，默不作聲。我有些遲疑地說：“姆媽不可能那么做吧？這兩天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二哥頭也不抬地說：“這兩天家里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也沒有誰對姆媽不好，姆媽自己要走這條路，我能怎么辦？”我心有不甘，還想繼續(xù)追問，二哥說：“不要問了，你去把姆媽的房間清理一下。姆媽手上有一千多塊錢，你去把它找出來，免得到時候人多手雜搞丟了。”我想了想，只得停止了追問。

姆媽住在一樓堂屋旁邊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里。房間靠墻擺了一排木柜，中間是一張床，靠近床沿有一張小木桌，桌上擺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之類的東西。桌子旁邊放著臉盆、木桶、開水瓶、炭爐，墻角堆著蜂窩煤。簡單地瞟一眼，姆媽的生活一覽無余，住的、穿的、吃的、用的全都在這里。一間小房就是姆媽的整個世界。

我拉開姆媽木柜的抽屜，從一個小紙盒里找出一把鑰匙。以前每次回家，姆媽從木柜里拿東西，都會抖抖索索在抽屜里找鑰匙，我看到過好多次。有一次，我還笑姆媽，木柜里除了衣服和幾床舊棉被，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還像防賊一樣鎖著干嗎？姆媽認(rèn)真地說：“現(xiàn)在好多騙子都跑到村里來了，后面的劉婆就被騙了三千塊錢，我鎖著放心些?！蔽抑滥穻尮褡永餂]有什么錢，但哪怕只有十塊錢，她也會鎖得好好的。不僅如此，姆媽有時候到鄰家去串門，也會把房門鎖上。有一次，姆媽把房門的鑰匙搞丟了，二哥一邊幫姆媽砸門，一邊埋怨姆媽：“又沒有什么金銀財(cái)寶，出去鎖門干什么？”二嫂則在一旁冷嘲熱諷：“為什么鎖門？還不是有什么寶貝怕我們拿了唄！”

我輕車熟路地找到鑰匙，打開柜門。在幾床被子的夾層里，摸出了一個小布袋，小布袋里套著一個塑料袋，打開塑料袋，里面果然卷著一匝錢。我掏出來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一千三百塊錢，大約是姆媽從過年時親戚晚輩給她的紅包里省下來的。拿著那匝錢，我的眼淚洶涌而下。

我把錢交給二哥。二哥點(diǎn)了點(diǎn)，說：“沒錯，前幾天大哥在家時，姆媽說要把這錢分給安平和彤彤，我們都沒要?！?/p>

聽二哥這么說，我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難道姆媽早就有自殺的打算？

5

上午十點(diǎn)左右，大哥帶著彤彤回來了。二哥把我們叫到旁邊，要我們統(tǒng)一口徑，對外說姆媽是昨天晚上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就連彤彤也這么說。對此，吳凱提出了質(zhì)疑：“姆媽臉上的傷明擺在那里，村里好多人都知道姆媽是從水塘里抬回來的，我們這么說，別人會相信嗎？”二哥很無奈：“事到如今，不這么說不行啊?！?/p>

二哥、二嫂平日對姆媽的態(tài)度，我的那些親戚也都有所耳聞。我想，此地?zé)o銀三百兩，二哥大概是怕親戚來鬧事吧。我看了看大哥，大哥說，就按二哥的意思說吧。我想，畢竟姆媽是投水自盡的，要是叫別人知道了，我們臉上也沒有光彩，也就不再辯駁。

時間到了中午，天氣有點(diǎn)悶熱，“一條龍”服務(wù)的殯儀隊(duì)布置好了靈堂，送來了挽幛、袖章、冰棺等。為了盡快讓姆媽入殮，抬棺的人叫我到村口的水塘邊給地保燒三張土紙，然后打一碗水回來。

在從村口打水回來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路兩邊三三兩兩站著些人在小聲議論著什么，可等我走到近前，他們卻什么都不說了。我不敢抬頭看他們，像一個小偷一樣低著頭從他們面前穿過，內(nèi)心像在打鼓一樣。姆媽的死讓我陡然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了。

回到家，抬棺的人把其他人都請出去，吩咐我把前后門關(guān)上，用從水塘里打回的水給姆媽擦洗身子，再穿壽衣。我怕水涼姆媽感覺冷，把水倒進(jìn)臉盆，加了一點(diǎn)熱水。透濕的棉衣裹在姆媽身上，像一張有力的漁網(wǎng)，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把它們脫下來。姆媽生前很瘦，渾身上下摸不到一塊肉，這會兒躺在我眼前的簡直就是一堆嶙峋的骨頭。我流著淚小心地用毛巾擦洗姆媽嘴角的血漬和身上殘留的泥屑，給她穿上嶄新潔白的內(nèi)衣內(nèi)褲。隨后抬棺的人進(jìn)來給姆媽換上壽衣，把姆媽放進(jìn)了冰棺。

到了傍晚，親戚們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村子里家家戶戶吃份飯的人也來了，院后臨時餐廳的帳篷里也飄出了魚肉的香味。姆媽去世的哀傷似乎也被這些景象沖淡了、掩蓋了?？晌倚睦镆恢眽褐粔K大石頭。剛才，姆媽的舅侄和姨侄進(jìn)來時，都揭開棺蓋查看了姆媽的臉，連哭帶號，大聲叫喊，說姆媽活著受罪，死得也冤枉，引得所有人都來看熱鬧。姆媽的舅侄越哭越氣憤，恨不能沖上前抓住二哥打他一頓。盡管我們再三解釋姆媽是突發(fā)心臟病去世的，可姆媽臉上的烏青與血痕分明就是罪證，它們擺在那里，告訴所有的來人，我們是不孝的子女。

鄉(xiāng)村規(guī)矩，姆媽是昨天晚上去世的，在家停一天，第三天就得火化。當(dāng)天晚上，村子里那些同姓的晚輩吃完晚飯后，按理應(yīng)該留下來給姆媽守靈?？梢?yàn)槟穻屖峭端赖?，大家都說很害怕，沒有人愿意幫我們守靈。宵夜過后，全村人都撤得干干凈凈。大哥、二哥、我和吳凱只得輪流給姆媽燒紙、添油、撥燈芯，堂屋里靜得連青蛙的叫聲都聽得到。

我趁大哥獨(dú)自一人給姆媽燒紙時走過去，問他昨天下午接到姆媽的電話沒有，大哥說沒有。我問大哥：“我們清明回來時，姆媽看上去還好好的，怎么過了幾天突然病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大哥說：“剛開始我也不知道。后來陪姆媽看病回來，我拿心臟房顫和腦梗阻的藥給姆媽吃，姆媽說藥沒有了，可我記得清明回來時家里還有好幾瓶藥，就問姆媽藥到哪兒去了？姆媽剛開始說不想吃藥，吃了藥病也好不了，每天不是心臟不舒服就是渾身疼痛，索性把藥給丟了。我問姆媽把藥丟到哪兒了，帶我去找，姆媽不肯。我再三追問，姆媽才說那些藥都被她吃了?！蔽页粤艘惑@：“姆媽一次性把那么多藥都吃了？”大哥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的，姆媽一次都吃了，可沒想到吃了以后只是上吐下瀉，沒有其他反應(yīng)。二哥發(fā)現(xiàn)后打電話給我，我就趕回來把她送到醫(yī)院了。”

我問大哥：“二哥說，上次你回去上班前，姆媽想把手上的錢分給安平和彤彤，有這事嗎？”大哥說：“姆媽當(dāng)時是說了，可我們都不肯要，讓姆媽留著自己用?！蔽覔u了搖頭：“姆媽這么做，意思都已經(jīng)很清楚了，你就沒勸勸姆媽？”大哥苦笑了一下：“怎么沒勸？回武漢的頭天晚上，我在姆媽房里坐了一個多小時，求姆媽千萬別想不開，不管有多大困難，我們都會想辦法給她看病的?？赡穻尶傉f她害怕。我問姆媽怕什么？她說怕像別人那樣中風(fēng)后不能說話，不能走路，怕自己將來老年癡呆，癱瘓了沒人照顧，怕自己連累我們花錢看病，最后落得個人財(cái)兩空。我再三勸姆媽不要想太多，要是心疼我可憐我，就多活幾年，我回來后還有個人陪著說話。要是姆媽不在了，我也就懶得回了。聽我這么說，姆媽才答應(yīng)叫我放心，說她不會做傻事的。沒想到還是做了傻事?！?/p>

大哥的話突然讓我感到后背一陣發(fā)冷。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幾乎每個月我都會回家看望姆媽。姆媽身上的衣服要么是我淘汰下來的，要么是我買的。早上在清理姆媽的房間時，那些還沒用過的電飯煲、電扇、電熱毯等，也都是我買的。我一直覺得自己做得不錯，是姆媽的小棉襖。我想，就算看在我的份上，姆媽也不該走這條路啊?？墒聦?shí)上，在姆媽心里，不但我，就連大哥也不能成為她的依靠。是什么讓姆媽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與勇氣呢？

我問大哥：“你說姆媽到底是因?yàn)槭裁醋哌@條路??？”大哥抬起頭，看著慘淡的日光燈，嘆了口氣：“一直以來，我都沒對姆媽說我跟你大嫂離婚這件事，怕姆媽擔(dān)心?？蛇@幾年，大嫂長期不回，姆媽自然有所察覺。上次送藥回來，姆媽再三追問，我也只得說了實(shí)話。姆媽當(dāng)時大哭了一場，說都是自己生病連累了我，害得大嫂也離家跑了。我想，姆媽大概是怕成為我們的負(fù)擔(dān)，為了讓我們解脫才走了這條絕路吧？”

我默然無語。

6

半夜里，我正在后院幫忙做事，吳凱輕手輕腳走進(jìn)來，朝我招手，示意我跟著他出去。我滿心疑惑，只得放下手里的事，和他一起來到院外。

院外，月光皎潔，微風(fēng)輕拂，水塘像一個袒胸露乳的女人正在酣睡。我和吳凱在水塘邊站定，問他有什么事。

吳凱神神秘秘地對我說，他已經(jīng)查清姆媽投水的原因了。我問是什么原因？吳凱說他下午特意抽空去找屋后的黃二婆了解了情況。黃二婆說，昨天下午她聽到二嫂站在二樓的樓梯上罵姆媽，說姆媽好吃，偷她樓上的臘肉吃。二嫂的嗓門一向很大，當(dāng)時刮的是南風(fēng)，所以黃二婆聽得清清楚楚。當(dāng)時，黃二婆憤憤不平，很想到前面來說二嫂幾句，自己的婆婆，吃點(diǎn)臘肉算什么，還值得說“偷”？可后來聽到二哥也沖姆媽發(fā)脾氣，黃二婆就猶豫了，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本來打算今天早上過來勸勸姆媽，沒想到姆媽咽不下這口氣，昨天晚上就走了。

我半信半疑地問：“真有這事？”吳凱說：“怎么沒有？你沒看二嫂今天一天都不敢到堂屋去嗎？她是心里有愧，怕姆媽變成鬼找她算賬，知道嗎？”我說：“那黃二婆都快七十歲了，耳朵也聾，每次回來我跟她打招呼都像沒聽見似的，她的話你也信？”吳凱說：“這種事情難道她信口雌黃？就算編也編不出來??！不信，你跟我去看一樣?xùn)|西。”我說：“什么東西？”吳凱說：“是臘肉。剛才我到二哥樓上的儲物間去看過了，儲物間里有一根掛臘魚臘肉的竹竿，上面真的有一刀臘肉有新割的刀印。這說明黃二婆說的是對的。”我記起了早上二哥說的菜刀，把二哥在姆媽房里找到菜刀的事和大哥的話告訴了吳凱。

吳凱想了一下，說：“按照大哥的話，姆媽早就有輕生的打算。如果我沒有猜錯，昨天下午，姆媽偷偷地跑到樓上去打電話，打完電話后，順便割了一點(diǎn)臘肉想煮碗面條吃。可姆媽忘了把二哥的菜刀還回去，或者是二哥、二嫂回來后來不及還回去，結(jié)果被二哥、二嫂發(fā)現(xiàn)了，先是罵她偷打電話，后來又罵她偷臘肉吃。姆媽一氣之下，索性尋了短見。”

吳凱的推測合情合理，不由我不信。記得從小到大，姆媽最忌諱“偷”字，總是教育我們不要拿別人的東西，要干凈做人。哪怕家里窮得揭不開鍋，姆媽也絕不允許我們到別人地里摘一點(diǎn)小菜?？删驮谧蛱?，姆媽想吃一點(diǎn)臘肉竟被自己的兒子媳婦罵作“偷”，姆媽心里的難受可想而知。

一陣涼風(fēng)吹來，干涸的水塘里傳來蘆葦搖曳的聲響，我恍惚看到昨夜姆媽在皎潔的月光下一步一步走進(jìn)水塘，把頭深埋進(jìn)水坑里的情景。水坑里的水實(shí)在太淺了，以至于姆媽長久地把頭埋在水里，像一個做了錯事不肯抬頭的孩子，直到那些水慢慢地進(jìn)入她的鼻腔、口腔、胸腔以至全身每一個器官，再變成黑色的液體從七竅里流出來。想到這里，我的心一陣刺痛，渾身打了一個寒戰(zhàn)，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吳凱的手。吳凱知道我有些害怕，趕緊牽著我踅了回來。

回到家，我把吳凱的推測告訴大哥，恨不得拉著大哥一起去找二哥、二嫂興師問罪，出出胸中的那口悶氣。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大哥顯得格外的冷靜而沉著。

他問我：“你覺得這些話可信嗎？”我說：“有人證、物證，憑什么不信？”大哥嘆了口氣：“死無對證，要是二哥、二嫂不承認(rèn)怎么辦？再說，姆媽的死本來就讓別人看笑話，要是我們再不團(tuán)結(jié)，把這件事抖出去，別人不是更瞧不起我們嗎？”我說：“可也不能讓姆媽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大哥說：“對于一個一心尋死的人，你想攔也攔不住。姆媽已經(jīng)走了，可我們還是一家人，以后的日子還得繼續(xù)朝前過啊。”我苦笑道：“我知道了，對于你而言，面子比姆媽的死更為重要。”大哥無可奈何地說：“安蘭，很多事情都不能較真。就算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就算二哥、二嫂承認(rèn)了事實(shí)，我們怎么辦？把二哥、二嫂告上法庭，讓他們接受道德與輿論的懲罰，不可能吧？你說是不是？”我不禁啞口無言。

凌晨四點(diǎn)，開始打悠鼓了。悲涼的長號與嗩吶猶如破空而來的長劍，一聲聲一陣陣，中間夾雜著急促有力的鼓聲，敲得人心慌意亂。它們在宣告，我的姆媽馬上就要上路了，就要去往殯儀館火化，然后像我父親一樣變成幾塊骨頭一捧灰，回歸大地永遠(yuǎn)沉睡了。

老屋門前有幾株高大的香樟樹，黎明前的黑暗里，青蛙偃旗息鼓，一些早起的鳥兒在樹上跳來跳去，大聲鳴叫。要在以往，姆媽起得早，會在門前慢慢地漱口洗臉，然后生炭爐、洗衣、燒水、做飯。可是今天，從今往后，這些鳥兒再也叫不醒姆媽，再也看不到姆媽了，就連這高亢的悠鼓也吵不醒姆媽了。

我跪在冰棺前給姆媽燒紙，止不住淚流滿面。我恨二哥、二嫂，也恨我自己。可是，姆媽的死真的只是因?yàn)槟前巡说逗团D肉嗎？那個沒有撥出去的電話又作何解釋呢？

7

一轉(zhuǎn)眼到了頭七。按照鄉(xiāng)間習(xí)俗，“頭七”這一天死者的魂靈要回家里吃一頓女兒親手做的飯菜，然后才會安安心心、順順利利地去往極樂世界。

我一直惦記著姆媽“頭七”這件事。那天一早我就到菜場買菜，和吳凱一起回老家做好飯菜，然后叫飯。叫完飯，我和吳凱把盛好的飯菜送到姆媽的墳頭。

姆媽被安葬在村后的小山上，與父親合葬在一起。想到姆媽終于不再受病痛的折磨，我的悲痛稍稍淡了一點(diǎn)。我和吳凱一起把姆媽墳頭那些腐朽的松樹葉撥到一邊，把幾根張牙舞爪的野月季折斷扔掉，燒了一匝厚厚的紙幣，然后虔誠地給姆媽磕了三個頭，希望她在那邊過得快樂。

從山上回來，我看見堂屋正中的香案上，姆媽的遺像正定定地望著我，就像姆媽活著時一樣。我記起小時候和姆媽一起到山上扒松毛的情景，記起讀中學(xué)時無數(shù)個晚上姆媽步行到學(xué)校接我回家的情景，想到從今天起姆媽就將永久地離我而去，不禁又悲從中來。姆媽的遺像是從前些年辦的身份證上拓下的，慈眉善目，唇齒間有一絲淺淺的笑意，看上去美麗而端莊?？粗粗?，我分明感覺到姆媽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有話要對我說，我趕緊掉頭往山上跑。

那天天氣很好，萬物都沐浴著陽光，蓬勃生長，正午的山上彌漫著一股青草和野苔的香味。遠(yuǎn)遠(yuǎn)看見姆媽的墳頭那一排鮮艷奪目的花圈，仿佛姆媽就睡臥在一個小花園里。山上很安靜，與姆媽相鄰的是一個因病去世的青年男人的墳?zāi)梗瑝災(zāi)故怯盟嗥龅?，像一只野獸匍匐在地上。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恐懼，但姆媽遺像上那淺淺的笑意讓我戰(zhàn)勝了恐懼，我一步一步接近姆媽的墳頭。

突然，我聽到從姆媽的墳頭傳來一陣“咿咿呀呀”的歌聲，仔細(xì)一聽，是蒼涼低沉的男聲演唱的孝歌。我不禁有些疑惑：是誰在姆媽的墳頭唱歌呢？等走近，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歌聲是從姆媽墳頭的花圈后面的一個黑匣子里傳出來的。那是一個小型播放器，看樣子，是誰唱好了錄進(jìn)去的。如果說姆媽生前有什么愛好，那就是聽孝歌。自從父親去世后，姆媽就喜歡上了聽孝歌。尤其是近兩年，遠(yuǎn)遠(yuǎn)近近只要哪個村子唱孝歌，姆媽都會跑去趕場子。

姆媽火化前的那天下午，我還曾對二哥提議，請個唱孝歌的班子，讓姆媽最后聽一回孝歌?？啥缯f時間緊，價(jià)格又貴，再說現(xiàn)在沒有人唱孝歌，請不到人。我也只好作罷。眼前這個黑匣子里的孝歌是誰唱的呢？為什么要放在姆媽的墳頭？我不自覺地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伤闹苋际菈灥?，除了幾枝綠莖和一些野草在微風(fēng)中搖晃，哪里看得到一個人影？我大著膽子問：“有人嗎？”沒有人應(yīng)聲。我又問了一聲：“是誰把播放器放在這里的？”回答我的仍舊只有空氣和微風(fēng)。

我剛在姆媽的墳頭坐下，二哥打來電話，問我在哪兒？說村主任找我有事，叫我趕快回去。我跟姆媽說了幾句話，起身把那一排花圈整理好，又把黑匣子撿起來，拿在手上。我想，這個黑匣子肯定有故事。這樣一想，我把黑匣子關(guān)掉，急匆匆下了山。

回到家，我找到吳凱，把發(fā)現(xiàn)黑匣子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又告訴他村主任找我有事，叫他陪我一起去。

村主任是我們本家的一個弟弟。這幾年，村級文化活動越來越豐富，村里組建了一支文藝團(tuán)隊(duì)，之前因?yàn)榻o團(tuán)隊(duì)配送文藝器材的事，我跟村主任打過交道。這次村主任找我，是想請我們局扶持村里建一個文化廣場。談完事情，我們聊到了姆媽。

我問村主任：“我們清明回來時，姆媽還好好的，怎么沒幾天就走了這條路，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嗎？”村主任說：“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具體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不過，你姆媽臨走前幾天曾來找過我，問我們村后的山是不是賣給一家旅游開發(fā)商了？她聽說開發(fā)商要在山上建一座野戰(zhàn)訓(xùn)練基地，所以從明年四月開始，山上就不允許再葬人了，都得葬到陵園去。我問她聽誰說的，她也不說，只問我有沒有這事。其實(shí)這事鎮(zhèn)里也只是剛開始跟人談，具體怎樣還沒定。你姆媽不知怎么，消息這么靈通，一下子就知道了。我想，也許你姆媽不想離開村子，怕將來安葬在別處你們掃墓不方便，所以就選擇了走這條路?！蔽艺f：“開發(fā)商建基地這事我也從沒聽說過呢。不過，就算山上不讓葬人，姆媽也不用葬在別處，她和爸爸是可以合墓的啊?！贝逯魅握f：“是啊，不曉得你姆媽怎么那么緊張，還特意跑來問我?！?/p>

我把剛從山上撿到的那個播放器拿出來，擰開開關(guān)，叫村主任仔細(xì)聽聽是誰唱的。村主任有些納悶地問：“你這是哪兒來的？”我說是一個朋友提供的，因?yàn)槲壹婀芊沁z保護(hù)工作，所以想找到唱孝歌的人，把孝歌傳承下去。村主任皺著眉頭豎著耳朵聽了好半天，說：“現(xiàn)在很少有人唱孝歌，年老的唱不了，年輕的沒人唱，大家辦喪事都時興請樂隊(duì)，唱歌跳舞打腰鼓。不過，聽說隔壁大金灣有一個黑大爹唱孝歌，很早以前我聽他唱過，你這里面的腔調(diào)跟他有點(diǎn)像，你去問問是不是他唱的？”我問黑大爹是什么人，村主任說，黑大爹是一個倔老頭子，婆婆去世十多年了，兩個兒子都有出息，在大城市里安了家，并且都有一官半職，可黑大爹就是不肯到城里去，獨(dú)自一人住在大金灣。前幾年黑大爹經(jīng)常帶著班子四處八嶺唱孝歌，現(xiàn)在年紀(jì)大了，不唱了。我問黑大爹多大年紀(jì)，村主任說應(yīng)該有七八十歲吧。

從村主任家出來，我問吳凱：“你說，姆媽真的是害怕自己死后不能葬在山上嗎？”吳凱說：“不好說。不過我有一種直覺，總覺得姆媽有什么事瞞著我們。剛才村主任說那些話時，我就想，姆媽是不是有意問村主任，想給自己作鋪墊，或者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我若有所思地說：“你是說姆媽想為自己這么做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吳凱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吳凱的話給了我啟示，讓我突然想到那個被姆媽視若珍寶，常年鎖著的舊木柜。我想，姆媽到底想隱瞞什么？那個舊木柜里會不會隱藏著什么秘密呢？

8

一股強(qiáng)烈的好奇驅(qū)使我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打開了姆媽房里的木柜。

我曾聽舅伯說，當(dāng)初父親是城市戶口，很不滿意與姆媽的婚事，但因?yàn)樽约洪L相丑陋，年齡又大，這才極不情愿地娶了姆媽。為了彌補(bǔ)對父親的虧欠，我外公外婆幾乎傾盡所能，給了姆媽一份不錯的嫁妝，并贈送了這個木柜。

記得姆媽去世那天，我按照二哥的吩咐，把木柜里一些不需要的東西都扔到屋后的公共垃圾箱，只保留了幾件好一點(diǎn)的衣服和兩床八成新的棉被，打算七月“鬼節(jié)”那天再燒給姆媽。這會兒，我把那些衣物一件件清理出來，仔細(xì)搜檢每一個角落，卻一無所獲。

就在我有些泄氣之時，我的手在木柜最底層觸摸到一塊松動的木板，用手敲擊，里面竟發(fā)出空洞的聲響。我嘗試揭開木板，沒想到，木板只稍稍用力就揭開了。木板下面有個暗層，里面放著一個小木盒。我取出木盒，打開一看，里面有一個外觀發(fā)黃的日記本。

我如獲至寶，趕緊拿出日記本翻看。打開扉頁，上面有一段清秀的鋼筆文字，是一段摘錄，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我想了一會兒，終于記起，這是幾年前我給姆媽的一個日記本。姆媽當(dāng)時找我要本子，說是平時記賬用，我就把這個扉頁寫了字的日記本給了姆媽。

再往里看，日記本里記錄著年、月、日，但不連貫。奇怪的是，每一頁年月日下面都沒有文字，只有一個手繪的月亮，那些月亮形態(tài)各異，有的月亮旁畫著光芒，有的畫著烏云，有的畫著雨滴，看上去就像一本月光冊。姆媽高小畢業(yè)，在村里的同齡人中算得上是有文化的人，可她為什么不用文字做記錄，卻要畫月亮呢？這個月光冊到底是什么意思？姆媽為什么要把它藏起來？

我正站在那里疑惑，二哥進(jìn)來了，問我翻箱倒柜干什么？我趕緊把日記本塞進(jìn)背包里，說想看看姆媽衣柜里還有什么衣服。二哥狐疑地望著我。我記起剛才的事，隨口說道：“剛才我到山上去，不知是誰把播放器放到姆媽的墳頭，在給姆媽唱孝歌。你說奇怪不奇怪？”二哥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說不定是誰掉在山上的。孝歌都是唱給活人聽的，哪有給死人唱孝歌的？”我說：“是真的，就放在姆媽的墳頭，不像是誰掉在那里的。要不，我放給你聽聽？”二哥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我不聽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大白天的，你講點(diǎn)吉利的事好不好？”我吐了吐舌頭，趕緊噤聲。

是夜，我和吳凱來到江邊。夜涼如水，江面微瀾蕩漾，一輪明月剛剛躍出云層，懸在天上。我靜靜地坐在臺階上，仔細(xì)翻看手中的月光冊。

記得小時候，老屋后的那口水塘一年四季蓄著水，滿滿的、清清的。天氣晴朗的夜晚，姆媽經(jīng)常帶著我到水塘邊洗衣洗菜，我就搬個小板凳坐在塘壩上等姆媽。姆媽洗完衣服，總會抱著我，教我認(rèn)天上的月亮，哪是上弦月，哪是下弦月，哪是新月、滿月和殘?jiān)?。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我們?nèi)以谔翂紊铣藳?，姆媽常常一邊教我認(rèn)月亮，一邊給我打扇子。好多次我從夢中醒來，總看到姆媽望著月亮出神，嘴里喃喃自語。

回想到這些往事，我突然明白：月光冊其實(shí)就是姆媽的日記！月亮的形狀代表時間，月亮旁的點(diǎn)綴代表心情。光芒暗示著心情愉快，充滿希望;烏云暗示著心情郁悶;雨滴則表明心情悲傷，想哭想流淚。每個人都有喜怒哀樂，姆媽也不例外。況且無數(shù)個夜晚，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里，我孤獨(dú)的姆媽整夜整夜睡不著，她能干什么呢？她只能望著天空遐想，對著月亮沉思，沒有人可以傾訴，姆媽只得對著月亮說話，只得畫月亮表達(dá)自己的情感。

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吳凱。吳凱始終不作聲，盯著日記本，像一個高深的警察。

我問吳凱在想什么？吳凱反問我：“你說，月亮象征什么？”我說：“月亮象征純潔?！眳莿P點(diǎn)了點(diǎn)我的鼻頭，說：“傻瓜，月亮象征愛情?。〔皇怯惺赘杞小对铝链砦业男摹穯?？”我擂了他一拳：“你胡說什么？姆媽這么大年紀(jì)，怎么可能有愛情？”吳凱說：“姆媽有沒有愛情我不敢肯定?？赡阆胍幌肽穻寜烆^的那個播放器，按村主任說的去找找那個唱孝歌的人，說不定就有答案了?！笨粗鴧莿P自信的神情，我對自己的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

吳凱說：“對了，你查一查姆媽走的那天晚上有沒有記什么？”我又仔細(xì)把日記本上的日期查看了一遍。從去年開始，幾乎每月一次，有時候半月一次，但都不定時，一直到姆媽去世前都有記錄。奇怪的是，姆媽去世當(dāng)天晚上的日記是混雜在一月份里記錄的，如果不仔細(xì)，根本看不出來。在當(dāng)天的日記里，姆媽畫了一個黑色的半圓月亮，月亮旁畫著濃重的烏云，烏云下面有綿密的雨滴，地上則是一條彎彎曲曲伸向遠(yuǎn)方的河流。

我和吳凱仔細(xì)回憶姆媽去世的那天晚上，再三確認(rèn)那晚是有月亮的，而且月光明亮皎潔?？赡穻尩娜沼浝餅槭裁磿呛谏牧鳒I的月亮呢？

突然，吳凱用手指著紙張，驚叫道：“這是什么？”我仔細(xì)辨認(rèn)，這才發(fā)覺紙張上有一圈一圈暈開的淚痕，就像水面蕩起的漣漪。也許因?yàn)闇I水太多，整張紙濕了又干，顯得又皺又硬。是什么讓姆媽在畫這個月亮?xí)r淚水漣漣呢？

我決定親自查找那個為姆媽唱孝歌的人。

9

為了讓探訪變得名正言順，我決定帶上文化館負(fù)責(zé)非遺保護(hù)工作的小蘇。

小蘇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有一段時間，小蘇抽調(diào)到文化局給我當(dāng)助手，我倆幾乎無話不談。后來，因?yàn)楹⒆記]人照顧，小蘇請求調(diào)回了文化館。

小蘇有兩個姐姐，都在城里上班。前幾年，小蘇的姆媽去世后，留下小蘇的父親獨(dú)自一人住在鄉(xiāng)下。去年，考慮到父親年齡大了，三姐妹商量后在城里買了一間房，把父親從村子接到了城里。平時，三姐妹輪流抽時間去看望父親?？擅看稳ィ√K的父親都會抱怨她們不講良心，把自己弄到城里像坐牢一般，一點(diǎn)都不自由、不開心。小蘇的父親不會做飯洗衣，以前都是小蘇的姆媽照顧他，現(xiàn)在姆媽不在了，小蘇的父親就像掉了魂似的，連基本的飲食起居都讓人擔(dān)心。小蘇的父親常說女兒再好也不如老伴好，自己稍有抱怨，女兒們便厭煩他，他感覺活著沒意思，加上進(jìn)城后基本不與人交流，慢慢地便有些抑郁。去年，小蘇的父親曾用水果刀割腕自殺，幸虧發(fā)現(xiàn)得及時，搶救了過來。現(xiàn)在三姐妹整天提心吊膽，基本上每天晚上都會有人去給父親做伴，陪他聊天解悶。小蘇有時很煩悶，便會打電話向我訴苦。

我找到小蘇，給她播放了黑匣子里的孝歌，小蘇立即聽出這是幾乎失傳的二十四孝中《朱氏割肝救母》的唱段。為了證實(shí)自己的判斷，小蘇找出一個手抄線裝的唱本，告訴我這是她花了大半年時間跟蹤收集到的《朱氏割肝救母》的唱詞。

我擰開黑匣子，對著唱詞，又仔細(xì)地聽了一遍。當(dāng)老人唱到“朱氏回到自己房，當(dāng)胸一刀割下去，只見紅血往外冒，三片花肝割一塊，只留二片保心臟。三娘把肝拿手上，走進(jìn)廚房去煎湯。細(xì)細(xì)切了數(shù)十片，放到鍋內(nèi)去煎湯，加上麻油和茴香，又加胡椒和生姜，醬油蔥花也作下，作料全還好鮮湯。左手拿個蓮花碗，右手烏木筷一雙，雙手送到臥室內(nèi)，請聲婆婆喝肉湯”，我的眼淚“唰唰唰”地往下掉。

那天早上，我和小蘇一起在單位食堂過早，然后帶上錄音筆，直奔大金灣而來。

大金灣是全市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試點(diǎn)單位，政府對每一戶農(nóng)家的房屋進(jìn)行了統(tǒng)一裝修，房子的外墻是白色的，屋頂是灰色的飛檐，窗戶一律做成紅木格子的形狀，看上去古色古香。灣子里還修建了公廁、花園以及景觀道。

我們打聽了幾個人，找到了黑大爹家。黑大爹家坐落在灣子?xùn)|頭的一個土坡上，是一棟獨(dú)門獨(dú)戶的兩層樓，樓房前即是一片碧綠的稻田，與我們村遙遙相望。我們走到院門口，一扇鐵門擋住了去路。透過緊鎖的鐵門縫隙，我看到院內(nèi)陽光燦爛，墻角的幾盆花開得正艷，有月季、有茶花。我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聲。

沒有碰到黑大爹，我們決定去別家問問。村子里留守在家的基本上都是老人。一位太婆告訴我，黑大爹最近經(jīng)常早出晚歸，有時一連兩天都不回。想找黑大爹，要么清早來，要么晚上來。我們打開播放器，讓太婆聽里面的孝歌是不是黑大爹唱的。太婆只聽了幾句就說：“是黑大爹唱的。黑大爹的孝歌我把耳朵捂起來都聽得出來，他唱的孝歌有種味兒，別的人唱不出來！”太婆的話證實(shí)了村主任的推測，我的心也落了下來。

想到黑大爹可能會到晚上才回家，我和小蘇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便打道回府了。

10

第二次去黑大爹家是幾天后的一個傍晚。

我和小蘇趕到大金灣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遠(yuǎn)遠(yuǎn)看見黑大爹家的房子里透著微弱的亮光。我們興沖沖地走到院門口，剛要進(jìn)去，一只黑狗從墻角奔出來，沖著我們狠狠地叫。我們退出院外老遠(yuǎn)，那只狗還在那里“嗚嗚嗚嗚”地威脅我們。

我們叫了幾聲“黑大爹，黑大爹”，一位黑瘦的老頭走出屋子，倚著院門問：“誰啊？”我說我們是文化局的，想來了解一下他唱孝歌的情況。黑暗中我們看不出黑大爹臉上的表情，大約聽出我們兩個是女人，好半天，黑大爹才說：“有什么事進(jìn)屋說吧。”

黑大爹家里收拾得很干凈，和姆媽一樣，他也住在一樓，客廳里的生活用具一應(yīng)俱全。我和小蘇說明來意，黑大爹用黑亮的小眼掃視我，我捕捉到了他眼里的一絲警惕與不安。

突然，我隱約覺得那天在村口把姆媽送上去殯儀館的專車時，一起送行的人群中似乎就有這雙眼睛。當(dāng)時，二哥一改之前的狀態(tài)，哭得比我和大哥還要兇。他跪在地上，撲在姆媽的冰棺上，放聲號叫，差不多哭暈了。幾個抬棺的人拉了好半天，二哥都不肯起來，以致道路被堵塞，幾輛車不停地按喇叭。最后，吳凱和大哥只得一人架住二哥的一只胳膊，強(qiáng)行把他拉離冰棺，抬棺的人這才把姆媽送上了車。我在回頭去找我乘坐的車輛時，無意中瞥見擁擠的人群里就有一雙這樣的眼睛。難道黑大爹對我有戒備之心？

好在小蘇是專業(yè)人士，幾句話便打消了黑大爹的疑慮，把話題引到孝歌上來。黑大爹說他五十多歲開始跟著師傅唱孝歌，已經(jīng)唱了二十多年。前些年唱孝歌還比較吃香，東家請西家接，可這些年沒有人請唱孝歌了，自己的幾個徒弟也都洗手不干了，孝歌眼看就要消亡了。

小蘇說，我們正在做非遺項(xiàng)目的搶救性保護(hù)工作，孝歌是省級非遺保護(hù)項(xiàng)目，黑大爹孝歌唱得這么好，回去后就把他申報(bào)為孝歌傳承人，希望他為傳承孝歌作點(diǎn)貢獻(xiàn)。黑大爹說：“我不想當(dāng)什么傳承人，你千萬不要把我報(bào)上去，我這年紀(jì)說不定哪天就去見閻王爺了?！毙√K說：“您是名副其實(shí)的傳承人，申報(bào)上去后還有一定的傳承經(jīng)費(fèi)呢。”黑大爹突然臉色大變，把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用力一頓，說：“我說不當(dāng)就不當(dāng)！我不稀罕什么傳承費(fèi)！你們要把我報(bào)上去，你們現(xiàn)在就走，以后再也不要來找我！”這老頭脾氣真古怪，說翻臉就翻臉。小蘇趕緊賠著笑臉說：“好的，好的，我們不報(bào)總可以了吧？那您說說您都會哪些孝歌啊？”談到孝歌，黑大爹才又緩和態(tài)度，與小蘇交流起來。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旁邊聽他們對話，眼睛偷偷地往四周掃視，潛意識里，我想找到姆媽在這里的蛛絲馬跡。事實(shí)上，從我走進(jìn)這個院子開始，就感覺姆媽在我身邊，如影隨形。我甚至恍若看到姆媽瘦小的身影，嗅到了姆媽身上的氣息。

我的心中涌起一陣悲涼，喃喃地問二哥，也像是問自己：“你不覺得你這么做很卑鄙、很不孝嗎？”二哥低著頭，像一只生病的瘟雞。

我還想說點(diǎn)什么，包里的手機(jī)響了，是吳凱打的。接通電話，吳凱焦急地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附近，馬上就回。掛了電話，二哥叮囑我：“今天這件事千萬不要跟吳凱說，否則他對姆媽看法不好，影響你們兩個人過日子?！蔽业卣f：“我知道?！?/p>

鄉(xiāng)村的田野幽深靜謐，一些不知名的蟲子不知疲倦地在歌唱。我穿過那些野花和稻谷，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把這件事永遠(yuǎn)埋藏在心里吧，就像根本不知道一樣。要相信，我的姆媽永遠(yuǎn)都是那個膽小、潔身自好的姆媽，我的姆媽永遠(yuǎn)是世界上最可憐、最可愛、最可敬的姆媽。

吳凱，我不想告訴你事情的真相，你能理解我嗎？可是，吳凱，我能瞞過你的眼睛嗎？

13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到了端午節(jié)。我也慢慢從姆媽去世的傷痛中走出來。吳凱非常小心地觀察我的情緒，經(jīng)常變著法兒逗我開心。生活走上正軌，我甚至開始琢磨要不要參加一個健身俱樂部了。

端午節(jié)過后的那個星期六，我接到了小蘇的電話。電話剛接通，小蘇便在那邊哭起來。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小蘇說她爸爸又自殺了。我問怎么自殺的？小蘇說她爸這次割的是頸動脈，流了很多很多血，雖然送到醫(yī)院搶救過來了，但傷口始終無法愈合，最后引起肺部感染，這幾天醫(yī)生正在竭盡全力搶救，估計(jì)情況不太樂觀。我問她爸好好的怎么又這樣？小蘇說，就因?yàn)槎宋绻?jié)那天，她們?nèi)忝眠^去看望老爸，老爸說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回村子里去住，并且提出想跟萬婆一起生活，三姐妹都不同意。他爸很傷心，當(dāng)天晚上就又自殺了。

我說：“你爸怎么這么脆弱?。俊毙√K突然哭得更厲害了：“安蘭姐，都怪我當(dāng)時糊涂說了幾句話，害得老爸走了絕路啊！”我問小蘇說什么了。小蘇說：“我當(dāng)時只是替姆媽難過，就說老爸平時總說姆媽好，可實(shí)際上心里卻想著別人。我爸一聽就哭了。安蘭姐，我爸要是死了，我這一生都不能安心??！”我嘆了口氣，勸慰小蘇：“像你爸這樣的抑郁癥老人，一心求死，防不勝防。也許你爸走這條路跟你說的話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你就不要自責(zé)了?！?/p>

放下電話，我趕到醫(yī)院，只見小蘇的眼睛已經(jīng)腫得像核桃了。她告訴我，她爸已經(jīng)被送進(jìn)了重癥監(jiān)護(hù)室。我不停地安慰小蘇，現(xiàn)在醫(yī)療技術(shù)很發(fā)達(dá)，她爸不會有事的。小蘇一邊哽咽，一邊應(yīng)著。

沒想到，半個小時不到，醫(yī)生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出來，摘下口罩，對小蘇她們說，很遺憾，你爸沒有搶救過來。小蘇陡然跌坐在長椅上，隨即哭聲、喊聲連成一片。

我拍了拍小蘇，默默地離開了醫(yī)院。在穿過醫(yī)院那條長長的走廊時，聽著身后小蘇親朋的哭喊，我的心也止不住地一陣陣抽搐，就像姆媽去世那天一樣。

14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醫(yī)生，日子一天天朝前流淌，我心中的傷痛也一天天減弱，一些新鮮的事物也開始占據(jù)我的心靈，沖淡我對姆媽的思念。這樣一晃到了八月。

八月的一天深夜，我又一次接到了小蘇的電話。小蘇告訴我，黑大爹給她打電話，說他病危，想單獨(dú)見見我。我心里一驚，每次見黑大爹，他都是一副黑瘦、精干、兇巴巴的樣子，怎么突然會病危呢？他為什么想見我？

那個周末的下午，我借口單位加班，撇下吳凱，獨(dú)自一人來到大金灣。仿佛是為了迎接我，黑大爹家的院門敞開著，那條狗也被鎖了起來，溫順地蜷縮在院子的一角，見了我還搖晃了幾下尾巴。先前見過的幾盆花早已開敗，只是樹葉長得青綠，茂盛得像刺眼的陽光。

兩個多月沒見，黑大爹比以前更加黑瘦了。他坐在堂屋里的一把靠椅上，瘦小得像一個小學(xué)生。他的眼里早已沒有了警惕、防范與惡意，取而代之的是放松、平和，甚至還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慈祥。

我走過去，叫了一聲黑大爹，黑大爹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我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問黑大爹身體怎么了。黑大爹說自己是肝癌晚期，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對于這個與姆媽有著不同尋常關(guān)系的老頭，我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接下來，我不知道說什么，黑大爹似乎也很尷尬。好半天，黑大爹說：“我還以為你記恨我，不會來了?！蔽倚α艘幌拢f：“怎么會呢？既然您請我來，我肯定要來?！焙诖蟮f：“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你姆媽之間是怎么回事嗎？今天叫你來，就是想滿足你的心愿，有些事我也不想把它帶到墳?zāi)估锶ァ！蔽艺f：“您應(yīng)該知道我想問什么，不過，如果您覺得不方便，也可以不告訴我?！焙诖蟮f：“我都是快入土的人了，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你盡管問吧?！蔽要q豫了一會兒，從背包里拿出姆媽的那本月光冊，遞給黑大爹。

黑大爹接過月光冊，默不作聲，小心地一頁一頁翻看。看著看著，他的手開始顫抖，臉色變得慘白，似乎正在忍受巨大的疼痛。他問我：“這些都是你姆媽記下的？”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是的。姆媽去世后，我在姆媽的木柜里找到的，姆媽把它藏得很深、很隱蔽。如果不是找到了您放在我姆媽墳頭上的播放器，我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焙诖蟮畔氯沼洷荆鹕磉M(jìn)房，過了一會兒出來，手上拿著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日記本。

黑大爹把手中的日記本遞給我。我翻開日記本，天哪！黑大爹竟然也有一本月光冊！我把兩個日記本對照著看，發(fā)現(xiàn)日記本記錄的時間完全一致，只是姆媽畫的月亮與黑大爹畫的月亮迥然不同。有的地方，姆媽畫的是圓月，而黑大爹畫的是彎月;姆媽的月亮旁有各種各樣的點(diǎn)綴，而黑大爹的月亮始終就是一輪懸在紙上的單調(diào)的月亮。

我的心一酸，問黑大爹：“上面這些日期都是你們兩個人會面的日子，是嗎？”黑大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說：“我二哥曾經(jīng)阻止你跟我姆媽來往，所以你好長時間沒理我姆媽，這一段時間也就沒有記錄，是嗎？”黑大爹說：“是的，我怕別人說你姆媽的閑話。你知道，人的唾沫星子是會殺死人的?！蔽艺f：“姆媽有好多次都想給你打電話，每次撥了十個數(shù)字就猶豫了，不敢繼續(xù)撥了，你能理解姆媽當(dāng)時心里有多痛苦嗎？”黑大爹低下頭，渾濁的眼睛里閃著淚光，他小心地用衣袖擦了擦。

我問道：“既然你們已經(jīng)斷絕來往，后來怎么又聯(lián)系起來了呢？”黑大爹抬起頭，似乎在很費(fèi)力地想一件事：“我們又開始走動大約是在前年。你姆媽一直喜歡聽我唱孝歌，有一次，你姆媽趕到別的村子聽我唱孝歌，聽了整整一個晚上。我發(fā)現(xiàn)你姆媽時，她正靠在一把躺椅上打瞌睡。當(dāng)時我剛剛查出得了肝癌，想到兩個人都七老八十了，來日不多，見一回少一回，何必還要相互折磨呢？所以我走過去拍了拍你姆媽的后背?；貋砗笪覀兙陀趾秃昧?。”

我問黑大爹：“您知道姆媽為什么要投水自盡嗎？”說到這兒，黑大爹眼眶紅了，他說：“我知道。你姆媽今年春節(jié)以后總感覺身體不舒服，總是擔(dān)心自己得了癌癥，心臟病也越來越嚴(yán)重。你姆媽知道我的肝癌也是遲早的事，總說要死在我前面，這樣，就可以聽我親自給她唱孝歌了。你姆媽說，能夠聽我為她唱孝歌，她死而無憾。我一直不肯答應(yīng)你姆媽死后給她唱孝歌，就是希望她能好好活著，可她就是不聽?！焙诖蟮f著，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一種幸福的樣子。

“后來呢？”我問。黑大爹說：“后來，我怕你姆媽真的做了傻事，也知道你二哥肯定不會請我去唱孝歌，就把所有的孝歌都錄了一遍。我想，萬一哪天你姆媽走在我前面，或是我先走了，我不能親自給她唱孝歌，就把這錄音放給她聽。況且，現(xiàn)在也沒人唱孝歌了，我想，我死后就用自己唱的孝歌為自己送行，一舉兩得。沒想到，你姆媽到底還是做了傻事，走在我的前面。你姆媽走后第七天，我等你們叫過飯后，就到山上去把孝歌放給她聽。沒想到卻被你發(fā)現(xiàn)了。”我從背包里取出那個小黑匣子，問：“就是這個吧？”黑大爹說：“是的?！蔽覇枺骸俺诉@個，還有其他的嗎？”黑大爹說：“還有，我當(dāng)時是請鎮(zhèn)中學(xué)的一個老師幫忙錄的，都在硬盤上，待會兒給你。”

我把月光冊翻到姆媽投水的那天，把它遞給黑大爹：“您能從這里看出姆媽那天晚上為什么要投水嗎？”黑大爹接過本子，只見上面畫著一個黑色的半圓的月亮，月亮旁畫著濃重的烏云，烏云下面有綿密的雨滴，地上則是一條河流，彎彎曲曲流向遠(yuǎn)方。黑大爹看著看著，忽然把本子捧在胸前號啕大哭：“我對不起你，陶香！我對不起你，陶香！你打我吧，你罵我吧！我是個自私的人，我是個膽小的人，是我害了你啊，陶香！”陶香是我姆媽的名字，我是第一次聽到黑大爹叫我姆媽的名字。

好半天，黑大爹才平靜下來，擦干眼淚。我問黑大爹：“那天下午，我姆媽給你打過電話嗎？”黑大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打過?！蔽覇枺骸澳穻屨f了些什么？”黑大爹說：“你姆媽說她前些天想死，把幾瓶藥都吃了，結(jié)果沒死成。她說她想通了，順其自然，熬一天算一天，只要我們兩個人都活著就好。后來，你姆媽說晚上想到我家里來見我。”我問黑大爹：“你答應(yīng)了？”黑大爹點(diǎn)了點(diǎn)頭。

看著黑大爹肯定的神情，我的思維突然有些接不上了：既然姆媽已經(jīng)想通了，并且約黑大爹見面，可她為什么要投水呢？

我問黑大爹：“你們約好那天晚上幾點(diǎn)見面？”黑大爹說：“你姆媽說八點(diǎn)鐘到我這里?！蔽覇枺骸澳悄銈円娒媪藛?？”黑大爹說：“沒有?！蔽覇枮槭裁?？黑大爹的情緒突然又激動起來：“是我對不住你姆媽，是我害死了你姆媽，如果那天晚上我們見面了，也許你姆媽就不會走這條路了！”

原來，那天下午，黑大爹在接到姆媽的電話后，大兒子突然從城里回來了。一直以來，黑大爹的兩個兒子對父親不肯去城里生活十分不解，后來隱約聽到村子里有些傳言，便增加了回村看望黑大爹的頻率。兩個兒子每十天輪流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會帶好多國外進(jìn)口的抗癌藥給黑大爹。黑大爹知道兩個兒子的用意，苦不堪言。那天，兒子在家遲遲不走，快到晚上八點(diǎn)了，黑大爹有些心虛，擔(dān)心姆媽過來撞見了大兒子，便主動提出想去城里看看孫子，大兒子趁機(jī)叫黑大爹收拾行李，到城里住一段時間再回。那天晚上，黑大爹睡在城里兒子家，一夜都不踏實(shí)，總感覺心驚肉跳的。第二天早上找借口趕回，就聽到了姆媽投水的消息。“都怪我，都怪我！如果那天我待在家里，你姆媽就不會死了！你姆媽肯定以為我再也不會回來了！”黑大爹不停地自責(zé)，用手捶打自己的胸脯。

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幅畫面：那天晚上，在家飽受二哥、二嫂責(zé)罵的姆媽，帶著求生的欲望來見黑大爹，想從黑大爹身上找到活下去的勇氣與力量?？僧?dāng)她來到黑大爹家時，卻見家門緊鎖，黑大爹不見蹤影。姆媽以為黑大爹出去有事了，便倚著院門等黑大爹回來。那晚的月亮可真好啊，月光晶瑩皎潔，給周圍的一切涂了一層薄薄的脂粉，朦朧、神秘，又清晰可見。樹葉在微風(fēng)中輕輕抖動，蟲子在低吟淺唱。姆媽回想與黑大爹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不由得心旌搖蕩。黑大爹會唱孝歌，他的嗓音是那么迷人，他的情感是那么細(xì)膩，每一次他把姆媽擁在懷里，姆媽都會有醉酒的感覺。他的手指輕柔地拂過姆媽干瘦的胸脯，姆媽陡然便感覺自己飽滿了起來。他精瘦的身體仿佛有無窮的力量，讓姆媽一次次忘記痛苦，燃起生命的希望。在這種幸福的回想中，姆媽睡著了。

可是等她一覺醒來，黑大爹家的門仍舊冰冷地鎖著，露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姆媽的心慢慢地涼了。她終于明白，黑大爹可能是去城里，再也不會回來了。可他臨走前，卻連一個電話、一張紙條也沒有留給自己。往常黑大爹外出，總會在窗臺上那只黑色的舊布鞋里給姆媽留言，可這次，姆媽翻遍了窗臺上的幾只鞋子，什么也沒有。于是，絕望的姆媽又悄悄地返回家，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心也變得越來越冷?；氐郊?，她拿出那個日記本，在日記本上畫上黑色的月亮，濃重的烏云，綿密的雨滴，將滿腔的幽怨宣泄出去。最后，她畫了一條河流，把自己交付給屋后的那口水塘，她希望自己死后能像河流一樣流向遠(yuǎn)方。

15

也許坐的時間過長，我發(fā)現(xiàn)黑大爹有些支撐不住了，他用手頂著肝部，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礃幼?，他的肝疼又發(fā)作了。

我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剛想叫他進(jìn)房休息，黑大爹拉住了我的手。雖然黑大爹的手沒什么力度，可我還是感覺到了他挽留的誠意。我只得坐下來，想了想，問黑大爹：“您能說說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與我姆媽交往的嗎？”

黑大爹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在回想，好半天，緩緩說道：“如果我說與你姆媽是初戀情人，你相信嗎？我比你姆媽大兩歲，年輕的時候我們一直在交往，只是沒有公開關(guān)系。后來我到部隊(duì)參軍，當(dāng)了三年兵，回來后，才知道你姆媽聽命于你外公、外婆，跟你父親結(jié)了婚?！闭f到這里，黑大爹望了我一眼：“我這么說，并沒有責(zé)備你姆媽的意思。從那以后，我們斷絕了來往。直到你父親去世以后，有一次，我看見你姆媽獨(dú)自一人在菜園里挖地，累得汗流浹背，當(dāng)時不知怎么，我一下子原諒了你姆媽，上去幫她整地。從那以后，我們又開始來往了?！?/p>

沒想到姆媽和黑大爹之間竟有這么一段故事，看來之前是我誤會姆媽了?？粗两诨貞浿械暮诖蟮掖竽懙貑柫艘痪洌骸澳J(rèn)為您和我姆媽之間存在愛情嗎？”黑大爹的眼神很迷離：“真正的愛情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這幾年與你姆媽的交往，讓我的生活變得有支柱、有味道。我想這也許就是愛情的力量吧?，F(xiàn)在，我只希望你姆媽不會怪罪我，也希望你能夠理解和原諒我！”

說完這些話，黑大爹感覺十分疲憊，他把身子仰躺在竹椅上，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而真正如釋重負(fù)的卻是我。我抬起頭，仿佛看見姆媽站在堂屋正中的那面墻上，正滿臉慈祥地望著我。她的眼神如活著時那般柔和親切，她的臉上有一絲淺淺的笑容，安詳寧靜，美麗端莊。

突然間，我淚流滿面。

16

從黑大爹家出來時已是傍晚，陽光撲了我一個滿懷，那只狗正溫順地靠在墻角，目送我走出院門。

我從黑大爹家門前的那幾塊水田走過，重走了姆媽這么多年來經(jīng)常行走的那幾道田埂，回到老家。二哥、二嫂都外出打工了，家里大門緊鎖。我從姆媽住的那間房的窗戶往里望，那個木柜仍舊以之前的姿勢靜立著，只是床和桌子等家具已被二哥、二嫂收走了，房間里空蕩蕩的，仿佛姆媽從來都不曾在這里生活過一樣。我的心莫名地痛了幾下。

在出村的路上，我想起以前姆媽在村口大聲喚我的樣子，好像要向全世界宣布，她有一個能干、孝順的好女兒。實(shí)際上我做得遠(yuǎn)遠(yuǎn)不夠，除了物質(zhì)上的關(guān)心，我從沒想過無數(shù)個孤寂的夜晚，姆媽獨(dú)自一人在想些什么、渴望什么。也許我所做的一切，遠(yuǎn)比不過黑大爹一句貼心的話語和一段溫暖的唱詞。

我摸了摸背包里的日記本、黑匣子和黑大爹送給我的硬盤，耳邊仿佛又響起黑大爹那略帶沙啞的歌聲：“自從盤古開了道，為人第一是行孝。半講古來半講今，皇天不負(fù)孝心人。茫茫四海皆兄弟，人人都是父母生。世上幾多忤逆子，惡言丑語對雙親。不知父母苦和辛，活在世上留罵名。一層父母九層恩，不孝父母枉為人。昔日多少行孝子，萬古流傳到如今……”

我抬起頭，朝著前方走去。我的右手邊，落日正在西沉，而我的左手邊，一輪滿月已緩緩升起。

多好的月亮啊，多么新鮮的夜晚??！……

標(biāo)題

作者簡介

張慧蘭，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中國作家》《芳草》《長江文藝》《芳草·潮》《芳草》《長江叢刊》《延安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西部》《太湖》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小說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證人》，長篇小說《戲殤》等?，F(xiàn)就職于湖北省武漢市蔡甸區(qū)文化旅游局。

責(zé)任編輯?張?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