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早晨,不知誰家的鞭炮把我炸醒,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假寐。我爹已經(jīng)起床了,他拖著鞋子在客廳里走動,中間他去了一趟洗手間,關(guān)門的聲音很響,我娘抱怨了他一句,他居然,沒有回嘴。
我爹是年前幾天才來我家的。他這兩年多都住在我妹妹家里。
之所以把他和我娘分開,一個原因是他和我們住的時間太久,雙方都審美疲勞了,還有一個原因是,他和我娘老吵架,家里總是不太安寧。
距離產(chǎn)生美,我爹住到我妹那里去之后,隔三岔五會打個電話給我娘,畫風(fēng)經(jīng)常是這樣的:
“桂蓮啊,你還好不?”
“我好得很!”
“你想我不?”
“想你個鬼!”
“你到底存了好多錢啊?有一百萬吧?”
“我存了一千萬!”
……
聽起來是不是很有愛?
但是當(dāng)我爹隔三岔五住過來后,兩個人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的:我爹碎碎念,我娘忍忍忍,我爹可以從早上念到晚上,都是一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瑣事,其中夾雜著對世界的不滿——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中過一次五百萬大獎,他覺得老天爺對他很不公平——我娘對這些話一句也聽不進(jìn)去,她拼命忍最多也只能忍上幾個小時,實在忍不了,我娘就開始起高聲,我爹則惱怒地開始還擊——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他們只有剛見面的那半個小時是文明友善和諧安全的,之后就擦槍起火,戰(zhàn)況不斷。
每次我爹住過來,我的早晨差不多都在他們兩個的爭吵聲中醒來,比鬧鐘還準(zhǔn)時。
因此,這次我做足了心理建設(shè):吵吧吵吧,反正我左耳進(jìn)右耳出的功夫,已經(jīng)在他們長年累月的爭吵中修煉得出神入化。
但是很奇怪,這次他們不吵了。臘月二十八,沒吵。臘月二十九,沒吵。大年三十,還是沒吵。
樓上的靴子遲遲不掉下來,樓下的人等得好著急。
我心里直嘀咕:這個相敬如賓的氛圍好不習(xí)慣啊,莫非他們兩個都想通了?都發(fā)現(xiàn)干仗解決不了問題,于是決定余生要好好相處?
我爹這個人不壞,就是情商太低,低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按照百分比把中國的男人按照情商高低從低到高劃成十個等級,每個等級十分,我爹應(yīng)該是在1到3的位置。但是他的脾氣又很暴躁,暴躁到什么程度呢,如果按照百分比把中國的男人按照脾氣好壞從好到壞劃成十個等級,每個等級十分,我爹應(yīng)該是在95到98的位置。所以他和我娘的戰(zhàn)爭,大部分是他引起的。
我娘曾經(jīng)吐槽:“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我們這些做飯的女人心里裝的全是事,鬧心得很,你爹什么忙都不幫,蹺起二郎腿等開飯,一點點事情不如意就發(fā)脾氣,我已經(jīng)非常忍讓他了,要是不忍一看到他就有打架斗毆的沖動……”
我爹則如此反駁:“不就是做個飯嗎,有多了不起啊,又不是你一個女人在做飯,全天下女的都在做飯……”
我爹的言論我聽了也非常不適,這哥們要是我男人,早一竿子拍到湘江河里去了,但是,他是我爹,為了大局,我只能耐著性子,教他時代變了男人不體諒女人啥前途也沒有,教他學(xué)習(xí)怎么討我娘歡心……這活斷斷續(xù)續(xù)教了二三十年,收效甚微。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沒有效果,去年情人節(jié),我和桔子就幫我娘成功地敲詐了我爹200元,虎口拔牙,可不容易啦。
我努力了很多年,想讓他們不再吵架,最后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吵吵更健康,這就是他們,他們那一代人的相處模式,神仙也改變不了。
沒想到的是,當(dāng)我選擇了放手,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來欣賞他們的吵架,他們卻金盆洗手,不吵了。
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和桔子從外面回來,開門的瞬間就聞到家里熟悉的火藥味——我爹和我娘,正在衛(wèi)生間里吵架。引發(fā)矛盾的事情非常小,我爹去放水洗腳,因為我不在家,我娘怕他放的水不熱,就跑過去幫忙,我家的熱水是通過鍋爐加熱的,要先放一大盆水才能達(dá)到溫度,我爹性子急,嫌棄我娘手腳慢,開始嚷她,我娘火一噴,也嚷他,兩個人就這么嗆起對方來。我以為他們會干一場大架,畢竟也憋了好幾天了,太不容易了,誰知我爹吵著吵著就投降了:“你對你對,我不跟你吵,你是天王老子,我不惹你。”說完,衛(wèi)生間里傳來他劇烈的咳嗽聲……
吵架是一門學(xué)問,要吵得驚天動地門當(dāng)戶對山雨欲來兩軍對壘,需要相當(dāng)?shù)挠職狻⒅腔酆腕w能,至少中氣得足,思路要清,說話要快,聲音要高,最關(guān)鍵的是,身體要好,否則根本就沒有贏的可能。更何況中間還要講點謀略,時不時挖個坑讓對方跳下來,然后誘敵深入,等到對方毫無還手能力再一舉殲滅,這樣的吵架才算過癮。
吵架是個體力活,更是一個智力活,它是雙方生命能量的直接較量。
我在客廳聽得清清楚楚,這個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倔老頭,這個和我娘吵了一輩子架的倔老頭,已經(jīng)沒有力氣吵架了。我娘對付不了他,歲月自有辦法對付他。
我忽然意識到,隨著我爹的衰老,我家漫長的吵架史,真的要結(jié)束了。
一個新的不吵架的時代要來了。這是我們曾經(jīng)盼望了很多年的幸福生活?。∥揖谷粵]有喜悅,只有,淡淡的悲傷。
我的女朋友青梅,曾經(jīng)跟我描述她幼年的記憶。她的父母老吵架,平常都小吵小鬧,估計是負(fù)能量沒有充分發(fā)泄出來,等到每年的除夕夜,必定會吵一個特大號的架,盛怒下的父親,會掀翻餐桌,用椅子把茶幾上的玻璃砸碎,母親看到父親如此瘋狂,也一時怒起,把能砸的碗都砸了,有時連天花板上的燈,窗戶上的玻璃,衛(wèi)生間的洗臉盆,都無一幸免。
第一次旁觀這種海陸空全方位爆破的家庭戰(zhàn)爭,青梅被嚇得瑟瑟發(fā)抖,等到第二次重演,她的恐懼就明顯地小了很多,到了第三次,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不去理會他們。
這種像颶風(fēng)又像洪水一樣極具毀滅性的家庭戰(zhàn)爭,在她的原生家庭里一直持續(xù)下來,直到她父親去世后才徹底終止。
她說:“我幼年時很害怕過年,因為一過年他們就會打架,我很害怕那一架,但是我又盼望那一架,因為那一架打完以后,生活又能繼續(xù)下去。每次打完架,母親會重新買鍋碗瓢盆,父親會找人修燈和窗戶,他們就像都忘記了打架這件事,我也只能裝作忘記了那回事?!?/p>
也許是家里太沒有安全感,青梅很小就想逃離這個家,她讀書特別努力,一路讀到博士,畢業(yè)后有了非常體面的工作,也遇到了溫文體貼的丈夫,青梅的小家非常溫暖,夫妻恩愛,孩子懂事,家里總是和諧和安寧的,爭吵聲幾乎與之絕緣。青梅改變了父母的劇本,改得如此徹底。
繪本作家佐野洋子的父母也愛吵架。她曾經(jīng)在她的書里,描述過她幼年時親眼目睹的一次家庭戰(zhàn)爭——那是一個除夕,餐桌上放著已經(jīng)煮好的飯菜,桌子中間放著一個大大的竹籠屜,里面盛滿了蕎麥面。母親在廚房里忙碌著,她和兄弟姐妹在屋子里吵鬧,父親坐立不安。
突然,一點預(yù)兆都沒有,父親把飯桌掀翻了,飯菜向四周飛散出去,榻榻米上全是胡蘿卜和魚干。那晚是如何善后的,最后究竟吃了一些什么,佐野洋子完全忘記了,她只記得第二天也就是新年的早上一睜開眼,就看到天花板上粘著兩三根蕎麥面,當(dāng)時她特別想笑,但看看屋里怪異的氣氛還是忍住了。
很多年后,每到除夕,她都會想起天花板上的蕎麥面,一想起來就樂。她一直納悶,那幾根蕎麥面是怎樣飛到天花板上去的?父親掀桌子那一下得有多大的爆發(fā)力?
你看,每年過年就吵架的人家,原來真不少,他們一個個,規(guī)模和聲勢都比我家的大,與這些驚心動魄的大場面比起來,我爹我娘只是小兒科,簡直都不能算吵架。
過年是一場與原生家庭親密接觸的約會。看看自己的來路,想想未來的去向,這是一個有益身心的過程。
心智成熟的兒女,不管父母扔過來什么樣的劇本,都能穩(wěn)穩(wěn)地接到手里,都能順暢地把戲演下去,并且時不時按照自己的理解修改一下劇情,比如把悲劇變成喜劇,把武打劇變成言情劇,把恐怖劇變成成長劇,這是多好的鍛煉創(chuàng)造力的機(jī)會啊,那些從不吵架的家庭,是永遠(yuǎn)無法體會其中樂趣的。
過年不要惹主婦。切記切記。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湯馨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