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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8 歲時,脊髓灰質(zhì)炎侵襲了我的故鄉(xiāng)。在這場與病魔搏斗的戰(zhàn)役中,許多孩子被奪去生命,整個城市處于一片恐慌之中。
預防脊髓灰質(zhì)炎的疫苗到1955年才問世。對我來說這太遲了。那年夏天,脊髓灰質(zhì)炎的病毒傷害到我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起初是吞咽有困難,到后來則完全喪失了吞咽能力。很快,可怕的麻痹潛入了我的頸部、雙腿及右臀。
醫(yī)生對我的父母說,經(jīng)過治療,我也許能夠恢復手臂和雙腿的功能,但我這輩子得一直戴頸托,要到為殘疾兒童辦的特殊學校上學。
父親說:“不。我的女兒永遠也不會去那種學校。”
我的父親只有高中文化水平,但凡是他能找到的有關脊髓灰質(zhì)炎的資料他都會看。他找醫(yī)生、護士、治療專家談話,得出的結論是,如果我的肌肉得到鍛煉,就可能不會發(fā)生永久性萎縮。
骨療醫(yī)生弗雷德里克·泰勒答應帶我治療,父親向他保證會盡早把我從醫(yī)院接出來,以接受這項專門治療。父親指導我做醫(yī)生要我做的一切鍛煉——并且,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做。
幾個月來,我看見許多小女孩出院,坐著輪椅離開。但父親向我保證,我們會一起走出去。我從未聽他說過“如果你好起來”,他總是說“當你好起來時”。
我設法找到每次能坐起來一兩分鐘的方法。從3 歲起,我就一直在學芭蕾,因此,我會盡力筆直地讓上半身往上挺,并保持頭部和頸部在肩上的平衡,以表明自己正在漸漸好起來。醫(yī)生們都知道,這不過是逞強的表現(xiàn),但我父親喜歡。
我從5 歲起就開始學鋼琴?;氐郊业牡谝惶欤赣H讓我在鋼琴前他的膝蓋上坐下,用他的胸支撐住我的頭部,然后把我的手放在鍵盤上。我的右手從鍵盤上滑下來?!皼]關系?!彼麍远ǖ叵蛭冶WC,“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彈了。”
泰勒醫(yī)生每天早上都會來我家對我的肌肉,尤其是頸部的肌肉,進行治療。家庭教師每天下午都會來。我父親曾向我保證,我會重返校園。我的任務是行走,用右手寫字,以及在這學期結束前抬起自己的頭。
父親每天都從工作中抽出好幾個空隙回家,他會把我平放在琴凳上,迫使我抬起置于前額、手臂和雙腿上的沙袋。一塊頸部的主要肌肉萎縮了,所以,我不得不增強其他的肌肉以補其不足。有些鄰居不愿跟我父親說話,因為他們聽見了他幫助我鍛煉時我發(fā)出的哭聲。他們不明白他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對我的愛。但是我明白。
一段時間后,泰勒醫(yī)生每星期只來三次。漸漸地,我開始可以自己抬起頭了。我走得也相當不錯。我能緩慢地寫字,甚至可以在鋼琴上彈出幾個音符。
學校差一點不接受我。我很虛弱,而且非常瘦。校董事會的代表見我行動緩慢而且臉色蒼白,告知我父親我還不適合回校。
我父親徑直去找校長——一位曾在他四年級時教過他的女士——并懇求她?!拔覀儎倓値椭畠褐匦陆⑵鹫H说男膽B(tài),”他堅持說,“重返校園是對她所付出的一切努力的回報?!?/p>
這樣,我得到了一個機會。母親為我做了一條方格裙子,在我的辮子上扎上紅色的頭繩。但我凹陷的雙頰和長滿疙瘩的膝蓋讓我感到難堪。
班里最胖的女生因我瘦得皮包骨頭而嘲笑我,這大大傷害了我的感情,可我沒有讓任何人察覺。我的秘密男友把我的一綹金發(fā)粘在他的水彩畫上,這令我感覺又回到了集體中間。我以名列前茅的成績通過了考試。放暑假了,我與其他孩子一起走出學校。
父親經(jīng)營著一家小型金屬片公司,但賺不了什么錢。他有資格從慈善機構獲得對脊髓灰質(zhì)炎患者的幫助,但是他從來沒有向他們要過錢。在他的余生中,他為慈善機構出了不少力。
那年夏天,父親在湖邊購置了一塊地皮,這使他欠下了更多的債。他親手造起一棟小屋,這樣我就可以每天接受水療。他教我游泳,以改善我全面的身體狀況。他斷定帆船運動對我的雙臂會有益處,便將一條舊帆船修好,自己先學習如何駕駛。有一次,他從碼頭起航,坐在張滿帆的船上,手捧一本名為《學習帆船六步法》的書……不出60 秒便翻船了,引得岸上的人一陣大笑。這一幕我終生難忘。
他最終教會我駕駛帆船,還有在滑水橇上滑行,以強健我的雙臂和雙腿。另外,為了使我的行動姿態(tài)優(yōu)雅、心態(tài)歸復平和,在清晨的曦光中,父親向我示范如何用假蠅釣魚。
第二年秋天,我重新開始學習芭蕾和鋼琴。我的舞蹈老師認為我還不行,但父親最終還是說服了她。
兩年后,當我升入初中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個正常人了?!澳銓⒂鲆娫S多新同學,他們對你曾經(jīng)患病一無所知”,父親對我發(fā)出忠告,“對任何人都不要提及此事。一切都已結束了?!睂Ω赣H來說,默默忍受疾病是無足輕重的,戰(zhàn)勝它才最重要。我遵從了他的忠告。直到今日,就算是我親密的朋友,也很少有人知道我生命中的這一事件。
我的18 歲生日來臨了。那天就快結束時,我坐在自己的臥室里,望著梳妝臺鏡子中裸露的頸部,想象著它被皮革和鋼架包起來會是什么樣子。隨后,我徑直沖向父母的臥室,急促地敲門。父親打開門,我跑上前,撲在他的雙臂中開始啜泣?!爸x謝你,老爸,你給了我……兩次生命?!备赣H只是微笑著把我摟在懷里。以后,我們再也沒說起過這件事。
父親61 歲的時候去世了。但他在世時,曾看著我作為一名優(yōu)等生,唱著跳著度過中學時代;看著我在密歇根州立大學念書的時候,在學校里教授芭蕾舞;看著我在各式各樣的選美大賽中脫穎而出,戴上高高的王冠,而不是頸部支架。
他陪我步入禮堂,把我交給新郎。他看到我在電視商業(yè)廣告中的表演,聽到我在無線電廣播網(wǎng)上的節(jié)目,讀到我寫的有關保健和美容的書籍。倘若不是他對脊髓灰質(zhì)炎說“不”,我將不可能在如今的公益事業(yè)中樂此不疲。
最重要的是,他看著他的小姑娘成長為他一直期望的那類女性:健康,幸福。感謝他,讓我高高地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