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來到天義路北端時天還沒亮,但天正起身告別黑夜。天色如半透明的藍硅膠襯在一張白紙上,準備白。我開始跑步,跑到天義路南端富河路回轉(zhuǎn)。轉(zhuǎn)回身,見高樓與道路在曦光下顯示整齊的線條。路燈滅了,天空不知何時變成無一絲雜質(zhì)的純藍,好像它一直就這么藍著,沒經(jīng)歷黑夜,藍天因此看上去有一些難以接近。而樹啊樓啊比剛才又明亮,更多的光在它們身上傾瀉,它們變成了堆金的物體。秋天到了。
四季原本有許多錢,春天攢著,夏天攢著,在秋天,季候把黃金儲備拿出來揮霍。在白楊上的樹干上貼金箔,在生出黑銹的售貨鐵亭上貼金箔,在一步一翹的灰喜鵲尾巴上貼金箔。冬天來到之前要把金子花掉,這是四季的律令。
跑完步,我在小河沿大街的人行道上做俯臥撐,見路邊灑一片紅子,仿佛哪一種樹落下的種子。做俯臥撐鼻尖幾乎觸地前,見地上紅子是瓢蟲的尸骸,秋天真是到了。我想起歐陽修。當年讀他的 《秋聲賦》身上不禁一哆嗦,仿佛這是一篇上天讓他做的檄文,言肅殺之到來與不可不到來,嚇人。我甚至有一點恨他,看到瓢蟲這個樣子,我認為責任完全在他。后來我想,在秋天,如果人在大地上一尺一尺做俯臥撐,會發(fā)現(xiàn)多少奇異的事情啊。我又知道鳥兒為什么餓不死。事實上,我常為鳥兒是否短缺食物而發(fā)愁,俯臥撐發(fā)現(xiàn)遍地都是鳥兒的糧食。大自然就這么天上地下循環(huán)著,有機物最終化為泥土,又從泥土中誕生新生命。說這話的時候,節(jié)氣還在白露。 (《日出》也有陳白露,戲劇家則有陳白塵)。赤峰海拔500米,白露時分,晚上睡覺要裹被子,菜農(nóng)早晨穿上了羽絨服。說話時間又過了半個月——秋季里的半個月,節(jié)氣進入秋分。
秋分是個大節(jié)氣,比白露更加嚴肅。陰陽此時相半,晝夜均而寒暑平。在地壇公園東門,我看到七八棵并排而立的大柳樹,高度都在七八層樓那種樣子。它們不光高,柳枝還從高高的樹頂散下來,變成樹的壺口瀑布。落日將余暉噴在柳枝上,使它們的盛大與堂皇讓人敬佩。那一片瀑布般的柳枝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刻到來,每一片葉子都沾上了金色,實為金綠色。它們像幕布,倘若這幕布拉開,登場表演的必是天兵天將了。這情景使柳樹下面裝綠琉璃瓦的紅墻顯得矮小,好像是舞臺的邊沿。雖然秋分,午時的北京還挺熱,陽光往你后背貼金箔。這金箔比赤峰的金箔科技含量高,有遠紅外功能,熱勁往肉里鉆。進入地壇公園的林蔭下,夏之燥熱退卻,進入秋之靜穆。有一個女士對腳下小黑狗說,別進樹蔭里面,多涼啊!我立刻鉆進樹蔭下體察,是挺涼啊。樹蔭內(nèi)外竟有這么大差別,秋有分別矣。由東門入,聽到雄壯的合唱聲,說“雄壯”是在人聲中聽出有銅管伴奏。一般說,銅管不宜伴奏合唱,會把人聲壓下去。但老百姓不管這個,家里有啥就拿啥伴奏,均不犯法。合唱陣營里還有大鼓。但是,我剛要跑過去聽他們的合唱,腳步又停下。我聽到他們在唱布仁巴雅爾唱過的 《天邊》,合唱的人們顯然在紀念這位在秋天去世的音樂家。歌聲很沉重,銅管也沉重,仿佛是在泥濘中行進的輜重隊。
布仁巴雅爾近年在為呼倫貝爾的老人奔忙,跋涉幾萬公里為百歲老人拍照,錄下老人們的歌聲。他曾做出 《呼倫貝爾·萬歲》這部畫冊,獻給了高齡老人。他為他們歷經(jīng)滄桑而獲得高齡奉獻敬意,自己卻走到了這些老人的前面。這些天我翻看布仁巴雅爾的照片,從青年到中年。如果用手把他眼睛以下的臉部遮住,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有悲苦,盡管有笑容。布仁巴雅爾眾多的歌迷為他的突然離去而驚愕。人對人的離世本無詫異,只為這個 “突然”而感突然。人們知道從此之后,他不再呼吸,不再微笑,故不再歌唱,難免悲傷。
人其實希望在 “人”這個群體里,有他們喜歡的人,把他劃入 “自己”的陣營,少了一個,就再也補不齊了。
我走到合唱隊前,見他們擠站在一處曲折的回廊里,回廊頂部描繪神仙瑞獸。人們把回廊站滿了,又拐過去站在那邊的回廊里。合唱者多為中年女性。伴奏為四支薩克斯。其中三支次中音,一支低音。遠聽我以為是長號和圓號。另有一支小號,還有手擊鼓。無論他們唱得怎么依戀,布仁巴雅爾已越走越遠,飛到了天邊。他是不是不唱 “天邊”更好?有人說這是迷信??墒侨藢ψ陨碜钪匾纳F(xiàn)象一點把握都沒有,難免要妄自猜測,曰無常。醫(yī)學家說醫(yī)學實為最古老又是進步最慢的學科。
地壇中軸線北側(cè)的側(cè)柏向南傾斜,如向?qū)γ娴膫?cè)柏行鞠躬禮。我媳婦說這是由于地球自轉(zhuǎn),北側(cè)的樹被甩過來了。我說你這一假說與北半球人士身材高是一樣的推論,人被地球自轉(zhuǎn)甩高了。而赤道的人身高正好,內(nèi)臟也不會甩來甩去,不偏移。秋分了,天上的秋云攤成薄薄的一層,天比地先呈現(xiàn)秋天的樣貌。地上呢?其實你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如果不做俯臥撐的話。銀杏樹以巨大的耐心忍住沒黃,但它們扇形的葉子已黃了外圈兒。
而下一步,銀杏全體黃起來時,如大地漂移,如萬樹吶喊。銀杏葉是致幻劑,述說大地竟然這么美。但銀杏樹現(xiàn)在仍然不動聲色,側(cè)身于地壇西門高大的側(cè)柏的邊上。如果我是側(cè)柏,會被身邊這棵銀杏突然黃起來炫得心煩意亂,但你看銀杏這會兒竟裝作若無其事。
在地壇里轉(zhuǎn),宛如見到不同時代的人。鼓樓附近下沉廣場是練太極拳的場地,練拳人似乎從虛空中拈起飄搖的蛛絲,輕輕放置高處,免得蛛絲再飄搖。此乃上古人。而跳拉丁舞的人皆穿瘦黑褲,上肢一直向上舉著或擺著,將脖頸果決地右轉(zhuǎn)或左轉(zhuǎn),這如同改革開放初期的人。最好看是喂鴿子的孩子們。中軸線十字路口有亭子賣鴿食。剛學步的孩子在啄食的鴿群里沖撞,手里拎著裝鴿食的塑料袋。這些孩子不會下蹲,蹲下竟站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們因此完不成摟鴿子、捉鴿子的愿望,只在尖叫踉蹌。鴿群里混入的小麻雀也甚可愛。對麻雀來說,鴿子就是恐龍,但麻雀依然勇敢地吃吃吃。換我則不敢。
這是眼前所見,那么秋天在哪兒呢?肉眼見不到秋天的行色,我們只是聽說今日是秋分而已。4A5C6239-EF82-4113-ACCD-8ABD603B36C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