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級而上終拿云

呂德春

摘 要 概而言之，《短歌行（其一）》含有五個意脈層次：第一個意脈層次是詩人生動表達深沉的憂思，第二個意脈層次是詩人委婉表達求賢之心，第三個意脈層次是詩人想象天下人才前來歸附，第四個意脈層次是詩人設(shè)想人才無主可侍，第五個意脈層次是詩人描繪賓主共圖大計的美好藍(lán)圖。五個意脈層次既界限分明，又逐級遞升，共同營造了和諧圓融的抒情意境。

關(guān)鍵詞 《短歌行》;意脈層次;演進路徑

選入統(tǒng)編語文必修教材的《短歌行（其一）》，歷來為讀者稱道。明代文學(xué)家譚元春在與鐘惺合編的《古詩歸》中如此評論曹操的《短歌行》：至細(xì)，至厚，至奇。至細(xì)，意為筆觸細(xì)膩;至厚，意為意蘊深厚;至奇，意為構(gòu)思精巧。筆者查閱論文數(shù)據(jù)庫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該詩的諸多詩評大都停留在表層的言語分析層面，缺乏對其內(nèi)在意脈層級及其演進路徑的深度分析，以致于不能深刻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理路，不能深入領(lǐng)略詩歌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筆者不揣淺陋，嘗試對該詩的意脈層次及其演進路徑加以梳理，以期為“至細(xì)，至厚，至奇”的評價增添一例注腳，更加全面地理解該詩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魅力。

概而言之，《短歌行（其一）》含有五個意脈層次。

第一個意脈層次是詩人生動表達深沉的憂思，從“對酒當(dāng)歌”至“唯有杜康”。為表現(xiàn)深沉的憂思，詩人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借助飲酒聽歌等人生樂事來反襯“人生幾何”的錐心苦事，一邊飲酒一邊高歌屬于何等暢快之事，但是詩人卻發(fā)出如此沉痛的追問：人生的歲月能有多少？此處，詩人以樂事反襯哀情，形成了強勁的情感張力;二是借助“譬如朝露”的比喻來嗟嘆韶光之易逝，露珠之晶瑩圓潤，象征人生之瑰麗多姿，露珠之轉(zhuǎn)瞬即逝，象征人生之曇花一現(xiàn)，只有珍惜時光的詩人才能發(fā)出“去日苦多”的感喟;三是借助杜康美酒來消除內(nèi)心之愁苦，抽刀斷水，舉杯消愁，愁苦仍然難以消除，眾多嘉賓借酒助興，詩人卻借酒澆愁，可謂斯人獨憔悴。詩歌開篇起勢奇崛，酣暢淋漓地表達憂思之深之廣之久。但是，詩人耗費大量寶貴筆墨的目的不在于表達憂思，而在于表達憂思背后的原因——求賢，憂思的程度與求賢的心情屬于正比關(guān)系，求賢愈切，憂思愈深。所以，詩人之所以用較大篇幅持續(xù)強化這一個意脈層次，是為了引出下文的求賢蓄勢，由此可見詩人匠心獨運之一斑。優(yōu)秀文學(xué)家的作品普遍講究大開大闔，運籌帷幄，特別是在開篇便寄意高遠(yuǎn)之處，于大處入手，收放自如。

第二個意脈層次是詩人委婉表達求賢之心，從“青青子衿”至“不可斷絕”?！扒嗲嘧玉?，悠悠我心”，詩人渴望得到賢才的情懷如同姑娘思念情人的情懷，是那么熱烈。“青青”與“悠悠”，兩個疊音詞連用，音韻婉轉(zhuǎn)綿邈，生動體現(xiàn)了詩人對人才的贊美與思慕之情?！斑线下锅Q，食野之蘋”，詩人渴望得到賢才的情感如同主人期待貴客到來的情感，是那么真摯。鹿自古就是神圣之物，古人常用騎鹿跨鶴寄托高雅閑逸之情致，屈原《楚辭》有云“騎白鹿而容與”，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亦云“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鹿除了表達隱逸之趣外，還可以表達用世之志。由《詩經(jīng)·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起，鹿便成為儒家文化的代表，鹿的恬靜、和善、少斗，契合儒家文化“仁義禮智信”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而且“鹿”又與讀書致仕之“祿”諧音。此處，鹿意象表達的顯然是后者?！懊髅魅缭拢螘r可掇”，詩人渴望得到賢才的情致如同士子渴盼摘月的情致，是那么迫切。作為經(jīng)典的文化符號和意象代表，明月含有多重意蘊，詩人將明月比作人才，將摘取明月比作招攬人才，情懷美麗而動人。詩人借助《詩經(jīng)》里面的文學(xué)詩句將求賢建功的政治需求審美化，委婉而真誠地表達了招賢納士的滿腔熱情，舍“曉之以理”而取“動之以情”，頗能撥動心弦。這一個意脈層次直接點明了第一個意脈層次所寫憂思的緣由，既緊密順承第一個意脈層次，又為接下來的第三個意脈層次張本。需要說明的是，一般的詩人能夠達到如此層次，將思慕之情表達得如此婉約細(xì)膩，已屬不易了，但是詩人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又獨辟蹊徑，曲徑尋幽。

第三個意脈層次是詩人想象天下人才前來歸附，從“越陌度阡”至“心念舊恩”。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詩人求賢若渴的心態(tài)和禮賢下士的姿態(tài)，深切感動了四海人才。詩人美好地想象著濟濟人才長途跋涉，不辭辛勞，慕名而來，所謂“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孟子·離婁章句上》）。主客之間如同久別的故友重逢，歡飲暢談。枉用相存，是屈駕來訪之意，表現(xiàn)了詩人為了人才愿意放低姿態(tài)，屈尊迎候。如上所述，詩人在第二個意脈層次已經(jīng)通過化用典故等方式比較充分地表達了求賢的強烈愿望。如果沿著這個思路繼續(xù)寫下去，那么詩人發(fā)揮的余地已然無多。此處詩人宕開一筆，由實寫內(nèi)心情思轉(zhuǎn)入虛寫賢才到來，夙愿終于在美麗的幻想中實現(xiàn)。詩人在第二個意脈層次的基礎(chǔ)上，通過第三個意脈層次將慕才情懷又巧妙地往前推進了一大步，開拓了嶄新而寬廣的抒情空間。如果詩人繼續(xù)沿著這個意脈描寫下去，也未為不可，只是顯得累贅，缺乏新意。接下來，詩人又會在謀篇布局上怎樣推陳出新呢？由接下來第四個意脈層次可見，詩人不僅沒有讓讀者失望，而且給予了讀者更大的閱讀快感。

第四個意脈層次是詩人設(shè)想人才無主可侍，從“月明星稀”至“何枝可依”。詩歌的意脈達到第三個層次，由實寫自然過渡到虛寫，已經(jīng)是很高的境界了。但是詩人仍然意猶未盡，繼續(xù)沿著虛寫的路徑“高歌猛進”，但是這種虛寫不是陳陳相因，而是以抒情視角的轉(zhuǎn)換為手段創(chuàng)新思路。古代以鵲噪而行人至，因此常以烏鵲預(yù)示遠(yuǎn)人將歸。清人沈德潛《古詩源》說：“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無所依托?！贝颂幵娙嗣枋雒髟孪⌒侵梗瑸貔o徘徊而無枝可依的情景，生動表達了人才無主可侍的無限惆悵，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賢才擇主而侍。前文都是詩人以明主的自我視角表情達意，此處巧妙地轉(zhuǎn)換成人才的視角，設(shè)身處地地為人才著想，強調(diào)人才找不到明主而焦慮不安。明明是明主思慕人才，詩人卻從對方的角度出發(fā)寫人才思慕明主，第四個意脈層次體現(xiàn)的藝術(shù)匠心不得不令人擊節(jié)贊賞。杜甫《月夜》云：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明明是自己望月懷人，詩人卻轉(zhuǎn)換視角，細(xì)致地想象著家人此時此刻思念自己的情狀，將家國之悲和離亂之痛表達得委婉動人。杜詩與曹詩在這個方面有異曲同工之妙。曹操由這個意脈層次提升到最后的第五個意脈層次，水到渠成，渾然天成。

第五個意脈層次是詩人描繪賓主共圖大計的美好藍(lán)圖，從“山不厭高”至“天下歸心”。最能打動人心者，莫過于許諾一個美好的未來。著名謀士管仲得到鮑叔牙推薦，擔(dān)任齊國國相，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首，被尊稱為“仲父”“華夏第一相”。這里詩人引用管仲的“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具有兩層意蘊：一是相信自己擁有寬廣的胸襟足以接納更多的人才，愿意和賢才一道建立卓越功勛;二是希望天下人才消除各種顧忌，積極歸附于主人門下，君臣戮力同心，成就一統(tǒng)霸業(yè)。周公曾言：“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于天下亦不輕矣。然一沐三握發(fā)，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于是詩人接下來以周公自比，以周公熱切殷切地接待賢才表達自己禮遇賢才的信念，以周公在人才的輔佐下建功立業(yè)描繪了自己和人才志同道合共圖大計的美好藍(lán)圖。至此，意脈層次達到了最高層次。

曹操為了擴大他在庶族地主中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打擊世襲豪強勢力，大力強調(diào)“唯才是舉”，先后發(fā)布“求賢令”“舉士令”“求逸才令”等。《短歌行（其一）》精心搭建了五個意脈層次，層次之間既界限分明，又逐級遞升，共同構(gòu)成了這首一詠三嘆、蕩氣回腸的求賢之歌，營造了和諧圓融的抒情意境，藝術(shù)地展現(xiàn)了詩人的人格魅力，詩意地表達了詩人的政治策略，所謂拾級而上終拿云。

[作者通聯(lián)：安徽鳳臺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