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見朱湘佚詩文考辨

摘? 要：《朱湘全集》的出版為朱湘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可惜學者既往對朱湘佚詩文的發(fā)現(xiàn)并未收錄其中，且仍有繼續(xù)發(fā)現(xiàn)和增補的可能?！段乃囋隹飞峡l(fā)的朱湘的第一篇散文《白云深處》、《清華文藝》上刊載的詩歌《放鴿》、《婦女雜志（上海）》上刊發(fā)的《兒童故事：捉露珠》，以及朱湘以“朱幼衡”為筆名的譯文《花》，均未見于目前兩岸發(fā)行的各類朱湘作品集與年譜資料，應(yīng)屬佚詩文。《小河》和初刊詩《流啊小河》對?？梢源蜷_朱湘早期詩歌變化理解的新空間。

關(guān)鍵詞：朱湘;佚詩;佚文;朱幼衡

朱湘研究會于2013年5月21日在安徽省太湖縣彌陀鎮(zhèn)召開的首屆朱湘學術(shù)研討會上，陳子善教授在會上倡議道：“我們現(xiàn)在需要的是在不斷發(fā)掘、整理的基礎(chǔ)上，編撰一部比較完備的《朱湘全集》，這是文獻保障體系中必不可少的主要環(huán)節(jié)。”{1}在與會專家積極推動下，安徽文藝出版社在2017年1月出版了由方銘主編的《朱湘全集》，《全集》的編者說明這樣寫道：“在朱湘研究會召開的朱湘學術(shù)研討會上，希望出版《朱湘全集》的呼聲很高，廣大讀者也有熱烈的期待，應(yīng)此需求，本社決定出版《朱湘全集》。”{2}

《朱湘全集》的編纂和出版為朱湘研究奠定了堅實的作品基礎(chǔ)。“朱湘逝世過早，但著譯豐碩，全集疏漏訛誤之處在所難免。”③學者一直努力增補朱湘散佚作品，龔明德、魯?shù)驴?、許霆、宮立、冒海燕、管冠生、陳越、王玉等學者發(fā)現(xiàn)了不少包括詩歌、書信、散文在內(nèi)的佚文佚簡并做了整理考釋，遺憾的是許多發(fā)現(xiàn)并未收入《朱湘全集》。在此基礎(chǔ)上，筆者發(fā)現(xiàn)了新的朱湘作品，經(jīng)查并未收錄于《朱湘全集》及其他朱湘作品集之中，可認定為佚詩文。

一、朱湘的第一篇散文《白云深處》

朱湘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得很早，散文寫作則相對較晚。據(jù)余世磊撰寫的朱湘研究會未公開出版的《朱湘年譜》記載，朱湘的第一篇散文為刊發(fā)于1923年1月30日出版的第296期《清華周刊》上的《課程上前本之鑒》，經(jīng)核校后發(fā)現(xiàn)題名稍有出入，應(yīng)為“課程上前車之言”，后收入張玲霞編的《清華文學尋蹤 1911—1949》。以清華校刊為線索，實際上第一篇散文應(yīng)為1923年1月13日第267期《清華周刊》后附第三期《文藝增刊》上刊載的《白云深處》。余著《朱湘年譜》此條目誤記為“《白云深處》（詩）”，謹此更正。由于《白云深處》無文本流傳于后世，照錄如下：

白云深處朱湘

“出坂黑幢幢，進坂見燈籠;夜飯落喉嚨，雙手拷蚊蟲?！?/p>

這是一晚我與懿吾兄談?wù)撁窀钑r他所提起的他家鄉(xiāng)諸暨地方現(xiàn)已不通行的一首民歌。

他從他的外祖處聽到這歌;在以前鄉(xiāng)民耕作勤快，生活真樸的時候，這歌常掛在他們的口頭，但到現(xiàn)在，黃村加上了小上海的名字，洋洋盈耳的只有“細皮嫩肉入棺材”一類的勸人及時行樂的歌辭了。

他說，他一讀這歌，就想起鄉(xiāng)間夏夜里熱退風涼時候一家人在屋前打谷場上路食的情事，他們夏天晚飯不在屋里吃，一則屋里熱悶;二則一在屋里，就得點燈，一點燈，妨礙衛(wèi)生的毒粉蛾就會成群的進來撲燈，所以他很喜歡這歌。

這歌也使我家鄉(xiāng)里墻圍的打谷場涌現(xiàn)于我的目前;那時，灰色的夏夜上星兒陸續(xù)的鉆出，微風一陣陣送來稻草的氣息，墻角上牛欄里黃牛棲棲差差的慢慢嚼著干草響，遠處，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叫，一起一伏的蛙鼓隨著夜涼生長的更高更繁了;一家子大大小小幫忙著把飯桌搭到打谷場中間，各自搬來凳子坐下，說說笑笑，吃自己耕種出的菜飯。

但是到了現(xiàn)在，這些情景，也與懿吾的歌兒一樣，成了回憶的資料了;現(xiàn)在我的家鄉(xiāng)，說不定，也入了黃村的同樣的命運，改了名字了。

注：進字諸暨土音讀如居字，“進”從“隹”，“隹”“居”聲之轉(zhuǎn)。

《白云深處》署名“朱湘”刊于第三期《文藝增刊》小品欄，該刊物為清華學校依托《清華周刊》出版的文藝?？?，設(shè)《評論》《詩》《小說》《小品》《文壇消息》《集稿余談》等欄目，撰稿人主要為清華文學社同人聞一多、梁實秋、顧一樵、謝文炳等，在學校內(nèi)部有較大的影響力。該刊的開辦緣由、出版歷程和讀者反饋可從編輯董鳴的“集稿余談”管窺一二：“《文藝增刊》誕生于1922年11月24日，至今已將近三月了。于此三月中，這個幼齡的小孩與讀者已經(jīng)三次見面。我們記得我們于發(fā)行《文藝增刊》的旨趣中曾說過：‘編輯《文藝增刊》的意義，第一，就是應(yīng)付同學的需要，使他們便于與校內(nèi)校外人士研究和討論;第二，就是引起同學的興趣，使他們覺著他們應(yīng)該有這種需要?！段乃囋隹吩ㄋ男瞧诔霭嬉淮?1922年十一月二十四日至今尚未及八星期，我們已經(jīng)出版了三次，編輯本刊的第一層意義總可以說辦到了。至于第二層呢？雖然這三星期中也有幾位‘新手加入，然而究未能引為滿意，也許是《文藝增刊》年齡尚屬幼稚的緣故;盼望下星期《文藝增刊》的編輯員及同學，對于此層多多注意?！眥1}

1923年初，朱湘在清華學校讀高等科二年級，自1919年離鄉(xiāng)入校已有四年。久別家鄉(xiāng)和親人的他此時稚氣未脫，與友人談民歌時涉及家鄉(xiāng)不免觸景生情，想起自己兒時的場景。恬淡帶著濃重生活氣息的打谷場是兒時美好的樂園，狗叫蛙鳴聽起來都是如此的親切，家人圍坐一桌說說笑笑則成為朱湘記憶中最美好的回憶。這篇散文雖說篇幅短小、文筆稚嫩，可觀之處不多，但其傳遞出來的信息卻非常珍貴。在既有的作品中朱湘對兒時生活的回憶極少且整體偏于負面，親人中除了二嫂薛琪英較為親近，其余兄弟姐妹很少來往。父母早逝使得朱湘性格更加孤僻，對兄長有不少怨懟之言。從這篇散文中可以看出青年朱湘對于兒時生活及親情的留戀，朱湘真正與親人疏遠且極少回鄉(xiāng)，可能開始于大哥對其與劉霓君婚姻的干預(yù)和控制。

二、朱湘的佚詩《放鴿》及《小河》初刊詩對校

1921年11月清華成立文學社，朱湘與饒孟侃、楊世恩、孫大雨等人陸續(xù)加入，據(jù)張玲霞考證后撰寫的《清華校園文化與現(xiàn)代文學》一文中談道：“清華文學社是從小說研究社蛻化出來的， 梁實秋、顧毓琇他們在聽取了聞一多的意見之后， 決定改小說研究社為文學社， 于1921年11月成立， 分為詩歌、小說、戲劇三組， 聞一多、梁實秋、顧毓琇、朱湘、饒孟侃、楊世恩等都擔任過各組的負責人?！眥2}同樣的敘述還見于陳俐的《曹葆華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的場域和獨特價值》：“聞一多赴美留學后， 朱湘作為文學社詩歌組的主席， 仍是文學社的核心人物?！雹塾捎趦晌蛔髡呔唇o出證明材料，所以關(guān)于朱湘在清華文學社中的任職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考證。但朱湘在清華文學社中的地位和作用較為明確。1922年是朱湘初登文壇的一年，在社團良好氛圍的影響下朱湘大量創(chuàng)作詩歌，僅在《小說月報》上就發(fā)表了五首詩歌，在清華園內(nèi)聲名大噪，清華?？蔀橹煜姘l(fā)表作品的潛在平臺。筆者著力于清華?？乃鸭驼恚ㄟ^查閱期刊目錄工具書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新編》獲得相關(guān)線索，據(jù)以搜集，發(fā)現(xiàn)了朱湘的佚詩《放鴿》和《小河》初刊詩《流啊小河》。

《放鴿》刊于1926年6月5日出版的《清華文藝》{1}無期號刊，署名朱湘。該詩條目收錄于唐沅、韓之友、封世輝等編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期刊目錄匯編第2卷 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 現(xiàn)代卷》（2010年版）和馬良春、李福田總主編的《中國文學大辭典 第7卷》（1991版），二書均提到“朱湘的《放鴿》”字樣，但詩文未收錄，輯錄如下。

放鴿

春天的清早

蒼穹上鴿陣飄搖，

像綠秧田面

一群白鷺在游遨;

鴿子飛得高，

鴿子又飛低，

低得與書杪相齊。

鞘兒的聲息

隨了風上下東西，

像雙成跨鶴，

一聲笙吹過云霓;

鴿子飛得高，

鴿子又飛低，

高得像鶴鳴九霄。

朱湘曾因故離開清華園，而1926年6月11日出版的第383期《清華周刊》上登載了一則消息：“新添級友——甲子級同學朱湘君，下年又將來校;又丙寅君同學燕夔君，本學年因病休學一年，聞二君下年均將入丁卯級上課云。”從這則消息可以看出，《放鴿》發(fā)表時朱湘還未正式返校讀書，但與清華校內(nèi)聯(lián)系并未斷絕?！扒迦A四子”{2}中的另外“三子”也一直努力幫助朱湘復校。在這途中朱湘在?？谐掷m(xù)發(fā)表詩歌，包括發(fā)表于同期的《春風》和《夢》（后收入《草莽集》，1927年8月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洞猴L》寫于1926年3月30日，《放鴿》與前詩同期發(fā)表，可推測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這時朱湘居住于北京西單梯子胡同的公寓中，“清華四子”合租于此，每日創(chuàng)作、探討詩文，良好的氣氛使得朱湘詩意勃發(fā)。截至六月份，朱湘創(chuàng)作詩文十余篇，發(fā)表于各大報刊?？梢钥闯觥斗砒潯芬呀?jīng)在踐行新格律詩派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如沈從文曾說：“《草莽集》才能代表作者在新詩一方面的成就，予外形的完整與音調(diào)的柔和上，達到一個為一般詩人所不及的高點。詩的最高力，若果是不能完全硫忽了那形式同音節(jié)，則朱湘在《草莽集》各詩上，所有的試驗，是已經(jīng)得到了非常的成功的。”③雖然該詩并未收入《草莽集》中，但詩歌風格延續(xù)了下來。全詩分為兩節(jié)十四行，外形字數(shù)均齊，每節(jié)的一、二、四行押韻，第五、六節(jié)重復，其余各句對應(yīng)成趣，讀起來輕巧活潑，形象生動。同年4月，朱湘在《詩鐫》上發(fā)表了《嘗試集》（評論），表達了對胡適《鴿子》《如夢令》和《小詩》等詩歌中濃重舊詩詞意味的不滿，結(jié)合《放鴿》的寫作時間，可能其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重寫《鴿子》，展示真正的新詩的面貌。

《流啊小河》刊于1922年12月22日出版的《清華周刊》{4}所附的《文藝增刊》第二期上，署名朱湘，詩文如下：

流啊小河

任他十尺的堅冰，

我有一個心形的春日。

我跌下高巖的悲音博得人們的稱贊，

稱贊，我不愿再見你的面了。

流??！小河。

你可知道死水池的淤泥下也是白沙？

小河！流啊。

海是我的母親，我向伊的懷里流去。

一日，伊將抱著我的倦了的身子，

搖著，

哼著催睡的歌兒;

我的靈魂將化為輕云，

飄飄的騰上天空，

——而又變形的落到地上，

給伊的愛力吸落到地上了，

陰陰春雨中，

遠處的泉水活活了。

朱湘已收錄的以“小河”為主題的詩歌主要有兩首，均以《小河》為題目收于1925年1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夏天》集，具體創(chuàng)作日期有待考證。通過比對發(fā)現(xiàn)，《夏天》集中收錄的《小河》（又一章）為《流啊小河》的后半部分。那么問題就出現(xiàn)了，《夏天》集是朱湘自己整理結(jié)集出版的，不存在編輯遺失漏印的問題，為什么時隔幾年之后就刪除了前七句呢？由于詩人早逝，大部分生平資料散佚于世，現(xiàn)存的材料可考的提到了《夏天》一集編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則在朱湘致顧一樵的一封信中：“拙作《夏天》本來不預(yù)備早出版的，只因氣憤今人的重量不重質(zhì)，于是故意地就兩年來的作品中選了二十六首復印。”{1}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夏天》由朱湘親自編選，去掉前七句是詩人有意為之。究其緣由，因為缺乏必要的佐證材料，只好推測一二。竊以為，朱湘將兩首《小河》編選入集力求主題上相對一致，即以“小河”自喻，突出表達詩人的“累了”“倦了”的生命狀態(tài)。如第一首中寫道“我流過四季，累了”，第二首中寫道“伊將抱著我倦了的身子”。而原詩中的前七句描繪的與后面主題并不一致，去掉后全詩更加清爽鮮明。而“流啊小河”這一標題的命名本身來源于前七句中的一部分，既然已經(jīng)去掉原句，標題自然改為更加簡明的“小河”?！袄哿恕薄熬肓恕钡男膽B(tài)則源于此時朱湘已被清華開除進入社會，遇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悶和艱難，只能靠親友周濟和兼職授課為生，內(nèi)心狀態(tài)較為頹喪，個人情感投射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就表現(xiàn)出“累了”“倦了”。

那么前七句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么？筆者認為不盡然。聚焦于《小河》與《流啊小河》兩詩的比較中可以看出，后者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前者的弊病，得“親切”和“秀麗靜雅”而去“細碎”，短詩的形式一定程度上有助于這一點的補足。除了共性地表現(xiàn)出了尋根、尋母情結(jié)，對于安眠的向往，對于四季輪回、新生的憧憬和對于升騰、超脫的想象之外，補充的前幾句更展現(xiàn)出朱湘異于常人的思考?！叭嗡叩膱员矣幸粋€心形的春日”表現(xiàn)出朱湘對于外部環(huán)境的冷酷并不恐懼，反而用一種睥睨的態(tài)度直面“堅冰”，因為“我”的力量來源于“心形的春日”，源于朱湘強大的內(nèi)心?！拔业赂邘r的悲音博得人們的稱贊，稱贊，我不愿再見你的面了?！边@句詩展現(xiàn)了朱湘異于常人的思考，在世人為河流的奔騰而下的壯闊而感慨贊嘆時，只有朱湘聽到了“跌下高巖的悲音”，他不愿以自損來換取他人的“贊嘆”。此處暗指朱湘被開除在清華園內(nèi)引發(fā)的轟動效應(yīng)和眾多討論?！傲靼?！小河。你可知道死水池的淤泥下也是白沙？小河！流啊?！弊詈髱拙湔故境鲋煜嬉浴靶『印弊詻r，希望它大膽地流，因為即便是“死水池的淤泥下也是白沙”。刪掉的詩句對于體會當時朱湘的內(nèi)心活動有著重要意義。出于輯錄散佚工作考慮，也有必要把詩歌的原貌還原出來，初刊文和作品集形成對比，以便后續(xù)研究者研究探討。

聚焦于詩文之中，從兩首《小河》中很明顯可以看出周作人《小河》的影子，創(chuàng)造性成就有限。沈從文曾在《論朱湘的詩》中評價朱湘的《小河》：“詩由散文寫來，交織著韻的美麗，但為當時習氣所拘束，卻不免用了若干纖細比擬，‘月姐‘草妹，使這詩無從脫去那第一期新詩的軟弱。欲求‘親切，不免‘細碎，作者在《草莽集》里，這缺點是依然存在的。”{1}蘇雪林在《論朱湘的詩》中同樣認為：“朱湘于1922年發(fā)表的《夏天》，那是一本極薄的詩集，里面頗少成熟的作品。但他秀麗清雅的詩筆已表現(xiàn)出一個特異的作風?！眥2}從這兩段論述可以看出，當時評論界對于《夏天》集評價并不高，但是同代學人對詩歌中極具特色的“詩筆”語言表示肯定。

三、朱湘的佚文《兒童的故事：捉露珠》的發(fā)現(xiàn)

朱湘曾于1925年在《婦女雜志（上海）》上發(fā)表了一篇散文，題名為《兒童的故事：捉露珠》。唯一可查的是，《中國現(xiàn)代中學語文教材研究》（閆蘋、段建宏主編，2007年由文心出版社出版）中的第46篇《〈朱氏初中國文〉評介》引用了一段《捉露珠》中的文字：“前面后面左面右面的露珠，閃耀得很覺燦爛，仿佛特地設(shè)下來引誘他，同他開玩笑似的。他便向前后左右的捉，但哪能捉的呢。連連的撲了幾個空！弄得手足無措，不知到底如何是好。”③全文輯錄如下：

在清明這天的溫和的清早上，我同著我的侄兒金泉上山去踏青。金泉仿佛特別高興似的，一早便在床上鬧著起身，穿著一件鮮明的上衣，要緊的吃些早餐，他是急于要去領(lǐng)略些自然美;瞻仰春山的雄偉，和特有的清秀;并有潺潺發(fā)聲的泉水;隴畝間波動的麥浪。

我也略事整理。他笑瞇瞇的已老遠的便在那里，“伯！伯！”的喊了。我便攜著他手，出后門走去。一出門，頓覺清來了許多;他呢，驀地向前跑幾步，手舞足蹈嬉皮笑臉地望著我，表示他舒暢的快感，那時早日初出，一陣陣的和風拂著身子，精神也興奮了許多，小鳥很清晰美妙的在樹頭上一聲兩聲的唱著，破去了清早的岑寂。野花都微微點頭，現(xiàn)出它特有的姿態(tài);細弱的青草，輕飄飄織出波樣的蕩動來;仿佛都致意歡迎我們。那尤其美麗動人的，便是草葉面上一顆顆的露珠兒。清早的微曦射在上面，反映出金碧輝煌的光耀。不禁令人美感勃發(fā)。

他豐滿的臉上，微微的顯出兩個淺淺的笑渦來;烏黑的眼珠，明亮靈動。一會兒抬頭望我;又一手指著那閃閃發(fā)光的露珠。真是一副難于描摹的圖畫，這番情景，仿佛在我眼前，至今都不能忘記。一面又發(fā)出綿美而驚喜的聲音，問：“那，那是什么？我要?！泵嫔匣罨畹默F(xiàn)出抱有滿腔的希望。我卻直截了當?shù)摹澳鞘且坏玫模　辈患铀妓鞯脑?，惹得他兩眼呆呆的望著我，頗呈失望的神情來。我當時還把他攜著唱著“青草平鋪”的春歌前走，以為他并非為著這句話“那是要不得的”而致此，以為他別有懷抱。

他走路遲疑起來了，但平時是同我差不得快，兩只明眸不時的回過去，大概是因為這露珠的印象，已深深映入他腦際，以致發(fā)此舉動。剎那間，他終于忍不住，一溜煙跑到他那心愿的那面去了。那是在我直向前走去，口唱著踏青歌手中失去一只溫柔光滑的小手，驀地吃驚的時候，及回頭一看，方知他是那面去的，我也不便叫他回來，僅略略蹲下些，查看他自動的結(jié)果。見他很起勁的向前奔跑。他到了那面，便慢慢的傴下身去，很細心，腳不踏草的，要是他踏上這軟綿綿的草，不知他還有多大的愉快呢！兩手著在草的中段，向上一捧;又緊緊地合好兩手，那時他愉快的十分，不料張開一看，急急地張開一看，是一無所有！撲個空。但是他兩手濕潤著，也是適意的。

前面后面左面右面的露珠，閃耀得很覺燦爛，仿佛特地設(shè)下來引誘他，同他開玩笑似的。他便向前后左右的捉，但哪能捉的呢。連連的撲了幾個空！弄得手足無措，不知到底如何是好。我見他還在奔跑來去的捉，不由得“噗嗤，噗嗤”的好笑。隨后他也來了，沮喪，失望一一的呈露在面上;鞋子濕著，兩手在衣服上亂揩，以為這樣手便清潔了，可以免除大人們的責罵。哪知污了衣服，尤見得出污穢，尤覺討罵。這卻是件愚蠢的而可笑的事，但也是他真實渾樸的好處。走到我面前，舉動終有些不大活潑，面龐上顯出一陣陣的紅暈，尤顯得他的美趣。

十四，九，十八

該文發(fā)表于《婦女雜志（上海）》{1}第11卷第12期，作者標明為朱湘。文章前半個標題為“兒童的故事”，遍覽全刊可以發(fā)現(xiàn)，“兒童的故事”為該刊特設(shè)欄目，以此標題的文章有六篇，分別為朱湘、廖國芳、欲樵、李誠齋、魏籬秋、徐寶山，文章內(nèi)容多為與兒童的故事或自己的兒時經(jīng)歷。由文末落款可看出本文寫于1925年9月18日。1925年1月朱湘首本詩集《夏天》在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此時朱湘與商務(wù)印書館關(guān)系正處于蜜月期。他從清華退學后，經(jīng)陳望道介紹到上海大學教書，在上海停留了幾個月的時間。劉慧英在《“婦女主義”：五四時代的產(chǎn)物——五四時期章錫琛主持的〈婦女雜志〉》中談道：“就在章錫琛接任《婦女雜志》主編一年之后、周建人到商務(wù)印書館任職半年之后的1922年8月， 以章錫琛、周建人、沈雁冰、周作人、胡愈之等多名文學研究會的成員為主體而創(chuàng)立了‘婦女問題研究會?！眥2}這幾位成為《婦女雜志（上海）》的主要供稿人。據(jù)錢光培在《詩人朱湘研究》中考證，朱湘本人在1923年底1924年初之間加入文學研究會，成為第90位會員。朱湘1925年3月與周作人通信刊載于《語絲》周刊19期，與報刊主要撰稿人關(guān)系密切為他的投稿和發(fā)表提供便利。

考辨《捉露珠》的寫作緣由，筆者以為朱湘出于自我療救之目的。朱湘幼年少有家庭的溫暖。朱湘的《海外寄霓君·五三》所述：“記得我小時候：娘過去很早，爸爸也在我十一歲上去世了。到南京之后，大哥他自己還管不了，哪能靠他管我，到北京后，三哥東奔西奔的找事，也很少見面。我現(xiàn)有的一點成績都是我一個人獨闖出來的。我相信小時候要是有父母或哥哥教領(lǐng)，一定身子能比現(xiàn)在好，學問也比現(xiàn)在好。”③與此同時，在《中書集》《我的童年》一文中多次出現(xiàn)“獨留我一個人”“凄涼”“孤單”“寂寞”{4}的字樣，也印證了朱湘幼年生活的孤獨落寞，兄弟五人、姊妹七人的龐大家庭感受不到溫暖，反而被譏為“五傻子”。正因為這些童年陰影才讓朱湘更加重視對于孩子的陪伴，面對幼小活潑又天真的侄兒金泉，朱湘樂于陪他郊外踏青，唱著“春歌”，在文中毫不掩飾對侄兒的喜愛。描繪侄兒的童趣與可愛帶有某種鏡像和渲染作用，與侄兒的相處就像與童年的自己對話，以此安撫療救缺少溫暖童年的創(chuàng)傷記憶。

四、“朱幼衡”與《花》

朱湘最早發(fā)表作品在1921年6月，以“朱幼衡”為名于《晨報·副刊》發(fā)表了詩歌《春雨》《紫羅蘭》和《農(nóng)歌》，后極少用此筆名。此發(fā)現(xiàn)最早見于丁瑞根的《悲情詩人——朱湘》，書中提到“其實‘幼衡是朱湘的父親朱延熙為朱湘取的號”{5}。再次提及這一舊稱到了1928年10月9日《致羅皚嵐（十一）》：“《催租》知道已經(jīng)刊載XX。我當時因為接到你的信，看來好像很感經(jīng)濟的窘困，所以替你把那篇小說寄給了它。以后如不感到迫切地壓逼，還是不要寄稿子去那里好。稿費不知已收到否？如果不曾，想必是由我轉(zhuǎn)交，（我用的幼衡一個舊號）望先問舍務(wù)楊先生，不成再徑函天津該社，問是寄往何處，如是寄去長沙，則我已函知內(nèi)子轉(zhuǎn)到清華，如是寄滬，望徑函該轉(zhuǎn)交處?！眥1}信中內(nèi)容印證了“朱幼衡”為朱湘的“號”，同時傳達出在1928年之前朱湘曾再次使用“幼衡”舊號的信息。以此為線索，還不能明確朱湘是否以“幼衡”發(fā)表作品。另一條線索則是前句提到的“《催租》知道已經(jīng)刊載XX”，經(jīng)查葉雪芬的《羅皚嵐年表》{2}并未發(fā)現(xiàn)此篇目，詳讀著作可發(fā)現(xiàn)《催租》實指羅皚嵐的小說《租差》，小說內(nèi)容講述的是縣長走狗汪有貴向佃農(nóng)李四長暴力催租的故事，相關(guān)內(nèi)容朱湘《致羅皚嵐（九）》有涉及，所以《催租》應(yīng)為《租差》。至于名字有錯則可能是朱湘誤記或羅皚嵐曾以“催租”命名，最終發(fā)表和收書出版則為《租差》?！蹲獠睢房?927年6月19日《國聞周報》第4卷23期，在同刊中查找發(fā)現(xiàn)了署名為“朱幼衡”的譯文《花》，刊于1927年5月15日《國聞周報》第4卷18期，同《春雨》《紫羅蘭》和《農(nóng)歌》一樣“長期以來都被摒棄在研究者的視野之外”。原信中提到“XX”為羅念生出版《朱湘書信集》時為避麻煩，將相關(guān)可能殃及朱湘聲名和身后的人和組織名隱去不表。但根據(jù)“天津該社”的信息，以及《國聞周報》1927年第4卷起遷往天津的史實，可知“該社”即為“國聞周報社”。輯錄如下③：

地：茅舍中一間低矮的小屋

一個年紀極大的老人坐在窗側(cè)大安樂椅一個年紀極大的老人坐在窗側(cè)大安樂椅上，窗是木格的，閉著。

一個女孩子坐在他身邊。

女孩：祖父，現(xiàn)在是你吃藥的時候了。

老人：什么？

女孩[聲音高些]：現(xiàn)在是你吃藥的時候了。[伊立起身來，把桌上藥水瓶傾滿一匙的藥]

老人：藥？我不想吃，好孩子。

女孩[在他身邊]：啊，不過你是應(yīng)該吃的，祖父，你吃下去很有好處，你知道的。

老人：唔，應(yīng)該？很好——很好——小心點，小心點——不要撒了——不要撒了。

[伊把匙子遞到他口邊，他喝下藥汁。]

女孩：哪！你保管要覺得好些。

老人：不好吃——不好吃。我盼望你將來不要活到我這樣久，來吃這種藥。把我的嘴揩一揩。

女孩[用手帕揩他的口]：啊，你真是很{4}心！你總不會要我年青時就死，你該不會罷？

老人：我看你年青時死了一定要快樂些——一定要快樂些！你要是活到我這大的年紀，你一定會忘記快樂是怎樣一件事——以及許多別的事。現(xiàn)在我要想回憶從前，總是無用。我已經(jīng)忘掉許多事情了——許多事情了。

女孩[返座，重行工作]：啊，你不能說這種話！唔，我們很是以你能活到這老，為榮。因為你已是全村中最高壽的人了。

老人：哦，是的——是的——是的。我也那樣想。[傻笑]那是真的。當初大家曾經(jīng)說過。老約翰會比我活得久——不過他去世了——他去世了，可憐的人。去世五年了，他們告訴我的。我的壽比他大——我的壽比他大。我是向來不讓人的。你們以我為榮，是嗎？誰以我為榮？

女孩：唔，每人——父親。

老人：他以我為榮，是嗎——是嗎？我看他不過是要強罷了——我們家里每人都是那樣的——我以前也曾經(jīng)那樣過的。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常?？湔f威廉叔父在戰(zhàn)場上得來的木腿。他以我，為榮是嗎？唔，他從前曾經(jīng)愛過我的。但是誰能愛我這樣老朽的一個人——這樣蹣跚的一個老漢！哦，現(xiàn)在他愛我了——唔，好罷——他不得不那樣講——他心腸本來不算壞！還有你的母親，伊也以我為榮嗎？

女孩：啊，當然——祖父，伊當然是的！

老人：好罷，好罷——伊會那樣，當然的了。伊不得不X到鄰舍X人。伊再不會很愛過我的。伊自己當很驕傲，如伊的生性——如伊的生性。不受人憐——不受人憐——也不憐人。哦，伊也以我為榮了？還有你——你也以我為榮嗎，好孩子？

女孩：你問的話真奇怪！你知道的，我很愛你，祖父。

老人：呀——你以為你愛我罷了！替我放好椅墊——我背上又痛了——你以為你愛我罷了——你年輕，也難怪。今天天氣怎樣？好——唔？

女孩：正是——天氣好極太陽多亮！

老人：我看我瞧得見。我手上覺出了，我看。

女孩：鳥兒叫的那么好聽——萬物都像在欣欣以生為樂。要不要我把窗子稍微打開一點，讓暖風進來——暖的很——并且聽聽鳥叫？

老人：不要，不要——窗子開也好，不開也好，鳥叫我是一點也聽不到的——就像不曾有什么叫著一樣。我年青時候，曾經(jīng)作過詩——有些還在村中的報紙上登載過——是寫的鳥叫——如今我是一點也聽不到了。

女孩：今天園里好看的很——滿是這一兩天內(nèi)發(fā)出的花，花上有蜜蜂嗡嗡的。

老人：我看不見它們。要是你把窗子打開，我會涼了的。

女孩：唔，今天這么熱呢！

老人：是的，無論如何，窗子開了我一定要涼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許久不能去園中游耍了——許久了。是誰看園？你已經(jīng)下了花種——玫瑰也修剪了么？

女孩：是的——我親手剪的。

老人：唔？你的父親親手剪的？

女孩：不——是我，祖父。父親說他才不管園子呢——他說那是少年人的事情，或是年紀最老的人。你知道，自從田球時間到了之后，他整天的打球去了。

老人：是的——那當然——那當然。在他太瑣碎了——在我又太累贅了——在我又太累贅了。他打田球的時候，磨坊便自己去管自己了——我那時不是如此——不是如此。

女孩：你要我讀書給你聽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縫完了。

老人：讀書給我聽？是的——是的——要是我聽的到我就要你讀了——但是你讀不到一頁，我就要睡著了——我整天的睡。我就要睡著了。

女孩：那沒有什么要緊。

老人：唔？沒有什么要緊？你自然是沒有什么要緊了——是的，我敢說你是想我睡著的——那很自然，好孩子，那很自然。不過我卻很要緊呢，你知道。我曉得我睡著了。得了——得了——你讀書給我聽罷——讀書給我聽罷。

女孩[起身走去書架之旁]：讀什么書呢？

老人：唔？我不知道。詩——那最快了——那最容易教你睡著了——你老了的時候，詩的節(jié)奏最能催你入睡了。我年青的時候！曾經(jīng)通宵不睡來作詩。唔，好孩子——你去找我自己的那本——在村中報紙上登載的那些詩——它們都粘在一本書上——你要是想讀，就讀一點那本書給我聽聽罷，好讓我睡覺。

女孩：但是它并不在這里，在么？我再也不曾看見過它。

老人：是的——他們沒有一個很喜歡它的——他們說我枉費光陰，太傻了——說不定他們說對了——說不定他們說對了。不過有時我自己讀它——有些時在晚間我自到樓上我的那間老屋里去，便可把它找到了——在皮箱里——在書底下，上頭蓋著許多別的東西——除非是你的母親已經(jīng)把她舍棄去了——我還是很多年前見過它的，你的母親是最喜歡舍棄東西的。

女孩：好罷，祖父——我看看去。

[伊出房。老人坐在椅上，在日光中打瞌。他睡了。女孩回房，手中攜著一本書。]

女孩：我找到了——但是它給灰塵遮滿了，我到現(xiàn)在才把它彈了干凈。

[伊復返原座]

老人[驚醒]：唔？唔？找到了什么？

女孩：唔，你教我找的那本書，祖父。它埋在那舊箱子里一堆破爛的東西下頭——灰塵總有寸厚。

老人：啊，是的。是的——是的——我也那樣說——我也那樣說。時間很久了——很久了。

女孩[翻開那書]：我讀什么呢？

老人：你要讀么？

女孩：祖父是你剛才教我上樓去把這本書尋來的。這本書里粘著你以前作的詩。你剛才要我讀給你聽的。我從哪里讀起是好？[翻看數(shù)頁]咦——

老人：唔。唔？

女孩：咦——這兩頁當中夾著一朵花哪。

老人：一朵花——唔？一朵花？

女孩：正是。它枯在一張紙上——是一張白紙，不過因為年代久遠，顏色變黃了。它太陳舊了，我簡直怕挨的它。它好像我一動它就要碎成很多片似的。

老人：一朵花，唔？一朵花——在我的書里——

女孩：紙上還寫著字——鉛筆寫的。字漫漶的我看不出。

老人：讓我看看——不——那有什么用處？我連陽光都看不怎么見——我一定也看不出——要是你都沒有看出。

女孩：等一等！我想我能猜出一點來。字是橫寫在花粘住的那紙上——想必當時花把字染模糊了。好像，“女子——女子中——最——可——愛——的，女子中最可愛的?！蔽叶疾鲁隽耍　斑@是——女子中最可愛的”紙上又說到心“入竅的心——伊終古的將它保有了。”

老人：是誰寫的字？

女孩：你寫的，祖父——筆跡像你，不過沒有你的那樣顫抖罷了。

老人：再說一遍——再讀一遍——它說的什么？

女孩：“這是——女子中最可愛的。”接著仿佛說“入了屬囚的心——伊終古的將它保有了?！?/p>

老人：我好像從前聽到過這詩似的。要是我能把它記得轉(zhuǎn)來——它聽去很熟似的。你保住是我的筆跡嗎？

女孩：我看是的，祖父。

老人：好罷——你到了我這老的時候，便知道想記起往事的難處了。我記不轉(zhuǎn)來——不——不。是一種什么花？

女孩：我不知道。花太枯萎了。就形狀看來，它或者是一朵蓮馨花。

老人：一朵蓮蓉花——唔。再把椅墊放好——我背又酸了——今天酸的厲害。一朵蓮馨花——一朵蓮馨花？唔……我……好像……記起……一件事……不……不……好笑的很——我記轉(zhuǎn)來又忘掉了。好像一件剝了我腦子的物件的影子似的。伊是誰——唔？伊是誰？

女孩：咦，祖母，那當然了！

老人：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的祖母，伊臉是淺色的——伊臉是淺色的……不是嗎……唔？是的——我的妻子的臉是淺色的——

女孩：是的，祖父，伊的頭發(fā)是金色——母親常常向我說過。

老人：我想是的。我的記性現(xiàn)在不怎么好了——但是我想伊的頭發(fā)是淺色的。不怎么好了。但是這個——伊的臉卻是暗色的——伊的臉卻是暗色的——

女孩：這樣說來，你記的起來了？

老人：我希望我能——我希望我能。

女孩：是你未遇祖母以前的一個熟人嗎？

老人：啊，不是。不是。以后。很久以后。這是女孩子中最可愛的——我忘掉了——我忘掉了。并不只是一個——我一直是被女子聒噪的。伊們再也不讓我清凈一下——

女孩：祖父！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母親那句話的意思了——啊，沒有什么！

老人：是的，伊們聒噪我——伊們聒噪我。你看看現(xiàn)在的我一定不會想到這層的。你會嗎——唔？唔？孩子，我從前是一個強大的人呢——又高又大，像你的情人湯麥那樣——不過更漂亮些——更漂亮些。漂亮的威廉，村里人這樣稱呼我，他們說——漂亮的威廉。如今我卻看不見了，聽不到了，摸不出了，走不動了，也記不清了——記不清了。我整天的坐在這里抖著，抖著，抖著，一直等到這點活氣抖出了我的身子便罷。是的——我像湯麥——湯麥像我。

女孩：啊，他不像！

老人：有朝一日他終究要像我的，無論他氣力多大——無論他氣力多大，我們大家都得年老的。

女孩：啊——你在嚇我呢！

老人：唔？這是女子中最可愛的——但是伊我一點都不記得了——一點都不記得了——我想的頭痛起來了。

女孩：湯麥是再也不會忘記我的！

老人：他這樣告訴你的嗎——告訴你的嗎？

女孩：他還賭了咒！

老人：唔，我看是的，我看是的。他并不想忘掉你，說不定，說不定。不過——啊，我要是再這樣想下去，想可記得起什么來，我的頭就要痛裂了。一朵蓮馨花，你說的，唔？唔？

女孩：是的，祖父。

老人：它們春天開的——我這樣記得。是的——是的——哦——我開始……春天……那春天……伊是誰？伊是誰？我好像……暗色的頭發(fā)……暗色的頭發(fā)……暗色的眼睛……大的眼睛……唔？朱唇……很柔軟……林中……海司屏尼，蓮馨花茂盛的地方……伊親了，我的嘴……伊親了我的嘴？離現(xiàn)在太久了——我想我認識伊很久了——很久——許多年了。我想我愛伊——但是為什么……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伊是誰？我這樣整天的坐在家中抖著過日子已經(jīng)十年了——不是嗎——唔？

女孩：是的。

老人：唔——我仿佛記得我當初開始坐在這里的時候，我還是想伊——還是想伊——常常想伊。我那時還能記得起伊的容貌來，我想……我那時還知道伊是個什么模樣……不過這一切都給我抖的抖忘掉了……這一切都給我抖的抖忘掉了。我記不起來了。

女孩：但是，祖父——祖母呢？

老人：啊，我再也不會愛你祖母愛到過那種田地。不會，不會。伊誠然是一個賢妻——一個賢妻。但是這個——伊是誰？女子中最可愛的……每人的一生之中總有些錯事的……就是你能記的起來……女子生性奇怪——奇怪。你的祖母……我看伊也愛我……但是……唔，唔，伊信神的——那使伊寬懷些，無疑的……世間有兩種女子……一種是愁眉苦眼的將身子給男人的女子……一種是眉花眼笑的將身子給男子的女子……你的祖母是頭一種的。這女子……是第二種的……

女孩：啊！[伊坐著睜大了兩眼看他。]

老人：是的……是這樣的我現(xiàn)在記起來了。伊是暗色的。伊有時也緊鎖雙眉。我只要瞧見了伊，心里便愉快起來……我記得曾經(jīng)告訴過伊……伊聽著很快活。啊，要是我記得起……一點……伊如今已經(jīng)去世了，我想……是的，我想是那樣。不是剛在……在我癱在這椅上很久以前嗎？伊也年老起來的，你知道……我們等了又等……許多年……許多年……伊卻去了世……是那樣……伊們中最可愛的……[他開始打盹。]

女孩：祖父——你要睡了嗎？

老人[驚醒]：唔？唔？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又打盹起來。]

女孩：祖父——這又是你吃藥的時候了。

老人：唔？我不要吃。小心點——小心點——不要灑了。[咽下伊濺到口邊的藥汁。]你的祖母——把我的嘴揩一揩——你的祖母信神——伊相信人在陰間能夠再見。

女孩：上帝說的那樣。

老人：那么我或者可以與伊再見——女子中最可愛的……我已經(jīng)忘了伊是一個什么模樣……但這很像上帝的話，說不定……女子中最可愛的[他開始打盹]……終古的……我記不起來……他的名字……[他睡著了。]

George Reston Malloch

《花》原刊中留存信息極少，僅知作者為George Reston Malloch。通過同時期期刊的查找，在1929年第4卷2期的《燕大月刊》中發(fā)現(xiàn)了同源譯文《花（對話）》，翻譯者郭燦然，原著“George Reston Malloch{1}”，該文篇末注有“Translated from ‘31 Stories By Thirty And One Authors{2}PP261-69”字樣。此書可能為朱湘翻譯的英文原本，原書中文體標注為“dialogue”，可理解為帶有故事性的對話。

從《致羅皚嵐（十一）》可看出，朱湘對于《國聞周刊》并不滿意，告誡羅皚嵐不“迫切”“不要寄稿子去那里好”，整個刊物只刊登《花》一篇。反而羅皚嵐在此之后又刊登了譯作《我的女房東》（法國莫泊桑著）、《丈夫和桶的故事》（Giovanni Boccaccio③著）和小說《離婚后》。

五、結(jié)語

整理編纂現(xiàn)代作家全集是一項長期又浩大的工程，“全集不全”是一個常見的問題，需要學者保持關(guān)注不斷增補整理，才能趨于完善。希望《朱湘全集》如有機會再版的話，將學界的最新輯佚成果收錄進去，使得讀者可以和更加完整的朱湘作品見面。

①? 余世磊：《首屆朱湘學術(shù)研討會在太湖召開》，《中華讀書報》，2013年5月29日。

{2}? 朱湘著，方銘編：《朱湘全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頁。

{3}? 朱湘著，方銘編：《朱湘全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頁。

①? 董鳴：《集稿余談》，《文藝增刊》，1923年1月3日第3期。

{2}? 張玲霞：《清華校園文化與現(xiàn)代文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1年第3期。

{3}? 陳俐：《曹葆華十四行詩創(chuàng)作的場域和獨特價值》，《中華文化論壇》，2013年第12期。

①? 《清華文藝》前身為《清華周刊》的《文藝增刊》，1925年出版了4期， 《清華文藝》在1927年又出版了5期。雖然期數(shù)不多，但其刊物質(zhì)量至今仍為人所稱道。

{2}? 十年代清華園的四個學生詩人朱湘（字子沅）、饒孟侃（字子離）、孫大雨（字子潛）和楊世恩（字子惠）。因在新文學運動中脫穎而出，并稱為“清華四子”。

{3}? 徐霆編：《中國現(xiàn)代詩歌理論經(jīng)典》，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6頁。

{4}? 《清華周刊》創(chuàng)刊于1914年3月，即清華學校建校3年后，至1937年5月，一共發(fā)行了676期?？箲?zhàn)爆發(fā)，清華大學南遷，《清華周刊》被迫?？?，1947年2月復刊，出版17期后再次停刊。

①? 朱湘著，方銘編：《朱湘全集（書信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58頁。

①? 趙家璧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第11集 文學理論集一》，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1987年版，第756頁。

{2}? 蘇雪林著，沈暉編：《蘇雪林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 1989年版，第485頁。

{3}? 閆蘋，段建宏編：《中國現(xiàn)代中學語文教材研究》，鄭州：文心出版社，2007年版，第257頁。

①? 《婦女雜志（上海）》于1915年1月5日在上海創(chuàng)刊，月刊，為商務(wù)印書館旗下雜志，依托全國報刊索引數(shù)據(jù)庫影印原刊查閱可知，此時的主編為章錫琛。

{2}? 劉慧英：《“婦女主義”：五四時代的產(chǎn)物——五四時期章錫琛主持的〈婦女雜志〉》，《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6期。

{3}? 朱湘著，方銘編：《朱湘全集（書信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91頁。

{4}? 朱湘著，方銘編：《朱湘全集（散文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79頁。

{5}? 丁瑞根著：《悲情詩人——朱湘》，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 1992年版，第31頁。

①? 朱湘著，方銘編：《朱湘全集（散文卷）》，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229頁。

{2}? 葉雪芬：《羅皚嵐年表》，《湖南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4期。

{3}? 文中出現(xiàn)標點據(jù)原刊，部分磨損無法辨認以“XX”表示。

{4}? 據(jù)原文錄入，應(yīng)為錯別字，“狠心”。

①? George Reston Malloch（1875-1953）：蘇格蘭詩人，著有Arabella：a play in three acts，Poems，Poems and lyrics.

{2}? Rhys Ernest，ed; Dawson Scott&C.A，joint ed，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923.

{3}? 喬萬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年6月16日—1375年12月21日），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代表，人文主義作家，詩人。其代表作有《十日談》《菲洛柯洛》《苔塞伊達》。

作者簡介：郭佳樂，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作品研究及史料輯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