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三怕”

劉泉鋒

說起過年，小孩子們都喜歡，我們孩提時也喜歡，幾乎是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盼星星盼月亮，怎么還不過年哪。但我的父母他們并不喜歡過年，遇到年關(guān)他們就害怕。那是真的害怕。我后來長大了才曉得。

第一怕，想分紅，怕分紅。

“分紅”就是分錢。那時還是集體化，生產(chǎn)隊就這么叫。全家的勞動力出勤了一年，攢了一年的工分，現(xiàn)在要給你兌現(xiàn)成現(xiàn)金和糧食了，誰心里能不激動。當(dāng)初，我們兄弟姊妹四個都是小屁孩，奶奶做家務(wù)，全家就父母兩個參加勞動，拼死拼活，除了雨雪和特別的日子，他們幾乎從沒休息過一天，為的就是年終有個好“收成”。但在我的記憶里，每年分紅結(jié)束，父親很少高興過，分到的錢和糧食少之又少，幾乎不夠全家人過年時的開銷。那時我們隊里的條件差，一個勞動日還分不到一角錢。這么說吧，我父親屬壯勞力，出勤一天記十個工分，十個工分就為一個“勞動日”，全年下來就看你的勞動日多少了。至于母親，與其他女勞力一樣，干一天只給七個工分，還不到一個勞動日，自然掙得就更少了。

后來漸漸長大了，我和姐姐弟弟都上了小學(xué)，每年夏天的7天麥忙假和20天秋忙假，加上全年的星期天，我們都會去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牽牲口、摘棉花、抬水打農(nóng)藥等，很多輕的活計我們都干，一天干下來只給兩三個工分。盡管如此，但我家“小勞動力”多，一年下來要多掙好些工分，讓父母感到有了幫手，越干越有勁。記得有一年過年前，生產(chǎn)隊分紅，我家全年勞動日有800多個，預(yù)計要分70多元，對我們這樣的家庭可是很大的一筆錢，苦日子將迎來光明。誰知父親分紅回來，卻只拿到了十幾元錢。他躺在炕上半天無語，母親也因為缺錢無法按計劃置辦年貨而唉聲嘆氣。原來我們家孩子多，平日里老是缺糧，曾幾次借了生產(chǎn)隊的糧食，分紅時隊里就把糧食折成錢給扣了。后來聽母親講，其實我們家還欠生產(chǎn)隊一些糧，那是隊長手下留情，讓我們能有錢過年，否則連這十幾元也拿不到。

第二怕，想還賬，怕討賬。

小時候經(jīng)常聽大人說“青黃不接”這個詞，現(xiàn)在很少有人再提它。那年頭春節(jié)過后，幾乎家家的舊糧已吃完，新麥苗還長在地里，要等到六月才能接續(xù)上來，中間的這段時間就是“青黃不接”的缺糧時段。我們家老少七口人，每年到這個季節(jié)常常斷糧，父親就會夾著口袋，走親戚、找鄰居，凡是能借的都借了，有的還借過多次。借不到糧就借錢，有了錢就能買到糧。這樣一來，往往一過春節(jié)家里就要背上新債，到夏糧分了趕快還債，借借還還，一路走到年底，還是欠下了很多賬。那時我們已經(jīng)懂事了，經(jīng)常聽到父母小聲商議，等年終分紅了就把誰誰誰的錢還了，把誰誰誰的玉米還了，還有信貸社的那些錢一定要還，不還又要“背”息了。就這樣盼到年終，但結(jié)果可想而知，想還的、該還的賬都還不了，就有討賬的人找上門來，父親總是又遞煙、又倒茶，說好話、賠不是，給人家一個鐵鐵的承諾，連我們小孩子都替父親感到難受。就這樣，千說萬說送走了討賬人，保不準(zhǔn)又有誰上門，所以那時候父親總不愿呆家，即便寒冬臘月，人們都往屋里跑，父親也總拿著鐮刀，挎?zhèn)€竹筐，到村外轉(zhuǎn)悠，在寒風(fēng)里就著溝沿兒割些干草，挎回來倒進(jìn)豬圈里，說是積肥，其實是躲上門要賬的人。

第三怕，想置辦，怕置辦。

既然是過年，肯定要有很多講究。講究了，就得花錢，就得置辦年貨。大人都無所謂，但每個家里都有一群孩子，誰愿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呢。當(dāng)然，很多年貨父親都想買，但實在是買不起，只能將就著。比如平常我們幾乎不吃肉，到年關(guān)父親就咬牙割上二斤肉，包幾個肉包子，吃一頓肉餃子，剩下的燉成醬肉，過年來客了，拿出一點兒招待客人。還記得很多年過節(jié)，家里的白饃饃都吃上，早飯午飯還端得上來，到了晚飯就全換上玉米白面兩拌饃，甚至更差。初一這天，我們家最好的一盤菜是蘿卜粉條炒肉片，一個老式的深口大碗端上來，看上去盛得滿滿的，聞起來噴香噴香，我們就一起伸出筷子夾上邊的肉片，等第二筷子再上去時，肉片再也扒拉不出來，下面都是醬油味道很濃的蘿卜粉條了。

母親的活計最多，年前要為我們兄妹幾個準(zhǔn)備過年的新衣服。其實也沒錢買衣服，都是東拼西湊的，大多時候把平時穿的舊棉衣拆了，外面的布面洗一洗、補一補，內(nèi)面的套子曬一曬、捶一捶，重新縫起來就算是新衣了。倒是鞋子都是新做的，那工序麻煩得很，做一雙“千層底”，除過布料，鞋底、鞋幫、鞋面，甚至連繩子都要自己加工，所以春節(jié)前的幾個月，母親就早早地忙起來，白天干農(nóng)活，晚上就著昏暗的電燈光紡花、織布、納鞋底，今天給你做，明天給他做，一雙鞋子接著一雙，一件衣服接著一件，無論熬多少夜、吃多少苦，也要趕在春節(jié)這天，讓每個孩子都穿上新衣服、新鞋子?？傉J(rèn)為，我的母親是最偉大的，她不但生育了我們，還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給了我們。

話說回來，即便那段時光那么艱難，但我們還是那么幸福，愉快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年關(guān)。至今依然記得，全家人聚在窯洞里興奮地熬年，凌晨兩三點起來放鞭炮、吃餃子，然后穿著干凈的衣服，一群群歡天喜地地去挨家磕頭拜年;至今依然記得，從大年初二開始，我和弟弟就背上裝著白饃饃的布兜，沿著公路、鐵路、小河，穿村過戶，步行幾里或幾十里去走親戚，看熱鬧;至今依然記得，我們拿著僅有的幾角壓歲錢，從一家小賣鋪跑到另一家小賣鋪，鄭重考慮著怎么支出我們手里的這筆“巨款”……那是我們小時候最富有、最幸福、最美好、最難忘的時刻。

至今想來，艱難的歷程并不可怕，相反，它會成為最珍貴的精神財富。正是有了類似這樣的精神財富，才練就了我們的堅韌，激活了我們的動力，豐富了我們的人格魅力，不論在什么時候遇到多大困難，我們都會淡定自若、坦然面對，經(jīng)得起大風(fēng)大浪。所以，感謝孩提時的春節(jié)做底色，才讓我們的人生畫卷顯得更加豐富多彩，充實而不凡。（作者單位：靈寶市自然資源和規(guī)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