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某深 蔣浩
晚清面臨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鴉片戰(zhàn)爭的隆隆炮聲震撼了古老的封建帝國,從閉關鎖國被迫對外開放,從農耕文明被迫面對工業(yè)文明。面對西方的挑戰(zhàn),開始有先行者將眼光看向了西方那些遙遠的國度,開始用審視的眼光看向西方,越來越多的中國人走出國門,奔赴西方試圖探索富國強兵之道。繼岳麓書社出版《走向世界叢書》,收集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先進的中國人走向世界考察西方的著作之后,本刊特設立專欄,陸續(xù)推出系列文章,以紀念這些早期走向世界、苦苦探索救國救民之道、不遺余力進行中外文化交流的先驅。
晚清時期,湖南人才輩出。即以外交官而論,曾紀澤、郭嵩燾、鄒代鈞、王之春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晚清外交史上,曾紀澤有著重要的地位,說其是晚清外交第一人,并不為過。曾紀澤的同時代人、也是著名外交官的薛福成便評論說:
余嘗評論光緒初年以來出洋之星使,究以曾惠敏公為第一。以其資性聰明,頗多材藝,而又得文正之庭訓。在任八年,練習洋務,并諳言語,至今為洋人所欽慕。伊犁改約一案,弭兵修好,頗獲成功……(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第825頁)
薛福成從曾紀澤的個人素質、家庭教育背景、出洋歷練、熟諳英語等方面,總結了曾紀澤成為出類拔萃外交官的個人因素。他指出曾紀澤赴俄進行伊犁交涉,是一次成功的談判。
1871年6月,沙俄趁我國新疆局勢混亂,以“安定邊境秩序”為名,出兵侵占了伊犁及附近地區(qū),并實行殖民統(tǒng)治。1874年春天,日本借口船民在我國臺灣遇難,悍然發(fā)兵侵犯臺灣,我國沿海局勢驟然緊張。面對同時來自沿海和西北邊塞的嚴重危機,清朝統(tǒng)治集團內部發(fā)生了“海防”和“塞防”之爭。李鴻章提出了放棄新疆的謬論。他說:“新疆不復,于肢體之元氣無傷,海疆不防,則腹心之大患愈棘。”李鴻章的荒謬主張,遭到湘軍老將左宗棠的堅決反對。他指出,“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wèi)京師,西北臂指相聯(lián),形勢完整,自無隙可乘”?,F在萬不可因海防吃緊,而放棄新疆。他把收復新疆同保蒙古、衛(wèi)京師聯(lián)系在一起,充分說明了塞防的重要性。1875年5月,清政府命左宗棠為欽差大臣,督辦軍務,出兵收復新疆。1876年左率軍出關,平定叛亂。不久除沙俄侵占的伊犁外,新疆全部為清軍收復。
1878年(光緒四年)10月,清廷任命吏部左侍郎崇厚為全權大臣赴俄談判索還伊犁問題。左宗棠曾給崇厚寫信,讓他堅持要沙俄交還“伊犁全境”,“全境以內不容其侵占留住”?;钁|無能的崇厚屈服于沙俄的壓力,竟于1879年10月2日(光緒五年八月十七日),在未經朝廷批準的情況下,擅自同沙俄簽訂了《伊犁條約》,亦稱《里瓦幾亞條約》。全約共計十八條,其主要內容有:(1)賠款:中國賠償沙俄“代收”“ 代守”伊犁兵費五百萬盧布;(2)割地:將伊犁西境霍爾果斯河以西、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以及塔爾巴哈臺(今新疆塔城)地區(qū)齋桑湖以東土地劃歸俄屬;(3)通商:準許俄國在多地設置領事,擴大通商特權,甚至規(guī)定準許俄國商人在中國蒙古、新疆等地免稅貿易。條約名義上把伊犁歸還中國,但伊犁西境、南境仍被俄占,處于北、西、南三面受敵的境地,伊犁成為孤城。這是一個嚴重有損中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不平等條約。
訂約消息傳至國內,輿論一片嘩然,一致譴責崇厚賣國行為,清政府決定不批準《里瓦幾亞條約》,對崇厚治以死罪。另派駐英、法公使曾紀澤兼任駐俄公使,繼續(xù)談判改訂條約。
曾紀澤(1839—1890),字劼剛,死后謚號“惠敏”,湖南湘鄉(xiāng)人。曾國藩的長子。從1878年至1885年,奉命任駐英、法、俄公使長達八年之久。還在出國任公使之前,慈禧太后就叮囑說:“你替國家辦這等事(外交),將來這些人必有罵你的時候,你卻要任勞任怨。”曾紀澤的回答是“臣從前讀書到‘事君能致其身一語,以為人臣忠則盡命,是到了極處了。近觀近來時勢,見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時須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層,竟須拼得將聲名看得不要緊,方能替國家保全大局……”“事君能致其身”出自《論語》,意為服侍君主,能夠獻出自己的性命。在曾紀澤看來,辦理外交事務,不僅要豁出性命,甚至個人的聲名也有可能毀于一旦。寥寥數語,道出了近代中外交涉的艱難,也道出了曾紀澤的心聲。曾紀澤臨危受命,赴俄談判改訂條約,就是他任勞任怨、拼卻性命和聲名“替國家保全大局”之舉。
從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看,光緒五年九月初五日,日記第一次提及崇厚與俄擅訂喪權辱國的條約事,并親口詢問正在英國的崇厚本人。在曾紀澤看來,崇厚赴俄談判伊犁問題,就應該從陸路經新疆伊犁前往俄國,以便了解伊犁形勢,而崇厚取道海上徑赴俄國,固然縮短了行程,但導致了對伊犁形勢的無知。
光緒六年(1880年)三月初二日記,在倫敦與萬國公法會會員屠愛士談話甚久,請教與俄國談判方略,屠“言兩國凡立條約,分疆劃界之約與開埠通商之約,必須分為兩次辦理,以地界永遠訂定,而通商之務有時須變更也”,認為“其說極是”。 后來談判時,曾紀澤正是將伊犁一案劃分為三:“曰分界、曰通商、曰償款”,其中賠款居于次要,至于分界、通商則 “分界之局宜以百折不回之力爭之,通商各條則宜從權應允者蓋以準駁”。正確的談判方針,奠定了勝利的基礎。
四月廿五日,拜會英國外交部長,爭取英國對赴俄改簽條約的支持。
五月二十日給總理衙門發(fā)電報,提醒邊防部隊不要節(jié)外生枝,“俄頗望一戰(zhàn),借索水陸兵費,祈戒邊帥束士卒勿挑釁?!?/p>
除此之外,曾紀澤在赴俄京之前,于1880年5月27日關于籌劃收回伊犁一切事宜談判的奏折中,正確分析了當時的局勢,提出了自己的方針:
伊犁一役,辦法有三:曰戰(zhàn),守,和。言戰(zhàn)者,謂左宗棠等席全勝之勢,不難一戰(zhàn)。臣竊謂伊犁地形巖險,俄為強敵,非西陲比。兵戎一起,后患滋長……言守者,則謂伊犁邊境,若多糜巨幣以獲之,是騖荒遠,潰腹心也,不如棄而勿收。不知開國以來,經營西域者至矣……是今日之事,戰(zhàn)、守皆不足恃,仍不外言和。(趙爾巽等撰《清史稿》卷446,曾紀澤傳)
就是說通過戰(zhàn)爭手段收回伊犁或邊境加強防守,都有利弊,均非上策,他還不指名地批評了李鴻章等海防論者放棄西部邊疆的荒謬主張。他主張通過和平談判方式收回伊犁。如何和平談判?接下來他申述了自己的主張:
和亦有辦法三:曰分界,通商,償款其小者也。即通商亦較分界為輕。何以言之?西國定約之例,有常守不渝者,亦有隨時修改者。不渝者,分界是也。此益則彼損。是以定約之時,其難其慎。修改者,通商是也。若干年修改一次……俄約經崇厚議定,俄君署押,今欲全數更換,勢所不能。臣愚以為分界既屬常守之局,堅持力爭。若通商各條,惟當去其太甚,其余從權應允,俟諸異日之修改,庶和局可終保全。(同上)
就是說,伊犁談判涉及劃分中俄邊界、通商、賠款三個方面,邊界一旦劃分,就很難重新修改,因此必須慎之又慎,至于通商、賠款,只要不是太過分,可以適當讓步。
這個交涉方針雖然也不算好,但總比李鴻章主張放棄伊犁要好得多。曾紀澤在交涉過程中,基本上是按照這一方針進行的。
從中俄第一手資料中,可見談判的激烈程度。
曾紀澤六月廿四日到達俄都彼得堡。其談判對手主要是沙俄首相兼外交大臣戈爾恰科夫的親信幕僚若米尼、外交部副大臣兼亞洲司司長吉爾斯、駐華公使布策等。廿九日即開始與俄方談判,談判很不順利,“吉爾斯面冷詞橫,始言約不可改,繼則屢言各國訂約,誠有商改之事,惟未經商改即罪其全權之使(指清朝將全權公使崇厚撤職查辦,定斬監(jiān)候。后曾紀澤奏請撤銷),增兵設防,有意為釁等語,詰難良久”。(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岳麓書社,2008年,357頁—358頁)
俄方還提出,頭等公使所簽訂的條約,二等公使是否有權更改?崇厚是頭等公使,曾紀澤則是二等公使,況且崇厚已經簽訂條約,只等朝廷批準。談判時吉爾斯、布策諸人便揪住“原約系特派頭等全權便宜行事之大臣所訂”,盤問曾紀澤“是否頭等、有無全權”,曾紀澤對以是二等公使,不稱全權大臣。俄方刁難說:“頭等所定,豈二等所能改乎?”“全權者所定尚不可行,豈無全權者所改轉可行乎?”曾紀澤運用國際法,指出無論頭等二等,也不論是否授予全權,談判時都要向國內請示,“遇事請旨,不敢擅專,則無論何等,莫不皆然。前大臣崇厚誤以師心自用、違旨擅行為便宜行事之權,蓋考之中國之憲章、各國之成例,無一而合者也?!保ā对o澤集·奏疏卷三》,岳麓書社,2008年,第44頁)
俄方提出索要軍費,曾紀澤“反駁說,這是國際公法中沒有先例的要求:人們曾見某些國家在戰(zhàn)后要求賠款,但從未見過要求賠償和平時期的軍備費用”,“最后曾表示,他的政府絕對不會接受賠償我國軍費的原則,而寧肯打仗”。(【蘇聯(lián)】查爾斯·耶拉維奇、巴巴拉·耶拉維奇合編《俄國在東方1876—1880——從阿·約·若米尼給尼·克·吉爾斯的信中看俄土戰(zhàn)爭和伊犁危機》,商務印書館,1974年,162頁—164頁。以下簡稱《俄國在東方》)
針對俄之戰(zhàn)爭恫嚇,曾紀澤毫不畏懼,給以回敬:
中國不愿有打仗之事,倘不幸而有此事,中國百姓未必不愿與俄一戰(zhàn)。中國人堅忍耐勞,縱使一戰(zhàn)未必取勝,然中國地方最大,雖十數年亦能支待,想貴國不能無損。(曾紀澤《金軺籌筆》卷二)
從若米尼1880年10月12日寫給吉爾斯的信,可見曾紀澤在談判桌上的表現,使他的談判對手也感到他多么可怕又可敬:
今天與曾會談以后……我堅信對于這些中國老爺們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他們十分傲慢,并且熟悉世界政治。我們的示威沒有使他們害怕。(《俄國在東方》,第148頁)
1881年(光緒七年)2月24日,曾紀澤與俄方簽訂《中俄改訂條約》(簡稱《改訂條約》,亦稱《圣彼得堡條約》)。主要內容如下:(一)在界務方面,中國收回了伊犁九城及特克斯河流域及莫薩爾山口的兩萬多平方公里的領土。但沙俄仍割去了霍爾果斯河以西伊犁河南北兩岸原屬中國的一萬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中國領土。 (二)在賠款方面:中國補償俄方“ 代收”“ 代守”伊犁的所謂“兵費” 九百萬盧布。(三)在商務方面:只準俄國在嘉峪關和吐魯番兩地增設領事;俄商只準到嘉峪關貿易,刪去原約準俄商販運貨物到西安、漢中、漢口貿易的條款;俄商在新疆各城貿易,改“均不納稅”為“暫不納稅”,在蒙古地方仍可免稅貿易。雖然《中俄改訂條約》,仍然是在沙俄武力威脅和外交訛詐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但是,較之《里瓦幾亞條約》,在界務和商務等方面,中國都收回了一些主權。這種“虎口奪食”并取得一定成功的外交斗爭,在晚清外交史上是少有的。1884年,新疆建省,改置州縣,從此成為中國的一個行省。
由于中俄伊犁交涉事關近代遠東國際關系、中俄關系和晚清西北邊疆大局,因此主持赴俄改約談判的曾紀澤成為近代中國外交史上引人矚目的人物,曾紀澤也成為近代中國第一位有世界影響的中國外交官。
百余年來,中外學術界都對曾紀澤及其《改訂條約》評價甚高。
曾紀澤臨危受命,奉使俄羅斯,改約終獲結果,晚清時人給予很高贊譽。后人為其去世后寫的墓志銘云:“俄恃其強,據我新疆,誰與會議,自毀堤防。公踵其后,十易八九。折沖樽俎,奪肉虎口。不辱使命,不激不隨。公此一舉,傾動四夷?!保娷鯇O編《續(xù)碑傳集》卷15)“奪肉虎口”,何其形象,生動地刻畫了曾紀澤談判之艱難,贊揚了作為外交官的曾紀澤“折沖樽俎”“ 不辱使命”。
清末民初,劉彥的《中國近時外交史》,對曾紀澤赴俄談判的總體評價是“(曾)紀澤當兩國國交將破裂之時,以俎豆上之折沖,旋轉大局,卒收回已經割讓之地方,可謂能全國家之體面?!?947年陳復光在《有清一代之中俄關系》中,肯定了曾紀澤在改訂條約時“手腕之明敏,心思之周密”。他假設一開始如果是派曾紀澤而不是派“頭腦昏庸輕率赴事之崇厚”,“則所獲當不止此也?!边M而他駁斥了弱國無外交之說,指出這不過是無能的掩飾托辭:“不善辦外交者每每以弱國無外交相掩飾其本身無能,且以外交之失敗歸咎于國勢,不知弱國之外交辦固較難,而正以難辦始能表現外交之重要及外交家之才識也?!?/p>
再看國外學者的評價。美國學者馬士著有《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其第十六章《俄國與伊犁》,十四節(jié)的標題是《外交的勝利對于中國的影響……》,他寫道:
左宗棠用血和鐵平定了喀什噶爾;而現在曾紀澤又光榮地用和平方式收回了伊犁;中國在他的許多世紀的歷史上向來是慣于軍事勝利的,但像曾紀澤這樣的不流血的外交勝利在他的經驗中卻還是一個創(chuàng)舉……勝利是毫無疑問的。
作者還引用美國傳教士、同文館總教習丁韙良在《中國春秋》的話說:“在俄國他(曾襲侯)帶著勝利的旗幟凱旋。在出國九年之后,他滿載著光榮而回到北京,成為中國近代派遣到國外的最成功的一個外交家?!?/p>
英國學者季南著有《英國對華外交》(1880—1885),全書共十八章,第四章即為“曾紀澤出使圣彼得堡”,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來記述曾紀澤赴俄談判。
蘇聯(lián)學者查爾斯·耶拉維奇、巴巴拉·耶拉維奇合編的《俄國在東方》對《改訂條約》和《里瓦幾亞條約》進行了比較,就中俄雙方的得失評論說:“中國收回了大部分有爭議的地區(qū)。作為補償,俄國所得到的是增加到九百萬盧布的賠款,《里瓦幾亞條約》中廣泛的通商特權大部分保持未動……中國保住了國防戰(zhàn)略要地,而俄國則得到了通商權利和更多的賠款。然而一般認為中國勝過了俄國。”書中并引用當時英國駐俄國大使達弗林勛爵的評論說:“中國已迫使俄國做出了它從未做過的事:把業(yè)已吞下去的領土又吐出來了。”
從根本上說,《中俄改訂條約》和《里瓦幾亞條約》一樣,都是沙俄武力逼簽的、破壞中國領土和主權完整的不平等條約。從全局看,清政府的改約談判仍是一個屈辱的敗局。但是,作為赴俄談判的主要人物曾紀澤,臨危受命,“折沖樽俎” “ 不辱使命” “虎口奪食”,挽回了不少損失,為國家爭得了體面,則是應該肯定的。它也充分說明,所謂弱國無外交之說,不過是無能的托辭。弱國的外交官,倘若能恪盡職守,從維護國家民族利益出發(fā),事先做好充分的準備,談判時據理力爭,不為強權所屈,不被戰(zhàn)爭訛詐所嚇倒,堅持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結合的方針,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美國學者裴士鋒注意到中國近代史上,湖南所產生的改革者、軍官、革命家之多,居中國諸省之冠,因此專門著有《 湖南人與現代中國》,探討湖南人對中國近現代歷史走向的影響。該書寫到了郭嵩燾,但對曾紀澤的外交成就只字未提,也沒有對近代湖南外交官群體進行考察。晚清湖南外交官群體為何人才輩出?他們的出身、經歷、思想、影響有何特點,外交活動有何貢獻?是一個特別值得關注并深入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