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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夜有雨,或雨夾雪

      2021-03-22 02:39:52程多寶
      南方文學(xué)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柳鶯海軍

      程多寶

      1

      天色說陰就陰,等到黃海軍一抬頭看天,真有點兒猝不及防。

      與北方天氣有所不同的是,南方的天,那點心思平日里不大愿意擺在臉上,要說有雨,那就是先捂著悶著,讓黃海軍這樣的北方漢子,搞不清楚什么時候真的有雨。一旦要是落下來,那就是一絲一毫不顧及誰的面子。

      沒轍,老人古話不是這么說的么:偏了心的父母,叫不應(yīng)的黃天。

      黃海軍心情亂云飛渡,搞不準(zhǔn)這場雨會不會下。屋外的雨還沒肆意,內(nèi)心早就波瀾起伏。大雨滂沱,還是細(xì)雨霏霏?此時,站在穿衣鏡前,黃海軍突然地問一聲對方,那種表情像是校園排話劇時,對表情與口型的那種。黃海軍拍了拍胸口,鏡子上那張臉也跟著動了動,盡管是無聲的而且還是個反方向,鏡內(nèi)鏡外的兩人都清楚著這句話的意思:章書萍,別蒙我,好不好?你說真的愛我,是不是動了真格?

      鏡子上的那張臉,騰地一下紅到耳根。停了會,黃海軍想起來,自己原想說的是這么一句:“章書萍,她這次,是真的愛你么?”沒想到鏡子里的那個人一時慌了神,急急忙忙之中居然說岔了。

      真沒用,你到底有什么用?就為了這么一個女人,就為了在A城這個南方城市站住腳跟,你就順從了母親的請求,這個請求看起來是那樣的無理,你卻沒有堅持原則,就這樣在母親的眼淚面前選擇了妥協(xié)?難道真的要到后來,連親生的老娘,你都不敢相認(rèn)?黃海軍罵了一聲,鏡中人也對罵了他一句。唉,這里的條件是比我所生活的那個北方鄉(xiāng)鎮(zhèn)好了很多,發(fā)展空間更是沒得說。可這究竟是誰的南方?你既然承認(rèn)了我為什么卻容納不了我?是的,我的家在北方,那是我的北方,那個有雪的北方。落雪的天,那就是一個明明白白,就像為人處事,喜歡的就是一個直來直去的爽快,干嗎來那么多彎彎繞?如同下一場雪,鋪天蓋地似的盡管落就是了,不到春暖花開,地上差不多一冬的銀白,白山黑水一覽無余。即使外面賊冷的天,一進(jìn)屋子,心窩窩里立馬熱了;哪像這個多雨的南方A城,入冬好些日子了,溫度還在攝氏零度上下晃蕩;要是真的哪天結(jié)了冰,那就是一個比北方還冷,是那種濕冷,貼近肉身的那層保暖衣,似乎一直是濕的。

      盡管這樣,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南方,因為南方有了章書萍。章書萍,你難道是一條蛇嗎?我被你咬了一口,莫非就中毒不淺?

      留在南方發(fā)展的這種抉擇,黃海軍好幾年前就艱難地做出了。當(dāng)時還是大四那會,天下掉下來一個林妹妹,他的生活圈里冒出來一個幾乎顛覆人生觀的學(xué)妹,柳鶯。一切都是人家那么主動,倒過來追著他黏著他,生怕他一畢業(yè)就沒了人影似的。黃海軍當(dāng)時也挺勉強(qiáng),想想那個遠(yuǎn)在北方的鄉(xiāng)村老家,還有眼下的這個南方城市,一個蕭瑟閉塞,一個溫潤開闊,沒有僵持多久,他就心甘情愿地舉了白旗。想想也是,大學(xué)四年要是沒談過一場戀愛,覺得也虧得慌,挺對不起自己,既然愛情來了,那就接招,要是落敗了,權(quán)當(dāng)練手交個學(xué)費。于是黃海軍就當(dāng)了真,與柳鶯戀得死去活來還昏天黑地,以至于兩門必修課差點兒掛了紅燈。

      管他呢,掛科了再復(fù)讀一年,正好我倆一道畢業(yè)。那個像是煙雨般讓人捉摸不定的柳鶯,絕對是一個飛蛾撲火的小妖,說不定還是從《聊齋志異》里溜出來的,纏綿起來如煙如霧?!耙贿M(jìn)校門,生活輔導(dǎo)員就給我們女生開了小會,說是大學(xué)四年,第一要務(wù)是什么?你知道么?聽我現(xiàn)在劇透吧,防火防盜防師兄……哈哈哈,遇上了你,我才不防呢。干嗎要防?深更半夜都不設(shè)防……”

      攤上這樣一個學(xué)妹,黃海軍只能認(rèn)栽,還是甜蜜的那種認(rèn)栽。好在,緊補(bǔ)慢趕地幾門學(xué)科最終補(bǔ)考,60分OK萬歲,大學(xué)順利畢了業(yè),原本心存念想回到北方老家反哺報恩,可想想自己這個專業(yè),在老家周邊那幾個地級市,的確也沒有掃描到幾家像樣的企業(yè)。不得已還是狠心告別母親,一頭扎入了南方A城。哪怕A城成了一條污染的河流,他不信自己潛到河心就抓不到一條大魚。A城距離大學(xué)母校所在的那個城市不遠(yuǎn),一開始,柳鶯還讀著大四,其實也是象征性地讀,更多的校園之外的社會實踐課,她有一搭沒一搭地修著。當(dāng)然了,期間她也探營過幾趟,兩張高鐵或是動車票,來回不到一百元錢。柳鶯不在乎,可是黃海軍在乎啊,老家還在遙遠(yuǎn)的北方鄉(xiāng)下,那里有個時常浮現(xiàn)眼前的老娘,過日子精打細(xì)算慣了,一心想從牙齒縫里摳下個零敲碎打,雖說地里的活早就做不動了,老娘卻飼養(yǎng)了一地的家禽,還有幾頭肥豬。那些雞鴨下的蛋,每月都能賣點現(xiàn)錢,一張張皺巴巴的票子攢得死緊,就等著以后派上用場,好早點抱上孫子。

      熱戀時有點像是南方雪融的天色,一眨眼個把月說沒就沒,春夏這兩個兄弟交接班時從來也不打個招呼,仿佛每個季度的脖子,讓柳鶯的纖纖小手這么一擰,一年就跑掉了一半。黏糊的熱度一旦退燒,清醒得也快。柳鶯剛一畢業(yè),居然不想落在A城,別說跑人才交流市場,就是進(jìn)入校園招聘的那幾家讓當(dāng)?shù)厝搜奂t的企業(yè),人家眼睛角都懶得一掃。兩個人于是就這么懸著,有點像是深秋頂在樹梢的柿子,眼看著再不摘就要爛熟摔落,黃海軍就有意無意地往談婚論嫁這方面扯,柳鶯倒也干脆,說她怕冷,不愿去北方?!安恍牛憧梢詥柭?,寧愿往南走千里,不愿向北挪一磚。南方女孩哪個經(jīng)得起凍?你那個北方旮旯,成天貓冬,一出屋子手都伸不直,要是待上一天,還不憋屈死了?”

      “那你……一開始我不都告訴你了,我家在北方,實不行我也可以留在你們南方?!秉S海軍急了,“我老家雖說冷,一到晚上,晚上城里供暖氣,農(nóng)家燒大炕,比這邊還暖和?!蹦且豢?,爭執(zhí)的時候,黃海軍說到了鄉(xiāng)下老家,還有個老娘,一個走到哪里都要帶在身邊的老娘?!拔夷镆侵懒?,我們一年到頭都不去看她老人家一次,會怎么想?”

      就這么一句,這么再也正常不過的一句,柳鶯的臉說變就變,都不再像是南方的雨,這次是說下就下的那種。

      也就是因為這一句話,婚事黃了。那顆懸掛頭頂上的柿子,“叭”的一聲,摔得無影無蹤不說,等到柳鶯更換手機(jī)號碼之前的最后一次通話,黃海軍總算聽到了一句:“再說下去,你就是王得喜了?!?/p>

      王得喜是黃海軍的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柳鶯最早與黃海軍拍拖的時候,王得喜時常擠到黃海軍這邊的男生宿舍蹭酒,直到他也談了個外校女友之后,這才來得少了些。

      讓柳鶯記憶深刻的是王得喜大四那年,他母親不知從哪聽說,王得喜處了個對象。這個女孩也是柳鶯的QQ好友,兩人沒怎么扯,就成了閨蜜檔次。誰也沒想到,王得喜這家伙先下手為強(qiáng),幾個月不見,居然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眼看就要藏不住,要是讓校領(lǐng)導(dǎo)知道,這對鴛鴦的結(jié)局就是一個沒有未來的死。沒辦法,王得喜借了些錢,央求柳鶯找了幾個女生遮掩著,在一家小診所做了人流。這事也算過去了,哪知道有那么一天,王得喜的鄉(xiāng)下老媽找到學(xué)校,說是看望未來的兒媳婦,還捉了一只土生土養(yǎng)的老母雞,說是給孩子補(bǔ)補(bǔ)虧欠了的身子。

      大學(xué)宿舍里哪有廚房?王得喜的鄉(xiāng)下老媽有的是辦法,她還帶了只煤油爐,正當(dāng)她準(zhǔn)備宰雞之時,那只母雞突然掙脫繩索,在校園里炸魂似的高歌飛天。正值早飯時分,幾千名男生女生加上教職員工,都看到這么個健走如飛的鄉(xiāng)下大媽追雞撲殺的吆喝聲,這等于無形中劇透王得喜有過這么個令人不齒的糗事。柳鶯這位閨蜜與王得喜分手時,斬釘截鐵地告訴準(zhǔn)備勸和的柳鶯:就是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想碰見鄉(xiāng)下老媽子。

      這事給了黃海軍深刻教訓(xùn),所以當(dāng)他再次戀愛,鐵心想要與章書萍走得更遠(yuǎn)的那會,黃海軍老是感覺到這個讓他割舍不下的女孩,甚至走路的影子,在自己的夢里漸漸舞成了一根繩子,是那種既像是毒蛇又像是井繩的影子。畢竟有過幾次,黃海軍無意間聽過章書萍與卜曬曬的閑談。這兩個女孩,骨子里似乎都看不起鄉(xiāng)下人,尤其是黃海軍老家所在的北方。一說起鄉(xiāng)下老人,兩人眼里滋出的那種嘲諷味道,黃海軍過后想起,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卜曬曬是黃海軍的單位同事,之所以同事們給她送上如此雅號,以至于黃海軍與之撞面時都拿不準(zhǔn)如何與對方打個招呼,緣于她有個極端刷存在感的嗜好。單位的幾個工作群,沒有她不曬的,如果放出的屁有個形狀的話,保不準(zhǔn)她也要曬上一曬。經(jīng)常的每天一大早,卜曬曬恨不得把早上起床穿的那雙新拖鞋,也要先發(fā)個圈再進(jìn)入幾個群曬曬。至于她尊姓大名,黃海軍還真的一時想不起來。

      如果沒有卜曬曬的熱情,章書萍也難以如此過早地鎖定了黃海軍,盡管黃海軍漸漸地有了掙扎的跡象。有次,黃海軍似乎痛下決心,準(zhǔn)備宣言似的發(fā)布一種決絕:“母子連心,打斷骨頭連著筋,你愛上了我,怎么著也要愛上我媽,這可不是商場里的買一贈一,這是我的立場!”

      可是,這個念頭如同一塊扔出來的瓦片,初看投擲過猛,一旦落在水面上,那就只能打了幾個水漂,最終無聲無息地墜入河心。沒想到老娘冬英就成了那樣的一條河,黃海軍在她那里碰了一地碎片。你不是有力氣發(fā)泄么,你就是扔得再多擲得再猛,老娘照單全收,有多大的勁在這里也是白搭。

      冬英嘆了口氣,說:“兒子,有你這份心就夠了。咱要圖個長遠(yuǎn),凡事慢慢來,先穩(wěn)住人家。你要真是我的孝順兒子,得聽娘的。你爹走得早,那是他沒有福氣看到你今天的成就。為了你爹地下睡得安心,也讓我在家安心,你就聽我的?!?/p>

      放下手機(jī),黃海軍想哭,可又哭不出來。冬英用的是老年機(jī),就算是幫她設(shè)置了微信,她不會使用視頻語音不說,如果聽說要用流量,那就是一個說不通。推開窗戶,黃海軍直盯著北方,恨不得來個登高望遠(yuǎn)。這里是南方的天,大半天里一直悶著,到底下不下雨,也沒個準(zhǔn)信。

      南方天氣,他一個北方孩子初來乍到,哪里一下子就能搞懂?

      “怎么個,聽您的?娘?!边@份疑惑積壓著,回家的第一句,就問得迫不及待。

      “啪”的一聲,是一記耳光,不輕,也不重。聲響剛過,冬英撲了上來,抱著黃海軍的頭,一把攬進(jìn)懷里。黃海軍突然感到,怎么屋子里漏雨了?剛進(jìn)門時天色還是晴朗朗的呀?一抬頭看到了,那是娘的淚水滴滴答答,連同無聲的哭泣。

      要是懷里的這個兒子再小上幾歲,冬英可能不單是替他揉著,會不會抱著親上幾口,哄上一會兒?難說啊。只是,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幾個月不見,身子骨又往上躥了一截。這小子真有能耐,一個人闖出了一片天,還在南方城市找了工作談了對象,眼下就想著往結(jié)婚那條道上奔了。好兒子,給娘爭了臉,以后可能會有更多的苦等著你,你還得要再吃上幾口。冬英擦了把眼淚,說:“從今往后,你那對象,那個章書萍再要問你,你就說,你從小沒了爹娘,沒什么牽絆?!?/p>

      “為什么?”聽著冬英長長的一段規(guī)勸,黃海軍脖子一梗,說,“那怎么成?那我……成啥了?”

      “我不管,不管你能不能做到,反正我能做到,我們都要做到才行?!倍⒄酒饋?,扭過身去,目光投射到屋后的山巒。那里有一片荒丘連綿,其中的一只小土堆里,有她那個睡不醒的男人。這個男人給她丟下了眼前的這個兒子,為了供養(yǎng)他走出山村,冬英吃的苦齊腰深。

      “孩子,你不懂城里的女娃子,哪個在意你這鄉(xiāng)下老娘。你好不容易進(jìn)了城,家里要是有了鄉(xiāng)下爹娘,那就是多了兩副活棺材,擋著你往前走的路,懂不懂???從今天起,你就喊我,喊我嬸嬸?!倍⒌蓤A了眼,“快,聽話,叫嬸嬸!”

      “嬸嬸?嬸——嬸!”黃海軍叫了一聲,自己都有些疑惑。不想,對面的那張臉剛一開了笑容,突然凝固住了,一只手掌又揚(yáng)了起來:“改過來,現(xiàn)在就改,喊錯一次,打一巴掌。你到底聽不聽話?你真的要氣死我嗎?”

      黃海軍只好如此,從小到大,他是個聽話的孩子,只要他聽話,冬英就是苦死累死也甘心。道理不用多講,黃海軍自然能想得通。是的,柳鶯那么好一個女孩,因為知道他家有老娘,消失得像南方的雪,來得快化得也快。這次,他可不想再失去章書萍。于是,他請假回了北方老家,對章書萍說是因公出差,好在卜曬曬這陣子去外地學(xué)習(xí),曬的都是單位之外的事。

      難得回趟老家,黃海軍眼下最難過的那道關(guān),卻成了小時候背誦乘法口訣表的那種艱難,只不過當(dāng)時背不對要挨打,這次背對了卻要挨罰,搞得像是腦筋急轉(zhuǎn)彎似的,“二二得五,三三得七”似的故意往錯的地方念,哪里會順口呢?

      眼前的媽,非得要叫一聲嬸,天理何在?

      必須這樣,聽嬸的,沒錯。這世道,我活了這一大把年紀(jì),心里清楚呢。你以后,最好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越遠(yuǎn)越好,越遠(yuǎn)越不會壞你的事。冬英知道自己一直性子要強(qiáng)。在鄉(xiāng)下過日子,要是軟不拉塌的,還是一個寡婦帶著個孩子,怎么能熬下來這些沒完沒了的日子?就是別人沒有欺負(fù)你,你自己早就沒了活下去的那一口氣。自從男人一死,就有人上門出各種主意,冬英就是一切免談,不肯改嫁,更不會讓人家倒插門。海軍是她的命,要是添了個繼父,說不定還帶著孩子,委屈的就是他們娘倆。后來聽說黃海軍談的一個城里女孩,很快黃了不說,這次又談上了一個,冬英心里慌得,似乎成天都有誰在她的心里敲鼓。

      冬英能不慌張么?這些年她可是聽說了不少,多是村里那些進(jìn)城的小保姆過年返鄉(xiāng)時講的,說城里媳婦不好惹,一個個都是炮仗,說點那就是一個響,哪里瞧得起鄉(xiāng)下人?還有呢,冬英自己不識字,說話一口土腔,嗓門忒大,睡覺還打呼嚕,要是女方家長見上一面,不是給兒子丟臉么?

      倒還不如自己死了好。就算沒死,也不能拖累兒子,兒子將來娶城里媳婦,或者就算倒插門,那也沒啥。反正,自己這一輩子陷在泥土里,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找了工作,無論如何不能娶個農(nóng)村女孩。要是老黃家祖上積了陰德,化成福氣罩著,最好娶的那個女孩也是咱們北方的。北方人性子直啊,哪像電影電視上面的那些個南方女孩,一句話說出來,腸子彎七道轉(zhuǎn)八圈的……可是,黃海軍不止一次地告訴過冬英,別怪孩子不孝,只是他的生活圈子里,還真是沒有碰到過一個值得交心的北方女孩。

      起初說好了,可是一旦與章書萍有了別扭,黃海軍心里就起了毛。這以后,有次與冬英杠上了,說什么也不愿意喊一聲嬸,還說章書萍她要是再敢這樣,干脆咱就打光棍得了,或者就娶個鄉(xiāng)下的,又怎么了?

      黃海軍的理由,冬英自然也聽出來幾分。得知黃海軍與城里的好上了,村里說什么的都有。有人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咱也是山溝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鄉(xiāng)下這片水土滋養(yǎng)出了咱,咱是得有個良心,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村里頭的姑娘都眼巴巴地望著,怎么到頭來還是便宜了城里那些剩菜娘們?誰想不是這個理,城里姑娘家,要是好點兒的,還不早就讓城里的瞄準(zhǔn)上了,怎么能讓咱們鄉(xiāng)下的撿了便宜;弄不好,真的成了拾破爛的……

      但是,這樣的議論,一旦碰到了要強(qiáng)的冬英,人家說成的卻是另外一種口吻:咱們村里的狀元,哪能白瞎呀?再怎么著,也不能回頭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死也要死在城里,憑什么那些城里的邊角料男人,可以到我們鄉(xiāng)下選美,咱鄉(xiāng)下的男人就不能倒過來,娶幾個他們城里的?咱們年年為種個莊稼,還到鎮(zhèn)上種子站,排隊搶購新品種呢。人丑孬三代,過去尋一門親,還要走親訪友往上查三代呢。好不容易跳出農(nóng)門,再跌進(jìn)土窩里,以前的苦那不是白吃了?什么電影電視上播放的天仙配白蛇傳,那些都是傳說,我們鄉(xiāng)下人又見到幾個?

      2

      但是,黃海軍卻見到了,起初的柳鶯可能是個假冒偽劣,而現(xiàn)在的章書萍,卻是實打?qū)嵉膫髡f。

      這得感謝同事卜曬曬。雖說黃海軍在A城找了份工作,但畢竟是個外鄉(xiāng)人,很難入圈這是肯定的,更不要說能找個本城姑娘。所以那次,卜曬曬對黃海軍說的時候,盡管有些半開玩笑,但黃海軍聽了如同吃了蜜似的:我閨蜜,章書萍,才貌雙全,書香門第,獨女一個,面子里子那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好比人間難得的七仙女白素貞;如果我是男的,早就抱得美人歸了,哪里還舍得讓給你?

      這話,黃海軍倒也相信。有次,黃海軍故意把話題繞到了鄉(xiāng)下老人,章書萍說,誰家沒有鄉(xiāng)下老人?中國人嘛,往上翻幾代老黃歷,城里的哪一家不是農(nóng)民出身,鄉(xiāng)下有個爹媽,又怎么啦?

      當(dāng)時,黃海軍心里一驚:章書萍,她是不是說著玩的?

      看到章書萍一臉的不加提防,黃海軍眼前蒙眬開來,南方那飄渺得有些茫然的雨幕浮現(xiàn)眼前,疊印出的人臉怎么成了柳鶯的模樣?哈,好險,自己差點脫口而出,多虧了母親的提前設(shè)防——啊,不,多虧嬸娘冬英提醒得及時。

      你——不是說,自小孤兒,沒父母親?章書萍眼睛濕了:你一個人,這么些年,不容易。唉,你這前半輩子,真是太苦了。

      哈,不苦,不苦,有了你,哪來的苦?其實,我有娘啊,誰說我沒有——黃海軍忽地驚了,幸好剛才是一個夢,要不然,自己差點兒露了餡。自己的檔案里,的確注明著“母親”的姓名,幸好章書萍不會想到去人才交流中心調(diào)檔案啥的。再說了,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剛出來工作,在A城要是娶妻,再加上買房買車啥的,得熬多少年才能無債一身輕?

      現(xiàn)在,遇上章書萍,這一切,人家女方迎刃而解。章書萍這樣的家庭,好像什么都不缺,就缺個上門的乘龍快婿,只不過對學(xué)歷、模樣、單位等有所挑剔罷了。當(dāng)初自己一進(jìn)門,一個毛腳女婿,未來的岳母一眼就相中了,岳父逢人就夸著未來的姑爺,說女兒要是與黃海軍結(jié)婚,等于他們章家娶了個現(xiàn)成姑爺。章家是獨生子女之家,以前聊天時黃海軍記得也曾聽章書萍說過,她有個孿生妹妹,早年過繼給了遠(yuǎn)在另一個城市的叔叔家,現(xiàn)在去了美國留學(xué),當(dāng)然是自己花錢的那種。不管怎么說,章家現(xiàn)在有房有車,招個乘龍快婿等于自成一家;男方家沒根沒絆,省得一到過年,為上誰家過年的事,說不定還鬧了個紅臉?

      黃海軍在A城談了章書萍,一晃到了談婚論嫁的當(dāng)口,冬英要做的,就是全力湊錢,要是自己的血能賣上價,估計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擼起袖子。前些年,黃海軍回家,哪次都要給母親塞上一些,讓她添這買那,補(bǔ)補(bǔ)身子骨。冬英嘴上應(yīng)著,等孩子一走,這些錢全都塞進(jìn)了床頭那只黑兮兮的罐子,等到一下子取了出來,幾只塑料袋分裝著的,鼓鼓囊囊,繩帶纏了左三道右四圈,打的還是死結(jié)。拆了好一會兒,這才打開了一只,露出了里面紅映映的票子。當(dāng)然了,這里面也有一些,是冬英自己零敲碎打添進(jìn)去的,好多還是綠色或是藍(lán)色的票子。

      幾只塑料袋全部攤開了,露出了各種顏色的內(nèi)瓤,是擁抱得很緊的偉人爺爺,紅的綠的藍(lán)的咖啡色的五花八門,只不過點在手里,一股洗不掉的腌菜味。到了最后,農(nóng)村信用社的那臺點鈔機(jī)都有點不耐煩地卡了幾次,那個銀行女職員不停地用纖纖玉手扇著鼻翼。七萬多元錢,冬英真不容易啊,可這么多錢看起來一大堆,結(jié)果還不夠在A城買下一個衛(wèi)生間。房子,還有接下來的車子……想想頭皮都發(fā)麻。大男人哪個不想做只猛虎,要是沒有錢壯這個膽子,那就是只紙老虎。將來的這個家是章書萍的,人家是大股東,自然有絕對的話語權(quán)。

      沒見過幾面,章書萍的父母親就有了那種覬覦的要求,盡管有些委婉,那個意思不言而喻,生下的第一個孩子姓章,不管男孩女孩,都叫章楚涵。

      這名字好,男女統(tǒng)吃。還沒等黃海軍有所表示,那邊的章書萍就一口應(yīng)承了。

      “要是以后,聽說政策都要放開了,再添一個,跟你們家姓黃。”章書萍的母親,就是自己將來的岳母大人,一臉慈祥地看過來,眼神如同探照燈,微笑間像是刮來了一陣風(fēng)。黃海軍突然間有了種感覺,像是老家北方冬季欲雪時的那種清冷。

      那種無風(fēng)的清冷,一次次的也不打個招呼,潛入夢境多是后半夜那會,特別是給家里好久沒打個電話的時候。那時候,黃海軍給冬英配過了老年版手機(jī),因為冬英時常舍不得充話費,處于停機(jī)狀態(tài)自然聯(lián)系不上。有次,黃海軍托了老家熟人,一次性地充足了話費,但冬英的那只手機(jī)很少有隨叫隨應(yīng)的時候,晚上總是早早地關(guān)了機(jī)。每當(dāng)一次失聯(lián),第二天一大早他們這才恢復(fù)聯(lián)系,而昨夜的提心吊膽讓黃海軍大白天也沒了精氣神。夢境里的娘老得厲害,越來越老,看起來都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娘老娘,娘哪有不老的?老了的……更是娘啊。黃海軍感覺自己腳下一時騰起了云,像是離家又像是回家,村口的那口老槐樹下,冬英也成了一棵枯樹,只不過是瘦小小的那株,有時是背影有時是臉龐,反正都是一水的看不真切?;鼗仉y得的幾次揮手,如同樹枝搖擺那么幾下,又如同跟腳過來的一枚印章,一方方地刻在地上,追著他的腳印,使他不得不回頭數(shù)了數(shù),每數(shù)一個,心窩窩那里是隱隱的痛。

      再添一個孩子,說得輕巧。眼下?lián)狃B(yǎng)一個孩子,面對多出來的那張小嘴,那還不是一只吞錢的老虎機(jī)?這以后要是培養(yǎng)成人,搭進(jìn)去的怎么說也要大幾百萬。黃海軍想都不敢想,但是章家替他早就規(guī)劃過了。再怎么說,人家在A城打拼了這些年,有了積蓄好辦事,自然有了話語權(quán)。也只有靠著他們家這才進(jìn)城站穩(wěn)腳跟的黃海軍,除了臣服,哪里還有個性張揚(yáng)?

      沒辦法,還是自己沒什么油水,怪誰?這年頭,豬肉炒一把青草,含在嘴里嚼幾口,說不定都是軟乎乎的。

      3

      婚期確定之時,章書萍一再叮囑黃海軍通知老家。雖說婚禮在A城辦,A城畢竟是在南方,黃海軍老家在遙遠(yuǎn)的北方。但不管怎么說,男方過來多少親朋好友,事先也要謀劃一番。

      黃海軍說,這個不重要,一個也不過來,都行。就算是……我嫁給你吧。

      章書萍樂了。本來嘛,本來就是嘛。有實力,你娶了我,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dān)背著走?

      這樣的拌嘴,黃海軍不想繼續(xù),再是深挖細(xì)鑿,老家那里別說房子車子,哪能為章書萍提供一份理想收入的單位,更別說北方動輒覆蓋起來就要貓冬幾個月的漫長大炕。黃海軍只是笑了笑:“你就不怕,我一個電話,喊來一大串,打土豪分田地?”

      章書萍也不再接話茬了。黃海軍的那個北方老家,雖說她還沒有去過,將來就是過年了,她也不想隨著黃海軍去那邊看看。天生的她就是一個怕冷,當(dāng)年的大學(xué)志愿,長江之北的學(xué)校一個也沒有填,不過她考的分?jǐn)?shù)也沒有膽量填報,這倒是實話了。

      本來,黃海軍想打個電話,又怕電話里說不清,冬英每次接電話時言簡意賅,說出的幾個字都是往外蹦的,生怕蹦出來的成了再也撿不回去的鋼镚兒。等到黃海軍推開家門,兩個人就抱上了。直到黃海軍感覺要被對方抱得岔了氣,冬英兩手還緊緊箍著,力氣足足的,一句句“兒呀,命呀”地叫喚,不一會兒,就見她癱在床上哭開了,一手還打著自己的耳光。

      “別拉我,是我老糊涂了。”冬英站起來,說,“我早就說過了,不再是你媽,我是你嬸,我自己立的規(guī)矩,我怎么不長記性?”

      “你結(jié)婚,是大事,我能不能去?你說?”冬英又犯起了糊涂,那兩窩干澀的眼眶,成了幽幽的門簾,只是原本穿著珠子的那些線兒,怎么一下子斷了這么多根,渾濁的珠子白閃閃地往下墜,有的棲在臉上實在是不想落,于是幾顆牽著扯著,串成了線,一古腦地栽了下來。

      “我是你娘啊。不,我只是個嬸嬸,就算我是嬸嬸,侄兒在那么老遠(yuǎn)的地方,結(jié)婚了,說什么我也得過去,高興高興?!倍⒓绷?,一時沒了主意。

      “我能不能去呢?不,我不能去,要是萬一,要是你喊了一聲,露餡了,這不砸鍋了?”冬英有些慌張,直到黃海軍說了句:“等我想明白了,明天早上,咱們再拿主意?!?/p>

      捱到明天早上,還得幾個鐘頭?冬英想著,孩子突然回家,自己一時喜得有點暈,是被這喜事沖得昏了頭,腦子亂得不行。要不,等自己先睡足有了精神,明天才合計合計。

      冬英想著早點睡,這么想著,卻是睡得迷迷糊糊,仿佛床頭始終站著這么一個人,是自己早年的男人,還是男人給她留下的這個娃?一時她也看不清楚說不真切,只覺得自己的身子真的很沉,像是要沉到河底深處,任她如何嘶吼,也沒有誰過來伸手拉她一把。

      這次,冬英雖然是睡著了,但卻沒有睡實。她預(yù)感著床頭那端,不是影影綽綽,而是的確站著那么一個人。

      直到有了母親的呼嚕聲,黃海軍這才躡手躡腳地進(jìn)屋。鄉(xiāng)村的夜黑得實在,黃海軍只是想多看幾眼,他生怕自己弄出的聲響,驚嚇了床上躺著的女人??此颇敲词菪〉亩ⅲ郧白约阂恢焙澳铿F(xiàn)在卻要喊一聲嬸,而且還要喊著接下來的所有的日子。這個主意還是冬英出的,真不知道她的身子骨里,哪來的那么大能量?這張床難道是她的充電器?即使白天耗光了所有能量,只要往床上一插,就像是接通了電源。那一聲聲呼嚕,就是源源不斷注入的電流聲么?

      突地,有了響聲,冬英醒了,一下子坐了起來,摸索著拉了燈繩。一盞15瓦的燈泡之下,是冬英那張沒有睡好的臉,好一會才看清楚坐在床頭的這個人。

      這人,通了電似的,突然有些慌張。比他更為慌張的是兜里的那部手機(jī),這么晚了,硬是嚇出了一陣蜂鳴。

      那是黃海軍剛進(jìn)的一個群,還有夜貓子閑著聊天說笑,而自己居然忘了關(guān)機(jī),也沒有設(shè)置成靜音模式。唉,這些天來,自己憋屈著,有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逛群。只是群里不好說啥,那份憋屈更不好與章書萍直說。有時,黃海軍倒是想著,要是在哪個群里認(rèn)識一個懂他的女孩,哪怕添加成了微友一輩子不見,維持著那種似是而非的紅顏知己,多好啊。

      “你接手機(jī),你接啊,我沒事,就是睡著了吵醒了,又有多大的事?我的時間不值錢,過一會兒,我再瞇一下,就夠了?!倍⒓绷?,“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人家給了咱工資,咱就得有良心,再虧也只得虧自己?!?/p>

      哦,那不是公家的事,是幾個閑人,閑得蛋疼,這么晚了,哪有什么公事,你兒子位卑言輕,就是想有公事找上門來,這么晚了肯定是個大事,只是咱沒有這樣的機(jī)會呀。想了想,黃海軍還是沒有解釋,他怕說得太清楚了,冬英會受不了。上次,那只腌菜壇子里已經(jīng)掏空過一次,這次掏出來的不是塑料袋,是一塊手帕,黑乎乎皺巴巴的,里面的紅票子不多,更多的是一些零碎的。

      “娘,結(jié)婚的錢,我們湊得差不多了。”剛喊出了這句,冬英的手伸過來了,這回打的是掌心:喊錯了,一巴掌,叫你不長記性,我自己要是錯了,自己打自己。

      昏黃的電燈泡之下,是兩個長長的沉默影子,影子在土墻壁上拖得很長,再長也只能是蝸居在這間屋子里。仿佛兩個人都錯了,誰也不想先出聲,誰先出聲,就像是缺了理似的?!澳愕娜兆雍昧耍瑡鹁秃?,死了眼睛也閉得緊緊的?!倍⑦€是不放心,“等以后,結(jié)婚了你就曉得了,我們家村子的好幾個,有的你不也知道么?巴望著娶上城里媳婦,家里的爹娘受的氣還少么?就是孩子自己在城里,說個話不敢大聲,睡個覺腳也伸不直,腰桿子成天都是哈著?!?/p>

      我記住了,嬸。這一句,黃海軍說得極緩。

      娘,我走了,下次我結(jié)婚時,再回來接您。這一句,黃海軍是悶在心底的。臨上農(nóng)用班車,他朝越來越小的那棵瘦樹揮了揮手,想著回到A城之后,夜深人靜的時候,怎么著也要朝著那棵老槐樹的方向,深深地磕上三個響頭。

      籌辦婚禮時,該想到的章家全都想到了。臨了,A城最為牛逼的那家婚慶公司第一主持說了一句,章書萍這才想了起來:誰說無娘一身輕,我老公還有一嬸嬸。嬸嬸也是娘嘛。

      哦,不是,哪里哪里。眼前,笑成一臉花的章書萍,倒讓黃海軍有些不認(rèn)識似的。兩個人拍了幾圈婚紗照之后,章書萍倒是較真了:嬸嬸也是娘。這次,老公,你得聽我的。

      那就接過來?對方瞳孔里有了歡快的神色,黃海軍這才有了信心。

      這是冬英第一次來到A城,這座城市雖然絕對陌生,但在她心里,卻是比自家門前還要熟悉,這一生最讓她揪心牽掛的那個人,在這里過著一個個讓她在家數(shù)著的日子,哪一天不夢他一回,甚至夢里也把這座城夢得瘦了。臨行前,她也想著帶上這個那個,可想想自己這次是以嬸娘身份,除了包給黃家媳婦章書萍一個大紅包,她聽從了黃海軍的建議,總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城市里啥樣的沒有,什么野生的家養(yǎng)的,只要有錢,什么都不是事。再怎么說,她可不想黃海軍成為第二個王得喜,王得喜老娘帶來的是自家養(yǎng)的老母雞,冬英飼養(yǎng)的那一地的雞鴨,特別是那種土生土養(yǎng)的老母雞,又有哪家能比得上?可她想的是多賣些票子。

      冬英住進(jìn)的是一家廉價的招待所,距離黃海軍辦婚宴的那家酒店不遠(yuǎn)。這次,她算是與手機(jī)照片上的那個章書萍實打?qū)嵉匾娏艘幻妫m說也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打了個招呼之后,連人家的手都沒摸那么一下,剩下的冬英就想沖過去遞上自己準(zhǔn)備的那只厚厚的紅包。算是親家母的章書萍母親見了,連忙一擺手。那個意思是說,等等,這個紅包,要等到婚禮上,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匆匆的見面,也只是一小會兒,冬英聽懂了:忙碌的是章家,自己的孩子是替人家配門子的。于是,她的眼光一直追尋著黃海軍,只可惜她的眼光罩不住,黃海軍一忙起來就沒了影,她也不好撥打他的電話。一想到孩子馬上就成了新郎倌,娶的還是城里媳婦,自己熬了這么多年,辛辛苦苦翻身得了解放,到頭來等于就這么把勝利果實白白地送給了A城章家。冬英心里窩了一股氣,卻又吐不出來,她就想著喊一聲自己男人的名字。不行,這要是一張嘴,就會帶來不吉利,這口氣得憋著,等到回家了,去男人睡不醒的那個地方,多燒一刀紙錢時,呼天喊地喊個痛快。

      冬英原想只住一晚,第二天就趕回老家。她想了好多,多是黃海軍小時候的事,當(dāng)然了,要是章家有人問及,咱得盡往好里說,多說一句,說等于為黃海軍將來的生活添了一份儲蓄。只是到時候別一不小心出了岔子,說出來的又是黃海軍小時候淘氣的樣子。哈,自己多心了不是?哪個男娃子自成人,哪個不是淘氣鬼?這么一想,冬英笑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不能添亂,要是說岔了,回家燒紙錢向男人通告的時候,多自責(zé)幾句那可是少不了的。

      當(dāng)然了,也要罵幾聲那個狠心的男人,當(dāng)年給她留下了這個娃,盡管那么爭氣,但這么些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哪個容易啊?

      “多虧了您這個嬸嬸,比親娘老子還要親。這孩子命硬,自小克了爹娘,好在吉人自有天相,還落了個這么疼他的嬸嬸。”像是有人說了這么一句,冬英笑了,笑得醒了,怪了,這家招待所里怎么不黑天?冬英走到窗前,天上有細(xì)細(xì)的雨絲。看似往下落著,卻又在半空中回旋。一根根的雨絲在空中閃著熒光,比這更亮晃晃的,是那些不打瞌睡的霓虹燈,一朵朵被這些雨絲裹挾成了光球兒成了絨毛團(tuán)兒,像是眨著眼睛笑嘻嘻的黃海軍,讓她生起了想攬他入懷的念頭,卻又夠不著。

      唉,城里人真是費電;還有哦,自己準(zhǔn)備了一肚子的話,多是黃海軍在老家這么些年如何如何的好,我那個親家母嘴上說是想聽,怎么身子骨卻不過來,當(dāng)真那么忙么?就不能過來聽我說上幾句?

      婚禮進(jìn)入前奏,章家承租酒店的那個大廳,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幾乎只是與女方有關(guān)。成了陪襯的黃海軍,撐著一張公式化的笑臉,時不時地有些魂不守舍。章書萍看出來了,可能是老公惦記著老家來人沒有到場,連忙提醒第一主持。一聲聲的尋找,麥克風(fēng)分貝高得有些離譜,而距離酒店外面遠(yuǎn)遠(yuǎn)地站的那個人,似乎有點蒙了;還算第一主持眼尖,一溜小跑似的跑過去,硬是給拽住了。

      身材有些瘦弱的冬英進(jìn)入婚宴大廳,腦子立刻有些嗡嗡作響。盡管穿得也算喜慶,可是與章書萍的父母站在一起,似乎要比對方的歲數(shù)大了好多,有點像是新郎新娘的奶奶或是外婆模樣。往日在北方山梁上躥下跳大步流星的冬英,此時有點不會走路似的,好半天才找準(zhǔn)了自己要坐的那張椅子。黃海軍擦了擦眼,看到冬英坐在那張主桌上,一根根的紅綢包裹住了那張桌子與椅子的每一根腿,冬英有點受驚了似的,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鑒于男方?jīng)]有父母這一現(xiàn)實,第一主持安排的“改口費”環(huán)節(jié)最為簡捷,他只是私底下提示冬英,頂替男方家長站臺一回,給新娘塞個紅包就行了。冬英登臺的時候,眼睛直盯著一對新人,一雙手哆嗦著,像是下樓要抓牢扶手似的,或者就想著要把他倆領(lǐng)回家的那種神情。臺下有人起哄,一浪高過一浪,冬英更有些著急,兩腿杵在那里,半晌也沒個表示,好在章書萍母親使了個眼色,這個程序算是過了。到了新人逐桌給長輩敬酒時,黃海軍卻提了一句:要喊一聲爸媽,今天很特別,今天不一樣。

      冬英一聽,木偶似的站了起來,好在章書萍放得開,直盯著冬英,喊了聲:嬸——娘!

      黃海軍跟在后面,也是一聲:嬸——娘!

      兩個人各自喊出來的一聲,單是這兩個字,第一個人喊出來的,前面那個字是個重音,后面那個字成了輕音;第二個喊出來的,前面那個字,似乎都沒有哼出,后面那個字細(xì)得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得見。

      只不過,黃海軍喊出這一聲,后背突然濕了,眼睛一時澀得厲害。一對新人給冬英敬酒時,冬英突地一下捂住了臉,那只盛了半杯紅酒的高腳玻璃杯,從手里滑落時也沒有發(fā)覺。

      好在酒店鋪了地毯,杯子落地時沒有多大響聲,只不過摔了一道裂縫。這似乎有些不祥的征兆,好在章書萍并不計較,她連忙碎步上前俯身去撿,身后的婚紗裙擺拖得很長,像是在地毯上速寫著鳳凰飛天的造型。跟在她后面的卜曬曬,連忙在后面牽著裙角,側(cè)過臉來朝黃海軍白了一眼。

      那天的卜曬曬,只是其中一位伴娘。

      4

      蜜月里的章書萍有點黏糊糊的,像極了南方的雨,飄飄灑灑的一連幾天沒有一個晴的跡象。冬天很快到了,遇到雨落的天氣,臨睡前的黃海軍,總有一個時間段坐在那里,有些莫名其妙地發(fā)愣。

      章書萍知道了,黃海軍大概是想雪了。

      A城無雪,或者說很少有雪。印象里好多年也沒見過雪。黃海軍側(cè)過了臉,莫非,你也喜歡雪?

      我只是喜歡看,充其量葉公好龍一個,哪個女孩子不喜歡看雪?對我來說,雪景只適合遠(yuǎn)看,大不了有個旅游的心,這就夠了。真要是去了北方,你們老家那里,怕是凍成了冰坨子。

      這么一說,黃海軍只有悶著不再出聲,如南方的冬,大多時候是一副要雨不雨的臉。有次,章書萍還聽到了似乎是夢囈的聲音,那是黃海軍摟著她,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大意是思念死去的父親。

      你的母親,她不也是不在人世了,為何單單只想念父親?章書萍自然有所不解,只是這份猜測一直埋藏內(nèi)心,直到見到了卜曬曬,章書萍更有點搞不懂了。

      黃海軍出差的那幾天,章書萍邀卜曬曬陪夜。眼下的黃海軍,雖說才啊貎的沒得說,但畢竟只是個小科員,經(jīng)濟(jì)收入上翻不了大浪。作為妻子,只要控制住了男人錢包,男人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有了卜曬曬這樣個余則成式的同事,黃海軍的單位收入那就是一個不曬也是曬?,F(xiàn)在的公務(wù)員收入日漸透明,節(jié)日福利、取暖費、降溫費、車貼房貼啥的都是套路化“一卡通”,加班費幾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黃海軍就是有了攢私房錢的心,也沒有落實的去處。

      好好的,姐夫干嗎攢私房錢?卜曬曬不大理解:姐夫,他老家也沒父母呀?

      章書萍自然也不好往下猜測??墒穷A(yù)感方面,她不得不有所警覺,比如說黃海軍有時接電話,臉色慌張不說,音量也壓得極低,更多的是鉆進(jìn)衛(wèi)生間里咕嚕了幾句,人就出來了。對于過往,黃海軍交待得也算徹底,從前是處過一個對象,那個叫柳鶯的,人家早就成家了,再說黃海軍連她的聯(lián)系方式都刪掉了,一切等于是向組織坦白交待。

      至于是否交待徹底了呢?章書萍還是難免有些多心,從卜曬曬那里得知,黃海軍單位近期也不怎么忙,可他常常歸家很遲。得益于卜曬曬的情報,原來新婚的老公這一陣子迷上了泡群。卜曬曬說,單位幾個工作群,你家老公成了活躍分子;說不定會不會泡其他的群,難說。

      連黃海軍自己都沒想到的是,好幾次他在群里聊得盡興,晚歸的他進(jìn)入小區(qū)上樓梯口的那個當(dāng)兒,他們家的窗簾拉開一條縫,有個身影靜靜注視了好一會兒。

      可能是天生的豪飲,還有漸漸多的應(yīng)酬,黃海軍對酒有了依賴,有時候躲在辦公室里,免不了小酌幾杯之后,就有了想將冬英接過來的念頭。相比北方老家,A城的確宜居,主要是自己工作在這,冬英越來越老是一個不爭的事實。有時,他只能是給家里打個電話,可是電話里也說不出啥,說來說去成了套路不說,后來冬英漸漸地有了不耐煩,那個意思就是讓他在外面安心,自己這邊不用牽掛。

      直到自己所在的那個“A城外鄉(xiāng)人”群里,有個微信昵稱“寧馨兒”的群友,說的都是寬慰人心的話語,頭像是北方那樣的一個蕭瑟的鄉(xiāng)村。微信昵稱“家有老娘”的黃海軍每拋一個觀點,寧馨兒不是點贊就是獻(xiàn)花,還自稱是他的鐵粉,執(zhí)意想加他成為好友。這以后的下班,黃海軍晚歸得更遲,感覺到自己在A城遇見知音。那個“A城外鄉(xiāng)人”群是個超人氣的大群,一度有四百五十多人,平時聊的都是A城生活的家長里短,經(jīng)常有人在里面發(fā)紅包啥的。前一陣子,有人拋出一個話題:關(guān)于過年回不回老家的那檔子事。黃海軍那天喝了點酒,群里說了幾句,一不留神掏出了心窩子,寧馨兒獻(xiàn)了一地的鮮花與大拇哥,還為他的這些話扔了幾個紅包。等到第二天黃海軍爬了群里那道長長的電梯,發(fā)覺自己有了些酒后失言。

      寧馨兒說,男子漢,真爺們兒,你是北方漢子?

      當(dāng)然。這時,他倆已成微友多日,私信聊天自然放得開了,也方便多了,只是兩人還怪怪的,約定只是微信私聊,感受手指戮屏的快感,其他的別說視頻,連語音都不可以。

      這樣,更合黃海軍的心意。許是同為異鄉(xiāng)人在A城,有著更多的同病相憐,再加上遇上這樣的一個善解人意,還有什么不能說?

      寧馨兒說,好好與你家夫人說說,鄉(xiāng)下有個老媽,那是兩個人的福分,哪能不敢承認(rèn)?

      黃海軍發(fā)出了幾個表情,是那種委屈得落淚的;給她發(fā)了個吉祥數(shù)字的紅包,人家一直也沒有領(lǐng)。

      要不,哪天,我?guī)湍阋话?,先把你媽接到我們小區(qū)?

      您要是過意不去,生活費與房租費,你出就是了。

      或者,A城聽說有好幾家社會福利院,名氣很棒的。有的收費不高,服務(wù)還好。最合情合理的安排,就是你將老媽接過來,有空了就去看看……

      怎么,你擔(dān)心這筆費用,一時拿不出來,還是?

      寧馨兒一時急了,可能是家有老娘還在猶豫,于是,一連追過來好幾條,出的主意實打?qū)嵉臏剀?。黃海軍盯著手機(jī),看那些讓他心底生暖的文字,一行行一段段,一時他不好回復(fù)。沒有想好是一方面,就是想好了也不想回,這才是真正的另一方面。他別過臉去,窗外,是A城傍晚之后的天,悶悶的,像是有雨,說不定還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雨,滴滴答答的,一點也不像老家北方的雪,干脆利索說下就下,一下就是鋪天蓋地。那是北方的雪,好多天也不會融化的雪,一開場就是撲撲的雪粒子,打在窗戶上沙沙地響,猛地直撞頭頂,一根腸子捅到底,從來也不彎彎繞,天生的與南方的雨就是一個永不兼容。這么一想,老家北方的雪,只能是在他的眼前晃蕩,一如這間偌大的辦公室,下班了沒有一個人,空蕩蕩的,靜靜地似乎聽到血液流淌的聲音匯成了一條條河,齊齊地向他周身涌來,撞得周身的每一根肋骨生痛。

      別介,別介。停了半天,他總算回復(fù)了一句,想了想,又撤回了。窗外,終于有雨了,欲說還休的雨,說不定還是沒完沒了的雨。

      5

      終于,也算是一次偶然,更準(zhǔn)確地說也有些天賜良機(jī)。是那個下晚,華燈初上時分,沒有應(yīng)酬或是沒有回家的男人,那是他們的空檔期。寧馨兒瞅準(zhǔn)了這個空隙,那是家有老娘情感最為薄弱的時間段,說不定要有一腔的苦水渲泄,而她甘心做個忠實聽眾。

      經(jīng)不住一番死纏爛打,寧馨兒大有收獲,總算是實打?qū)嵉貑枩?zhǔn)了:冬英的家。

      那個遙不可及的北方老家,這個漂泊南方的男人當(dāng)年埋了包衣的地方。那個異常僻靜的鄉(xiāng)村,高德地圖似乎都忽略了它,只能觸及離那里最近的,還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手機(jī)顯示,好幾千公里??!寧馨兒初期還真有點感到麻頭,可轉(zhuǎn)念一想,既然都問到了準(zhǔn)確地址,那個遠(yuǎn)在天邊的鄉(xiāng)鎮(zhèn)都能找到,再多去尋找一個村子,還在乎這么點遠(yuǎn)么?

      一時間,寧馨兒想為自己小酌一杯慶賀。家有老娘的嚴(yán)防死守,結(jié)果還是輸給了酒,即使是兩個從未謀面過的群友之間,大拇指戳屏于手機(jī)上的一場虛擬的酒。只不過那天,黃海軍有些酒醉心明,既然寧馨兒如此關(guān)注,不好給人家道個一清二白,反正天高路遠(yuǎn),人家只是一份關(guān)心與祝福。自己的老娘,一個人窩在那個北方鄉(xiāng)村,一時還不敢相認(rèn);更麻煩的擔(dān)心以后難得一見時的穿幫,還要逼著自己一聲聲喊著嬸娘。長此以往,自己在章書萍面前,豈不也是余則成?

      黃海軍哪里會想到,這個寧馨兒還真的詩與遠(yuǎn)方,居然來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說是與幾個攝影發(fā)燒友組團(tuán),去北方某城市旅游,行程中正好有你老家所在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寧馨兒劇透說,大伙兒都想著你的難,都說值得順便探訪家有老娘的老家,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存在。

      黃海軍只能說,還真的去?

      自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要是拍了圖片,私發(fā)給我,不要在群里發(fā)。這是猶豫了好一會兒,再度敲出的一行字。

      寧馨兒答應(yīng)得干脆。時不時地就有往北方而去的沿途照片發(fā)過來,驚得黃海軍連連豎起大拇指,有好幾次,他都差點忘了當(dāng)初的約定,想與寧馨兒來個視頻直播。只是有次產(chǎn)生了這樣的念頭,寧馨兒卻一直拒接,事后讓黃海軍很是感動。看樣子,寧馨兒沒有騙他,她真是一個女孩,不是男人替身。這個女孩心細(xì)若發(fā),一路考慮周到,人家也是顧及自己有了妻子的感受吧。

      黃海軍說,謝謝理解。我家娘子被單位派去省城業(yè)務(wù)學(xué)習(xí)去了,至少一周。

      那也不能違約。寧馨兒回了句:等我們幾個商量好了,確定了去你家的行程,第一時間告知你。

      這個算是自找苦吃的北方之旅,一開始寧馨兒有了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大不了,總不會與唐僧西天取經(jīng)有得一拼吧?”真的上路北行,寧馨兒覺得自己真的不如唐僧。唐僧有幾個徒弟一路降妖伏魔找吃找喝,還有白龍馬馱著行李,她呢,天涯孤旅一個,說是幾個人同行,其實那只是個愰子,哪有什么攝影發(fā)燒友社團(tuán),人家的腦子才不會進(jìn)水呢?;疖嚨搅四莻€縣城,還是那種走走停停的綠皮火車,接下來再往鄉(xiāng)鎮(zhèn)深入,只能農(nóng)用班車,路上不時跳上跳下的石子路,顛得腰桿子都快要折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高德地圖上所說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接下來再往行政村硬插,只有乘坐三輪達(dá)雅機(jī)。一路突突突地黑煙直冒,坐在敞開的車廂里,吃了一鼻子油煙不說,車停當(dāng)兒,整個人歇了半天,掙扎了幾下硬是下不了車。不僅是腳麻了,渾身的骨頭都抖散了架。

      幸好,沒趕上雪天。聽開車的那個師傅比劃說,要是再晚來半個月,趕上大雪封山,你就是給再多的車錢,也沒車子愿意拉你。

      開車的是當(dāng)?shù)乩相l(xiāng),說出的話如灌過來的風(fēng),硬硬的直頂耳朵眼,要是再多聽幾句,腦子肯定嗡嗡發(fā)炸。最終要到的那個村子,聽那個師傅指了指,說,進(jìn)山,只能步行,還有七八里路,中間還要摸水,蹚過幾條小溪流……

      寧馨兒不是齊天大圣,也沒有唐僧給她緊箍咒,腳下更是駕不了筋斗云,可她卻堅定了取經(jīng)的心。反正是豁出去了,不在乎“最后的一公里”,高跟鞋早就塞進(jìn)雙肩包里,出了娘胎到現(xiàn)在,自己也沒吃過這么大的苦,遭過這么大的罪。等到看見了家有老娘微信上反復(fù)念叨的那所小學(xué),再轉(zhuǎn)過一個彎,直到那個讓她心底發(fā)顫的村子橫在遠(yuǎn)處蒼茫的天底之下,這回她碰到了幾個好心村民,聽人家說,這個村子里的確有個老媽媽,她兒子姓黃,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南方A城找了工作,前一陣子剛剛?cè)⒘藗€城里媳婦。

      寧馨兒一聽,長嘆一聲,整個人一時差點站立不穩(wěn)。偏西的日頭高掛前方,這里的天似乎比A城的還要高遠(yuǎn),再一低頭,她感覺到了腳下有股陰陰的冷,那雙旅游鞋被溪水打濕了,石片劃破的地方恰似幾只張開的小嘴,向她討一口吃食。她哪有吃的呢,只看到了那幾張小嘴,往外吐出來的血珠子,都滲進(jìn)了襪子的表面。她想往前再挪挪步子,只是每動一步,都是鉆心的撕裂:左腳很疼,右腳很痛。

      與其說,那是冬英一個人的家,還不如說是一間黑洞洞的小屋。那盞15瓦的電燈泡,燈繩像是許久沒有碰過,冬英上前一拉,居然不知何時罷工了。直到她一路小跑地去了一趟代銷店,幾間屋子的夜晚這才有了光亮。

      與光亮一起圍過來的,是一些想看西洋鏡的村鄰。鄉(xiāng)村冬夜,有了農(nóng)閑,過來的幾乎是一水的媳婦大媽。孩子多是在家寫作業(yè),中青年男人大多進(jìn)城打工掙生活,年老的男人平日里也不大過來,怕人家閑話。聽說這個上門的俊俏女人來自A城一帶,有男人在那附近一帶打工的幾個婦女,想著上來套個近乎,這也讓寧馨兒解釋了好長一陣時間。

      原來,你不是冬英兒媳婦哦。這么一說,冬英也有些蒙了,她看著寧馨兒,心里陡地一驚,連忙支走眾人。

      這不就是——海軍的老婆?上回在城里,我可是包了紅包的。冬英心里有了些顫,可是這份顫栗被那個女孩輕輕地抹走了。原來,這個女孩自稱叫章書靜,是黃海軍老婆的妹妹。以前,聽黃海軍說起過,章書萍有個雙胞胎妹妹,早年過繼給了親戚家,聽說出國留學(xué)了,上次姐姐結(jié)婚她也沒有趕上。

      那……怎么?怎么就找來了?冬英一時慌得不行,家里突然來了不速之客,上上下下地說不清是哪來的慌張,不僅是眼前的,更多的卻是以后的。

      來不及殺雞宰鴨,好在雞蛋炒起來也快。匆匆弄了些吃的,冬英這才聽明白了,章書靜從美國碩士畢業(yè)了,眼下度假回家準(zhǔn)備進(jìn)行社會實踐活動。她報名參加的是一個大學(xué)生支教社團(tuán),全國聯(lián)網(wǎng)的,到北方來只要找到了一個扶貧書記,就可以開展活動,深入貧困地區(qū)做公益善事。只不過她們這次的這個支教點,就在隔壁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

      那個鄉(xiāng)鎮(zhèn),冬英聽說過,只是沒有去過,在大山那邊,相隔百把公里。

      寧馨兒說,這次,她們社團(tuán)來這一帶活動,她就報了名。這期活動結(jié)束之前,她就想著過來,算是替姐姐認(rèn)個門盡個孝。姐姐說了,托她接嬸娘去南方,到城里待一陣子。

      顯然,冬英沒有打定主意。招呼著寧馨兒睡實之后,冬英就想著打電話問問。既然章書靜找上門來,地址肯定是黃海軍告訴人家的,可他怎么不打個電話說一聲?盡管沒有開燈,冬英還是摸出手機(jī),眼睛都不用看一下屏幕,按出一個“1”字,那就是黃海軍的號碼。這是上次兒子在家里幫她設(shè)置的,說他的號碼就設(shè)置成“1”字,有了急事,一按就行了。

      冬英想著什么時候按這個“1”字,這都深更半夜了,兒子那邊肯定關(guān)機(jī)了。要是天亮之后再打過去,讓章書靜聽到了會不會不好?是不是覺得我不放心人家?冬英就想著等天亮了,瞅空問一下兒子。

      這么一想,還真是怪了。黃海軍有多些日子沒回家不說,好多天里也沒接到過他的電話,自己打了幾次也沒打通,那個急人呢,貓撓心一樣。前些年,黃海軍出門讀大學(xué),冬英想兒子了,要打電話也只是等到下一個月,雙方約定月末那個星期天中午,娘兒倆說好的時間段。她早早地去了村里的那個代銷店候著。村子里也只有那家代銷店有部電話機(jī),一分鐘通話收費兩元錢,每次都有好幾個村鄰在那排隊??墒牵渌麜r間也不方便,只是大中午的有時代銷店涌了好多人,說話聲集貿(mào)市場搶購似的,這也讓她問候的話不敢說多。冬英每次多是應(yīng)了幾聲,再叮囑幾句,接下來又要等上一個月才能通話。

      這么想著,冬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她哪里想到,就在她呼嚕聲一聲高過一聲的時候,寧馨兒坐在她的床邊。

      許是白天太累了,冬英睡得瓷實,一雙腳從被窩里伸出,自己也沒察覺。

      這雙腳,讓寧馨兒看了個正著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微微透亮。眼前的這雙腳,一個六十多歲的村婦腳板,一回回在山地里走著,一趟趟在水田里泡著,腳掌上積攢起厚厚的繭子,硬得像是結(jié)了層鐵殼;腳趾處被水漬漚得爛了邊,即使沒有燈光照著,借著手機(jī)的微亮,眼前呈現(xiàn)出白森森的一片,讓她真的擔(dān)心這么一摸,就摸到了冰冷的趾骨。

      寧馨兒忍不住地拍了一張,是這雙腳底的特寫;接著又拍了一幅,放大著這雙腳背。她想著等天明了,再給家有老娘的手機(jī)微信發(fā)送過去,她想著要是把這樣的一雙腳的圖片,發(fā)到那個A城外鄉(xiāng)人的群里,會不會有許多的微友與她此時的心情一樣,恨不得把這雙腳焐在懷里,深情地喊出一聲:娘!

      娘,你知道嗎?這次,我就是代表您的兒子黃海軍,回來接您出山進(jìn)城,想好好地孝敬您幾天。

      重新在那張嘎嘎叫喚的小床躺實之后,寧馨兒這次算是堅定了自己。等到天色一亮,她就著手準(zhǔn)備帶冬英出山去A城。路上勸說的話語她早就想好了,不管怎么說,上次婚禮時,老人只在A城住了一晚,還是一家中低檔招待所,這次可不能這樣,最好去A城多住些日子。這些家禽還有牲畜,處理起來不難。要是能在A城待得住,那就住在家里,實在不行時再聯(lián)系一家養(yǎng)老院啥的;要是老人真的不習(xí)慣南方,那就依順著她回到這里,但是怎么說也不能放在這個僻靜的村子,漸漸老去的冬英要是沒有下一代身邊照應(yīng),真不知道以后會出什么樣的事。要么,就在當(dāng)?shù)芈?lián)系一家養(yǎng)老院,所有的費用開支,一切好說。

      這么一想,寧馨兒忽地驚醒了,她擔(dān)心冬英的那雙腳露在外面,會不會著涼。自己趕緊起來,把自己的羽絨服拿過去給她蓋上,等到了A城,再給老人家買幾雙好點兒的保暖鞋,最好是從頭到腳換個新。

      寧馨兒剛一起身,那間屋的冬英已經(jīng)醒了。

      “是海軍,您的兒子,他想您了,他一個人在南方,哪能不想娘?”這話沒有經(jīng)過腦子,就這么直通通地說了出來,寧馨兒自己都驚呆了,連忙捂住了嘴巴。

      “是嬸嬸!不了,大妹子說錯話了。他不叫我娘。我哪有那個福分,有這么好的一個大學(xué)生兒子,還有你姐姐那么好的一個兒媳婦?”

      “可是,村里人,都說那是您的兒子?!?/p>

      “我們村里的人,心眼好,把好事盡往我的頭上推。嬸娘,還是叫嬸娘好,說嬸也行,說娘也不見外?!笨磥恚⒌男那樾U好的,“還是你家姐姐,章書萍她心眼好,兩好擱一好嘛。我家侄子,海軍他是跟著人家后面沾光,他爹娘走得早,好人有好報,怎么說也是他的福氣好?!?/p>

      6

      寧馨兒拍的一些照片,并沒有全部發(fā)給家有老娘,她只是挑出了幾幅北方大山的照片,順搭了幾幅那個鄉(xiāng)鎮(zhèn)車站的照片發(fā)了過來。黃海軍還想問呢,可是對方卻有點為難地說,你們那個村子,實在去不了,社團(tuán)幾個人改變了行程方向,直奔漠河去了。

      那就算了,替我謝謝人家。黃海軍匆匆地回復(fù)了一句,回家的路上還有些不大開心。怎么說呢,這事怎么能怪人家寧馨兒,人家哪能沒事?好在還拍了幾幅照片,倒也能慰藉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將來哪一天見上面了,不管如何還要感謝人家才是。

      黃海軍沒想到的是,一進(jìn)家門,桌上居然擺了一大桌菜肴,在廚房里忙進(jìn)忙出的岳母,還有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岳父,齊齊地笑著問他,怎么?書萍沒告訴你,她說今天回家,差不多半個小時吧,就到了。

      “哦,怎么沒聽她說,單位這一陣子,盡加班?!秉S海軍連忙就要出門,“那我這就去開車,去車站接。”

      還等你現(xiàn)在去接?這會兒怕是就在出家的路上了。岳母說,書萍說了,沒讓我告訴你,是小卜開車接站的。哦……老章,再添一只碗,書萍還要帶個人回家。

      黃海軍一愣,岳父埋怨了一句,就你嘴快,不是說好了,給小黃一個驚喜嗎?

      看樣子,妻子這一趟出差夠辛苦的,要不然,岳父岳母也不會做了這一桌子的豐盛。黃海軍電話追了過去,章書萍那里沒個反應(yīng),好不容易接通了,對面的手機(jī)卻說了句:肯定是我們家最尊貴的客人啦!要不,你猜,你最想見的人,哪個?

      當(dāng)然是老婆大人了……

      還有呢?你最想見的。

      沒了,除了你,這個世上還真沒有。停了片刻,黃海軍有些急了,哈,將來,還有咱們的寶寶,是不是你,有了?

      扯得太遠(yuǎn)了,你真的想不起來?章書萍的笑聲,被卜曬曬的一句插話打斷了:“姐夫,你這下麻煩了,要打屁股了?!?/p>

      估計正在開車吧,卜曬曬只是笑罵了一句,剩下的電話就被章書萍掛斷了。還真的有什么貴客?還有,卜曬曬一連多少天,怎么也不曬了?

      黃海軍想要下樓,到小區(qū)門口去迎接,看到岳父岳母還在一旁忙碌,他只好搶著搭把手,眼睛卻時不時地瞄向窗外。窗外的天,有些反常,像是有雨的樣子。岳父在那邊喊他,說幫個忙,開瓶紅酒。

      這時,門開了,進(jìn)來的妻子一臉的笑,還有卜曬曬張開翅膀的雙臂,上來就要擁抱辛勞了半天的章媽媽。繞過卜曬曬飛奔的背影,黃海軍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周身的血突然不聽話了,齊齊地往腦門上涌,整個人杵在那里,硬是邁不開步子。

      嬸嬸,嬸娘,怎么是您老人家?

      親家母,快坐,這一路,累壞了吧?黃海軍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岳母牽住了冬英的手,旁邊的章書萍也推了一把自己:老公,愣著干什么?叫娘,叫一聲娘,痛痛快快地喊一聲,我們倆一起喊,喊一聲娘。

      黃海軍仿佛是通上了電,全身沒有一個不蒙的地方。那邊的卜曬曬舉著手機(jī)拍照,被章書萍輕聲擋了。章書萍從口袋里掏出的是一只粉紅色的手機(jī),那應(yīng)該是她不常使用的,黃海軍算是第一次見到。

      章書萍打開了那只手機(jī),點開了那個微信對話框,黃海軍的臉一下子紅了:老婆,我……

      別……別介,別叫我老婆,我不配,我好慚愧。

      那……叫你什么?

      寧馨兒……

      免不了哭哭啼啼的,鬧轟轟一番景象之后,晚餐開始。拗不過一家四口人的好心相勸,當(dāng)然也少不了伶牙俐齒的卜曬曬一旁助興,冬英端起盛了一半黃酒的那只高腳玻璃杯,笑瞇瞇的。黃海軍別過臉去,這時,電視節(jié)目進(jìn)入《天氣預(yù)報》時間段,只聽得那個窈窕做作的女主持人口吐蓮花般地說了一句:“A城,今夜有雨,或雨夾雪……”

      幾個人的目光齊齊地射向窗外。

      不知何時,外面真的有了雨。有一搭沒一搭的雨絲,像一根根銀線,若有若無地縫補(bǔ)著遙不可及的南方北方。到底還是黃海軍眼尖,突然,他喊了一聲:雪,下雪了,有雪!

      原來,漫天飄灑的雨絲之間,還有粗粗的白絮片片摻雜在天地之間,羽毛一樣飛舞。

      卜曬曬連忙開起了視頻直播:“是雨,不,是雪,雨夾雪。好多年了,快來看吧,A城下雪了……雨夾雪,那也是雪啊?!?/p>

      卜曬曬的直播聲音剛一起頭,就被章書萍父母的招呼聲打斷了:“親家母,多喝幾杯,這酒驅(qū)寒。我們南方的雪,濕冷濕冷的,從里到外的冷,一點也不像你們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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