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襄陽

皮曙初　侯文坤

襄陽銀盤滿月高懸空中與古城建筑相得益彰。

因為電影《你好，李煥英》的熱映，漢江邊沉寂許久的湖北襄陽被網(wǎng)友“挖”了出來。

這是一座羅貫中筆下的歷史傳奇之城，一座金庸作品里的兵家博弈之城，一座南北文化交融、新舊和諧共生之城。千百年來，這里上演過漢皋解珮、三顧茅廬、水淹七軍、宋元鏖戰(zhàn)等諸多故事。

登上古老的襄陽城，面朝漢江，手撫墻磚，滄海桑田，萬物皆變，不變的只有那伴隨青磚愈發(fā)濃厚的歷史氣息。

先秦之邯鄲，明清之秦淮

打開地圖，襄陽古城位于湖北省西北部，漢江中游，它既把控著南下與北上的陸路通道，也緊握著東進與西出的水路交通。獨特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這里從來不缺少歷史故事。

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里說：“城在襄水之陽，故曰襄陽?！毕逅ǔ１徽J為是漢水支流，古又稱南渠。只是到今天，漢江成為主脈，襄水隱沒不再。

湖北襄陽古城仲宣樓段景色。攝影|楊東

無論是巢居穴居、茹毛飲血的早期人類，還是筑屋群居、亦獵亦耕的氏族社會，似乎都可以在漢水中游這塊山川沃土找到適宜的生存居住條件。

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理事、副秘書長葉植告訴記者，在現(xiàn)在襄陽太平店鎮(zhèn)至樊城團山一帶，已發(fā)現(xiàn)多處10萬年以前的舊石器采集點。從仙人渡鎮(zhèn)到樊城的漢江北岸，新石器至六朝時的遺址和墓地星羅棋布，鄧城遺址更是被幾十處大型遺址和墓地所包圍，已發(fā)掘的墓葬超出4000座，鏖戰(zhàn)崗上也發(fā)掘出東周楚墓300余座，正在發(fā)掘的小型墓葬數(shù)以千計……

那時，這個處于北方原始文化與南方原始文化的中間地帶，帶有明顯的南北方文化過渡交融的特征。

葉植說，襄陽城的前身是春秋戰(zhàn)國時的楚北津戍，東晉史學家習鑿齒著《襄陽耆舊記》記載，春秋戰(zhàn)國時這里是楚國北方的兩個渡口城邑——東津和北津，成為北通中原和向東拓展的重要渡口和軍事要地，成就楚國一代霸業(yè)。其中，東津一名現(xiàn)仍保留。

在以舟楫為重要交通工具的時代，處于漢江中游的襄陽，與長安、洛陽幾乎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關(guān)系，沿水路西上長安，沿南襄盆地過方城，可直抵洛陽。

“漢水是中國古代內(nèi)河最便捷、最暢達、最繁忙的‘黃金水道。到清代中期，漢江上漢口到襄陽的船只每年約有兩萬艘，老河口到樊城、樊城到社旗，長期往返的船只大概有1600艘?？梢姰敃r襄陽水運的發(fā)達?！比~植認為，襄陽能夠成為商賈云集、貨流通暢的商品集散地，與漢江這條“黃金水道”密不可分，從漢口到襄陽的漢水航線則是推動襄陽經(jīng)貿(mào)發(fā)展的動脈。

楚人的活動區(qū)域，也圍繞漢水展開。史料記載，楚之先祖原是中原部落，在一代代部落首領(lǐng)的帶領(lǐng)下舉族南遷，其活動的路線大約就是沿著漢水向南，從“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最終在長江流域，建立起一個可以問鼎中原的強大諸侯國。

楚文化融華夏文化和長江流域的原始文化（蠻夷文化）為一體，被著名歷史學家張正明在《楚文化史》中盛贊：“從楚文化形成之時起，華夏文化就分成了北南兩支……這北南兩支華夏文化是上古中國燦爛文化的表率，而與時代大致相當?shù)墓畔ＥD和古羅馬文化遙相輝映?！?/p>

一條漢江，完成了上游與下游的文明連接，同時也讓襄陽成為南北文化融會貫通之地，荊楚文化的重要發(fā)祥地。這里孕育了楚賦開山鼻祖宋玉，“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等典故流傳至今，留下了穿天節(jié)、端公舞、牽鉤戲、苞茅縮酒等楚風遺俗，留下了西周鄧城、宜城楚皇城、南漳山寨群、棗陽九連墩等楚文化遺址。

而無論史書還是武俠小說，凡是提到襄陽城，從里到外也都是一個大寫的“俠”字。從孟襄陽（孟浩然）的不羈到米襄陽（米芾）的瀟灑，從“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到“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名句，從戰(zhàn)火紛飛的《三國演義》到鐵血丹心《射雕英雄傳》，“襄陽”之名在歷史長河中積淀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

漢晉以來，代為重鎮(zhèn)

在襄陽的大小餐館吃飯，總會被問道：“主食要什么，面食還是米飯？”在吃米的南方，很少見。匯通南北，亦南亦北，早就嵌進襄陽的骨子里了，這座城因此而包容。

東漢末年，北方戰(zhàn)亂，劉表領(lǐng)荊州牧，把襄陽治理得經(jīng)濟繁榮、社會安定，成為亂世中一片安寧的“綠洲”。為避戰(zhàn)亂，不少士人流寓襄陽，諸葛亮、司馬徽、徐庶、崔州平等一批謀略精英，文學家王粲、書法家梁鵠等一批杰出人物，與當?shù)孛魁嫷鹿嫿y(tǒng)、馬良等匯聚襄陽。當時的襄陽，人才薈萃，盛極一時。

諸葛亮躬耕隴畝，并非真的是“茍全性命于亂世，不求聞達于諸侯”。他只是要選擇一個地方，以便更好地觀察天下大勢。襄陽是南北交匯之地，東西交融之域，或為理想之選。

兩漢時期，襄陽的水陸碼頭地位更加凸顯。東漢文學家蔡邕在《漢津賦》中這樣描述襄陽碼頭：“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隴坻，下接江湖。導財運貨，懋遷有無?！?/p>

清初地理學家顧祖禹在《讀史方輿紀要》中寫道：“夫襄陽者，天下之腰膂也。中原有之，可以并東南。東南得之，亦可以圖西北者也。故曰重在襄陽也?！薄埃ㄏ尻枺┛邕B荊豫，控扼南北，三國以來，嘗為天下重地。”

《你好，李煥英》取景地湖北衛(wèi)東控股集團有限公司。這里至今仍然保留著三線工廠的原貌。攝影|楊東

隆中距漢水不遠，無論陸路還是水路，和外界聯(lián)系都很便利。后來事實證明，諸葛亮的選擇是正確的。隱居隆中后，諸葛亮做的事情主要有三件：白天躬耕隴畝，晚上挑燈夜讀，閑暇之際拜會名士、結(jié)交朋友。他在這里和龐德公、龐統(tǒng)的聯(lián)系更多了，逐漸形成了一個自己的朋友圈子，如博陵崔州平、潁川徐庶等。

或許是漢水的滋潤，臥龍山松青柏翠，香樟樹高大挺拔，當年諸葛孔明的讀書處，劉備來訪的三顧堂、六角井，顯得神秘而森然?；秀敝?，“三顧茅廬”的場景在眼前重現(xiàn)了：臥榻上，諸葛亮睡得正酣;劉備拱手而立，靜候階下;關(guān)羽、張飛站在門外，煩躁不安。

“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廣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鶴相親，松篁交翠?！边@是《三國演義》中對隆中的描述。隆中是諸葛亮“躬耕隴畝”的隱居之地、劉備“三顧茅廬”的求賢之地，更是《隆中對》的誕生之地，諸葛亮終出山遠行，從漢水到長江再漢水，輔佐劉備。隆中保存了諸葛亮學習、交友、生活的許多遺跡，歷經(jīng)1800多年的歲月洗禮，依舊風采盎然。

從高空俯瞰漢江襄陽城區(qū)段，漢江江邊呈現(xiàn)出涇渭分明的景觀。

襄陽唐城。

都說一部三國史起于襄陽，終于襄陽。馬躍檀溪、司馬薦賢、三顧茅廬、水淹七軍……這些傳奇故事都發(fā)生在這里。在襄陽的大街小巷，經(jīng)常會與《三國》撞個滿懷，比如諸葛亮廣場、廣告牌上的孔明菜、古隆中酒，一部《三國》被掰開了、揉碎了，分放進這座城的街巷與食譜里。

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襄陽城東南約15公里處，一座山因孟浩然、皮日休隱居于此而譽滿天下。鹿門山，并不見危巖峭壁，山道幽靜，林蔭撲面，眼簾中只見野花奇樹，耳畔時聞鳥雀啼鳴。

在孟浩然的詩中，處處能看到這里的美景：“結(jié)交指松柏，問法尋蘭若。小溪劣容舟，怪石屢驚馬。所居最幽絕，所住皆靜者。云簇興座隅，天空落階下?！?/p>

生于襄陽的孟浩然一定是喜歡這里的清幽，喜歡這里的天籟。在孟浩然的筆下，襄陽城是一座美麗的山水城，“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

漢字的精妙，融化在這樣的詩中，就像襄陽城邊漢江的流水，爽然清澈。在襄陽尋山問水，再回味他的詩作，又有了不少具體生動的印象。

水從城中過，中間橫一條浩大的漢江，不僅讓襄陽城溫潤許多，而且南船北馬，處處可見生機。

在唐代，襄陽是首都長安與江南財富之區(qū)往來的咽喉，史稱“詔命所傳，貢賦所集，必由之徑，實在荊襄”，從而帶動了沿途文化的發(fā)展繁榮。

這等秀麗風光與繁華市井也讓不少文人墨客為之駐足。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贝笤娙送蹙S從洛陽經(jīng)襄陽南下，因與孟浩然的交誼，他在這里逗留了數(shù)日，吟出了這流傳千古的詩作。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而要理解王維這句詩，最好登城墻一望。漢水蒼蒼，古城悠悠，視野盡處，是繁華市街，是水運碼頭。

一江春水繞城過，十里青山半入城。一方山水，因諸多詩詞更添韻味;一方水土，之于文人騷客，也如同一個不盡的寶藏。山水靈氣哺育了孟浩然這位唐代山水田園詩人，引李白、白居易、王維、岑參等來往于峴山、鹿門山、萬山、習家池、漢水等地，用詩文記載游歷于此的感受，盡顯歷史的風華與自然的佳美。

李白的一首《襄陽曲》，寫盡了風華，還原我們對當年襄陽的想象：“襄陽行樂處，歌舞白銅鞮。江城回綠水，花月使人迷。山公醉酒時，酩酊高陽下。頭上白接籬，倒著還騎馬。峴山臨漢江，水綠沙如雪。上有墮淚碑，青苔久磨滅。且醉習家池，莫看墮淚碑。山公欲上馬，笑殺襄陽兒?！?h3>金戈鐵馬踏“江湖”

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加之豐饒的物產(chǎn)和南船北馬的便利交通，讓襄陽擁有了“其險足固，其土足食”的資本。襄陽既把控著南下與北上的陸路通道，也緊握著東進與西出的水路交通，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多次改變中國歷史的戰(zhàn)爭都與它有關(guān)。

從春秋戰(zhàn)國到20世紀40年代，此地文為名士薈萃的登臨之所，武為群雄逐鹿的爭雄之地，兵戈頻仍。根據(jù)襄陽知名學者晉宏忠的研究，襄陽地區(qū)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曾發(fā)生過200多次大小不等的戰(zhàn)爭，他在其著作《襄樊兵事春秋》中就具體介紹了172次戰(zhàn)爭。

其中，耳熟能詳?shù)乃卧尻栔畱?zhàn)，既是一場王朝更替的決定性戰(zhàn)爭，更是一次南北方文化的激烈碰撞。這場中國軍事史上規(guī)模巨大、歷時漫長、死傷無數(shù)的重大戰(zhàn)役，放在金庸武俠小說里，雖已是英雄末路，仍然讓人蕩氣回腸。

在金庸“射雕三部曲”的渲染之下，為千百年來充斥著征伐氣息的襄陽蒙上了一層江湖情懷濾鏡。正如小說中，楊過問郭靖能否守住襄陽？郭靖只留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八個字。

經(jīng)過了無數(shù)場大戰(zhàn)洗禮后，戰(zhàn)火已經(jīng)刻入了這座城池的風骨之中。就像古城臨漢門前雄偉屹立的城門，風蝕不倒，歷久彌新。

而無論史書還是武俠小說，凡是提到襄陽城，從里到外也都是一個大寫的“俠”字。

襄陽古城建城史長達2800多年，經(jīng)歷了楚國軍事渡口“北津戍”、西漢初年設(shè)縣筑城、東漢末年擴建、南宋修建磚城、明朝再次擴建定型的幾次營建，或許正是經(jīng)歷過太多戰(zhàn)爭之后的一種自覺。

從孟襄陽（孟浩然）的不羈到米襄陽（米芾）的瀟灑，從“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到“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的名句，從戰(zhàn)火紛飛的《三國演義》到鐵血丹心《射雕英雄傳》，“襄陽”之名在歷史長河中積淀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

不過，從襄陽地區(qū)的城市發(fā)展與行政建置沿革來看，歷史上今襄陽地區(qū)地名幾經(jīng)變更，或曰襄陽，或曰襄州，間曾僑置雍州，新中國成立后還曾用過襄樊之名。2010年，告別60年的徘徊，“襄陽”的歷史名稱終于重歸這座古城，可見這一地名已經(jīng)內(nèi)化至本地地方文化之中，難以割舍。

◎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