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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憶傅高義:一位講中國故事的智者

      2021-03-15 06:18:39ChairmanRabbit
      記者觀察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傅高義鄧小平教授

      Chairman Rabbit

      編者按:傅高義,美國社會學家、漢學研究者,精通中文和日文。撰有《日本第一》《日本的中產(chǎn)階級》《領(lǐng)先一步:改革開放的廣東》《鄧小平時代》等著作。2020年12月,傅高義去世,享年90歲。

      作為傅高義曾經(jīng)的助理,作者曾協(xié)助他工作多年,彼此有著深厚的情誼。本文為作者對傅高義教授生平往事的回憶。作者說:“傅高義教授對我的影響很大。他的治學、他的品格、他的慷慨、他的笑容,一切都歷歷在目。”

      昨天一早坐飛機出差。落地看到傅高義教授去世的噩耗。晴天霹靂!一時滿腦子只有恍然和憂傷。

      傅高義教授九十高齡,但腦子非常清楚,思維非常敏捷,下筆如有神,依然處在每天不斷學習、思考的緊繃狀態(tài)。年輕學者也極少能做到像他這樣。

      十多年前我在哈佛協(xié)助他研究鄧小平時代。還記得我領(lǐng)到的第一個任務是研究土耳其的凱末爾。

      他是從大歷史角度,結(jié)合時代背景去研究鄧小平的:什么樣的人格能夠促成這樣偉大的革命或再革命。他對新加坡的李光耀、韓國的樸正熙、日本的明治比較了解,但對凱末爾不熟悉,害怕有知識盲點,漏看了什么,導致信息不全,結(jié)果影響最終的完整判斷。這就是治學的精神。

      我記得當時研究花了三四周時間,主要是把所有大的傳記文獻看完,梳理大的脈絡。首次工作,傅高義教授就十分滿意。

      后來我的主要工作是看歷史文獻、整理文稿、參與訪談,與他討論歷史事件、人物與觀點。每一個章節(jié)的構(gòu)思與撰寫,都經(jīng)過我們(還有另外一位助理竇新元)一起討論。

      后來我在肯尼迪學院上課,就業(yè)余幫他搞研究。暑期,我陪他回北京,安排并陪同他訪談。

      他的妻子夏洛特·伊克斯是人類學教授(她會說廣東話),一個非常聰明的新英格蘭知識精英。

      她也喜歡在暑期陪傅高義教授訪問北京,我還記得有一次落地后就帶她去地安門百貨商場買手機配件。他們住在地安門西大街,有時間就在老北京騎車遛胡同。那是一段非常值得回憶的愜意日子。

      我?guī)椭蹈吡x教授工作多年,在他家里也前后住過兩年,知道他對很多問題的看法,也了解他工作之余生活的一面。

      傅高義教授不僅僅是一個偉大的學者,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他首先是一個偉大的人。

      首先,他非常勤奮。這種勤奮不是體力上的勤勞(譬如很多人能夠堅持健身鍛煉),或者努力完成自己的腦力工作,傅高義的勤奮是智力上的勤奮,極度旺盛、從不消減的智力好奇心,隨時隨地、每日每夜不斷地學習,生怕時間被浪費、光陰被虛度。

      與精神上的勤奮相關(guān)的,就是他在物質(zhì)生活上的無欲無求。一個沒有什么物質(zhì)欲望,極度簡單、極度簡樸的人,一心都放在學問和知識上。

      我依稀記得夏洛特說他很“摳”。這個“摳”是開玩笑的:傅高義完全是一個活在精神世界的人。他對金錢和物質(zhì)沒有興趣,也不愿意把錢花在沒有用的地方。但他極度慷慨:《鄧小平時代》版稅上百萬美元,他全部捐給了自己的母校俄亥俄衛(wèi)斯理大學。

      傅高義教授生活極度自律,絕對不會放縱自己。我在國內(nèi)陪他參加過應酬活動,他絕對不會貪杯,酒席畢,回酒店記錄重要的筆記。一個人幾十年如一日恒久的自律和堅毅,背后一定有巨大的精神動力支持。

      傅高義教授更大的品格是謙虛。他永遠滿面笑容,永遠熱情開放,沒有一絲一毫的架子,對誰都能耐心聆聽,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重對方。

      不過,如果說他有什么得意之處,就是他認為自己是極少數(shù)熟知研究對象語言,能夠用對方母語采訪的學者(尤為令人驚訝的是,他精通中日雙語)。對于那些僅能躲在文獻后面的學者,他是有些不屑的。只有訪談,才能獲得弦外之音,看到更多的真相。這是他接受老一代社會學訓練對田野研究的看重。

      在中國、日本之間切換寫作

      傅高義不算多產(chǎn)的作家,耕耘很多年才出一本書。他的研究是在中日之間切換的。

      1963年出版了《日本的新中產(chǎn):東京郊區(qū)的工薪族及其家庭》;1969年出版了《共產(chǎn)主義下的廣東》;1979年出版了《日本第一:對美國的經(jīng)驗教訓》;1989年出版了《先行一步:廣東的改革開放》;1993年出版了《四小龍:工業(yè)化在亞洲的擴散》;2000年出版了《日本是否仍然第一》;2011年出版了《鄧小平時代》;2019年出版了《中國與日本:面對歷史》。

      可以看出,除了《四小龍》這本“小作”外,傅高義教授的作品是在中日之間切換的。他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東亞專家,他所看到的中國與日本,很可能分別多于一般的中國與日本專家眼中的中國與日本。

      這些著作并非每本都有巨大的影響力,大多涉及特定領(lǐng)域,不去看這個領(lǐng)域的人是不會看這些書的?!度毡镜谝弧泛汀多囆∑綍r代》則是受眾更加廣泛的暢銷書。

      《鄧小平時代》大家已經(jīng)比較熟悉了,這里我說兩句《日本第一》。彼時,日本和今天的中國一樣,在快速崛起,挑戰(zhàn)美國的世界領(lǐng)先地位。這時,傅高義寫了這本書,分析他認為日本在政府、企業(yè)、社會政策、教育文化方面的卓越之處,以解釋日本的成功,并認為美國應該了解日本的經(jīng)驗,從中學習。

      傅高義給美國人講述了“日本故事”。傅高義對西方讀者提出,應該向東方學習,學習東方人組織管理現(xiàn)代社會的方式。

      這本書成為政府與工商業(yè)界的暢銷書,它不但幫助美國人更加了解日本,拉近了美國與日本的距離,而且還幫助日本人更加了解自己——因為這個日本故事,是美國人所提供的“第三方”視角。美國人從另一個文化來,可以看到一些日本人自己看不到的東西。

      顯而易見,今天的中國和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日本很像。差別在于:中國遠要比日本更大,中國形式上屬于不同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陣營,對美國/西方構(gòu)成根本的、范式的、形而上的、存在意義的挑戰(zhàn)。而日本是被納入西方體系的,只被認為為西方體系帶來了一些有趣、無害的多樣性。

      所以,在今天對美國講中國故事,遠比在八十年代講日本故事要難。

      但只要把這些政治標簽去除,從一個文明、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有歷史及價值傳承的社會及人群的角度去看,會發(fā)現(xiàn)實際上中國和日本崛起是一回事。

      獨特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經(jīng)歷使得他能夠去除意識形態(tài)偏見。

      傅高義教授是一個極為少見的能夠跨國別的真正意義上的“東亞學者”:他同時掌握日語和中文。在研究過程中,掌握被研究對象的語言是至關(guān)重要的——而且不僅僅要能讀,還能說,能交流,能用之工作,能用之與當?shù)厝嘶印@可以幫助研究者更深入地研究對象的社會、場景、生態(tài),并與研究對象建立直接的聯(lián)系,理解他們的處境,甚至建立共情。這是躲在文獻背后通過閱讀所永遠不可能達到的。

      樸素的寫作

      傅高義寫作的另一個特征是語言極為樸素,什么人拿起他的書閱讀起來都沒有障礙。這讓人想到另一位老漢學家史景遷:他們都是善于講故事的人。

      略有不同的是,傅高義是哈佛大學的社會學博士。他接受過嚴格的社科理論訓練,對社會學里的各種理論范式都很熟悉,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套路”過來的。但他認為理論化的、艱深晦澀的寫作沒有意義,在術(shù)語背后潛藏的可能是空洞、膚淺和缺乏實質(zhì)。厚重的理論堆砌也會限制寫作的傳播。

      傅高義對好的寫作的標準是:要能夠讓“下里巴人”看明白。他經(jīng)常打趣說會讓他老家俄亥俄小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看看他寫的東西。如果他們能看懂,就說明寫作成功了。

      傅高義很早就擺脫了社科理論框架和范式的束縛。一方面,他不再使用定義不明或沒有必要的概念、術(shù)語、框架,另一方面,他也無意構(gòu)建大框架、大理論,不搞宏大敘述。

      就《鄧小平時代》一書而言,很難說他的工作和歷史學有多大區(qū)別。我不認為他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跨學科”,而是跨越、脫離了學科。擺脫了現(xiàn)代學術(shù)體系的束縛,也使得他能夠更加自由地研究與寫作,尋找他所認為的真相。

      對研究對象的共情,情感聯(lián)系

      他對寫作對象有很大的共情。包括對中國,對中國人,對鄧小平(對日本也是)。甚至有一些理想化的成分,這點他自己也不否認。這一條會招致的顯而易見的批評是:如果研究主體與客體之間產(chǎn)生情感聯(lián)系,就會影響研究的客觀性。

      當時我就很注意這一點。在幫他安排訪談時,我會安排各種觀點不同的人供他參考。

      傅高義教授用最大的熱情和勤奮去接觸盡可能最廣泛的人群,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與所有人交流,記錄和還原當時的歷史真實。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成書,也是他的集大成者。

      有人覺得,研究者對研究對象投/k'情感會影響客觀性。我當時也偶有這樣的感覺。但經(jīng)歷時光,我發(fā)現(xiàn)這是老人的經(jīng)驗和智慧。

      他對歷史上的政治人物都很熟悉,歐美不用說,還有亞洲的治國者們:從明治維新開始的日本政治領(lǐng)導人與政客(許多是他的朋友)、到李光耀,到樸正熙。他對中國當代史很了解,熟悉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各個政治領(lǐng)導人。

      所以,他是站在更廣、更長久的人類歷史維度中,在更大的樣本里,發(fā)現(xiàn)了鄧小平的不凡之處。

      鄧小平的故事與毛澤東建基業(yè)的故事不同,鄧小平是在毛澤東建基業(yè)的基礎(chǔ)上,把中國推向了國家治理與經(jīng)濟發(fā)展的道路。傅高義認為鄧小平的故事、鄧小平時代的中國故事,對全世界都是有借鑒意義的,應當向全人類講述。

      回頭再看看現(xiàn)在西方的中國專家,一大批是對中國批判的,并且在心理和智力上與中國保持一臂距離,實質(zhì)帶有居高臨下的審視、批判態(tài)度。我在中國接觸到的絕大多數(shù)西方媒體記者也是:哪怕他們已經(jīng)學會了中文,嘗試用有限的中文與當?shù)厝私涣鳌?/p>

      但傅高義不是這樣的。他真正欣賞、尊重、熱愛他的研究對象,平等地對待他的研究對象。他是中國人民的朋友。

      以美國的視角看中國

      與大多數(shù)學者不同的是,傅高義來自美國,了解美國政治,了解西方,他也是美國的愛國者,但卻沒有對西方的理想化,能夠客觀評價西方的不足和流弊。在這個認知前提下,他看到了日本模式,看到了中國模式,從中發(fā)現(xiàn)了許多值得美國人學習和研究的制度和文化優(yōu)勢。

      他寫作的假想讀者當然包括中國和日本讀者(《日本第一》是日本有史以來最暢銷的非虛構(gòu)類外文翻譯作品),也是美國公眾。

      他希望向美國講東亞故事:不同的政治、不同的國家治理方式,不同的社會組織形式與機理、不同的價值觀——包括東亞(尤其是中國)儒家社會注重教育、勤奮、勤勉、顧全集體、以歷史價值為導向的負責任的政治強人。

      他希望美國能擯棄對這些東方國家的偏見,從這些東亞國家里了解人類社會的成就,吸收他們的精華。

      他認為不同國家、文明、制度與社會就應該相互學習,消除誤解,消解隔閡,更好地融合以推動人類的進步。

      顯然,這使得傅高義已經(jīng)遠遠超越了西方一般的中國專家,也超越了大多數(shù)中國的知識分子。他實際上在做更加偉大的事情:促進文明間的相互理解、尊重、融合與共同發(fā)展。

      而他的寫作對中國讀者同樣重要:這是一個深諳美國政治的美國人。他作為一個局外人,講述的中國故事、東亞故事,能夠幫助我們更好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我們一定要聆聽的。

      傅高義教授的價值,他的可貴,只有經(jīng)歷更長時間才會被發(fā)現(xiàn)。

      (寫于2020年12月22日)

      摘自微信公眾號“tuzhu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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