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博
每個人都在擺脫現(xiàn)在,逃離讓他不滿意的東西。他要奔向哪里?不知道。只是無時無刻不在移動,沒有根基地懸浮在這個社會之中。社會學家把這種現(xiàn)象定義為“懸浮社會”。這種普遍失根的焦慮心態(tài)不止發(fā)生在中國,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大多數(shù)普通人,都在經(jīng)歷著期望與現(xiàn)實的斷裂而造成的焦慮和身份迷失。
生活在—個“懸浮社會”,現(xiàn)代人焦慮的根源在哪里?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嚴飛對這個問題有著長期的思考。
嚴飛,早年求學生涯輾轉內地和中國香港,以及英國、美國等地,迥異的生活環(huán)境給予了他寶貴的經(jīng)驗,讓他擅長在不同的文化體系和社會制度之間,運用比較的視野思考問題,同時站在對方的立場上進行反身性的思考。
他把飛速發(fā)展的社會比作一輛高速列車,每天大量的乘客被人潮推擠進入車廂。他們如此急切地渴求成功,如此渴望獲得他人的認同,卻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也道不清列車行駛的方向。
在新書《穿透》中,嚴飛引用7位社會學大師的經(jīng)典理論來分析“懸浮社會”的結構性特征,透視那些我們時常遇到卻熟視無睹的社會問題。讀者或許也能像社會學家一樣,重新審視社會的運作規(guī)律,擺脫那些看似“理所應當”的思維慣性。
01如何思考作為對象的菜市場和網(wǎng)絡直播
記者:你在書中提到,生活在“懸浮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那種信任感越來越淡薄,親朋鄰里之間久而久之也成為了“熟悉的陌生人”。那么,城市化改造、社區(qū)場所的變遷對于人際關系會產(chǎn)生怎樣的潛在影響呢?
嚴飛:我之前做過一個關于菜市場的研究。當一個大型菜市場拆遷以后,這些菜販會何去何從?我們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菜販在菜市場拆除之后不會離開,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會選擇頑強地留守。與此同時,他們的薪資平均下降了20%以上,生活成本也在上升,但他們還是不愿意離開。
與此同時,一個菜市場的拆遷,也會對菜市場周圍的居民產(chǎn)生深刻的影響。很多人下意識地認為前往菜市場就是為了買菜,但是我們的問卷調查發(fā)現(xiàn),買菜竟然不是菜市場的首要社會功能,只能排在倒數(shù)第二位。前往菜市場的動機,排在前面的分別是鄰里交流、鍛煉身體、接送孩子等。
社會學的思維認為,人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經(jīng)濟人”,人和人之間會有交流,會有情感的互補,而菜市場就是情感“涌現(xiàn)”的公共場所。鄰居街坊通過菜市場形成了一個情感和精神的共同體。如果菜市場意外被拆除了,菜販并沒有走,鄰里之間的關系卻遭到了破壞。
我們還發(fā)現(xiàn),菜市場拆除之后,這些城市務工子弟的孩子的教育問題會產(chǎn)生新的社會負擔。在此之前他們還可以把孩子送到公立學校,但是在這之后這些家長負擔不起公立學校的學費,不約而同地選擇去打工子弟學校,更多的人會把孩子留在家鄉(xiāng)變成留守兒童。留守兒童無法和家人團聚,就會產(chǎn)生一系列潛在的心理問題和犯罪問題。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菜市場作為一個公共的生活空間,在人和人之間產(chǎn)生了互動,同時連帶產(chǎn)生了后代的身份認同困境。
記者:你在《穿透》中拋出了一個問題,短視頻、直播、濾鏡是否重新定義了這個世界。前段時間,你自己也嘗試過一次線上直播授課。
嚴飛:疫情之后,網(wǎng)絡直播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無法回避的社會現(xiàn)象。我自己在直播之前特別緊張,后來直播以后發(fā)現(xiàn)很有趣。如果你講得不好,會有很多彈幕說老師你講得不對,這些讀者就有選擇權說,我可以不聽,你會面對更多的知識上的審判。
自拍、直播等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說明現(xiàn)代人比以前的人更有表達欲。這當然與經(jīng)濟因素是有關系,按照馬斯洛的說法,生活水平提升了以后,人就有更高一層的自我表達的需求。除了表達的欲望,表達的空間也發(fā)生了變化。身處面對鏡頭的時代,大家愿意進行自我表達,并且勇敢地進行自我表達,是一種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
記者:如果面對鏡頭是釋放自我表達的欲望,那么鏡頭后面的觀眾呢?
嚴飛:我們需要看到的還是一個大的結構性背景,也就是“懸浮時代”。上班、放學之后做什么?對于很多人來說,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已經(jīng)為我們急切渴求成功所做的努力而占據(jù),僅剩下一丁點空閑時間,我們愿意通過看一些刺激的、驚險的、有趣的或無聊的短視頻,在感官刺激之下放空大腦。用這些方式消磨掉睡意來臨前的時光,無非是為了擺脫一天積攢的疲憊和焦慮,掩飾人在沒有根基的時代之中,身份迷失而帶來的無所適從。
02為何思考我們就像在趕早高峰地鐵
記者:“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是新書的副標題,似乎也直截了當?shù)攸c明了你的寫作用意。對于沒有受過社會學專業(yè)訓練的人而言,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價值或意義是什么?
嚴飛: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會看見和聽聞很多事情,這些事情已經(jīng)太過頻繁、瑣碎,讓我們處在非常舒適的位置,而對此熟視無睹。有時,微信朋友圈和聊天群里的一篇文章、一個話題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但我們卻常常嘻嘻哈哈,以大眾戲謔的娛樂化方式參與其中,并沒有深刻地認識到這件事情的背后,其實和我們自己是有關聯(lián)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寫作這本書,其實是針對當代普通人內心的困惑和焦慮。我希望他們能看到日常的現(xiàn)象,穿透日常的表象,然后解讀社會日?,F(xiàn)象背后的結構性困惑。我們需要看到,日常的社會現(xiàn)象背后,也許有一個更大的結構性要素導致每一個身處時代浪潮之下的個體,在欲望與期待得不到滿足之后產(chǎn)生了焦慮和身份的迷失。
穿透社會表象,了解到這個社會的結構性變化,是不是就一定可以消除他們的焦慮?至少我在寫作時沒有想這么多。但我能夠體認個體在整個時代浪潮之下的掙扎。很多時刻我也有一種深深的無力,但我愿意把這樣的痛點呈現(xiàn)出來。
從社會學的視角出發(fā),我希望能幫助讀者認識到,其實我們都處在同一列高速前行的列車上,都身處在一個日益變化的轉型時代,也就是項飆和另一些社會學家說的“懸浮時代”。
記者:通過你的分析,你覺得我們身處的“懸浮時代”具有哪些特征?
嚴飛:“懸浮時代”的一個最基本的特征,就是所有人都處在一個沒有根基的狀態(tài)之下。每個人都非常迫切地在極短的時間內渴求獲得成功,獲得他人的認同,從個體層面而言,就是在最短的時間里面發(fā)家致富,成功變現(xiàn)自由。
在這種特別渴求成功、獲得認同的心態(tài)之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存在著一種很難磨滅的斷層。相比較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我們的社會越來越靈活,社會流動性的廣度和寬度其實在不斷地增加。但另外一方面,貧富差距的分化也越來越大。社會的流動性允許極窮的人通過努力有機會擺脫貧困,但這種向上流動存在著難以撼動的瓶頸。我特別渴望獲得成功,但是我離成功還很遠,渴望被人發(fā)現(xiàn),但其實并沒有獲得他人的認同。期望和現(xiàn)實之間產(chǎn)生了極大的落差,由此產(chǎn)生出很多身份的迷茫和焦慮,也產(chǎn)生了許多對未來的不確定性。
但與此同時,我們仍然渴求成功,想要急切地證明自己,于是不斷地換工作,不斷尋找自我定位,不斷地往前跑,想要證明自己。于是今天就呈現(xiàn)出“懸浮時代”的社會特征,一方面,國家在過去的幾十年內經(jīng)歷了較大的社會轉型,市場經(jīng)濟的推動帶動了很多的人通過房地產(chǎn)、股市、比特幣等賺到了第一桶金。另一方面,這段時間里出現(xiàn)的社會問題,收入分化、城鄉(xiāng)之間的不平等以及教育的不平等,連帶著引發(fā)社會道德的滑坡和人與人之間信任度的喪失。整個社會就像一列高速前行的列車,拼命地往前走,車上的我們,也像是在趕早高峰的地鐵,被后面的人潮推著往前走。
摘自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書評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