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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霞小傳

    2021-03-12 05:25:24樊健軍
    廣州文藝 2021年2期
    關鍵詞:皮夾克姨父姨媽

    樊健軍

    后來,米多姨媽不痛快的時候,偶爾會把當年難產(chǎn)的厄運拿來訓誡女兒多霞。你個死蛙兒,咋就不記得差點要了老娘的命?!米多姨媽的眼睛原本有點吊梢,這會兒全立了起來,像兩把霍霍作響的柳葉刀。多霞怯怯地瞄一眼米多姨媽,屏住呼吸,吸了吸腮幫子,腮幫子凹陷下去不少,再瞄一眼米多姨媽,再努力把腮幫子吸緊了,吸出來兩個小窩窩??擅锥嘁虌尩碾p眉依舊像兩根冰棍兒,絲毫沒有解凍的跡象。

    喜上姨父見不得米多姨媽翻舊賬,粗聲說,你別老是拿那點事來嚇唬孩子,那又不是多霞的過錯。又朝多霞揮揮手,去,拿只塑料桶來,咱們上水庫釣鯽魚去。

    你當然站著說話不腰疼!要的又不是你的命!痛癢也不在你身上!米多姨媽的柳葉刀揮向了喜上姨父。

    喜上姨父難免心虛氣短,不接話,埋頭弓腰只顧往外走,走到門邊才咕咕噥噥說,這水門鎮(zhèn)上的人哪個不知曉你受了苦,還嚷嚷個啥嘛?!多霞拎著塑料桶,腮幫子依然吸得緊繃繃的,跟隨在喜上姨父背后,同他一樣低著頭,耷拉著耳朵往外走。

    短暫的戰(zhàn)爭結束了。米多姨媽失去了回應,身體晃蕩了一下,好像失重了,就一個來回,又穩(wěn)住了。不,應該說悶住了。也難怪米多姨媽發(fā)悶,那一年,正是水門河灣里蓼子花開的時節(jié),米多姨媽的預產(chǎn)期到了。那會兒,米多姨媽正處在即將當媽媽的憧憬中,內(nèi)心除了抑制不住的激動,還有一個女人在這種時候應該表現(xiàn)出來的驕傲和霸道。她像個女將軍似的指揮喜上姨父干這忙那,將他抽打得像只陀螺,從早到晚,一刻也不能停止轉動。她發(fā)出的都是不容違抗的命令,就像她早已給肚子里的孩子取好了名字,根本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見。她只是告訴他,就叫多霞吧。作為孩子的父親,播種的任務完成后,收獲就是她這個當母親的不許旁人染指的崇高事業(yè)。米多姨媽算準了孩子出生時正是蓼子花怒放的季節(jié)。幾乎每一年,她都會去河灣里觀賞蓼子花盛放的景象,粉色的花海仿佛粉色的云朵,給水門河鑲上了一道精美的花邊,將河灣裝點成一個情竇初開的世界。當年,米多姨媽的父親給她取名米多,而現(xiàn)在,米多姨媽的孩子僅僅繼承“米多”肯定是不夠的,她應該“多霞”,應該擁有更多璀璨的云彩,更多燦爛的霞光,宛如無垠的蓼子花海一般。

    米多姨媽把深一層的憧憬和向往掩藏在她的頤指氣使之下。在經(jīng)過推算得出來的那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她吩咐喜上姨父扶她上床,并在她的腦袋下墊上兩只枕頭。她叉開雙腿安靜地躺在床上,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腹部高聳的山巒。她帶著英雄從容就義的悲壯期待著新生命敲門的第一響??墒?,從鎮(zhèn)醫(yī)院請來的助產(chǎn)師卻不讓她自由自在地躺著,助產(chǎn)師將米多姨媽攆下床,讓喜上姨父攙扶著去爬鎮(zhèn)子東邊的草坡。米多姨媽高一腳低一腳地爬上草坡,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下草坡,上上下下大半天,臨到半下午,她的肚子才疼痛起來。剛開始,米多姨媽喊疼的聲音近乎歌唱,像調(diào)味品似的帶有某種快樂的成分。隨著疼痛加劇,她慢慢就失去了殉道似的歡樂,演變成動物遭受殺戮時絕望的哀嚎。到第二天早上,哀嚎聲也低落了,呻吟聲時斷時續(xù),快要奄奄一息了。助產(chǎn)師不時提醒她,要她愛惜氣力,不要亂動。助產(chǎn)師的提醒純屬多此一舉,米多姨媽有限的氣力所剩不多,早已無法戰(zhàn)天斗地了。她在呻吟聲中夾雜著對喜上姨父的咒罵,甚至詛咒肚里的孩子。后面發(fā)生的事情就有些詭異了,米多姨媽并不知情。當時,米多姨媽被一陣劇痛折磨得快要昏迷了,助產(chǎn)師以為一個新生命就要呱呱墜地,誰知從產(chǎn)道里拱出來的不是嬰兒的腦袋,而是一只纖細的手掌,五根指頭就像五根細瘦的火柴棍。年輕的助產(chǎn)師可能還沒見過類似的情況,顯然被嚇壞了。她結結巴巴讓喜上姨父趕緊叫車,將米多姨媽送往縣上——鎮(zhèn)醫(yī)院那會兒還沒能力開展剖腹產(chǎn)手術。后來米多姨媽被抬上一輛老掉牙的吉普車,走到半道上卻折了回來,因為助產(chǎn)師發(fā)現(xiàn)那只小手不見了,替代它的是一顆溜尖的小腦袋。助產(chǎn)師懷疑自己先前看花眼了,但現(xiàn)實不容許她多想,一個小家伙從米多姨媽的肚子里鉆了出來,赤裸裸地掉在了吉普車的后座上。

    助產(chǎn)師可能心生憐憫,或者懷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沒有將她可能看花眼時看到的東西及時告訴米多姨媽。直到百日宴那天,米多姨媽抱著多霞接受親友們夸張的贊美時,才突然覺察到某種說不出口的異樣。她將乳頭放進孩子嘴里后感受到的不只是吮吸,還有抓撓,像有只蟲子在玩命地咬嚙她的乳頭。那只深藏不露的蟲子好像故意逗她,小嘴一咬一放,癢癢的,又有點疼,帶給她一種別樣的興奮。她的臉潮紅了,心跳也跟著加快。她不敢在人群中心待下去了,找個理由,躲回了里屋。將乳頭從孩子嘴里拔出來,不見有什么異樣,紅嘟嘟的像顆新鮮的草莓。那吮過乳頭的嘴唇也沒什么不同,正常得很,像兩片多汁的水果片。她皺了皺眉頭,不知哪兒不對勁。后來,她還是放不下疑問,小心地捏開了孩子的嘴。就一眼,她就看清楚了,問題可能發(fā)生在哪兒。她好像被什么不明昆蟲蜇了一下,猛然縮回了手。她怔怔地瞧著孩子的嘴巴,嚇傻了似的,臉在褪色,迅速變白,連呼吸也屏住了。過一陣子,她帶著抑制不住的恐懼再次掰開了孩子的嘴,那最不愿意看到的、強迫她接受的絕望的真相的事物,像條水蛇般冰冷地臥在那里,不時還翹動一下精致的尾巴。

    多霞的舌頭超出了米多姨媽的想象,舌頭的前半部分裂開了,像只手掌,長著五根肉芽似的手指頭。米多姨媽瞬間明白了,那導致乳頭又癢又疼的,不是蟲子在咬嚙,而是那五根細小的“手指頭”在作祟。孩子吮吸奶汁的同時,肯定用那“小手”不停地揉捏她的乳頭,好像給奶牛擠奶一般。天啊,這不是真的,誰告訴我,這不是真的。米多姨媽一臉慘白,仿佛整個世界都坍塌了,腦子里像是沒有畫面的熒屏,全是深不可測的白色。她沉默了大半天,稍微清醒時將頭埋在孩子胸前,嗚嗚咽咽地哭了。后來,她覺得長時間不露面似有不妥,才忍住悲傷,強作歡顏回到了客人們中間。待到賓客們散去,米多姨媽才拽住喜上姨父的胳膊,讓他進到里屋去。喜上姨父那會兒酒勁上頭了,上重下輕,被米多姨媽一拽,腳底下一個趔趄,差點兒就撞在門框上了。你個臭婆娘,還讓不讓我活呀?!喜上姨父嘟嘟嚷嚷說,又掙扎著要往外走。米多姨媽死拉活拽,硬是把他拽進了里屋。她掰開孩子的嘴,將真相展示給他。瞧個啥嘛?!喜上姨父醉眼迷離,心不在焉。米多姨媽惱怒了,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迫使他彎下腰來。之后再度掰開多霞的嘴,讓他看著孩子的口腔。她嘴里有啥?有啥嘛?!喜上姨父看了眼孩子的嘴,轉過頭狐疑地盯著米多姨媽。她的舌頭!米多姨媽提醒說,痛苦把她的臉都扭曲得變形了。我的寶貝女兒居然長了一條蜥蜴的舌頭!喜上姨父竟然嘻嘻笑出了聲,但忽然好像意識到什么,剎住了笑聲,臉隨之僵硬了。

    多霞的舌頭成了喜上姨父和米多姨媽難以啟齒的隱秘。這個隱秘像塊巨石,沉重地壓在他們的心上,令他們惶恐不安,有如末日來臨一般。他們在人前佯裝歡笑,背地里卻哭喪著臉,甚至為要不要治療、去哪里治療多霞那猶如樹枝般分叉的舌頭而劍拔弩張。他們的感受并不一致,米多姨媽更為悲觀,一張臉全被凄涼的表情所遮蔽。相反呢,喜上姨父要樂觀一些,雖有愁容,但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在喜上姨父看來,多霞的舌頭變成了一只手,這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頂多女兒將來會成為一個啞巴,除此之外,還能有啥厄運呢。

    你見過誰的舌頭長成一只手的?!在哪里見過?!爭執(zhí)中,米多姨媽為女兒的舌頭痛不欲生,而又不得不絕望地說出內(nèi)心的想法,她就是個異類!

    異類?啥叫異類?喜上姨父摸不著頭腦。

    異類就是……非我類,非人類,說白了,就是個怪物!米多姨媽幾乎喊叫著說,你說,有哪個人的舌頭長得跟蜥蜴一樣的?跟青蛙一樣的?!

    別說得那么嚴重好不好?孩子只是個別地方長得與眾不同而已,這種事情也不是她一個人才有的,有的人還全身長毛呢,屁股上長著尾巴呢,那是返祖現(xiàn)象!喜上姨父壓抑著嗓音勸慰米多姨媽,最后又義正辭嚴指出,依我看,抱有你這種想法的人才是怪物吶。

    一番唇槍舌劍后,他們倆偃旗息鼓,坐在女兒的搖籃邊低語,商量該拿女兒的舌頭怎么辦。一陣小心翼翼的爭議過后,喜上姨父妥協(xié)了,完全聽從了米多姨媽的安排。米多姨媽偷偷找到鎮(zhèn)醫(yī)院的婦科醫(yī)生開了個證明,對外謊稱有病,向鎮(zhèn)中學請了假上省城去檢查。理所當然,喜上姨父得陪著她一同前去,因此也向鎮(zhèn)水電站告了假。他們成功地騙過了鎮(zhèn)上所有人,特別是米多姨媽臉上悲寂的神情,更讓別人信以為真,米多姨媽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不少人聞訊趕來看望米多姨媽,祝愿她早日康復。喜上姨父一家外出的時間非常短暫,不到一星期又回到了水門鎮(zhèn)。這一趟外出的結果令米多姨媽非常沮喪,省城的醫(yī)生也沒有立竿見影的辦法,只說孩子尚小,先觀察著,待孩子長大后視情況再定奪。米多姨媽詢問,是將五根指頭縫起來還是將它們切除呢?省城的醫(yī)生沒有回答她,因為這種病例實屬罕見,他們也沒有遇見過。

    米多姨媽用母乳喂養(yǎng)了多霞六個月,后來數(shù)落多霞時不只一次說到,那不是喂奶,簡直是在受酷刑。多霞一天天長大,吮吸乳頭的氣力不斷增加,特別是嘴里的那只小手,比剛開始時更靈活,更刁鉆,揉捏乳頭的力量不知翻了多少倍,稱得上野蠻了。米多姨媽的乳頭因此像是經(jīng)過了二次發(fā)育,比先前幾乎增大了一倍,比乒乓球小不了多少。斷奶前,多霞的舌頭再怎么不安分,也是藏在嘴里。斷奶后,情形就變化了,那只靈巧的小手就像蛇信子,不時從嘴里探出來。米多姨媽給她喂米糊糊時,她的舌頭竟然主動吐了出來,迎接勺子上的美食。再往后,那只“小手”就更放肆了,有時直接伸到碗中來取食。

    米多姨媽憂慮重重,甚至在人前的偽裝都無法維持了。她是鎮(zhèn)中學的語文教師,兼帶教音樂課。她有副好嗓子,不知得到過多少贊美。多霞出生之前,她走到哪里都會哼上幾句,有時人還沒進門,喜上姨父倒先聽到了她的歌聲。當她目睹了多霞的舌頭后,近乎失聲了,每周的音樂課都變成一種漫長的煎熬。

    多霞將來會不會唱歌?有天,她給女兒喂過米糊糊后自言自語,要是女孩子不會唱歌……那該多么可怕!

    喜上姨父那會兒在清理魚簍,準備晚上拿到水庫上去撈魚。他都沒空看她一眼,卻不假思索將話頭接了過去,你就會瞎操心,不會唱歌有啥要緊的,不會唱歌又不會死人。

    多霞的舌頭被米多姨媽當寶貝似的,捂得嚴嚴實實,就差沒放在柜子里鎖起來,連一墻之隔的鄰居都沒有嗅到半點異常。米多姨媽原想請個保姆幫忙帶孩子,但那樣,多霞的舌頭就再無隱秘可言了。所幸喜上姨父的時間寬裕,他上的多是晚班,白天多數(shù)在家休息,遇上收電費,自由支配的時間就更多。米多姨媽就同喜上姨父輪流照看多霞。輪到喜上姨父時,米多姨媽事先給他圈定了活動范圍,室內(nèi)室外加起來,面積不超過兩百平方米。這僅限的兩百平方米也讓人提心吊膽,特別是室外那一半以上的空間,隨時都有暴露的危險。多霞的舌頭越來越不安分,有事沒事總喜歡伸出來溜一圈,就像被關起來的小貓小狗出來放風一樣。如果恰巧有人經(jīng)過,后果不堪設想。米多姨媽將假設的種種危險情況一一對喜上姨父講明,并制定了相應的防范措施,總之是無懈可擊。

    米多姨媽也明白,紙終究包不住火,是秘密遲早有真相大白的一天??稍跊]有公布于眾之前,能捂一天是一天,捂到什么時候算個頭,只有天知道。不曾想怕什么來什么,問題還是出在了喜上姨父的“任期”上。喜上姨父對米多姨媽的囑咐嘴上答應,私下里卻不以為然,轉個身,她的話就像荷葉上的水滴,被他灑得一干二凈。米多姨媽好不容易從教室里逃出來時,喜上姨父正坐在一只小杌子上清理漁網(wǎng),破舊的漁網(wǎng)就像水塘里泛起的臟兮兮的泡沫,在他的腳邊堆成一堆。離他不遠的樹蔭下,兩名年輕的女教師和幾個下了體育課的學生圍成一團,嘁嘁喳喳在說著什么。那瞬間,米多姨媽像被喜上姨父臟不拉幾的漁網(wǎng)給罩住了,腦子里旋轉的都是不祥的念頭。她的雙腿仿佛被抽去了骨頭,軟綿綿的,沒有一絲氣力,幾步遠的距離好半天才走到。她透過人隙窺見,多霞正像蜥蜴似的吐著舌頭,那五根指頭狀的舌尖前面是某個不明主人的手,它微微張開五指,眼見得就要同多霞嘴邊的“小手”相握。滾!都給我滾開!米多姨媽將備課本朝人堆里擲了過去,邊擲邊咆哮著說,你們這幫落井下石的家伙!沒人性的壞蛋!都給我滾得遠遠的!別讓我看見你們!又尖著嗓子吼叫,你們不是把她當猴耍嗎?既然耍猴了,就不能白耍,來呀,給錢呀!那些圍觀多霞的人被駭著了,四散逃開。待驚魂甫定,回頭再看,只見米多姨媽孑然立在多霞的搖籃前,綠著臉,嘴唇哆嗦著,都說不出話來了。

    后來,是喜上姨父解了圍,向圍觀者道了歉,將米多姨媽勸進了屋。歇斯底里過后,米多姨媽將剩余的怨氣撒在了喜上姨父身上,他自知有錯,也不還嘴,由著她說。米多姨媽的喉嚨都干啞了,才沒再說話,委屈地坐在多霞跟前,悄無聲息地流淚。過去兩天,米多姨媽還在埋怨喜上姨父,他們把她看成啥了?你都視而不見,好像她不是你女兒。喜上姨父這才分辯說,她是咱們的女兒不假,可不是咱們的囚犯,咱們不能把她關在屋子里,就是囚犯也不可能關他一輩子,今后她還要步入社會,要同別人相處,不然該咋生活?

    喜上姨父的話讓米多姨媽黯然了,她不是聽不進道理,可內(nèi)心實在沒法接受女兒那樣被人圍觀。還有對女兒未卜的前途的擔憂。你同一群怪物有啥可生氣的?他們把你女兒當怪物,他們就不知他們自己是怪物。喜上姨父寬慰說。米多姨媽到底還是無法釋然,依舊像當初那樣,堅持要在女兒和那些不懷好意的圍觀者之間筑起一堵高墻??伤膱猿旨儗僖粠樵?,上帝也有打瞌睡的時候,人們就趁著她打瞌睡或分身乏術時,聚集在多霞跟前。他們找得到各種借口,用以消除接近多霞時的尷尬。他們自認為聰明的是,在米多姨媽即將出現(xiàn)的時候,總能搶先一步安全撤退。這演變成了曠日持久的游擊戰(zhàn)爭,她走了,他們來了;她來了,他們?nèi)急芏灰娏?,好像不曾來過。米多姨媽的鼻子異常靈敏,從混雜的氣味中嗅到了不該有的汗臭、粉筆灰中的石灰味、帶著脂粉氣的曖昧香味、油膩的洋蔥氣味。可她只是徒勞地翕張了幾下鼻翼,多霞孤零零地坐在一張舊氈子上,捧著一塊積木玩。那小巧的舌頭宛如章魚的觸手,試圖將積木牢牢抓住。

    沒過多久,多霞的舌頭在水門鎮(zhèn)已不是什么秘密。那段風暴似的日子逝去,米多姨媽似乎沒有之前敏感了,遇見有人圍著多霞逗樂子時,只不過皺皺眉頭,再也不會那樣神經(jīng)質(zhì)似的發(fā)作了。米多姨媽被另一種揪心的現(xiàn)實給攫住了。到了教多霞說話的時候,她從“爸爸”“媽媽”開始,一遍遍給孩子示范,引導孩子說話。她不知重復了多少遍,每重復一遍,內(nèi)心的失望就增加一重。終有一天,多霞的嘴唇跟著在動了,卻怎么也發(fā)不出準確的聲音。米多姨媽不厭其煩,一次次糾正她的發(fā)音,結果仍舊沒有什么改變。多霞嘴唇的開合沒錯,可發(fā)出來的聲音就是不對,好像漏風一般。這肯定是舌頭的緣故,如果不是那只該死的手……米多姨媽絲毫也不懷疑自己推測到的原因。多霞真要變成一只不會說話的蜥蜴了!她悲哀地胡思亂想。有一天,米多姨媽在教多霞說話時,喜上姨父也在跟前,等待女兒喊他爸爸??啥嘞纪鲁鰜淼穆曇粽諛优茱L漏調(diào),讓人無法分辨。你瞧瞧,女兒要成結巴了。米多姨媽滿臉凄愴。應該慶幸啊,至少不是啞巴。喜上姨父安慰說,你耐心點,多教幾次,說不定就正常了。

    米多姨媽雖然付出了極大的耐心,但她的教學經(jīng)驗在多霞面前還是失效了。她敵不過多霞瘋長的舌頭。多霞嘴里的小手簡直是要人命的,那五根指頭不知不覺變得同真的手指頭一個模樣,就缺指甲了。連接指頭的手臂部分也在不斷拉長,變粗,活動范圍越來越寬。多霞的口腔被舌頭塞得滿滿的,兩邊的腮幫子鼓得老高老高。終于有一天,米多姨媽聽見了一種特別的叫聲,咕咕,咕咕,聲音雖然低微,但聽得出像是青蛙在叫。她不敢把聽到的告訴喜上姨父,生怕一語成讖,多霞真的會變成青蛙。

    米多姨媽做過一個夢,夢里多霞的舌頭好像一根茁壯的橡皮筋,越拉越長,無休無止。它遠遠地朝她抻過來,叉開五指,一把攥住了她的喉嚨。她的臉憋得發(fā)紫,就快窒息了。她從驚恐中醒來,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她語無倫次地將夢里的情形重現(xiàn)給喜上姨父,喜上姨父將她攬在胸口,撫了撫她的后背說,睡吧,別瞎想了,你這是杞人憂天,哪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呢。不管他如何撫慰她,她始終無法釋懷,無法安穩(wěn)自己。后來,米多姨媽提議,帶女兒去省城再檢查一次,要么去遠點,去廣州或者上海。她的提議沒有得到喜上姨父的附和,喜上姨父反駁說,去啥?上回醫(yī)生都說明白了,等孩子長大了視情況再做決定。你沒看見孩子已經(jīng)長大了?米多姨媽固執(zhí)己見。才多大啊?要是把多余的部分做手術割掉了,以后再長呢,是不是還要割第二次、第三次?喜上姨父有他的邏輯。你真忍心看她長成一個怪物啊?!米多姨媽憤怒地叫喊起來。一番激烈的爭吵過后,帶多霞去就醫(yī)的事情又擱淺了。

    米多姨媽的擔心是多余的,多霞的舌頭并不像她夢里見到的那樣長出嘴外,但它的功能顯著增強了,既像蜥蜴的舌頭長有分叉,又能像青蛙捕食時那樣用舌頭實施突然襲擊。它受主人的控制,收放自如。它的主人可以隨心所欲驅(qū)使它。有一天,米多姨媽有個惡心的發(fā)現(xiàn),多霞用她的舌頭在捕捉蒼蠅。一只蒼蠅在餐桌邊飛舞,忽上忽下,當它經(jīng)過多霞身邊時,多霞的舌頭突然彈出來,像青蛙捕捉昆蟲那樣一矢中的,將蒼蠅捉住了。蒼蠅是多么骯臟的東西,身上還攜帶著惡毒的病菌。吐出來!趕快給我吐出來!米多姨媽大叫,好像慢一刻多霞就會沒命似的。所幸多霞沒將蒼蠅吞進肚子,被掐死的蒼蠅吐在了地上。事后,米多姨媽警告說,你要是再敢這樣……小心我剪掉你的舌頭。多霞受了恐嚇,臉蛋都白了,嘴巴閉得死死的,好像米多姨媽真的要剪掉她的舌頭。

    米多姨媽從多霞熟練的動作來判斷,女兒不是第一次捕捉蒼蠅。都不見她的嘴唇有什么動靜,就那么閃電式的一擊,蒼蠅就不見了。女兒背地里捕捉過多少蒼蠅,米多姨媽不敢去猜想,就算她有一百雙眼睛,也不夠盯著女兒。多霞被送進鎮(zhèn)上那家只有一架腳踏風琴的幼兒園,這是經(jīng)過米多姨媽同意的。喜上姨父說得對,他們不能將多霞當成囚犯,囚禁她一輩子。多霞在幼兒園的表現(xiàn),只能向老師打聽,老師的回答雖然每次措辭不一,但都是贊賞的語氣。多霞乖著呢,或者多霞好棒,這一類的回復都聽得米多姨媽起繭生疑了。也難怪她敏感,幼兒園的老師害怕影響生源,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多霞在幼兒園不只捕捉過蒼蠅,還捕捉過蜜蜂。有一次,一只不知從哪里來的野蜂闖進了幼兒園,是那種半截黑半截黃的馬蜂,身體壯碩,模樣兇狠,就是大人也輕易不敢招惹它。馬蜂在操場上飛舞,盤旋,嚇得老師趕緊招呼孩子們回到教室去。那馬蜂飛經(jīng)多霞身邊時,多霞的舌頭那么敏捷的一擊,像往常捕捉蒼蠅一樣,那只馬蜂都來不及亮出毒刺,就一命嗚呼了。

    米多姨媽提醒喜上姨父,該管教一下女兒,別忘了當父親的責任。女兒雖說有可能會落下殘疾,可做人的規(guī)矩和道理不能丟。舌頭是用來吃飯和說話的,不是用來捕捉昆蟲的,就是會捉也不能捉。舌頭的作用改變,等同于宣稱自己不是人,是個獸,或者叫“兩不是”,既不是人,也不是獸。喜上姨父嘴上答應著,卻不見采取任何行動,連句責備女兒的話也沒有。更可恨的是,背地里喜上姨父居然同多霞沆瀣一氣,父女倆合伙來欺騙她。有一天,米多姨媽課間回家去取學生的成績單時,開門的剎那,只見喜上姨父同多霞在飯桌邊相對而坐,在他們中間,擺著兩小堆花生米。從當時的情形來看,父女倆正在比賽吃花生米,喜上姨父十指當筷,多霞則把靈巧的舌頭當成了最有力的攻擊武器。他們大概沒有料到米多姨媽會突然回家,一瞬間都怔住了,可過會兒父女倆竟然相視一笑,若無其事一般。他們的表情在米多姨媽看來足夠厚顏無恥。

    米多姨媽后來為多霞上小學的事頗費了一番腦筋。她很清楚,女兒的這種狀況很難學到什么知識,可多霞有了兩年在幼兒園的經(jīng)歷后,更愿意待在小伙伴們中間。米多姨媽特意去了趟一百多里外的縣城,可那會兒縣城也沒有特殊教育學校,只有一所小學開設了弱智班,招收的學生也不過十幾人,還不能在學校寄讀。如果多霞要去縣城上學,就得有人照顧。權衡再三,只能就近入學,這對多霞或許不公平,可在客觀現(xiàn)實面前也是無可奈何。進入小學后,多霞舌頭的活動空間就更廣闊了,那些反復表演過的節(jié)目在孩子們看來依然新奇精彩,百看不厭。孩子們不懂什么禁忌,對多霞的舌頭羨慕不已,甚至恨不得自己也有一條同樣的舌頭。多霞因她的舌頭擁有了眾星捧月的優(yōu)越,課余時間全讓孩子們給包圍了。多霞對此很是享受,還有點人來瘋,追隨的人越多她就越興奮,表演就更賣力。班主任也沒什么忌諱,挺喜歡這種融洽的氣氛,不惜開動腦力,設計了一些新游戲,讓多霞給孩子們表演。拋黃豆,接乒乓球,玩玻璃珠,捉泥鰍,提燈籠……花樣迭新,層出不窮。這些節(jié)目米多姨媽一個也未看到過,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她從老師那里得到的反饋是,多霞比在幼兒園時不知優(yōu)秀多少倍,那些譽美之詞摞起來恐怕夠得上三層樓的高度。對此,米多姨媽始終將信將疑,如果不是老師們心胸寬廣,能夠包容多霞的缺點,那他們絕對在掩蓋什么。米多姨媽被女兒可能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的舉動弄得哭笑不得,那些課本從封面開始,烊掉了大半邊,留下極少數(shù)幾張半舊不新的紙頁,上面都是蝸牛爬過的痕跡。米多姨媽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女兒惡作劇般地用舌頭舔食書本的情形。為此,每個學期開始,她不得不多購置幾套課本,以備女兒不時之需。僅有一次,米多姨媽感受深刻的是,多霞生日那天,女兒像個魔術師似的,突然從嘴里取出一朵粉紅色的花來,當禮物獻給了她。那是朵野花,肯定是在田野上采摘的,有點像雛菊。米多姨媽接過花朵,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有一股來自田野的清新的香味。那一刻,淚水在米多姨媽的眼眶里打轉,差點就涌了出來。

    多霞十三歲時,喜上姨父險些獨自做主,把女兒交給一個外地來的陌生男人。那年,多霞正上初中二年級,書顯然念不進去多少,可是那條獨特的舌頭給她贏得了巨大聲譽。她在校園里是明星,在水門鎮(zhèn)上也是明星,甚至走出鎮(zhèn)子,參加全縣的中學生文藝匯演,捧回一張張獎狀。那些獎狀被喜上姨父視作榮耀,齊齊整整張貼在客廳的墻壁上。每一次米多姨媽都極力反對,畢竟孤掌難鳴,拗不過女兒和喜上姨父,還有前來做說服工作的學校領導。多霞拼命吮吸著自己的腮幫子,努力不讓它鼓起來。喉嚨里的蛙鳴也沉默了。她的目光是怯生生的,一臉無辜,那模樣很讓人心軟。就讓孩子去吧,只要她高興。喜上姨父也勸說。米多姨媽讓步了,可在心底,她仍認為多霞哪是去表演什么節(jié)目,分明是耍弄她的舌頭。他們觀看的何嘗又是節(jié)目,還不是多霞那條分岔小徑似的舌頭。就連墻壁上的那些獎狀,在米多姨媽眼里,都是女兒的舌頭,鮮紅的舌頭,被嘲笑的舌頭,被侮辱的舌頭。

    那天,碰巧米多姨媽帶領孩子們春游去了,只留下喜上姨父在家。喜上姨父給水池換水,水池里放著吃不完的魚。他先將魚用網(wǎng)兜撈起來,放在水桶里,再把水池放干,注上清水。一條魚從水桶里蹦了出來,喜上姨父將魚從地上抓起來,直起腰,就看見廚房門口站著個穿棕色皮夾克的中年男人?!白厣A克”瞅著喜上姨父將事情忙完,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喜上姨父只好邀請他進屋坐坐?!白厣A克”也不推辭,踩著喜上姨父的腳后跟進了門,也許他正等著主人邀請呢。喜上姨父給他泡了茶,敬了煙,然后搬把椅子同客人面對面坐下,準備聆聽一些什么?!白厣A克”自稱是某某雜技團的團長,給喜上姨父遞過來一張名片。又唯恐喜上姨父不相信,從隨身帶著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堆證件,來證明他的身份。過了這道程序,“棕色皮夾克”就開始介紹他們雜技團,有多少演員,有哪些著名演員,能夠表演多少膾炙人口的節(jié)目,去過哪些地方演出,等等。喜上姨父也就笑笑,那些演員不管著名不著名,他一個都不認識,那些地方壓根沒去過,有的地名還是第一次聽說。翻過這一頁,“棕色皮夾克”才說明此行的目的,是沖著多霞來的,他看過她的表演,認為她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極具表演天賦,不把她招進雜技團就浪費了。說句您別見外的話,您女兒的舌頭稱得上是稀有資源,是資源就有開發(fā)的價值,就有開發(fā)的必要,就要把它轉化成看得見摸得著的財富,誰不熱愛財富呢?不熱愛財富的人肯定是個傻瓜。“棕色皮夾克”鄭重其事,好像在同喜上姨父探討一個影響多數(shù)人前途命運的重大話題,此番話后又揚起叉開的手掌說,您猜猜,咱們雜技團的演員一年的工資加獎金是多少?至少有這個數(shù),有的還能翻倍。喜上姨父瞪大了眼睛問,五千元?要知道喜上姨父一年的工資三千元還不到,五千元可是他的雙倍。您小看咱們雜技事業(yè)了?!白厣A克”的話里藏著些得意,又兼帶些鄙夷。

    喜上姨父被“棕色皮夾克”描繪的燦爛前景打動了,如果不是多霞隨同她母親去春游了,說不定當場就將她托付給了來客。喜上姨父自作主張,以多霞的名字填寫了客人遞給他的表格,還以監(jiān)護人的名義同對方簽下了協(xié)議?!白厣A克”因此留了下來,等待多霞春游回來,然后帶走她。后來,是米多姨媽極力阻攔,“棕色皮夾克”的陰謀才沒有得逞。這是米多姨媽的說法。當她聽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也許因為對方是初次見面,還是雜技團的團長,才委婉地拒絕說,多霞還小。雜技演員都是從小培養(yǎng)的,拿我的經(jīng)驗來說,多霞的年紀還稍微大了些?!白厣A克”的勸說還帶有威脅的意思。這下米多姨媽冒火了,刀戳般地回擊了幾句,您不是嫌我家多霞年齡大了嗎?您讓您老婆生個小的,打小培養(yǎng)?!白厣A克”大概沒有料到米多姨媽會這樣,白了半張臉,半晌才說,咱們可是簽了協(xié)議的。協(xié)議算個屁呀!我沒簽字就是張廢紙!米多姨媽一把搶過協(xié)議,三下五除二,撕成了無數(shù)碎片。隨手一揚,宛如下雪般,碎紙片紛紛揚揚,撒了一地。

    “棕色皮夾克”的來訪打碎了多霞原本不怎么平靜的生活。米多姨媽后來多次討伐過喜上姨父,如果不是他招神惹鬼,“棕色皮夾克”哪會找上門來呢。沒過多久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急得她險些要同他拼命。那是星期日,母女倆都閑著,米多姨媽再次聽到了那種青蛙才有的咕咕的轟鳴聲,扭頭一看,只見多霞的腮幫子圓溜溜的,鼓脹得像只河豚。你能不能把腮幫子收斂點?米多姨媽當時的心情沒來由地灰暗,就責備了多霞兩句。不曾想那天就見不著多霞了,吃午飯沒回來,半下午還是不見人影。米多姨媽著慌了,喜上姨父被緊急召了回來。夫妻倆向在校的師生打聽,沒得到女兒的消息,又到鎮(zhèn)子上找了個遍,還是沒有結果。夫妻倆不得已報告了鎮(zhèn)派出所,米多姨媽懷疑是“棕色皮夾克”拐走了女兒,可她的懷疑無法得到印證。到晚上,才聽有人說,下午曾見過多霞,在通往省道的公路邊走來走去。畢竟那么大個孩子,所以看見她的人也就沒怎么在意。第二天,在米多姨媽快要崩潰的時候,鎮(zhèn)派出所接到另一個鎮(zhèn)派出所的電話,說那個長舌頭的女孩在他們那里,讓孩子的父母趕快去領人。

    經(jīng)過這一嚇,米多姨媽的一雙眼睛無時無刻不落在多霞身上。人背后,米多姨媽還是將女兒出走的罪愆全部歸結到了喜上姨父頭上。喜上姨父無處爭辯,悶著頭不搭理,全當沒聽見。米多姨媽后來也思忖,可能是自己太過緊張了,太在意女兒的舌頭了。有一天,她站在教學樓的走廊上觀看學生做課間操,那么多學生聚集在操場上,一眼看過去,多霞同別的孩子并沒有什么兩樣。是她把女兒看得同別人不一樣,讓她孤獨地立在人群中央。她如此自寬自解,可還是不能祛除內(nèi)心潛在的恐懼,這種恐懼讓她徹底放棄了孕育二胎的想法,她很害怕再生出一個像多霞一樣的孩子來。多霞就是她這輩子全部的孩子。

    幾年轉眼過去,多霞初中畢業(yè)了,十六歲了,出落成了個大姑娘。她的個子高挑,像喜上姨父。眉眼則像米多姨媽,稍有些吊梢,也是柔美的那種。只是腮幫子有些寬大。不敢說是美人胚子,但容貌是出眾的,遠在一般女孩之上。在米多姨媽不辭辛勞的拘管之下,多霞的性子比小時沉靜,都有些接近沉默了。唯一的毛病在于,她總是不自覺地把舌頭溜出來,這似乎是她永遠改變不掉的壞習慣。米多姨媽不得不一次次提醒她,閉緊你的嘴巴。有時在飯桌上,多霞的舌頭冷不防探出來,抓上一把菜肴就往嘴里塞。每逢這種時候,米多姨媽恨不得立馬拿把大剪刀,咔嚓一聲,剪斷多霞的舌頭。

    多霞長大了,不可能長期把她局限在家里,往哪兒去?偌大的世界好像根本沒有多霞的去處。米多姨媽一臉迷惘,內(nèi)心無限悲涼。想一想,還不如當年讓多霞去雜技團,至少有屬于她的世界。多霞離開學校后,她的舌頭就失去了表演的舞臺,再說鎮(zhèn)上的人對她那一套把戲早已乏味了,沒法再讓他們的視覺神經(jīng)亢奮起來。后來,有人替喜上姨父出主意,不如讓多霞去鎮(zhèn)上的火柴廠上班,喜上姨父將這主意告訴了米多姨媽,米多姨媽沉吟了好半天,才說,試試吧。

    鎮(zhèn)上的火柴廠還是老式的,生產(chǎn)設備沒有更新?lián)Q代,多數(shù)活兒都是手工的。生意也很清淡,為數(shù)不多的產(chǎn)品主要銷往各地的酒店賓館。在火柴廠上班的鮮有年輕人,幾乎清一色都是閑著無事的中老年婦女,不在意賺幾個錢,全為了消磨時間。多霞在其中就顯得鶴立雞群。那些老婦人中也有毒嘴毒舌的,暗地里擠兌多霞,說她有三只手,糊火柴盒肯定比她們快。這些話是傳不到米多姨媽耳朵的,過幾個月,米多姨媽倒是聽到一則傳言,說有個送木柴給火柴廠的司機看上了多霞,每次來送木柴時都往多霞跟前湊,同她套近乎。還送過諸如木梳子一類的禮物給多霞。米多姨媽為此特意去火柴廠門口守過好幾回,想親眼看一下那個司機的模樣,卻一次也未能遇到。往后,就再無消息,估摸那個司機被多霞的舌頭給嚇跑了。

    多霞在火柴廠上班時還是鬧出了不少風波。有個鋸木頭的小伙子,不知出于什么動機,或許是感情的沖動,同多霞有了一次較為親密的接觸。這次接觸的后果是小伙子的舌頭差點被多霞拽斷了,舌根裂開,去縣城的醫(yī)院縫了好幾針,一個多月才痊愈。出院后,小伙子落下了后遺癥,說話也不利索了。多霞的舌頭上也留下了小伙子的幾顆牙印,有兩處還見血了。發(fā)生這種尷尬,雙方都無顏面對鎮(zhèn)上的人,誰也不想把事情擴大,后來不了了之。另個年輕的家伙,是火柴廠的搬運工,也許仗著有身蠻力,闖入了危險區(qū)域,被多霞的舌頭猛地一擊,一只眼球險些就爆裂了。多霞嘴里的小手就像拳擊手的拳頭,兇狠,且落點準確,一招制勝。

    不能再保留它了,必須趕緊去做手術。米多姨媽對那幾個沒安好心的年輕人憤怒至極,特別是對那個鋸木頭的家伙,如果他在跟前,她恨不得掌他的嘴,摑他幾個耳光。他們不是來拯救多霞的愛情,而是將她推向黑暗無底的深淵。米多姨媽不再聽從喜上姨父的勸阻,執(zhí)意要帶女兒上醫(yī)院去??啥嘞疾⒉豁槒模瑹o論她怎么勸說,威逼利誘,多霞總是搖頭反對。再逼下去,多霞就眼淚汪汪向著她,甚至眼眶里有了怨恨。終于有一天,朝霞燦爛的時候,多霞不見了,趁著黑夜出走了。

    此后兩年多時間,米多姨媽沒聽到過多霞半點消息,女兒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向樂觀的喜上姨父也變得沉默寡言,夫妻倆誰也不敢輕易談及女兒,雖然彼此沒有透露內(nèi)心的想法,但似乎都已接受女兒不在人世的事實。后來的一天,多霞突然由縣上幾名警察送了回來,當女兒由兩名女警攙扶著走過來時,米多姨媽幾乎認不出她了。多霞的臉慘白得有些嚇人,身體瘦弱不堪,都不成人形了。讓米多姨媽深感意外和慶幸的是,多霞嘴里的那只小手不見了——多霞自個把它咬斷了。米多姨媽后來慢慢了解到,多霞出走后落入了一個受人控制的草臺戲班,那里有身高不超過一米的小人兒,高位截肢的搖滾歌手,以及百步穿楊的盲人神箭手。她同他們一樣都成了背后那只黑手的搖錢樹。戲班為多霞設計了更為詭異的節(jié)目,讓她用嘴里的小手舉起特制的啞鈴,投擲飛鏢,安排她用舌頭同蛇搏斗,有幾條蛇被她拽斷蛇信子,丟了性命,多霞也被蛇咬傷過。多霞不堪受辱,在嘴巴里藏了把小刀,半夜里割斷捆綁她的繩索,逃跑了,結果卻被他們抓了回去,打得遍體鱗傷。多霞后來似乎意識到了,她的舌頭就是災難的源頭。有一天,當眾表演的現(xiàn)場,她咬斷了自己的舌頭。那個戲班的暴行因此浮出水面,進入公眾的視線。多霞被好心人送到醫(yī)院,才撿回了性命。

    多霞靜養(yǎng)了一段時間,身體慢慢康復了。在喜上姨父和米多姨媽的陪同下,多霞去了趟上海,在某醫(yī)院做了一次舌頭修復手術。多霞嘴里的那只手掌完整地告別了。再不會有人說多霞是只蜥蜴了。米多姨媽哽咽著對女兒說,媽媽為你驕傲。多霞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一動不動躺著,像截死去的木頭。出院時,醫(yī)生叮囑,多做些康復訓練,說不定還能說話呢。多霞后來還是成了啞巴,因為她的聲帶多年不使用,已經(jīng)變得肥厚,葬送了發(fā)聲的功能。

    火柴廠勉強支撐了幾年,結果負債累累,倒閉了。多霞不得不另謀出路,到一位女同學的理發(fā)店做幫工,慢慢學會了手藝。那個女同學出嫁后將理發(fā)店轉讓給了多霞,多霞因此成了理發(fā)師。期間,有個外省來的中年男人,主動找到了米多姨媽,說是愿意娶多霞為妻。還信誓旦旦表態(tài),他絕不會虧待多霞,他已有兩個孩子,多霞嫁過去立刻就做母親了。米多姨媽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他不會同多霞再要孩子,也就不必懼怕多霞的舌頭會在下一代身上重現(xiàn)。米多姨媽雖然覺得有些屈辱,但內(nèi)在的堅定多少有些動搖了。她向喜上姨父求助,喜上姨父說,聽多霞的吧。兩個人的目光全落在多霞身上。多霞的態(tài)度很堅決,當即就搖頭否決了。

    后來,還有一些情事傳到米多姨媽的耳朵,但都是只聞花香,不見果實。多霞的舌頭去除了一部分,大約它的陰影還在。到如今,多霞都快四十歲了,仍是獨自一人守著理發(fā)店。她早出晚歸,日子過得很平靜。米多姨媽暗自嗟嘆,也暗暗自責,多霞恐怕要單身一輩子。她老是抹著眼淚幻想有奇跡發(fā)生,就像當年面對那片浩瀚的蓼子花海時一樣。米多姨媽期待著,她不知道時常發(fā)呆的女兒正被一種恍恍惚惚的幻覺糾纏。多霞總是覺得那只小手仍在,會不由自主張開嘴巴,要把它吐出來,可是當她收緊雙唇時,口腔里卻空空蕩蕩的,什么也不存在。

    責任編輯:梁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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