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寧,納西族,1996年生于云南麗江,現(xiàn)居云南昆明。
一
每年八月,在奉科鄉(xiāng),我曾經(jīng)
長大的老房子里,我和
失明的外婆,吃過午飯,坐在
二樓的堂屋。把外公從地里
收回的玉米,剝成小顆粒,裝在
他編織的又大又圓的竹籃里。當(dāng)我們
完成一天的任務(wù),外婆就會
從廚房的柜子里,拿出一塊糖果獎勵我
綠白相間的包裝紙,又扁又長
是在麗江城打工的母親
托人寄來的。我沒去過麗江城
它像廚房那個巨大的黑柜子一樣,裝滿
面粉和香甜的糖果。“咔嚓”一聲
世界融化在我的舌尖。
二
母親寄給我一套火紅的衣服,像一件
美妙的樂器,彈奏出沙沙的樂曲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錦綸面料)
一到晚上,我就穿著它
和外公到廣場散步
晚間空曠的風(fēng)吹過竹林,沙沙作響
走動時,紅衣服也發(fā)出沙沙
沙沙的聲音,沙沙是天空
和土地的語言。失明的外婆
從不離開老房子,她坐在陽臺上,聽見
我和外公的腳步聲,起身,從火塘里
扒出兩個冒著熱氣的土豆,然后我們?nèi)齻€
擠在一條長凳上,悄聲說話
炭火在黑夜里,一閃一閃。
三
那時我還不會說漢語,只和外婆
說納西話。外婆認(rèn)識一個女人,是個
活了幾百年的巫師,她知道這個村莊
發(fā)生的所有事——每個月
這個女巫會挑著裝有襪子、鷹隼、收音機的
籮筐,來到村莊。外婆剪下自己的長發(fā)
為我換取一雙紅襪子。這個
從外面世界走來的女人,說著
我聽不懂的漢話。她的籮筐里,放著很多
填滿土的綠色小瓶——這是她從不售賣的
我問她為何,她說:“魂靈
不能標(biāo)價”。我質(zhì)疑她的語言,懷疑
是她殺了人,躲在深山老林,只為等待
三朵神的懲罰。她看穿了我:“他們死于孤獨,
這塊土地上的人將永遠(yuǎn)孤獨。”
她的眼睛、紅頭發(fā)變得模糊,只有那條
松軟的舌頭,語言的靈巧舌頭
瘋狂鉆入我憂郁的身體,我的嘴唇
四
有一年冬天,玉龍雪山
在下雪。家里養(yǎng)的小黑狗,凍死了,身體
僵硬。它還很小,還沒有聽過
世界的沙沙聲。我和外婆,把它
埋在屋外的桃樹下,那年的桃樹
被一片霧死死籠罩,我找了個
綠色小瓶,裝了些桃樹下的土
放在小狗生前的窩里,霧,
才散去。也是那年,
我曾外祖母九十歲時去世
瘦小的身子,躺在一個幽暗的黑柜子里
——那是我見過最黑的柜子,死亡
平躺其中,沒有糖果和面粉。
曾外祖母死后,哦,外婆那時
流了多少眼淚。女巫給了我
一個綠色小瓶,我知道
那是曾外祖母。土做的骨頭,在瓶子里
發(fā)出沙沙、沙沙的聲音,仿佛是她
在用納西話呼喚我的乳名,偷偷告訴我
堂屋的桌子下留了一塊玉米糖。我問女巫是否
懂得起死回生術(shù),她用蹩腳的納西話說:“白鹿
回雪山,天鵝歸大海,死亡不需要我們拯救……”
五
我外公七十歲那年,開始
出現(xiàn)老年癡呆的初期癥狀,他把
家中的鐮刀、身份證、插電板藏了起來
我和外婆怎么也找不到。他一語不發(fā)
每天用蒼老的肉身,凝視著
玉龍雪山。他是那樣地安靜,像個
沉睡的孩子,收割石頭和稻谷的一生
突然就靜止了。從寧蒗來的
送魂隊伍,路過家門,外婆向他們打聽
我外公出走的靈魂,他們揮了揮
手里的松枝:“在金沙江岸,逐江水而去。”
我找來很多綠色小瓶,填滿土,放在
大門外,但外公的靈魂
沒有回來。我想,他正一個人
逐江遠(yuǎn)去,天地混沌蒼茫
宇宙只有一江,一個孤零零的
跛腳老人。帶著肉身的傷痛,帶著一把生銹的
鐮刀,永遠(yuǎn)在追逐中。無處安身,無以立命啊。彷徨在
咆哮的大江之上,江水滔滔,襲擊他的骨頭
他咬著牙,又一次抵擋住了
江水的撞擊,骨頭摩擦過世界的瓷磚
發(fā)出沙沙、沙沙的聲音
六
女巫的預(yù)言摧毀了裝有
糖果的黑盒子,世界漂泊在大海
和黃金上,高過我的舌頭、我的雙臂
此刻,我不斷往返于雪山
和大江,把那些雪與水
搬至客廳,這里空空如也,只有
祖先和家神棲身。所有死去的人
在這里復(fù)活,無人身負(fù)孤獨之痛,無人
向轟鳴的世界晃動白旗。我擁有一個
黑柜子,云貴高原擁有一個黑柜子,
眾人擁有一個黑柜子,人類的母親
度過茫茫黑夜,用糖果和面粉把柜子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