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學術研究之旅

出生于20 世紀50 年代前期，一眨眼，六十余年的光陰，六十余年的滄桑，“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但對于文學的閱讀興趣，初心未減，癡迷依然，經(jīng)常沉醉其間而不問今夕何夕。我曾經(jīng)著文稱謝冕先生是“為詩歌的一生”，在我自己，也可以說是“為小說的一生”了。

從小喜歡聽故事，是因為母親擅長講故事，不但可以講大量的民間傳說，還能講《秋翁遇仙記》，即“三言二拍”中的“灌園叟晚逢仙女”，講巴金《家》中的鳴鳳投湖。上小學的時候，北京的表姐送我一本名為《今天我喂雞》的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引發(fā)我精心寫作文的心思。小學三年級開始閱讀《林海雪原》，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成為地道的書迷。

最難忘的是1966—1977年十年間的閱讀。那也許是一種頗為有效的“饑餓療法”。小學畢業(yè)，中學的大門卻遲遲未開，從1966 年初夏到1970 年春天，足足在社會上晃悠了四年，無所事事又無書可讀。此后又經(jīng)歷了上山下鄉(xiāng)和回城當工人，仍然經(jīng)常處在精神的饑渴之中，已經(jīng)養(yǎng)成的閱讀嗜好無法排解，尤其是前景的黯淡、心靈的郁結揮之不去，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于是，千方百計地搜尋各種可以閱讀的文字作品，就成為那段時期的心靈救贖，能夠暫時逃脫人生困境，能夠生活在別處，到文字所提供的想象空間中去尋得逃避與解脫。因為無書可讀，所以見書就讀，從屠格涅夫的《前夜》、契訶夫的《契訶夫小說選》，到清人編印的佛家勸善變文小冊子，從歐陽山的《三家巷》《苦斗》到巴金的《家》《春》《秋》，從殘缺的線裝本《金瓶梅》到手抄本《一把銅尺》《綠色的尸體》，有時候在朋友處看到一本心儀的書，就接連幾天前去把它讀完，也顧不上看別人的臉色，有時候一本書無頭無尾，也不妨礙我一頭扎進去，急急忙忙地將其讀完。讀過楊榮國新編的《中國哲學史》，讀過內部出版的《黑格爾傳》，讀過《第三帝國的興亡》，讀過呂振羽的《中國通史》。當讀到韓愈“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和柳宗元“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時，我對這兩首唐詩非常喜歡，用半個時辰將其倒背如流。后來讀過若干本中華書局編選的《宋詩一百首》《宋詞一百首》《話本選注》和中國少兒出版社出版的《古代詩歌選》。

如饑似渴的閱讀，填充了我的青春歲月，也提高了我的文學修養(yǎng)。下鄉(xiāng)當知青，體力勞動的繁重和日常生活的艱辛，年輕的活力可以抵御之，對人生之路的迷惘惶惑，卻是痛徹骨髓的。家境貧寒，學歷有限，筆頭還算勤奮，于是開始寫作，寫新聞報道，寫文藝表演需要的歌詞、快書、說唱和小戲，以獲得自我拯救，以超升社會評價，思想上不脫時代的窠臼，文字的嫻熟也姑且贏得自我的肯定和他人的“高看”。

這是我從事當代文學研究的前史，卻也決定了我后來的人生抉擇。有一些不算成功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讓我對一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過程和個中甘苦有切身的體會，解讀作品也常常會從作品的發(fā)生學去進行考辨，從文本的構成去進行審美評判。1976 年之后，有幸參加1977 年的高考，進入山西大學中文系讀書，這也成為我學術研究的起點。在山西大學讀書期間，我和他人合作，先后完成兩篇像模像樣的論文，發(fā)表在母校的學報上：《論〈一個人的遭遇〉的成敗得失》（戴屏吉、張志忠：《山西大學學報》1982 年第3 期）、《〈1844 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關于人的本質的論述——讀書札記》（張志忠、孫恭恒，《山西大學學報》1983 年第2 期）。許多年之后才發(fā)現(xiàn)，后者還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哲學類轉載，這也是我唯一一篇被看作是哲學類的文章，其背景則是呼應剛剛興起的關于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思想論爭。

在大學畢業(yè)之際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師從謝冕、張鐘先生讀碩士研究生。彼時，正當改革開放時代揭開大幕，文學的潮流風云激蕩，從自身的浮沉感遇，生發(fā)出與時代命運的共振，也一直是立身于時代大潮中去感知現(xiàn)實體驗文學的。同時，對于時代之走向，始終抱有一種審視與警覺，就像我追隨多年的謝冕先生一樣，著眼于推動主潮，不忘持批判的目光。文學與時代的互動，文學蘊含的文化品格，文學自身的審美特性，大體上可以看作是我從事當代文學研究的幾個著力點。

注重作品的時代感，是因為深切地感受到個人、民眾與時代的共振。這種一損俱損、一榮俱榮的共振，是中國故事的核心所在，是中國文學敘事的巨大動力。在和顧彬先生同桌進餐的時候，我曾經(jīng)以高考制度的恢復和他辨析中國作家為什么講故事的充足理由。走遍全世界，只要你高中畢業(yè)，考試成績優(yōu)秀，就可以順理成章進入大學，這可以講每個人的小故事，但在1977 年的中國大陸，卻是山回路轉、柳暗花明的大故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1977 年夏，中央召開教育工作會議，每一項舉措背后都有很多曲折，都決定著570 萬考生和他們家庭的命運，決定著中國高等教育的未來走向，決定著選拔人才的價值導向。

“我們命定遭逢這樣的時代”，狄更斯的名言經(jīng)常被人們引用，他用一系列的矛盾修辭法：“最好的年代”“最壞的年代”“充滿希望的春天”“充滿絕望的冬天”等描述時代的震蕩與心靈的迷惘。魯迅先生用吶喊彷徨、光明黑暗、希望絕望、鮮花墳墓等詞語表達了對大時代的感受：“在我自己，覺得中國現(xiàn)在是一個進向大時代的時代。但這所謂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魯迅：《而已集·〈塵影〉題辭》）。一路高歌，飛流直下，不是大時代;西山日落，繞樹三匝，也不是大時代;唯有跌宕起伏、波瀾曲折、絕處逢生、驚魂未定，才足以形成我們所處的大時代的深刻面相。剛剛過去的2020年的中國與世界，驚險，傳奇，大悲痛，大回轉，提心吊膽，日日驚心，隔洋叫戰(zhàn)，朋友圈拉黑，流言與病毒齊飛，良知與苦難俱現(xiàn)，讓我們對此有了更為切近的體驗。

討論文學與時代的關系，就是要發(fā)現(xiàn)作家怎樣講述中國故事，怎樣表現(xiàn)時代變革和歷史風云。20 世紀80 年代初期，正是改革開放的第一個浪潮，我也在順應潮流的同時，尋找自己的獨特角度。發(fā)表在《當代文藝思潮》（它從邊緣處的甘肅蘭州崛起，是國內第一家當代文學研究刊物）上的《奮戰(zhàn)在經(jīng)濟改革的戰(zhàn)線上——論近年小說中的工業(yè)干部形象》（1984）就是在對改革文學研究的現(xiàn)有基礎上，較為深入地梳理改革者形象從一心抓管理的“鐵腕人物”向關心群眾生活困境、富有人道主義情懷的領導干部形象的轉換。它問世之后很快被人大報刊復印資料轉載，近幾年還編入陳華積編選的《改革文學研究資料》再度面世?！逗觊煵┐蟮臍v史感——讀劉心武長篇小說新作〈鐘鼓樓〉》（1985）關注了作品揭示的改革開放時代巨變與普通的老北京市民日常生活的關聯(lián)性，研究視野從時代的政治命題向古都北京的文化蘊含遷轉，和文化尋根思潮的崛起有暗合之處，考察時代與文學的關系問題，有了更為開闊的視野。

政治與文化，兩者并不相互排斥，而是相輔相成。在2017 年問世的《重建現(xiàn)實主義文學精神——路遙〈平凡的世界〉再評價》中，我就深入闡述了路遙對鄉(xiāng)村政治權力運作的洞察與披示，以此對照和針砭當下一些鄉(xiāng)土文學作品中對村支書和村主任的簡單化、標簽化的描寫。我運用馬克思、恩格斯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理論，把被許多人看作是“勵志小說”的《平凡的世界》予以高度評價，肯定其對時代變革既具有現(xiàn)實感又富有前瞻性的書寫，肯定其鄉(xiāng)村生活百科全書的品格，也對作品中鄉(xiāng)村倫理重建的內容進行了更高層面上的解讀。

1986 年秋天，時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做文學編輯的王中忱向我約稿，我由此進入《莫言論》的寫作，這是我學術道路上的一大提升?？ㄎ鳡柕摹度苏摗穭傆辛酥凶g本，讓我得到文化人類學的理論導引，從“生命的一體化”入手解讀莫言筆下的農(nóng)民、莊稼樹木、家禽家畜、大地山川之間互相流轉生生不息的有機鏈接;下鄉(xiāng)當知青的生活經(jīng)驗和對如父兄般的農(nóng)民的摯愛，使我對莫言作品中的鄉(xiāng)村生活場景和農(nóng)民形象有了極大的認同感;恩格斯在論述易卜生劇作時對挪威自耕農(nóng)生產(chǎn)和生活地位的精到分析，讓我對莫言筆下富有足夠自信與尊嚴的獨立自主的農(nóng)民形象與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有了新的理解。對莫言作品中孩子的眼光造成的陌生化效果，梵高般色彩絢麗的意象和感覺化的敘述語言的分析，對莫言小說與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馮德英《苦菜花》的關聯(lián)性的發(fā)現(xiàn)，則讓我暗自得意?！赌哉摗酚?988 年提交出版社，1990年3 月問世，不但在本土，在日本也產(chǎn)生了積極反響。日本東京大學教授藤井省三先生在1991 年4 月翻譯出版了莫言的短篇小說集《從中國的農(nóng)村里來》，為譯作“撰寫近兩萬字的導讀，介紹并數(shù)次引用張志忠的《莫言論》，肯定了作者對莫言持有的贊賞態(tài)度，認為該專著在評論莫言的創(chuàng)作方面‘達到了作家論、作品論的高度水準，還引用了張志忠的‘莫言的作品，是寫生命的，但是，只要展現(xiàn)生命在時空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中運動的過程，就不能不帶上歷史的意味”（林敏潔等：《莫言文學在日本的接受與傳播》）。2012 年，《莫言論》在大陸增訂再版，2018 年以《論莫言》書名在臺灣出版。

20 世紀80 年代的理想氣息，遭遇重大的坎坷，市場化初期的思想價值混亂從另一個方面對文學和人文知識分子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它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關于人文精神危機的大討論。我也曾經(jīng)有過“思路轟毀”，情緒低迷，此種狀況延續(xù)了兩三年，在1992 年以后重新振作起來，進入一個思考與寫作的高潮時期。除了散見于報刊的長短文字，先后出版《中國當代文學藝術主潮》《天涯覓美——軍事文學論集》《迷茫的跋涉者——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心態(tài)錄》《1993 ：世紀末的喧嘩》《九十年代的文學地圖》《1966 ：風乍起》等論著，在思想界面上，把人文知識分子的精神史研究納入自己的學術范疇。這是20 世紀90 年代文化人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走出有限的專業(yè)局限，在更為廣闊的天空下思索。換言之，文學研究遭遇的困惑，無法在本學科的范圍內加以解決，許多時候它是人文學科的共同困境。

同時，我的相關思考和20 世紀80 年代是相互關聯(lián)的。在《莫言論》的“后記”中我表述過這樣的思想，作為當代中國的資歷最老——從古老的農(nóng)耕時代走過來，人口比例最大——占據(jù)全國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中國農(nóng)民，他們對20 世紀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所起的重大作用，獨一無二，舉足輕重，研究莫言，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鄉(xiāng)土文學，是我進入本命題的一個切口。我接受了錢理群先生提出的判斷，中國農(nóng)民和中國知識分子構成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重要的兩個群落，這是沉重的歷史使然。我撰寫《迷茫的跋涉者——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心態(tài)錄》，正是以文學文本做依托，在更為廓大的舞臺上聚焦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歷程。也是20 世紀80 年代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中一個巨大的版塊。

做當代文學研究，經(jīng)常會感到它思想容量的有限性，所以情不自禁地越軌跨界到更為空闊的舞臺上，而且，那是一個憑借個人興趣隨心所欲的時期。在解放軍藝術學院任教，它的學術氣氛不濃，卻也給我更多的研究空間。此后離開軍藝到首都師范大學工作，學術氛圍濃郁，但相應地有關的限定也多了。首都師范大學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在20 世紀80 年代曾經(jīng)是很活躍的，因為各種原因，新世紀之初，它的敗相非常醒目，連碩士學位授予點都沒有。我到首都師范大學之后，作為學科帶頭人，先是為本專業(yè)建立碩士和博士學位授權點，2005 年開始招生，然后在十余年間，將本學科推進到全國排名前20 位之內，個中滋味，甘苦自知。我比較得意的是，本專業(yè)可成長性很強，有后勁兒，梯隊配備合理，“70 后”為主力，“80 后”后繼有人，全教研室10 位老師，人人有高級別刊物論文，人人有省部級以上科研項目，而且不止一項。在盡力為學科建設盡心竭力的同時，專業(yè)論文寫作，逐漸占據(jù)我的主要研究時間。

這一時段的研究重心有幾個方面。一是參與了朱寨先生主持的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文藝工作經(jīng)驗研究項目，借此機會把相關資料做了一次大范圍的搜羅和閱讀，由此寫作了關于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丁玲研究的一組文章，尤其是瞿秋白與葛蘭西關于文化領導權理論的比較研究，是我的得意之筆。二是對于從20 世紀90 年代以來興起的以現(xiàn)代性理論解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研究范式轉換，做了較為全面的梳理與概括，對其中的含混嘈雜做了精心辨析。三是著力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世界文學關系的研究——對世界文學的關注，曾經(jīng)用過很多力氣。如果我沒有考取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中國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另一個選項則是留在山西大學中文系做外國文學專業(yè)的助教。新世紀以來，我曾經(jīng)兩度在河北省的文學刊物上撰寫專欄，前一次是專門做影響研究與平行研究，寫過整整兩年共12 期，重點梳理艾特瑪托夫和昆德拉與中國作家的比較研究，后一次是我在美國訪學期間讀到一批海外學者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論著，做一些有深度的介紹。這些研究，都有些遠離當時的學術熱點，沒有大的反響，但這些命題，也是需要有人做研究，對豐富和總結中國當代文學經(jīng)驗，是很有必要的。

申請各級別科研項目，在各高校中也是一大工程。2012 年10 月，我在河北唐山參加筆會，正是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名單公布的當晚，6 時許，我們在餐廳進餐，舉起酒杯，突然靈光一閃，我提議為莫言榮獲“諾獎”干杯。7 時剛過，有個學生發(fā)短信給我：“莫言獲獎了?！蔽壹拥么蠼袃陕暎骸澳垣@獎了！”“莫言獲獎了！”許多年過去，有朋友還記得說我當時激動得聲音都變了。2013 年我一口氣申請到三個科研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規(guī)劃項目“莫言的文學世界研究”、北京市社科基金重點項目“莫言與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新經(jīng)驗研究”;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此前我還參加和主持過的國家項目有“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文藝運動與文藝實踐的歷史經(jīng)驗研究”“社會大轉型期北京作家群的形成、選擇與困惑”等。“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是一個集體項目，要組建學術團隊，培養(yǎng)學術新人，篩選和指導修訂可以列為結項成果的書稿，組織一系列的學術研討會，組織和推薦發(fā)表與項目相關的研究論文，還要掌握經(jīng)費使用情況，也是一個很費心費力的事情。終于在2020 年夏季如期結項，也是我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階段的標識。

2019 年末，我到海南過冬，經(jīng)歷疫情跌宕起伏，前半場替武漢和中國擔憂，后半場關注美國之紐約和加州，在擾攘不安中，一方面，我勸告青年教師們抓緊時間沉下心來做學問。我舉的例子是，1966—1976年間，中國社會科學院的學人卻沒有放松，李澤厚寫出《批判哲學的批判》，劉再復寫出《魯迅美學論稿》，堪為榜樣。一方面，我用10 個月的時間，完成醞釀已久的《徐小斌論》，共計25 萬字。徐小斌是文壇的實力派作家，甘處邊緣，于寂寞中探索，幾乎每一部新作都可以看到她對藝術創(chuàng)新的戛戛生造與苦心經(jīng)營。雖然說已經(jīng)有多年的筆墨消磨，臨到動筆，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記住了列寧所言，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運動，因此盡力拓展自己的人文社會科學視野，提升思考和寫作能力。此書即將問世，我自己還比較滿意，不敢說它達到了新的高度，但超越了我此前所做的徐小斌研究，是可以確認的。

接下來還會繼續(xù)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繼續(xù)前行，用蘇東坡的詩句作結：“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