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山水畫中“農民”入畫

□詹澤慧 哈爾濱師范大學

中國古代繪畫扎根于中華民族深厚的文化土壤中，有著燦爛輝煌的成就，幾千年來留下的珍品不可勝數。中國畫有著濃郁的民族特色，作為中國的國粹，其形式與內容都是中國社會發(fā)展和人民思想變化的真實寫照?？v觀中國畫發(fā)展歷程，入畫內容與中國社會史的發(fā)展一一對應，尤其是“農民”，其地位在幾千年的朝代更迭中變化明顯，與之對應的“農民”入畫也經歷了不同的過程。點景人物作為構成山水畫的元素，能夠點明主題，平衡畫面的內容結構，成為畫龍點睛之筆，傳達出作者的思想感情。總的來說，“農民”作為點景人物，在中國古代繪畫中占比較少，人物畫中單純刻畫農夫形象的作品未曾出現(xiàn)，在山水畫中將農夫形象作為點景人物的作品亦屈指可數。新時代以來，“農民”作為人物畫的主體逐漸受到重視，但在山水畫中農民形象仍然極少。因此，研究山水畫中“農民”入畫，符合新時代發(fā)展要求，將會為山水畫注入新鮮血液，具有重要的時代意義。

一、秦唐間“農民”入畫原因分析

《春秋左傳》有言：“天有十日，人有十等”。這很好地描繪了中國古代社會的等級結構。西周實行分封制，于是產生了地位次于天子的貴族。在宗法制的約束下，天子、諸侯、百官、庶人等地位依次降低。西周春秋時期，社會等級結構可分為六個等級十個層次，如圖1 所示[1]。西周春秋時期的繪畫盡管停留在青銅紋飾，其線條也已經可以表現(xiàn)當時社會的莊重與神秘。

秦朝統(tǒng)一六國后，始皇帝廢除分封制，實行郡縣制，中國專制主義中央集權正式形成，成為社會主要政治制度。這種政治制度的根本變化導致社會等級結構的劇變。秦唐時期，社會等級結構變化較小，共由八個等級組成，即第一等級為皇帝，第二等級為宗室貴族，第三等級為貴族官僚，第四等級為士族，第五等級為弟子員，第六等級為平民，第七等級為半賤民，第八等級為賤民，其結構如圖2 所示。

圖1 西周社會等級結構

圖2 秦唐間社會等級結構

秦漢時期，繪畫種類和形式比較豐富，除帛畫外，還有壁畫、畫像石等。帛畫主要描繪神話故事，畫像磚石則以描繪現(xiàn)實生活居多，畫面淳樸自然、線條靈動，充滿生活氣息。出土于四川大邑的東漢時期《弋射收獲畫像磚》，描繪了農民在農田里耕作的景象。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士人自我覺醒的時期，其表現(xiàn)在繪畫上就是其繪畫作品充滿了個體意識和人文主義的精神氣質。在此期間，人物畫得到了很大發(fā)展，而山水僅作為人物的背景出現(xiàn)在畫面中。隋唐時期，尤其是在唐代，中國繪畫進入了人才輩出的鼎盛時期，山水也逐漸從人物畫中抽離出來。自六朝以來的青山綠水，到盛唐時發(fā)展為設色富麗的金山碧水和清秀淡雅的水墨山水，前者為工筆畫開啟了先聲，后者為寫意畫創(chuàng)立了典范。但此時的人物畫和山水畫中并沒有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的影子。初唐畫家閻立本的傳世名作《步輦圖》《歷代帝王圖》皆是人物畫的佳作，其中主體人物是處在最高社會等級的帝王。中唐時期，張萱、周昉在人物畫上別開生面，以畫處于較高地位的宮苑仕女為主，仍沒有著眼于下層社會。

二、“農民”入畫在宋清間的發(fā)展

宋元明清時期，地主所有制發(fā)展，商品經濟活躍，中央集權進一步強化，影響著社會結構的變化，其階層分級歸納如圖3 所示。社會等級在宋代的變化，促使了人物畫、山水畫取材變得廣泛，商人、農民開始進入畫家眼簾。

圖3 宋清間社會等級結構

五代兩宋時期的繪畫向多元化發(fā)展，反映世俗生活的作品有所增加，由此出現(xiàn)了許多著名畫家，如人物畫大家顧閎中、李公麟等?！俄n熙載夜宴圖》形神兼具，是中國繪畫史上的名作，但其反映的依然是上層社會的生活。

隨著宋代城市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和市民階層的精神獨立，以表現(xiàn)民情為主題的風俗畫有了很大發(fā)展?！肚迕魃虾訄D》首屈一指，記錄了汴梁城和汴河兩岸的世俗人情。我們可以從中分析社會等級與入畫內容的關聯(lián)。整幅作品構圖為全景式構圖，作品中的人物無論從數量還是階層來講都十分豐富，從人物的服飾可以區(qū)分出官、醫(yī)、僧、道、吏、匠、農、商等不同階層的人物形象，圖中的一個局部描繪了幾戶農家和正在溉田的農夫。此時，繪畫作品的創(chuàng)作題材由達官貴人轉向平民百姓，受眾階層也逐漸轉向社會底層。

宋代畫家馬遠所作的《踏歌圖》，描繪了山下、田邊小路上，四位老農歡歌前行的畫面。最前面的老農向后張望，中間的兩人，后者抓著前者的腰帶，彎腰屈膝，最后的老農肩上扛著一根竹竿，竹竿上挑著葫蘆，像是獲得了豐收。在畫面的左下角有一位婦人和一個孩子，他們帶著愉悅的表情回首翹望。人物形象表現(xiàn)細致，無論從動作、表情上還是從衣著上，都細致地刻畫出農民歡歌笑語、灑脫輕松的姿態(tài)。人物動作幅度較大、很有張力，衣褶線條勾勒清晰準確，而衣著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整體山水畫的意境。畫家顯然對畫面中的衣服顏色做了處理，符合勞動人民樸實無華的粗布衣衫。人物面部刻畫到位，五官特征描繪清楚，人物表情細膩，線條有力準確，整體人物形象精神有力，恰當地表現(xiàn)出人物的精氣神和畫家想要渲染的情感。人物形象各不相同，布局合理，前后相互映襯，看起來比較疏遠，實則關系密切。畫中的農民形象從人物動作到人物關系的呼應，不僅為畫面增添了生活氣息，還點明了“踏歌”的主題，畫面氛圍活潑，調動起畫面整體的感覺。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闡釋道：“有時或寄托于一二人物，渾然坐忘于山水間，如樹如石如水如云，是大自然的一體”[2]。

北宋郭熙的《早春圖》中點景人物成組出現(xiàn)，共有四組：農夫、僧侶、漁夫及農人一家。農夫挑物前行，農人一家離船登岸而歸，畫面呈現(xiàn)了濃郁的生活氣息。其中一組有兩個人，一個人頭戴斗笠望向遠方，另一個人則肩挑重物。另一組人物由一只小狗為首，跟著的農夫和小孩挑著物品。還有兩組場景分別是漁夫靠岸和僧侶徒步。畫中的點景人物描繪較為細致，五官用點來表示，但服飾刻畫詳盡。在《踏歌圖》的線條表達方式方面，馬遠刻畫的人物表情細膩，衣著線條剛勁有力，將農民歡樂的氣息表達得淋漓盡致。而《早春圖》中的人物線條柔和，屈膝彎腰的姿態(tài)表現(xiàn)十分到位。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傳遞出的情感也有所不同。圖中點景人物十分渺小，卻是畫中的點睛之筆。人物雖小，但不是獨立的個體，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用何種表現(xiàn)形式進行刻畫等，都是經過畫家精心安排并推敲塑造而成，傳遞出生活的氣息讓人感同身受。又到了耕種時節(jié)，一家人乘船歸來，開始春天農活的忙碌，萬物生機勃勃。這樣的景象符合整幅作品的氣韻。點景人物雖小卻不可忽視，好的點睛之筆可以使整幅作品更加生動。

元代，統(tǒng)治者廢棄了畫院，畫工們沒有寄身之所，使得傳統(tǒng)的畫工畫一蹶不振，而文人畫在這一時期達到了鼎盛，創(chuàng)造出繪畫史上文人畫的最高成就。

明清時期，中國畫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一是宮廷繪畫復興，二是出現(xiàn)文人畫向商品畫的轉變，三是西洋繪畫的作品和技法傳入中國。清代末年，中國傳統(tǒng)繪畫在社會變革和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完成了向近代繪畫的轉軌，其所展現(xiàn)出來的新的精神風貌成為現(xiàn)代繪畫的前奏，也出現(xiàn)了“農民”入畫的作品。

清代宮廷畫家陳枚《耕織圖》一冊，共四十六幅，描繪了一些勞動場景，如灌溉、采桑、擇繭等。山水的場景加上工細的點景人物，細致地表現(xiàn)出農夫及婦人耕耘生活的場景。

總而言之，中國古代社會等級結構是皇帝-貴族官僚-紳衿-平民-半賤民-賤民奴隸。廣義的“農民”一直處于社會底層，身份卑微，這也是“農民”入畫較少的根本原因。等級制度滲透在人們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婚喪、節(jié)日娛樂、醫(yī)療等多個方面，也表現(xiàn)在觀念和對社會問題的處理上，對中國繪畫的取景同樣也有著深刻的影響。

隨著清王朝的覆滅，封建地主制度受到了很大沖擊，農民的范疇也發(fā)生了變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盡管土地政策不斷發(fā)生變化，但社會等級制度已經蕩然無存。農民不僅作為工農聯(lián)盟的一分子，更是當代第一產業(yè)的主要貢獻者，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社會地位?！稗r民”進入人物畫的取景范圍，在山水畫中也偶有出現(xiàn)。

三、近現(xiàn)代“農民”入畫的轉變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山水畫中出現(xiàn)的農民形象的數量相比之前有明顯的增加。舉國上下百廢待興，勞動人民都忙于建設和生產，畫家投身于寫生創(chuàng)作中。傅抱石、陸儼少與方眾濟等畫家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農民形象。這個時期的中國正處在建設時期，因此山水畫以寫生寫實為主。在一批畫家不斷摸索中，點景隨著山水畫的改變進入現(xiàn)實主義題材。不同的作品運用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對點景人物進行描繪，如《一個小生產隊》《農業(yè)學大寨》《桂西春曉》等作品都描繪了國家建設的場景。畫中的點景人物數量較多，身體和衣物大多有著色，臉部做簡單處理。入畫的場面不再是古代悠然自得的田園生活，又或是隱士在無人的山中躲避戰(zhàn)亂的場景?！稗r民”入畫成為當時真實生活的寫照，畫中的農民體現(xiàn)了新中國建設時期農民生活及當時的真實狀況，也充分表達了對勞動人民的贊許之情。作為山水畫中的點景、房子、人物等在內容上發(fā)生了改變，山水畫的發(fā)展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許多畫家借鑒了西方的繪畫技巧，使得中國山水畫的表現(xiàn)內容、形式、構圖、筆墨語言等都有所改變。

蔣驥在《讀畫紀聞》中指出：“村居亭觀人物橋梁，為一篇之眼目?！盵3]農人一家離船而歸，可以表現(xiàn)早春生機勃勃的感受，老農踏歌而歸的景象傳遞出歡樂的氣氛，單從意境上來說足以傳達很多的情感，用筆的剛勁與柔和依然有不同的感受，點明并補充了作品的主題。

因此，“農民”作為山水畫中的點景人物，不僅可以體現(xiàn)畫作的農民題材，還可以傳達很多情感，深化了主題思想。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點景人物體現(xiàn)了畫家的知識文化修養(yǎng)和閱歷經驗。農業(yè)文明承載了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文化，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當代社會農民題材的山水畫如《桂西春曉》，點景人物成組出現(xiàn)且數量增多，是當代山水畫農民題材發(fā)展的趨勢，將會為新時代山水畫的發(fā)展注入活力?？v觀中國繪畫史和中國社會史，“農民”進入山水畫有其必要性和可行性，不僅能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更能傳遞出新時代人民群眾的美好幸福生活，同時也是文化情感輸出的重要途徑。

結 語

本文通過梳理中國畫發(fā)展簡史和中國社會等級結構變化，以及各個時期“農民”入畫的代表作品，分析了“農民”在山水畫中占比較小的原因。同時，通過分析新中國成立以來“農民”進入山水畫的典型作品，筆者論證了新時代山水畫中“農民”入畫的必要性與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