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劍俠 故宮博物院
雍正是清代最具傳奇色彩的君主,他的身上發(fā)生過不少引人爭議的事件,如皇儲之爭、嚴(yán)酷政治、暴斃疑案等,這也使他成為許多宮廷劇、穿越劇中的主角。在近幾年熱播的電視劇里,他的形象也被演繹成各種各樣的版本:《雍正王朝》中的器宇軒昂(唐國強(qiáng)版),《步步驚心》中的冷峻帥氣(吳奇隆版),《宮》中的儒雅風(fēng)流(何晟銘版),《甄嬛傳》中的老成持重(陳建斌版)。那么,雍正帝到底是什么樣的呢?看過他的畫像,我們便會有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
在皇宮中,有一類畫作叫行樂圖,行樂圖是中國宮廷人物畫的一種,和大多正襟危坐的帝后畫像不同,它以描繪皇家的娛樂生活為主題。南北朝時期南朝的第二個時代齊(公元479 年—公元502 年)就出現(xiàn)了這一形式的繪畫,這是中國最早的繪畫著錄——《梁太清目》中對于行樂圖的記載。此后,行樂圖逐漸成為較為常見的繪畫題材,在宮廷中盛行。清世宗雍正十分喜歡讓畫家為自己繪制畫像,他的行樂圖不僅數(shù)量多,還十分有特點(diǎn)。
故宮博物院中收藏著關(guān)于雍正的行樂圖共六套,分別為《胤禛行樂圖》《雍正觀花行樂圖》、兩套《雍正十二月行樂圖軸》及兩套《雍正行樂圖冊》。這些畫作有的是其為皇子時期所畫,有的則是其登基之后所畫,其中《雍正行樂圖冊》中共有十三幅不同的場景,描繪雍正在野外的各種娛樂活動。從畫的內(nèi)容上看,分別為披裟進(jìn)山、杖桃蒲團(tuán)、漁夫垂釣、洋裝打虎、竹林撫琴、執(zhí)弓視雀、道裝練功、臨泉讀書、石壁題字、洞窟修行、水畔觀瀑、林間戲猿、與兔共憩。從畫中不同風(fēng)格的人物服裝來看,有文的武的、老的少的、中國的外國的、漢族的蒙古族的藏族的,好像除了反串,他幾乎都嘗試了。這套《雍正行樂圖冊》在歷代帝王行樂圖中可謂前所未有,光是百變的造型就已經(jīng)讓其他君王望塵莫及。下面,我們在這套行樂圖中選幾幅具有代表性的畫作共同欣賞,按照造型分為教派類、游戲類及文人類,分別解讀一下這位君主的性格、才學(xué)、精神追求、治國思想等。
在《道裝練功圖》中,主人公雍正身著道裝在石崖邊做練功狀,左手執(zhí)拂塵,右手合捻,口中好像還念著咒語。崖下便是波濤洶涌的江河,一條蛟龍從水中騰起,張牙舞爪,怒目圓瞪,但道人卻鎮(zhèn)定自若,絲毫沒有畏懼之感。胤禛在登基之前,就和道士結(jié)交,了解老子學(xué)說,他曾經(jīng)在《碧霞祠題寶旛步虛詞》中寫過這樣一句話:“常將天福人間賜,獎孝褒忠佑乃方?!毕M朗總兡苄麄髦倚?,協(xié)助君王治理國家。
在雍正看來,道教作為我國本土的宗教,有著很好的教化條件,他認(rèn)為:“道教之練氣凝神,亦與吾儒存心養(yǎng)氣旨之不悖。且其教皆主于勸人為善,戒人為惡,亦有補(bǔ)于治化?!崩^位后的雍正對道家學(xué)說的興趣依然濃厚,經(jīng)常與北京白云觀的道士來往,還將道士賈士芳、張伯端、婁近垣等人養(yǎng)在宮中,為他治病、修煉丹藥等。由此可見,他對道教有著極大的崇信與依賴,既希望通過道教思想來治理國家,也希望通過道家醫(yī)術(shù)來延年益壽。
《洞窟修行圖》(如圖1)中雍正身著喇嘛僧裝盤坐在山洞中,手持念珠,正在修行,而山洞外,一條赤蛇正從另一處石洞中鉆出,在不遠(yuǎn)處望向僧者。從人物穿著上來看,系藏傳佛教的格魯派分支。藏傳佛教俗稱喇嘛教,是佛教傳入西藏的分支,屬于北傳佛教,有著深厚的群眾基礎(chǔ)。清王室系滿族人,后來受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的影響,崇拜對象變得多元化,除傳統(tǒng)宗教薩滿教之外,也兼信儒教、道教、佛教等。胤禛還是皇子的時候就好談佛法,他親自選編的著作《御選語錄》中就有詩句提道:“朕少年時喜閱內(nèi)典,惟慕有為佛事,于諸公案,總以解路推求,心輕禪宗,謂如來正教,不應(yīng)如是。圣祖敕封灌頂普慧廣慈大國師章嘉呼圖克圖喇嘛,乃真再來人,實(shí)大善知識也?!必范G登基后,于雍正三年(1725 年),將其居住過的雍王府改名為雍和宮,作為清宮中傳教的院寺。
圖1 《洞窟修行圖》
雍正在位時期,利用藏傳佛教在部分地區(qū)的影響力對該地區(qū)進(jìn)行治理,鞏固清政府的統(tǒng)治地位。他曾說:“以廣布黃教,宣講經(jīng)典,使番夷增俗,崇法慕義,億萬斯年,永躋仁壽之域,則以佐助王化,實(shí)有裨益?!庇纱丝梢?,扶持藏傳佛教對鞏固其在部分地區(qū)的統(tǒng)治有著重要的作用。雍正帝是多教信奉的滿族統(tǒng)治者,因此,佛道兩派都是為皇室所接受的。這樣一方面體現(xiàn)出雍正對宗教的崇敬及信仰,另一方面也籠絡(luò)了各民族、宗教,發(fā)展了友好關(guān)系。
在《舉桃戲猿圖》中,雍正身穿色彩艷麗的衣服從樹后探出,手中舉桃,正和樹上的一只小猿猴戲逗,在這里他扮演的是傳說中偷桃的東方朔。這個故事源自西晉張華的《博物志》,記載如下:“漢武帝好仙道……帝東面西向,王母索七桃,大如彈丸,以五枚與帝,母食二枚……唯帝與母對坐,其從者皆不得進(jìn)。時東方朔竊從殿南廂朱鳥牖中窺母,母顧之謂帝曰,‘此窺牖小兒,嘗三來盜吾此桃?!勰舜蠊种?。由此世人謂方朔神仙也?!眰髡f王母娘娘的蟠桃園有三千六百株桃樹。前面一千二百株,三千年一熟,人吃了便可成仙得道。中間一千二百株,六千年一熟,人吃了便可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后面一千二百株,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便可與天地齊壽,日月同庚。就這樣,西王母的一個小報告使東方朔成了“壽星”的代名詞,東方朔偷桃的故事也因此流傳后世。明代唐伯虎、清代任渭長、現(xiàn)代畫家齊白石等人都描繪過《東方朔偷桃圖》。
雍正扮成東方朔,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長壽仙人,這從他信道煉丹便可以看出。他還曾為此作詩《燒丹》:“鉛砂和藥物,松柏繞云壇。爐用陰陽火,功兼內(nèi)外丹……自覺仙胎熟,天符將紫鸞?!彼麕状尾≈囟际怯傻朗空{(diào)治痊愈,當(dāng)時一位名叫張伯端的道士深受其賞識,專門為他煉制丹藥。此外,他還向?qū)櫝继镂溺R介紹丹藥的好處:“性不涉寒熱溫涼,征其效亦不在政治疾病,為補(bǔ)益元?dú)?,是乃專攻?!庇纱丝梢?,雍正帝對長壽是極為向往的。
在《洋裝打虎圖》(如圖2)中,雍正扮成了一位歐洲獵手,手持鋼叉瞄向洞口的老虎。老虎是自然界中的猛獸,《水滸傳》“武松打虎”的故事中形容它為“吊睛白額大蟲”,而此圖中的老虎面帶微笑,毫無兇意。更有意思的是,雍正這一身洋氣的巴洛克風(fēng)格禮服,使整幅畫面看起來并不像野外狩獵,反而像在表演。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這身西洋裝扮。古代宮廷中的西洋物件不在少數(shù),從明代萬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帶來兩件西洋鐘表開始,宮廷統(tǒng)治者、貴族便對西洋奇巧有了興趣,尤其是在清朝康熙年間,東西方的交流十分密切,康熙帝甚至在皇宮中設(shè)造辦處,招募能工巧匠仿制、維修西洋儀器和鐘表。受其父影響,雍正也喜歡萬花筒、眼鏡、鐘表等西洋物件。此外,宮中還有幾幅雍正身著洋裝的畫像,畫中的他穿著考究的禮服、戴著精致的假發(fā),一方面表現(xiàn)出他對異族文化的包容,另一方面也展現(xiàn)出其對西方文化的獵奇心理。
圖2 《洋裝打虎圖》
在《石壁題字圖》中,雍正身穿漢人長袍,右手執(zhí)筆欲往石壁上題字,手邊石頭上放著磨好墨的硯臺,身邊還有一只梅花鹿轉(zhuǎn)頭相望,不遠(yuǎn)處的池塘中荷花盛開,相映成趣。要論清代君王的書法,康、雍、乾各有所長,康熙推崇董其昌的書風(fēng),雍正受其影響,在行筆上多有效仿,但也兼取多家特點(diǎn),書法自成一體。雖說他傳世的書法作品在數(shù)量上不及康熙帝和乾隆帝,但其書法成就卻是極高的。田忠彥在《淺說清代盛世帝王書法》中提道:“雍正書法與康熙乾隆相比……雍正的字更為舒展,意趣表達(dá)更為自然。”的確,早在康熙時期,胤禛的書法便已經(jīng)深得康熙帝的欣賞了,每年都令他書寫扇面,總計有100 余幅。他留下的手跡大多都是小字行書,流傳于世的《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被書法家稱作帝王書法中的上品。
在《竹林撫琴圖》(如圖3)中,高山流水,竹林茂密,雍正身著文人儒服席地而坐,彈撥古琴,美妙的音律在山中回蕩,竟將一只綬帶鳥吸引了過來。如果說道裝練功、洋裝打虎、舉桃戲猿都看起來不太寫實(shí)的話,那么這幅圖絕對是他的真實(shí)寫照了。據(jù)記載,雍正在做皇子之時就愛好彈琴,其很多題寫古琴的詩便是最好的證明。例如,“觀弈偶將傍著悟,橫琴只按古音調(diào)”“開窗張素琴,鑿池懸釣絲”“拂幾調(diào)琴韻,臨窗聽棹歌”等。雍正喜愛園居的生活,西郊的圓明園是他住過最久的地方,平均每年都要在這里度過三分之二的時光。他在《夏日勤政殿觀新月作》中寫道:“勉思解慍鼓虞琴”,意為忙完繁雜的政務(wù),仰望新月,彈琴能勉勵自己,疏解心中的郁悶和憤怒。
圖3 《竹林撫琴圖》
在文人儒士的裝扮上,雍正可謂開創(chuàng)先河。當(dāng)時,清廷為避免漢化,明令禁止?jié)M人漢裝,但雍正在自己的行樂世界里,或是化身成了瀟灑的東坡居士,抑或是竹林七賢中的阮籍?!伴L伴予游鶴與松,何煩扈蹕得從容”“悠然怡靜境,把倦待烹茶”,雍正的一些詩句也表達(dá)出他的這份情懷,他寫的詩以抒發(fā)閑適的情感居多,關(guān)于政事的詩只占極少數(shù)。由此可見,對政務(wù)繁忙的一國之君來說,寄情山水、歸居田園的文人生活正是他所羨慕的,既然不能真的放下江山去躲清閑,那就只能在精神世界里尋找寄托了。
從這幾幅行樂圖的繪畫技巧上看,除有中國山水畫的意境之外,還有很明顯的西方繪畫手法。雍正在位期間,確有一位外籍宮廷畫師郎世寧在如意館供職,雖然這套行樂圖并無作者落款,但從檔案分析來看,應(yīng)該是宮廷畫師學(xué)習(xí)郎世寧的技法后與郎世寧協(xié)作完成的。從繪畫的內(nèi)容上看,這些行樂圖并非經(jīng)典的寫實(shí)型畫作,大多是虛構(gòu)的場景,畫中的內(nèi)容折射出雍正的內(nèi)心世界:既想做一位威嚴(yán)的君主,也想貼近百姓的生活。這是在略顯矛盾的自我理解中尋求個性解放,在精神世界中寄托個人理想的表現(xiàn)。但作為帝王,雍正不得不回歸政治層面的考量,即使在行樂圖的世界里,也依然保持一國之君的姿態(tài),在精神上強(qiáng)化清朝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