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楠
(南京師范大學,南京 210023)
朱利安是法國當代著名漢學家、哲學家,其治學思路是經(jīng)由中國反思歐洲思想產(chǎn)生的弊病。對于西方哲學中“時間”概念,他有獨到的見解,相關(guān)論述主要體現(xiàn)在《論“時間”:生活哲學的要素》一著中。西方對“時間”的思考非常豐富,但無論是從物理時間概念去思考,還是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將時與間對立,都是把時間劃為可以切分的序列,而這便造成了一種斷裂的罅隙。然而,朱利安發(fā)現(xiàn),在中國思想里,時間并非均質(zhì),也沒有辦法去切割,中國古代并沒有“時間”一詞,中國人強調(diào)的是“時”與“時節(jié)”。中國人通過對“時”的思考去強調(diào)事物的過程與變化;“時節(jié)”可以使人們順勢而動、因時而變,從而準確地了解節(jié)令的變化。因此,朱利安認為汲取中國“時節(jié)”所流露的智慧同樣是非常必要的。本文將以朱利安的時間研究為核心范疇,探討中國古人對“時節(jié)”的思考以及“時節(jié)”的益處,從而進一步分析“時節(jié)”中蘊含的智慧與價值意義。
早在古希臘時期,自然哲學便有本源的時間意識。在柏拉圖之前,有關(guān)宇宙起源的一些學說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柏拉圖之后,哲學便與時間這一概念綁在了一起,人們就如此安居在“時間”這一概念之中。無論是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亞里士多德、奧古斯汀,還是現(xiàn)代哲學家康德、柏格森、胡塞爾等,都對時間進行了豐富且多樣的討論。發(fā)展至今,西方的時間觀念也一直以明確性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世人的視野之中。
朱利安在《論“時間”:生活哲學的要素》中把西方的時間觀劃分為物理的時間觀與形而上學的時間觀。顧名思義,物理的時間觀指的是物體運動所占有的時間,它思考的是“運動當中的物體”,這是根據(jù)物體進行位移的地點來思考以及測量物體運動的時間的。日常生活中,也存在著這樣一種時間,如動植物的生長所占有的時間[1]3。這種生長周期、生長運動也具體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可以說是顯而易見。在這個過程中,時間與運動之間相互測量、相互規(guī)定,物體也只能在時間當中運動。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物理的時間觀具有一個明顯的特點:時間的切割性。
柏拉圖認為,時間屬于永恒的摹本,理念是個永恒的“一”,但它的摹本又是永恒的運動著的事物,因此時間就是永恒的運動。這種說法認為,宇宙在創(chuàng)設(shè)之初,最缺少的就是這種永恒。亞里士多德認為,時間是運動的數(shù),他的時間觀也落回到形而上學的追問方式當中去。亞里士多德把時間進行了空間化,在《物理學》中,他就認為一切物體都是在空間之中的,離開了空間,其他事物將不復存在。奧古斯汀也曾說道:“時間不論如何悠久,也不過是流光的相續(xù),不能同時伸展延留。永恒沒有過去,整個只有現(xiàn)在。”[2]因此,他所強調(diào)的“時間”,也是不能夠伸展和延留的,它不是一個過程的延續(xù),而只是表示了“現(xiàn)在”。這種說法,將時間的“永恒”直接限定于“現(xiàn)在”的框架之中,忽視了“過去”和“將來”。但眾所周知,時間不可能沒有過去和將來,如果空有一個“現(xiàn)在”,那么便會造成一種割裂的現(xiàn)象。因此,形而上學的時間觀具有一種“斷裂”的特點。
無論是物理的時間觀還是形而上學的時間觀,在西方的時間觀念里,它們都強調(diào)了時間中“間”的概念?!皶r間”被理解為一種可以切分的序列,人不能夠回到過去,亦不能夠預知未來,所以“過去”和“未來”這兩個部分由于自身的不確定性而無法成為時間的一個部分,它們并沒有“時間”的屬性,有這種屬性的只能是可把握的“現(xiàn)在”。所以說,在西方的時間觀里,確定性是“時間”的基本特征,西方人遵時、守時觀念的形成,也正是受到這種流傳至今且根深蒂固的時間觀的影響。當然這種時間觀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由于是一個可以切分的均質(zhì),它們每一塊都是確定的,是明了的,更是有始有終的。人們可以清楚明白地認識到每一部分的時間,明確每一個階段需要去做的事情;此外,由于西方的時間觀不強調(diào)過去與未來,所以這種觀念讓人更加珍惜當下存在的生活,并更好地去把握當下。但是,西方哲學對于時間的思考方式也存在巨大的弊端:由于把時間當成序列進行了切分,西方對于“間距”這個概念也進行了刻意的強調(diào),這種思考方式便制造了裂縫、制造了“間”。由于這種斷裂的特性,它就自然而然地忽視了事物發(fā)展的動態(tài)變化和過程,并且呈現(xiàn)出一種快速僵化的傾向[1]5。西方的時間,在世界當中制造了裂縫,而人們恰恰又生存于這個裂縫之中。相反,古代中國都是用“時”字來表示現(xiàn)在所說的“時間”這個概念的。中國古人并沒有從物理時間的概念去思考“運動中的物體”,亦沒有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將時間與永恒進行對立。
在朱利安看來,思想是容易產(chǎn)生皺褶的,“時間”這一概念,在西方的思維模式之中被塑造成形,已然變成一種墨守成規(guī)的思維習慣。他認為不能沉溺于這種思維習慣之中,必須跳出“時間”的皺褶,看向外部[1]7。中國,正是西方人需要看向的外部世界。如前所述,古代中國用“時”表述時間概念。那么,中國為什么要制造這種無“間”之“時”[3]呢?
朱利安發(fā)現(xiàn),西方思想對于時間起點與終點的思考很全面,思考“創(chuàng)世記”、思考“世界末日”,并且采取公元紀年的方式來記錄時間[1]21。中國人對于西方“從何開始”這種歷史開端的說法沒有興趣。中國古漢語中沒有“是”這個動詞,“是”字的意思指“這”。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明,中國古人的思想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固定模式,而是一種流變的觀念,所以沒有“間”這樣的裂縫存在,也沒有去思考與設(shè)想對立于時間的“非時間”[1]22。因此,中國古人跳出“時間”的皺褶,轉(zhuǎn)而對“時”進行了思考。
這樣一種對時間的思考方式在中國其實是貫穿始終的,中國古人在對“時”進行定義時,往往都不會給出明確的概念,如古詩當中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月上與黃昏,都是非常模糊的時間概念??v使亦有詩云“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這里的“黃昏”是作為時辰名出現(xiàn),而非前者與“月上”這一模糊時間相對應的詞語“黃昏”。但是,這種看似“精確”的時間概念,不確定性依舊是顯而易見的:“黃昏”和“人定”分別對應現(xiàn)在的19—21時、21—23時。如果從原詩《孔雀東南飛》的上下文進行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這是女主角劉蘭芝殉情的時間。但是從19時到23時,足足有4個小時間隔,這顯然又是不符合邏輯的。雖然這種描寫手法有古體詩行文時講究藝術(shù)表現(xiàn)的因素,但也同樣可以看出,中國人對于時間的思考仍然是模糊的,它沒有對時間進行清楚明晰的界定,沒有明確的時間意識。
此外,由于沒有“間”所制造的裂縫,中國人也不強調(diào)起點和終點??鬃釉唬骸笆耪呷缢狗?,不舍晝夜?!保ā墩撜Z·子罕》)對于這句話,通??衫斫鉃榭鬃釉跒樯亩虝憾袀?。但前文已經(jīng)指出,中國古人不強調(diào)起點與終點,因此孔子這里講到的河水是流動的,是不斷變化的??扇藗冎豢吹剿畯氖剂飨蚪K,卻忽視了它的流動性與它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笆耪呷缢埂被蛟S并非一種悲觀的思想,而是面對奔流不息的大河產(chǎn)生對人生的思考,對水頑強生命力的樂觀態(tài)度。在中國的思想里,“終點”就是“起點”。中文里有“周而復始”“終而復始”等成語,中國人認為生命并不存在一個固定的狀態(tài),而是一種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這并非“時間”這一詞語所能夠限制的。因此,中國古人在思考時間時,注重的是事物的過程與變化,強調(diào)“終始”而非“始終”?!敖K”的本身也就是“始”。所以,中國人耐心厘清的并非“時間”,而是“過程”。
中國人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更加關(guān)注的是事物發(fā)展的“過程”?!吨芤住吩疲骸耙魂幰魂栔^道?!睙o論是陰盛陽衰還是陽盛陰衰,都是陰陽往復的過程。它們不是一個個呆板的對立面,而是事物之間相互依賴、相互轉(zhuǎn)化的關(guān)系?!独献印吩疲骸叭f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保ā兜赖陆?jīng)·四十二章》)萬事萬物都可以在陰陽二氣的互相激蕩之中,最終形成新的和諧體?!吨芤住吩疲骸吧^易。”萬物是生生不息的,變化也是前進不已的。因此,在中國人看來,并不存在著時間之外的永恒的東西,因為現(xiàn)在所擁有的,就是生生不息的變化過程。這說明,中國古人注重過程的“流變”,他們認為世界的運行是無窮無盡的,且這種運行模式必須被置于一個整體之中,它們是緊密相連的,是無“間”的。此外,中國人既講“陰-陽”,也講“春-秋”。人們通過“春”與“秋”來道出時間在一年中的運行。
既然中國對“時”的思考是模糊的、是過程的,那么它必然不會像西方的時間觀一般去創(chuàng)造裂縫的罅隙。既然不是斷裂的,而是變化的過程的,那么它強調(diào)的就是“久”。這便容易讓人們誤會中國的“時”只注重過程,而不強調(diào)時刻與節(jié)點。事實也并非如此,因為朱利安在這里也講到了“適逢”的概念,即“良機”。朱利安說道,當“時”轉(zhuǎn)變?yōu)椤皺C會”,它便開始體現(xiàn)為一種個別而明顯的特殊狀態(tài),足以讓為求制勝的謀略家攫取掌控[1]136。所以說中國人也在通過“時”來思考機遇,比如《道德經(jīng)》中提到“居,善地”和“動,善時”(《道德經(jīng)·八章》)?!吧茣r”的“時”所指并非時間,而是“時機”。老子這里意在說明需要“等待”且不容錯過時間。再如“圣之時者”的孔子,他之所以會被尊為圣人,也正是因為他懂得順應“時”,順應良機。因此,中國人思考的是位置和機會,而不是空間或時間本身。
中國古人跳出了西方“時間”的皺褶,轉(zhuǎn)而對“時”進行思考,無“間”之“時”強調(diào)了過程與連續(xù),但它又沒有否認“節(jié)點”與“時機”的存在,而是提出了順應良機的重要性。那么這種思考方式有什么好處呢?由此,必須提到另外一個概念——“時節(jié)”①朱利安認為,時節(jié)這一觀念在發(fā)展過程中始終主導著中國古代的社會思想,無論是在祭祀、禮儀上,還是在政治上,皆如此。參見朱利安《論“時間”:生活哲學的要素》。。
“時節(jié)”是中國特有的概念,語出《管子·君臣下》:“故能飾大義,審時節(jié),上以禮神明,下以義輔佐者,明君之道。”朱利安認為,在中國雖然沒有“間”的存在,但人們會去思考位置和機會,這說明中國古人也是注重節(jié)點,并伺機而動的。
“時節(jié)”在法語中是saison,而這個單詞本身也有季節(jié)、四時之意。中國的“時節(jié)”特點是透過氣候顯示出來的,且每個時節(jié)都有不同的活動,這個詞本身便含有情況和機會的意思。既然中國的時間思想中蘊含“機會”之意,那么“時節(jié)”的出現(xiàn)便顯得順理成章。首先,“時節(jié)”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當中最為常見?!抖Y記·月令》云:“凡舉大事,毋逆天數(shù),必順其時,慎因其類?!边@句話就完整地概括了古代中國“時節(jié)”的含義:先民根據(jù)每個時節(jié)不同的特點進行多樣的勞動,亦根據(jù)農(nóng)業(yè)出現(xiàn)的具體問題在恰當時機采取行動,他們順勢而動、因時而變。舉大事,必順其時,中國古人通過“時節(jié)”與萬物和諧相處。
中國古人以“凡舉大事,必順其時”來說明“時節(jié)”在中國得以存在的必要性。那么“時節(jié)”的存在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呢?中國有關(guān)時節(jié)的闡述在《禮記》當中出現(xiàn)最多。如:“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獺祭魚,鴻雁來。”(《禮記譯解·月令第六》)[4]209又如:“水潦降,進獻不用魚鱉。”(《禮記譯解·曲禮上》)[4]24這些,足以見得時節(jié)的觀念始終主導著中國古代的社會思想,它無論是在祭祀禮儀還是政治上皆如此,“時節(jié)”所揭示的意義便是“合乎時宜”。《禮記》嚴格地規(guī)定了每個時節(jié)、每個月份應該去做的事情,作為規(guī)范的四時鼓舞著人們各種各樣的行為,使人們在四時中適應著天地之間的變化。如“孟夏之月,日在畢”“其日丙丁”“其蟲羽”“其數(shù)七”,等等。可見,“四時”構(gòu)成了每一個“時”應該做的“細目”,而禮的制定者便在此基礎(chǔ)上規(guī)定出一系列符合時節(jié)的模式。朱利安認為,四時是不斷更迭的過程,是一個時節(jié)透過另一個時節(jié)進行更新的過程,“四時”所代表的并非僅僅是生活環(huán)境的點綴,而是組織著生命律動的場景。中國人也并沒有因為不斷交替的“時節(jié)”而把“時”所蘊含的過程性局限在周而復始的刻板印象里[1]61。莊子認為,“真人”既是“凄然似秋”,又是“煖然似春”的,他的喜樂與四時相通,他的情緒貫穿在各個時節(jié)當中(《莊子·大宗師》)。因此,“時節(jié)”之所以出現(xiàn)在中國,且讓中國古人如此重視,正因為它不僅具備了“時”的過程性和連續(xù)性,還強調(diào)了時間的機會性,從而揭示出世界生生不息的綿延進程。中國古人通過“時節(jié)”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汲取智慧,遵循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的規(guī)律特點。這便是中國“時節(jié)”的特殊意義所在。
那么,注重“時節(jié)”在中國古代有什么好處呢?首先,由于每個時節(jié)皆召喚、對應著不同的活動,所以遵循時節(jié)有助于順應自然、保護自然。古人“斧斤以時入山林”(《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才能不“違”農(nóng)時、無“失”其時、勿“奪”其時。《呂氏春秋·審時》云:“凡農(nóng)之道,厚之為寶。伐木不時,不折必穗;稼就而不獲,必遇天災。”這里強調(diào),農(nóng)作的原則必以篤守天時最為重要,每一個人都應該在合適的時節(jié)伐木、捕魚、狩獵以及屠宰,如若違背天時,便必然遭到上天的懲罰。人只有通過遵照“時節(jié)”的變化才能與自然合拍,只有懂得正確地利用和保護資源,方能與自然和諧相處,這同樣也是自然和社會的雙向互動[5]。其次,遵循時令有助于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如果政治活動按照節(jié)令的變化而推行,對于統(tǒng)治者來說,便可為所推行的政令找到客觀依據(jù):好的政令便是遵循時令,因為這是自然界所賦予的,并非是統(tǒng)治者為了自身利益所強求的,如果出現(xiàn)朝令夕改,那么“時節(jié)”就會遭到破壞,社會秩序?qū)兊梦蓙y。君王必須充分尊重不同時期的農(nóng)業(yè)活動,尤其要注意不能夠在收割時期征召百姓。因為只有遵循時令的規(guī)律,才能使人民真心誠意地服從于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最后,遵循時節(jié)同樣有助于奠定一個國家的道德觀。這一點是建立在第二點基礎(chǔ)之上的,如果統(tǒng)治者通過遵循時令的方式使人民對其統(tǒng)治心服口服,人民安居樂業(yè)、和睦相處,就會形成良好的社會風尚和積極向上的道德觀念。
由此觀之,古代中國之所以強調(diào)“時節(jié)”的重要性,是因為它利用了自身所蘊含的“機會”特點與過程性,使得中國古人凡舉大事必順其時。如今,由于已經(jīng)習慣于對自然的駕馭,人們在“所有的時節(jié)”進行任一活動??萍嫉倪M步雖然能夠確保人們在面對自然環(huán)境時擁有更多的自主性與選擇性,但這也同樣會導致對時節(jié)秩序的無動于衷。朱利安重新提到“時節(jié)”,正是為了讓人們重新認識古代中國的獨特時間觀,重新回到使人成為自由且具使命感之主體的事物上游。
總體而言,朱利安對西方的時間觀進行了反思,并主張?zhí)觥皶r間”的皺褶,重新思考中國的“時”與“時節(jié)”。他認為,中國的時間思想突破了“間”的局限,更加注重過程與“久”,而“時節(jié)”則更體現(xiàn)出中國古人對機遇的把握。它們脫離了“時間”的框架,更加貼近實際,也更加貼近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