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紅
(常熟理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常熟 215500)
自全國第一屆語言與符號學會議于1994年6月18日—20日在蘇州召開以來,國內的符號學研究呈現蒸蒸日上、成果涌現的喜人態(tài)勢,符號學研究基地聯(lián)盟的成立、 各個大學符號學研究所的設立以及符號學研究方向博士生招生的開展,進一步促進了國內符號學的發(fā)展和與國外符號學的交流。然而,國內的符號學研究始終沒能逃脫西方符號學研究的陰影,特別是在符號學分類方面,基本上沿用了西方學者的做法。
無論是國外的符號學研究,還是國內的符號學研究,符號學理論和應用研究的范疇分類研究是符號學深入研究的門檻,是決定符號學研究根本方向的方法論基礎。但在符號學分類學范疇研究方面,基本上按照符號學家或部門符號學來分類。如美國符號學家西比奧克(Sebeok)按符號主體區(qū)分出人類符號學、動物符號學、自然符號學等范疇;意大利符號學家艾柯(Eco)除了認同西比奧克的做法外,還按照符號媒介性質區(qū)分出嗅覺符號學、觸覺符號學、視覺符號學、聽覺符號學、語言符號學、身勢符號學等部門符號學。我國學者李幼蒸的做法也大同小異,不但按照地區(qū)和國別分,如美國符號學、法國符號學、蘇聯(lián)符號學等,還按照符號學家來劃分,如皮爾士符號學、索緒爾符號學等[1]。以上的符號學分類法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外在的分類法,不涉及符號本身的內部結構及運行方式,對于探討符號及其運作的本質規(guī)律意義不大。
張良林教授近期出版的學術專著《傳達、意指與符號學視野》 提出的傳達符號學 (Semiologie de la communication)和意指符號學(Semiologie de la signification) 的劃分則建立在符號本身的內部運行機制及意義表現基礎上。雖然有一些學者涉及傳達符號學和意指符號學的劃分問題,但他們要么是論述不夠深入,要么觀點偏向極端。如比伊桑斯(Buyssens)和普利埃托(Prieto)只承認傳達符號學,認為符號學研究的是傳達的手段;穆南(Mounin)則將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絕對地對立起來(Mounin);而艾柯卻走向另一極端,認為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基本上沒有區(qū)別。國內還沒有學者專題研究過傳達符號學和意指符號學問題,張良林教授的研究有望填補這一空白[2]。
《傳達、意指與符號學視野》一書由光明日報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被列入《光明社科文庫》。該書由十九章組成。第一至第八章主要厘定了傳達、意指、傳達符號學和意指符號學等核心概念,分析了傳達符號學和意指符號學之間的辯證關系,論證了能指和所指在結合過程中的傳達和意指連續(xù)體機制。作者認為,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體現在符號能指和所指由松到緊的結合過程中。作為文化信息的載體,符號的形成過程連續(xù)體包括不明推論、類比、隱喻和一詞多義階段,每一個階段都表達了人類思維和文化形成的創(chuàng)新精神[3]。作者認為,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呈現出的僅僅是方法論上的差異和本體論上的統(tǒng)一,使我們看到了符號系統(tǒng)及其功能的多樣化,衍生性和不同系統(tǒng)及功能之間的可轉換性。
第九章至第十三章,分析了文學作品、文學思想、電影藝術中的符號傳達和意指機制。作者認為,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體現在文學作品結構中。文學文本結構的兩條基本規(guī)則為:(1)完成信息傳達功能;(2)延長讀者的審美過程。為了達到第二個目的,作者會采取陌生化手段創(chuàng)作文學,從而造成間離效果。讀者為了理解作品,則不得不將文本中的非系統(tǒng)因素轉換成系統(tǒng)因素,結果是作品的發(fā)送代碼與解讀代碼可能不一致,從而使意指作用與傳達作用對立統(tǒng)一于審美過程中。張良林教授認為,符號傳達和意指機制不僅存在于單篇文學作品中,還存在于各個民族文學甚至世界文學整體中。單篇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造離不開各種語義交織的網絡系統(tǒng),離不開文學的互文性。對文學經典的符號學考察同樣能夠看出符號運行的意指和傳達機制。作者主要從社會符號學的角度考察文學經典的形成過程?!敖浀浠谛问缴鲜菍ξ膶W本文的經典化,而在它的實質蘊含上還包含著對某種觀念、 某種思想的經典化。”張良林教授以歐洲文學經典的形成實例,考察認為,文學經典的形成是各種內因和外因合力作用的結果,缺一不可[4]。內因主要表現為歐洲人文思想精神的傳承,外因表現為教育部門、教會、學校、必讀書制度、文學史編寫等因素。歐洲文學經典是溶各種因素在內的文學歷史長河大浪淘沙的結果。
第十四章至第十五章,將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應用到外語教學研究中去,基于符號傳達和意指機制,以符號學視野審視了英語語法教材的編寫和英語分班教學中的影響因素控制問題。作者指出,現行的英語語法教材不能充分理清語法形式和意義,語法類別和功能之間復雜關系,在語法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符號類別和符號功能之間簡單畫上等號;作者強調,語法教材的編寫應在現代符號學理論的指導下,在英語語言最新發(fā)展的語料上,采取歸納描述的方法,總結語料,充分考慮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符號類別和符號功能之間復雜的多對多的關系,這樣建構出來的英語語法符號體系才不至于使英語學習者產生誤解。作者還具體地把符號意指與傳遞機制運用到課堂教學中,主要側重于從社會符號學角度分析了成人英語分班教學情況。作者認為,人與人之間信息和情感的溝通構成了交際,而課堂上教師的“教”與學生的“學”則是為完成教學任務,傳播、獲取知識所進行的一種特殊的交際過程。
第十六章至第十九章,回到符號學本身的建構上來,分別論述了符號學元理論方面中西方學者之間的傳達和意指情況,西方學者之間符號學傳承過程中的傳達和意指情況,能指和所指之間的紐帶關系等。作者認為,符號應該被看成是人類非遺傳信息的文化單位載體。在作為文化單位的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結合過程中,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對立統(tǒng)一地表現為能指所指結合的動態(tài)連續(xù)體上的程度性差別的兩端。在歐美國家,很多學者把符號學限定在邏輯學上,因此張良林教授從邏輯語句角度來分析符號的意指和傳達機制則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作者以卡爾納普和莫里斯的邏輯符號學觀點為例,認為邏輯句法學的核心內容是把語言,特別是人工語言、數理語言看作是一種演算(calculus),科學語言是邏輯形式即邏輯算法,包括形成規(guī)則和轉換規(guī)則。語言一般指任何種類的演算,也就是一個形成規(guī)則和轉換規(guī)則的系統(tǒng),這些規(guī)則是關于表達式的,即被稱作為符號的任何種類要素的有限有序系列一門語言的邏輯句法是由形成規(guī)則和轉換規(guī)則構成的體系。簡單地說,形成規(guī)則就是關于句子的定義,通過描述在其中出現的符號的類型及順序,從而決定哪些表達式是句子。轉換規(guī)則主要描述語句的證明過程和推導過程。
縱觀全書的內容,作者成功地達到了以下目標:(1)從思維、文化和能指所指的結合過程建構了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2)從對文學創(chuàng)作、 審美過程及文學文本結構的考察來驗證了傳達符號與意指符號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3)對前人關于傳達符號學和意指符號學的觀點進行了梳理,批判了兩種極端的觀點,并對合理的觀點加以吸收;(4)從語言符號能指與所指的由松散到緊密的結合過程來驗證了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之間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這一過程主要包括新意義、新經驗,尋求適當語言符號表達的不明推論階段,所指和能指系統(tǒng)性映射的類比階段,方向性創(chuàng)新推論的隱喻階段和形義結合穩(wěn)定的一詞多義階段。
通讀全書,作者精湛的學術駕馭能力一覽無余。作者能在古(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皮爾士)、今(如西比奧克、艾柯)、中(如李幼蒸、丁爾蘇和王銘玉)、外(如伊桑斯、普利埃托、穆南)學者及其理論之間自由聯(lián)通,實現了古人與古人之間、古人與今人之間、作者與書中提到的學者之間、不同學科之間、理論與應用之間,以及東西方思想之間的精妙的學術對話與交流。作者在該書中展示了廣博知識和開闊的視野。
該書體現了符號學的最基本特點,即跨學科性?,F代符號學的兩位創(chuàng)始人早在20 世紀初就構想或描述了符號意指活動研究的跨學科方法。索緒爾在構想符號學這門學科時說,“我們可以設想有一門研究社會生活中符號生命的科學,它將是社會心理學的一部分,因而也是普通心理學的一部分;我們管它叫符號學?!Z言學不過是這門一般科學的一部分,將來符號學發(fā)現的規(guī)律也可以應用于語言學,所以后者將屬于全部人文事實中一個非常確定的領域”(《普通語言學教程》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皮爾士對于符號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關系也持有相似的看法,他在1908年12月23日寫給威爾比夫人(Lady Welby) 的信中說,“除非當作符號學研究,研究任何東西——數學、倫理學、形而上學、重力、熱力學、光學、化學、比較解剖學、天文學、心理學、語音學、科學史、撲克游戲、男人和女人、葡萄酒、度量衡學——從來都不在我的能力范圍內?!泵绹枌W家莫里斯(Charles Morris)更是明確地把符號學定義為“一項跨學科事業(yè)。”在人類的所有活動中,都包含能指向或代表所指的關系,而這一關系組成了符號學的核心話題。張良林教授正是以能指和所指鏈接過程中傳達和意指機制為紅線,連接起了符號學、語言學、文學、文論、美學、文化、外語教學等學科,從而突破了學科之間的壁壘,實實在在地踐行了符號學跨學科研究的初心和使命,進而讓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都能從中受益。
該著作不僅用符號傳達和意指機制打通了學科間的壁壘,而且融通了國別障礙。該書不僅借用美國符號學家皮爾士的符號學觀點來說明隱喻的無限意指性,而且借用中國文學家錢鐘書的“兩柄多邊”說來論證隱喻的文化性; 不僅借用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義觀來解釋符號的所指能指凝結機制,而且借用中國胡壯麟的社會符號學觀點闡釋語言符號的構式原理; 不僅論證了符號意指與傳達機制從卡爾納普邏輯實證主義范式到莫里斯行為主義范式的轉變,而且探討了國際著名符號學家丁爾蘇教授對皮爾士符號學觀點的改良以及在此基礎上對漢字的創(chuàng)新性重新分類。該書的出版將對國內外符號學理論的融通和交流起到積極推動作用。
理論聯(lián)系實際是該書的又一個特點。符號學理論往往表現出晦澀難懂,令人望而生畏的外表,然而張良林教授卻能用馬克思主義辯證法來理順相關符號學理論關于符號傳達和意指機制的論述,并將理論研究成果運用到語言現象、文學作品、文化事例的分析中,理論解剖實際的力度到位,結論可靠。第八章關于語言成分的分析清晰地揭示語言要素之間的關系,有助于為句法和詞形學過程找出深層次的語義動因,還有助于進一步探討語言中的普遍的心理概念結構,是相對于指稱論的一大進步。第九章到第十一章借用傳達符號學與意指符號學中的核心概念分析了文學作品中正向信息傳達與逆向審美意指過程中的復雜情況并指出二者處于對立統(tǒng)一關系之中,為文學作品分析提供了新的范式。第十三章對電影語言進行了分節(jié),指出電影語言分節(jié)理論可分為4 種:零分節(jié)觀、一級分節(jié)觀、二重分節(jié)觀和三重分節(jié)觀。這種研究方法提供了不同于外部研究方法的內部研究法,聚焦于電影符號的傳達和意指機制本身[5]。第十四章到第十五章將符號意指與傳達理論應用于實際外語教學中,檢視了現行的英語語法教材存在的弊端有:即不能充分理清語法形式和意義,語法類別和功能之間復雜關系,在語法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符號類別和符號功能之間簡單畫上等號[6]。而對外語課堂教學來說,班級的組成和大小,會直接影響到外語教學信息的意指與傳達成效。
綜上所述,該書能夠精準把握符號學核心要義,批判性地分析前人的符號學理論,能夠創(chuàng)新性地提出自己的觀點。在書中,作者著力理清符號運行的本質規(guī)律,以辯證的符號學方法認識外界和語言規(guī)律,并能以符號(特別是語言符號)的本質規(guī)律指導語言教學,特別是外語教學,對于培養(yǎng)學生的文化素養(yǎng)、加強外語學習方面具有啟迪意義。該書將傳達符號學和意指符號學對立統(tǒng)一在一個連續(xù)體上,從理論上能夠解決符號學的研究方法分野問題,幫助我們認識符號本質,進而推進國內符號學理論研究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