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頭腦靈活,反應敏捷。
大隊部的辦公室里,貼了一張中國地圖和一張世界地圖。放農忙假的時候,我割完豬草,就把草籃子放在一邊,站在隊部辦公室的窗外,盯著地圖看,常常一盯就是半天。中國地圖盯多了,我就盯世界地圖。
上了高中后,地理書上出現(xiàn)了魏格納,出現(xiàn)了大陸漂移說。地理老師在講臺上講得手舞足蹈,我坐在下面也有一點小激動:嘿嘿,十年前我就知道了哈。
那時候,剛剛開始恢復高考。村子里的幾個高中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以前的高中學生,不用考試,都是推薦入學。我的一個美麗又驕傲的表姐,就是通過推薦上了高中。
我的表姐當然有資格。因為我的姑丈早年參加新四軍,是村子里功勞最大的干部。我曾經在表姐的家里,看到過表姐的化學作業(yè)。題目是:為什么衣服在太陽底下容易干?表姐答:因為太陽缺少水分。上面一個鮮紅的大叉叉。我當時尚未知道分子運動理論的存在,但我有生活實踐。媽媽曬衣服曬糧食,哪一次不是嚷著要趕太陽?所以,我堅定地認為:我表姐的答案是正確的!
表姐和她的同學們都報考大學。理想豐滿現(xiàn)實骨感,不要說大學,連個中專都沒有人能考上。后來,表姐和她的同學們認清了現(xiàn)實,統(tǒng)一了認識:跌倒不必爬起,不考了。于是,姑娘們找關系托人情進社辦廠當紡紗工人等著嫁人,小伙子們學瓦匠、學木匠、學彈棉花等,積極準備討老婆。
當時的我,人小志高,暗暗下了決心:我要好好讀書,以后憑本事考上高中,我還要考清華大學!
我小學的老師就是我表姐的同學。小伙子兩試不中,停止沖刺,做了代課教師。字讀半邊提筆忘字是經常的事。有一次,轟隆隆的轟,他嘴上念出來了,可就是寫不出來,在黑板上修改了五六回,一會寫三個車,一會寫四個車,怎么看怎么也不像轟字。還有一次,寫老鼠的鼠,一下子忘記下面的點和鉤如何排列組合,臉都憋紅了,場面極為尷尬。最后,還是我?guī)退饬藝?。我舉手發(fā)言:老鼠是“四害”之一,要消滅!老師說我說得對,帶頭鼓掌,場面由尷尬轉為熱烈,這一幕也就過去了。
說句良心話,這個老師還是很負責任的,也給我們布置家庭作業(yè),比方說抄寫。
那天晚上,我在洋油燈下寫作業(yè)。我那大字不識卻喜歡吹牛的父親,不知來了什么興致,破天荒地湊到我的身邊,看我寫作業(yè)。當看到我寫的字時,老頭子一下子悲從中來,繼而滿腔怒火,不宣而戰(zhàn),單方面對我發(fā)起了戰(zhàn)爭。
老頭子不識字。不識字不代表老頭子沒有見過世面。恰恰相反,老頭子很是見過世面。他在杭州當過七年的兵。七年的當兵經歷,成了他一生炫耀的資本,茶余飯后的重要談資。二兩瓜干一落肚,話匣子馬上就打開,眉飛色舞。開口閉口就是:我在杭州當兵的時候……我老媽聽多了,不勝其煩,就經常果斷出擊,予以攔截,火力十足地嗆他:你當兵你當兵,我一聽你說當兵就頭疼。你當官了嗎?你發(fā)財了嗎?
當兵是件光榮的事,看得出來,老媽的思想覺悟還有待提高。
我正在按老師的要求抄寫生字。寫的是堡壘的“壘”字。一字十遍,這是老師的要求。我是好學生,當然不會偷工減料。當父親看到我的作業(yè)本上,一行“壘”字正在逶迤時,他先是倒吸一口涼氣,繼而頓足長嘆:敗家子敗家子!家里這么窮,攪過都沒得,給你打洋油買本子買鉛筆,你卻不好好學習!我媽問怎么回事。父親說:你看看你看看,他哪里在寫作業(yè)哈。他在畫飛機呢。你把本子當成飛機場哈。我說:沒有畫飛機,是寫字。這字念“壘”,我話還沒說完,老頭子一下子咆哮起來:不得了了,你當我眼瞎了哈,還犟嘴!我的頭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來了響亮的栗鑿聲,真是火辣辣的疼。我眼冒金星,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但我不敢哭出聲來,更沒有膽量予以強烈譴責和嚴正抗議。
父親撕碎我的作業(yè)本,還把洋油燈扔出了門外。
那晚的作業(yè),自然沒有做完。第二天,我那“忘恩負義”的老師借此把我美美地收拾了一頓。因為兩天前,我得意忘形,在課堂上指出了他的錯誤,說“贛”不念貢……
我還是像往常一樣,上學、放學、割豬草。我幼小的心靈里,已經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那就是我和清華大學漸行漸遠。
我上初中了。
三年后,我以我那鄉(xiāng)村初中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高中。我成了村里的名人。
考上高中的我,自然很激動。但我表現(xiàn)出了出奇的鎮(zhèn)靜和淡定。不是因為我知道謙虛使人進步的道理。我們初中階段已經學過《范進中舉》。我知道,我家老頭子年紀不到五十,腰是彎了,但右手中指的骨關節(jié)依舊孔武有力,沒有骨質疏松。如果我喜極而瘋,他的栗鑿,足夠讓我的人生再來一次完整的氧化還原反應。
我們這個高中,是位于縣城的一所重點中學。教學設施齊全,還有實驗室。
我們上化學課。我們初中學化學,學校里面當然沒有實驗室,但書上有化學實驗的介紹。書上印刷的酒精燈,就是一個槽槽的橫截面,若干層黑色的點線就是酒精,上面放射狀的幾條黑線就是酒精燈的火苗。當我在高中的實驗室里,看到真實的玻璃材質的酒精燈和白色透明的酒精時,我震驚了!
老師要我們做阿弗伽德羅常數(shù)的測定。一個玻璃皿里,注滿清水,然后往清水面上滴油脂,數(shù)滴數(shù),等油脂擴散布滿整個水面的時候,停止滴油,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測試和計算。
我按老師的要求,往清水里滴油脂。我鍥而不舍地滴,我孜孜不倦地數(shù)。我足足滴了有六百滴,油脂早已高過水面,在水面上呈丘陵狀。快下課了,我還沒有能展開下一步的操作。我找來了我的老師。當老師看到我的玻璃皿、我的油脂時,這個可憐的教學能手、模范教師,臉和鼻子都氣歪了。
這個實驗課對我的打擊很大,我躲在學校的樹林子里,哭了整整一個小時。
有一天,我們放假歸來,作文課。這次老師別出心裁,沒有命題作文。老師說,同學們,這次寒假在家,你們肯定看到了在新的農業(yè)政策下,農村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請大家根據(jù)自己的所見所聞,寫一篇作文。內容不限,文體不限,題目自擬。同學們紛紛寫下了他們見到的農村新貌:張大媽養(yǎng)豬,豬豬膘肥體壯,張大媽成了萬元戶,天天笑得合不攏嘴;李大爺種田,田田高產穩(wěn)產,糧食吃不完,李大爺走路合不攏腿……
我呢,看到同學們這樣的文章很不屑。你養(yǎng)豬,能保證豬豬膘肥體壯?就沒有一頭傷風感冒打擺子?你種田,你能保證你每一塊田都能放到水?你能保證你每次噴灑的農藥沒有假冒?
當時思想解放是主旋律,傷痕文學大行其道。我忘了老師要求的大前提,自由主義泛了濫,就自作主張給自己解放了一次思想。反正內容不限題目自擬,而作文又是我的強項。我用白描的手法,以自己為原型,做了一點虛構和加工,我寫道:在我們的農村,還有一個少年,他家還不富裕,生產農具還不齊全。少年還要用自己的肩頭,幫他的媽媽去拉犁耕田,這個少年不該被遺忘……
三天后,我的老師鐵青著臉,把我的作文拿到班上宣讀,并且號召全班同學,對我進行了嚴厲的批判,說我心理灰暗思想復雜。本次作文零分計算。此事把我嚇得不輕,從此,我就夾著尾巴做人,規(guī)規(guī)矩矩,老老實實。
…………
我參加了高考。
我當然沒有收到清華大學的通知書。
吉人自有天相,我還是考上了大學。我去了山東的濟南,讀的是一所師范大學。那是一九八五年。其時藍翔技校尚未開張。不過,按照時間推算下來,那個時候,榮校長也已經和他親愛的老婆,你挑著擔,我牽著娃,搖搖晃晃到了濟南,在解放橋一帶幫人改褲腳,線兒長針兒密,不分晝夜。
兒時的陰影總是揮之不去。往事并不如煙,往事怎能如煙?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拔夷们啻嘿€明天,我的明天會更好?!碑厴I(yè)后,我決心離開家鄉(xiāng)。
我來了東莞。這是怎樣一個魅力爆表讓人陶醉的東莞哈:遠看東莞像天堂,近看東莞像銀行,誰不說俺東莞好?
我很快有了自己的房子。裝修完畢后,我馬上把父母接了過來。我想對他們好一點,我希望他們在這里長住。
我還想和父親做一次長談,我們要回到對話的軌道上來。我要和他談,談關于那個晚上的飛機和飛機場,談關于那讓我眼冒金星的栗鑿,談關于我的那遙不可及的清華夢……我甚至還在腦海里一次次地對“長談”做了彩排:氣氛友好,是必須的;態(tài)度真誠,是必須的;溝通平等,是必須的;交談熱烈,是必須的。最后是達成共識握手言歡皆大歡喜……可還未等我來得及開口,我的父親,這個倔強了一世的老頭子,就因為腦溢血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悲痛欲絕。
我希望老頭子在天堂里能繼續(xù)有著豐富的精神生活,能張口就來:我在杭州當兵的時候……
又是二十年過去了。
我已進入了知天命的年紀。我走遍萬水千山閱盡人間事,事事看淡看透。當年的人和事,均已釋懷。學堂生涯的苦澀和羞辱,終如煙飄去,我不再糾結我的清華夢,我也在心靈深處,默默地和在天堂的父親達成了和解。
不,應該說,我和自己達成了和解,我放過了我自己。
現(xiàn)在,我也做了父親。我的小兒子聰敏好學,積極上進,完全繼承了我的基因。我看好他,相信他,現(xiàn)在的“三好學生”,將來的“四有”青年。
兒子好學,說要買書,我第一時間滿足他。
兒子好動,說要打球,我第一時間滿足他。
兒子好玩,說要旅游,我第一時間滿足他。
兒子問:“爸爸,我將來上什么大學?”
我說:“都可以。只要你喜歡。不一定要上清華上北大。健康就好。”
兒子問:“爸爸,我將來做什么工作?”
我說:“都可以。只要你喜歡。不一定要當領導當老總??鞓肪秃??!?/p>
兒子問:“爸爸,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兒子呀,因為你命好,選對了老爸;因為你運好,生對了時代。
作者簡介:黃杰,男,漢族,江蘇泰興人,現(xiàn)定居廣東東莞,畢業(yè)于山東師范大學外文系。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