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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桃

      2021-03-03 08:48:38蒙福森
      廣西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春桃豬崽高家

      一個(gè)溫暖春日的上午,散碎的陽光紛紛揚(yáng)揚(yáng)。田野里,油菜花開了,廣闊無垠,像鋪了一層金黃色的地毯,淡淡的花香氤氳鼻翼,若有若無。田野不遠(yuǎn),有一條清澈見底的河流,河面上飄著浮萍。河里有蝦,有蟹,有小魚,有泥鰍。二狗他們正玩得起勁兒,跑著,跳著,喊著,攆蜜蜂,捉蝴蝶,摘菜花。遠(yuǎn)遠(yuǎn)地,二狗看見春桃挎著竹籃子走過來。她來摘豬菜。二狗提醒同伴們:“看,豬屎妹來了。一二三,開始——”他們便齊聲高喊:“豬屎妹——豬屎妹——”

      春桃不搭理他們,她恨死了二狗,二狗經(jīng)常欺負(fù)她。她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快步拐進(jìn)了一條長滿野芒草和艾葉的鄉(xiāng)間小路。

      二狗他們沒有放過她,追在后面喊:“豬屎妹——豬屎妹——”

      春桃像風(fēng)兒一樣跑遠(yuǎn)了。

      他們邊追邊唱:“豬屎妹,豬屎妹,真倒霉,娘跑了,爹當(dāng)娘,日日天光摘豬菜,摘到豬菜一籃籃,剁碎豬菜喂豬崽,豬崽靚過豬屎妹……”

      我迎面碰到春桃,她頭發(fā)枯黃,衣衫破舊,赤腳,竹籃里有些豬菜。我叫了她一聲??纱禾也淮罾砦遥B頭都沒抬。我經(jīng)常跟二狗他們一起玩,她自然把我和他們當(dāng)作一伙人了。

      我從來沒有背面或當(dāng)面喊過她“豬屎妹”。我一直打心眼里同情她。春桃夠可憐的了,她娘嫌家窮,嫌她爹老實(shí)木訥沒出息,在春桃三歲那年的冬天,跟一個(gè)到村里打棉被的外地人跑了。從此,春桃沒了娘,跟她爹和奶奶相依為命,艱難度日。

      二狗在我們村這群小孩子中,最調(diào)皮搗蛋了。他長得比同齡人高出一個(gè)頭,鬼點(diǎn)子也特別多:偷石榴龍眼柿子呀,窯紅薯呀,挖蓮藕呀,捕鳥呀,捉泥鰍黃鱔呀。有一次,他帶領(lǐng)我們,偷了春桃家一只母雞,窒死,脫毛,開膛破肚,放上鹽,包了幾層荷葉,在野外樹林里窯了吃,飽頓一餐。

      鄰村高家坳放電影《上甘嶺》,戰(zhàn)爭片。二狗看過好幾次了,問他打仗嗎。他說,打到銀幕都爛了!你說打不打?高家坳不遠(yuǎn),穿過一片田野和樹林,再走一段路就到了??筛呒役暧幸蝗盒芎⒆訒?huì)欺負(fù)我們,二狗不帶我們,去不了。

      走到半路,天便黑了,田野里,稻葉墨綠,蛙鳴蟲叫,天上有淡淡的星光和月色,隱隱約約聽到了高家坳大曬場上電影里的槍聲,此伏彼起,不絕于耳。二狗走得慢,說開頭沒啥看頭。我們越著急,二狗越吊我們胃口,走得更慢,走一步,停兩步。

      我左腳下的鞋抬不起來,脫下來,借著月色一看,原來爛了。

      “咋辦呢?”我急了。

      二狗瞪了我一眼,“扔了唄!笨豬!娶豬屎妹做老婆吧!”伙伴們轟一下笑了,有幾個(gè)笑得彎下腰去。二狗經(jīng)常拿這句話調(diào)侃我,說等我長大了,娶春桃做老婆。

      我用力一拋,那只爛布鞋飛上高空中,拋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落在遠(yuǎn)處的水溝里,噗一下,驚起蛙聲一片。

      另一只沒爛,我舍不得扔,夾在褲腰里,赤腳走路。

      看電影回來,娘還沒睡,在油燈下納鞋底。我跟娘說,鞋子爛了。拿出那只鞋給她看,“娘,你看?!?/p>

      娘看了一眼,問我,“就一只?”

      我說爛那只扔了,扔到水溝里去了。

      娘笑了笑,從柜子里拿出一雙新鞋。

      那是一雙新布鞋,娘一針一線納的。那時(shí),沒錢買運(yùn)動(dòng)鞋和波鞋,更別說皮鞋了,穿的都是娘納的布鞋。

      另一只布鞋呢,沒用了,我扔到門口的池塘邊。

      轉(zhuǎn)眼,一陣秋風(fēng),幾場秋雨,秋天來了,樹葉飄零,秋風(fēng)蕭瑟,很快,天氣涼下來了。

      有一天上體育課,同學(xué)們在操場上蹦蹦跳跳玩游戲。突然,我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議——我看見奔跑中的春桃,竟然穿著我那雙扔掉了的舊布鞋!

      那是一雙我穿了幾年,熟悉得像我自己的腳一樣的布鞋。

      剎那間,我驚呆了。

      我的這雙舊布鞋,爛的那一只,已經(jīng)縫補(bǔ)得密密實(shí)實(shí),看不出任何破爛的地方。我吃驚的是,這雙舊布鞋,一只扔在我家門口的池塘邊,一只扔在村外的水溝里,她是怎么撿到一起的?!

      秋日的陽光下,春桃像一頭小鹿,蹦蹦跳跳,奔跑如飛,無比開心快樂。她滿臉通紅,笑靨如花,仿佛田野里盛開的油菜花,銀鈴般的笑聲在操場上久久回蕩著。

      后來呢,春桃成了我的妻子。有一次,說到小時(shí)候生活的艱辛,她情不自禁,潸然淚下,聲音哽咽,“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穿的布鞋,是撿回來的。其中,有一只爛了,我奶奶一針一線縫補(bǔ)好。那時(shí),上體育課,最渴望的,是有一雙布鞋穿……”

      我的眼淚,像梅雨天屋檐落下的雨滴,一滴一滴地,濡濕了她那雙粗糙的腳板。

      【蒙福森,廣西作家協(xié)會(huì)會(huì)員,《百花園》雜志簽約作家,在《廣西文學(xué)》《三月三》《短篇小說》《小說月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百花園》等報(bào)刊發(fā)表過小小說和散文,作品獲得過各級征文比賽獎(jiǎng)勵(lì),多次入選年度選本和排行榜?!?/p>

      微篇妙品責(zé)任編輯? ?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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