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琪
《友論》,后又名“交友論”,是利瑪竇(Mаttео Riссi,1552—1610)來華后的第一本中文譯著,是明清兩代耶穌會士中流傳最廣的文本之一。此書在晚明廣為流傳,為利瑪竇贏得了許多聲譽。利氏在寄回歐洲的信中說:“這部《交友論》為我和我們歐洲帶來了良好的聲譽,比我們以往所得的還要多?!雹倮敻]:《致吉洛拉莫·科斯塔神父》(1599年8月14日),載文錚譯《利瑪竇書信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第212頁。近一百年,《交友論》引起了許多研究者的注意,他們從《交友論》的版本、格言來源、思想內(nèi)容以及適應(yīng)策略等角度進(jìn)行研究。而本文則從利瑪竇《友論》的刊刻與流傳、成書背景以及利瑪竇在創(chuàng)作時的身份定位等角度,分析其“中國化”的過程以及《友論》得以廣泛流傳的原因。
1595年,利瑪竇在南昌應(yīng)建安王之請譯著《友論》。方豪寫道:《交友論》最初名“友道”,又名“友論”,萬歷辛丑馮應(yīng)京有《刻交友論序》,“《交友論》凡百章,藉以為求友之贄”,在羅馬國家圖書館(Вibliоtеса Nаziоnаlе Cеntrаlе Vittоriо Еmаnuеlе II)所藏馮應(yīng)京原刻本,正文首行題曰:“答建安王友論”,可見此馮刻本同時存有“友論”。②方豪:《利瑪竇〈交友論〉新研》,載《方豪六十自定稿》,臺北:臺灣學(xué)生書局,1969年,第1849頁。方豪以此推測“交友論”乃其后起之名。
除了“友論”和“交友論”,筆者發(fā)現(xiàn)其名還有“廣交友論”③(清)徐乾學(xué):《傳是樓書目》卷五,第74頁(《廣交友論》,利瑪竇著,西洋),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xù)修四庫全書》,影印北京圖書館藏清道光八年劉氏味經(jīng)書屋抄本,史部第920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04頁。、“友議”④(清)沈復(fù)粲:《鳴野山房書目》,子部雜家類(《山林經(jīng)濟(jì)籍》,二十五種,甬東屠本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潘景鄭鈔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4頁。。不過,1629年,李之藻編訂《天學(xué)初函》收錄了馮應(yīng)京刻本《交友論》,因此,在教會人士看來馮應(yīng)京《交友論》刻本更具有權(quán)威性,方豪便以為后人“以用‘交友論’者為多”⑤方豪:《利瑪竇〈交友論〉新研》,第1850頁。。
以“交友論”和“友論”為名的版本構(gòu)成了此書流傳的兩個主要譜系。據(jù)《耶穌會與天主教進(jìn)入中國史》,利氏將此書獻(xiàn)給建安王后,曾由贛州知縣蘇大用出版中文單行本,分送各省朋友,包括北京及浙江省。德禮賢(Pаsquаlе M. D’Еliа,1890—1963)認(rèn)為“第一版是蘇大用在寧都于1596年初印制的”①Pаsquаlе M. D’Еliа, “Furthеr nоtеs оn Mаttео Riссis’s Dе Amiсitiа,” Mоnumеntа Sеriса 15. 2 (1956): 356—377. 轉(zhuǎn)引自張西平:《傳教士漢學(xué)研究》,鄭州:大象出版社,2005年,第38頁。蘇大用,字體齋,寧都人,時任英德知縣。見林金水:《利瑪竇與中國士大夫交游一覽表》,載林金水《利瑪竇與中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6年,第291頁。。1596年逝去的常熟趙用賢,其藏書中已經(jīng)收錄了《交友論》。②(明)趙用賢:《趙定宇書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4頁。即是說,在1596年可能已經(jīng)有題名為“交友論”的書流傳到常熟。因此“交友論”一名或最早見于1596年刻本。
為了進(jìn)入上層社會,1599年,利氏抵達(dá)南京后在瞿汝夔的協(xié)助下重新刊刻此書,希望取得同南昌一樣的成功。瞿汝夔為之作序“大西域利公友論”,但這一新刻本很可能用了“交友論”這個名字。據(jù)1604年王肯堂的《郁岡齋筆麈》,“利君遺余《交友論》一編,有味哉其言之也,病懷為之爽然,勝枚生七發(fā)遠(yuǎn)矣”③(明)王肯堂:《郁岡齋筆麈》卷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64冊,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98年,第548頁。,可知利瑪竇送給王肯堂的書名為“交友論”。1598年,王肯堂由京城返回家鄉(xiāng)金壇。同年夏,利瑪竇由南昌北上,1599年正月開始在南京居住,直至1600年5月18日方離開南京。在南京最早一批接待他的人中,便有時為刑部侍郎的王樵,④利瑪竇著,文錚譯:《耶穌會與天主教進(jìn)入中國史》,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第239頁。王樵是王肯堂之父。王重民認(rèn)為王肯堂與利瑪竇交往甚密,“萬歷二十八年(1600)以前,《友論》已付梓,《二十五言》方脫稿,《乾坤體義》似尚未成書,利子謫以稿本及筆記相質(zhì)證,于以知二人行蹤之密矣”⑤王重民:《王肯堂傳》,《中華醫(yī)史雜志》1951年第2期,轉(zhuǎn)引自王重民主編《冷廬文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67頁。柯卉:《王肯堂的生平與學(xué)術(shù)》,復(fù)旦大學(xué)歷史系碩士論文,2001年,第11頁。,由此,王肯堂應(yīng)該是在1599年、1600年間獲贈瞿汝夔序南京新刻《交友論》。
在南京的很多文人都曾獲贈《交友論》一書,如祝石祿、焦竑。李贄更命人翻印了一些,分送給其湖廣的弟子們。⑥《耶穌會與天主教進(jìn)入中國史》,第251頁。1600年任職湖廣的馮應(yīng)京極有可能通過李贄的弟子獲得此書,并予以刊刻。因此1601年馮刻本“交友論”一名,大概來自1599年南京刻本。
大英圖書館所藏利瑪竇手抄本原文⑦參見菲利普·米尼尼(Filiрро Mignigni)主編,Quоdlibеt出版社2005年在馬切拉塔出版的《交友論》,轉(zhuǎn)引自菲利普·米尼尼著,王蘇娜譯:《利瑪竇留在南昌的記憶和友誼》,《國際漢學(xué)》第21輯,第42頁,注釋9。Тimоthу Вillings, On Friеndshiр: Onе Hundrеd Mахims fоr а Сhinеsе Prinсе.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9, p. 14.開頭寫著“答建安王(乾齋子)友論引”,可見利瑪竇最初命名此書為“友論”。此外,1607年浙江的朱廷策刻本用了“友論”一名,此書單行本已不多見,但由于被收入陳繼儒《寶顏堂秘笈》(廣集)而廣為流傳。在大英博物館所藏手抄本原件落款處寫著“太西國山人利瑪竇集”,朱廷策本上也寫著“大西域山人利瑪竇集”,而在《交友論》的版本中都沒有找到利瑪竇“山人”這一稱謂,可見朱廷策刻印底本并非南京刻本,也非1601年馮應(yīng)京刻本和1603年北京刻本《交友論》,而是最接近于1595年利瑪竇在南昌寫給建安王的那一本,極有可能就是蘇大用刊刻并分送給朋友的第一版單行本。
朱廷策,字銘常,嘉興秀水縣人。⑧(明)黃承昊:《崇禎嘉興縣志·藝文》,見《日本藏中國罕見地方志叢刊》,北京: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1991年。根據(jù)目前的材料,無法判斷他刊刻《友論》的原因,姑且相信陳繼儒在序言中所說:“檇李朱銘常,于交道有古人風(fēng),刻此書,真可補朱穆、劉孝標(biāo)之未備?!雹幔鳎╆惱^儒:《友論小敘》,載朱維錚主編《利瑪竇中文著譯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119頁。
除了可能在晚明繁榮的圖書市場購買到這一最初版本外,最有可能的便是通過友人之手得以閱讀甚至獲贈這版較早的《友論》。在嘉興府,有許多人與南昌有不解之緣,其中最為著名的是朱廷益、陸萬垓與李日華。
1.朱廷益
朱廷益(1546—1600),字汝虞、洪虞,別號虞崶先生,浙江嘉興秀水人,萬歷五年(1577)進(jìn)士,曾任漳浦令、嘉定令、提督江西學(xué)政、南京光祿寺少卿、南京通政參議。①郭正域:《南京通政司參朱公廷益?zhèn)鳌?,載(明)焦竑《國朝獻(xiàn)征錄》卷六十七,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03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6年,第689頁。
1589年,朱廷益督學(xué)江西,期間聘請章潢出任白鹿洞書院山長。②同上。1595年,利瑪竇到南昌后與章潢成為莫逆交,可惜的是,極為推崇章潢學(xué)識與人品的朱廷益在1591年時已經(jīng)離開江西,到南京任光祿寺少卿一職。而1595年春,利瑪竇第一次前往南京時,朱廷益卻丁憂還鄉(xiāng),此時他似乎沒有直接接觸利瑪竇的機會,但以朱廷益在南昌的關(guān)系,并不能排除其離開南昌后通過友人之手獲贈《友論》的可能。1599年,朱廷益任南京通政參議,此時利瑪竇也在南京,因此朱廷益也有可能在1599年與利瑪竇相遇,但假設(shè)此時相遇,他獲贈的應(yīng)該為《交友論》一書,而非《友論》。
2.陸萬垓
陸萬垓(1533—1598),字天溥,一字天畦,號仲鶴,嘉興平湖人,隆慶二年(1568)進(jìn)士,曾任福建福寧知州、刑部員外郎、廣西梧州知府、僉都御史,巡撫江西。③(清)彭潤章等修:《光緒平湖縣志》,卷十五,載《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省專輯》20,上海:上海書店,1993年,第358頁。
1595年利瑪竇抵達(dá)南昌時陸萬垓正任江西巡撫。④《致羅馬耶穌會總會長阿夸維瓦神父》(1595年11月4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73頁。經(jīng)由引薦,利瑪竇以其豐富的學(xué)識、精巧的西方儀器成為巡撫的座上賓,⑤同上。并且撰寫《西國記法》送給巡撫的三位公子。⑥《致羅馬耶穌會總會長阿夸維瓦神父》(1596年10月13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91頁。在陸萬垓的幫助下,利瑪竇得以長期在南昌居住。1595年底,陸萬垓有意帶利瑪竇一同返鄉(xiāng),⑦《致羅馬耶穌會總會長阿夸維瓦神父》(1595年11月4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80頁。但利瑪竇未有平湖之行。據(jù)《光緒平湖縣志》記載,陸萬垓因母老乞骸,“五疏不得請,聞訃慟絕,竟以哀死”⑧《光緒平湖縣志》,卷十五,載《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省專輯》20,第358頁。。
雖然陸萬垓在去世之前,未必有時間將《友論》介紹給嘉興的友人,但有可能是與利瑪竇相識的陸氏兄弟在家鄉(xiāng)傳播了《友論》。不過最有可能傳播《友論》的是嘉興李日華。
3.李日華
李日華(1565—1635),字君實,一字九疑,號竹懶,嘉興秀水人,萬歷二十年(1592)進(jìn)士,授九江推官,被譽為萬歷、天啟年間僅亞于董其昌、王惟儉的博物君子。⑨《明史·文苑四》,卷一七八,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400頁。
據(jù)其自述,他曾于1597年秋在南昌見過利瑪竇,“余丁酉秋遇之豫章,與劇談,出示國中異物,一玻璃畫屏,一鵝卵沙漏,狀如鵝卵,實沙其中,而顛倒?jié)B泄之,以侯更數(shù),攜有彼國經(jīng)典,彩罽金寶雜飾之,其紙如美婦之肌,不知何物也”⑩(明)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一,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08冊,第14頁。?;蛴诖藭r,李日華得到以“山人”署名的利瑪竇《友論》。
此外,推測朱廷策的《友論》來自李日華還有一個原因。在《寶顏堂秘笈》本《友論》中,“友論”的題名上標(biāo)有“高寄齋訂正”,下標(biāo)有“中尊廬居士朱廷策、三竺道人陳邦俊?!?。
陳邦俊,字良卿,秀水人,與李日華為少年同學(xué),相交頗深。但陳邦俊的科考之路未能像李日華一樣順利,他最后放棄儒服,以歸隱的名義從事書籍買賣工作。?(明)李日華:《與陳良卿》,載《李太仆恬致堂集》,卷三一,見《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5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2頁。此外陳邦俊還自己寫書、編校圖書,陳繼儒、李日華都曾為其書《廣諧史》作序。他又參與沈孚先所編叢書《寶顏堂秘笈》《陳眉公全集》的校梓工作。李日華歸鄉(xiāng)后與沈孚先交往非常密切,曾為其收錄《友論》的《寶顏堂秘笈》(廣集)作序。而李日華居住的“味水軒”便毗鄰沈孚先的居所,①(明)李日華:《六研齋筆記》卷一,載《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第86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92頁。即秘笈本《友論》上的“高寄齋”。
《友論》這一版本在嘉興流傳較廣,崇禎元年(1628)出版的《廣友論》輯錄了“古今”交誼的一些論述,“利瑪竇《友論》”一書名列其中,書中相關(guān)的格言前還寫到“利山人曰”②普林斯頓大學(xué)影印日本尊經(jīng)閣圖書館藏《廣友論》。又見Вillings, ор.сit., р. 149。。此書作者朱廷旦,也是嘉興秀水人,朱廷益從弟。③上海圖書館藏稿本《嘉禾征獻(xiàn)錄》,卷十四,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25冊,第408頁。又據(jù)清抄本《嘉禾征獻(xiàn)錄》,卷十四,見《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第544冊,第487頁。
陳繼儒、李日華、沈孚先、陳邦俊、朱廷策、朱廷旦以及嘉興一帶的其他文士,因著共同的興趣愛好或師友等身份形成了緊密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也構(gòu)成了《友論》在中國流傳、刊刻與傳播的條件和樣本。
1917年,日本學(xué)者中村久次郎撰寫《利瑪竇傳》④中村久次郎著,周中良譯:《利瑪竇傳》,《禹貢》1936年第5卷3、4合期,第73—96頁。一文,介紹了兩個在日本流傳的中文單行本《交友論》(《友論》):其一是有馮應(yīng)京和瞿汝夔序的閩中欽一堂本(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本),其二是陳繼儒作序的朱廷策校本(日本文求堂唐本目錄本,日本大正五年三月刊行)。中村還談到了《郁岡齋筆麈》《山林經(jīng)濟(jì)籍》《廣百川學(xué)?!贰墩f郛續(xù)》《堅瓠秘集》《寶顏堂秘笈》《小窗別紀(jì)》等中國叢書收錄《交友論》(《友論》)的情況。
1924年,陳垣發(fā)表《從教外典籍見明末清初之天主教》,指出教外典籍中有《寶顏堂秘笈》《一瓻筆存》《廣百川學(xué)?!贰缎〈皠e紀(jì)》《山林經(jīng)濟(jì)籍》《說郛續(xù)》《堅瓠秘集》《郁岡齋筆麈》等八種叢書收錄了利瑪竇的《交友論》(《友論》)。⑤陳垣:《從教外典籍見明末清初之天主教》,《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1924年第8卷2號,第29頁。1936年洪煨蓮在《考利瑪竇的世界地圖》中又指出《古今圖書集成·交誼典》中亦收有《友論》。⑥洪煨蓮:《考利瑪竇的世界地圖》,《禹貢》1936年第5卷3、4合期,第1—49頁。
明清叢書、類書收入《友論》的不在少數(shù)??梢哉f《交友論》因收入天主教叢書《天學(xué)初函》歷經(jīng)明清得以保存、流傳,而《友論》則通過收入藏書之寶《寶顏堂秘笈》而被各叢書編纂者、藏書家所保存、流傳(見表1、表2)。在筆者目力所及的40余部晚明至民國初年藏書目錄中,8部記載《友論》,10部記載《交友論》,因此可見《友論》與《交友論》在明清都流傳較廣。
表1 各單行版本《交友論》《友論》(筆者整理)
表2 明清引用、收錄《交友論》《友論》的類書、叢書(筆者整理)
明英宗時頒布的《五倫書》確立了“三綱五?!钡牡匚唬笥驯恢糜凇拔鍌悺敝┪?,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有嚴(yán)格的等級秩序,一旦違反了這些秩序,當(dāng)事人就要受到嚴(yán)厲懲罰。但當(dāng)利瑪竇抵達(dá)南昌時,友倫地位似乎超越了其他四倫。陳繼儒在《友論小敘》中寫道:“人之精神,屈于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而伸于朋友,如春行花內(nèi),風(fēng)雷行元氣內(nèi),四倫非朋友不能彌縫……人則朋友其最耦也?!雹伲鳎╆惱^儒:《友論小敘》,載《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119頁。馮應(yīng)京甚至說敦友誼乃是王事:“乃因王事敦友誼,視西泰子迢遙山海,以交友為務(wù)……而益信東海西海,此心此理同也。”②(明)馮應(yīng)京:《刻交友論序》,載《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116頁。建安王對利瑪竇說:“凡有德行之君子,辱臨吾地,未嘗不請而友且敬之。西邦為道義之邦,愿聞其論友道何如?!雹劾敻]:《友論引》,載《利瑪竇中文著譯集》,第107頁。在建安王看來,重友是和道義相關(guān)的大事,因此利瑪竇應(yīng)邀創(chuàng)作了《友論》。
《友論》的誕生,不僅順應(yīng)了晚明的時代背景,更與南昌的文化氛圍和人們以友輔仁的道德追求密切相關(guān)。
明代中晚期陽明心學(xué)取代了程朱理學(xué)的地位,書院講學(xué)活動在王學(xué)門人的倡導(dǎo)下,于正德(1506—1521)以后興盛起來。書院不僅是思想者匯聚之地,更是引領(lǐng)哲學(xué)交流、政治思考的場所。江西書院眾多,利瑪竇曾說這城里“秀才眾多,因為這里有三所培養(yǎng)秀才的學(xué)?!雹堋吨掳拈T孟三德神父》(1595年8月29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30頁。。這三座書院可能是南昌府學(xué)、南昌縣學(xué)、新建縣學(xué),此外南昌城內(nèi)及其周邊還有一些著名的官私結(jié)合的書院。據(jù)裴化行(R. P. Hеnri Веrnаrd,1889—1975)研究,利瑪竇到達(dá)南昌后,城內(nèi)除了章潢主持的豫章書院外,至少還有兩所著名書院:友教書院和正學(xué)書院。⑤裴化行著,管震湖譯:《利瑪竇神父傳》,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第219頁,注釋2。友教書院與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白鷺書院合稱江西四大書院,位置在南昌府學(xué)南。正學(xué)書院位于進(jìn)賢門內(nèi)貢院舊址。此外,章潢創(chuàng)建的此洗堂,也承擔(dān)書院舉辦講會的功能。此洗堂在南昌東湖之濱,南峙徐孺子亭。據(jù)《明史·章潢傳》記載:“潢……構(gòu)此洗堂聯(lián)同志講學(xué)”⑥《明史》,卷二八三,第7293頁。,萬尚烈所撰《章斗津先生行狀》道:“(章潢)又于東湖之濱構(gòu)此洗堂,為每月念五之會,集諸友人群弟子于其中講習(xí)開發(fā),期人人而堯舜焉。”此洗堂建成后,每月念五之會從未間斷,“聚講其中者日益眾,興起者日益多,四方之士且輻輳至”。①(明)萬尚烈:《章斗津先生行狀》,載章潢《圖書編》附錄,《四庫類書叢刊》,據(jù)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852頁。
除了書院眾多,利瑪竇發(fā)現(xiàn)南昌有一大特點“文人結(jié)社甚重,道德宣講師也甚重”②《利瑪竇神父傳》,第218頁。。明代文人雅好結(jié)社,他們?yōu)榱讼嗤呐d趣或利益結(jié)合起來,形成穩(wěn)定的團(tuán)體,按照一定的原則和方式開展活動,共同的興趣或目的起著凝聚文人的重要作用。利瑪竇來華時,結(jié)社運動已經(jīng)成熟,并開始走向高潮。在南昌,結(jié)社不僅是文人階層的活動,王孫貴族也紛紛加入其中,甚至主辦社事。
利瑪竇曾感慨,在南昌“知識分子,即受過教育的階級,形成一個社會;而且在規(guī)定的日子,其中一些最有學(xué)識的人舉行有關(guān)實踐各種德行的討論會”③利瑪竇、金尼閣著,何高濟(jì)、王遵仲、李申譯:《利瑪竇中國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93頁。。
明代講學(xué),倫理修養(yǎng)的講授與探討超越了古文經(jīng)典的地位。在江西講學(xué)的鄒元標(biāo)認(rèn)為“五倫是真性命,詞氣是真涵養(yǎng)”④(清)黃宗羲:《忠介鄒南皋先生元標(biāo)》,載《明儒學(xué)案·江右王門學(xué)案八》,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535頁。,將講授倫理道德視作“性命”,并提倡從“日用”著手習(xí)得“性命”之學(xué)。他極為重視朋友在倫理修養(yǎng)中的作用,甚至有了“奴仆就是朋友”的平等思想,他認(rèn)為如此一來:
平旦可見唐、虞,村市可觀三代,愚民可行古禮,貧窮可認(rèn)真心。
疲癃皆我同胞,四海皆我族類,魚鳥皆我天機,要荒皆我種姓。⑤同上。
鄒元標(biāo)的平等觀是中晚明思潮的一個代表。士人不僅重視同一階級的友誼,甚至與販夫走卒都可同氣相求,以友提升道德成為一時之風(fēng)氣,師友切磋與發(fā)明本心的地位相當(dāng),更促進(jìn)了友倫地位的提升。
在講授、實踐道德倫理的講會及結(jié)社活動中,文人們相互激勵、監(jiān)督以達(dá)到“內(nèi)圣”目的,部分講會的內(nèi)容甚至引入了神格對人的思想和行為加以限制。進(jìn)行道德修身,除了理論上的辨析,在具體實踐中可以歸結(jié)為兩種動力:自我與他者。其中他者的力量除了神格,就是師友間的學(xué)習(xí)與道德規(guī)勸,正如陸九淵所說“人資質(zhì)有美惡,得親友琢磨,知己之不美而改之”⑥(宋)陸九淵:《語錄》,載《象山先生全集》,卷三五,上海涵芬樓影印明嘉靖本,見《四部叢刊初編》,上海:上海書店,1989年。。
明代對“友道”的重視,已引起了許多研究者的關(guān)注,⑦小野和子著,李慶、張榮湄譯:《明際黨社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2頁。甚至有學(xué)者直接將“宋元的講堂重師道,而明代之講會重友道”⑧陳時龍:《明代中晚期講學(xué)運動1522—1626》,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緒論第15頁。作為宋元與明代講會的顯著區(qū)分。
利瑪竇初到南昌時先住在“荒蕪僻靜的地方”⑨《致無名氏神父》(1595年10月28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47頁。,因為居所不便,建安王誠摯地邀請他住到王府中,但利瑪竇為了結(jié)識更多的朋友而婉言謝絕。⑩《致吉洛拉莫·科斯塔神父》(1595年10月28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58頁。他“決定先租用幾所房子,將其中的一所改建一下,設(shè)置祭臺,以便向那些愿聽我們教義的人傳道,根據(jù)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似乎不缺聽眾”?《致澳門孟三德神父》(1595年8月29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38頁。。家住鉛山的費元祿?費元祿(1575—?),字無學(xué),一字學(xué)卿,鉛山人,著有《鼉采館清課》《甲秀園集》等。曾在這一時期造訪過利瑪竇,他在《甲秀園集》中記載:
番僧琍瑪竇狀貌魁岸奇?zhèn)?,自天主國航海入廣東、韶州,歷居吳越豫章,年可五十余?!瓏L作日晷銘,畫行省輿圖。延師授五經(jīng)章句,所至皆役華人,日費不貲,怪何從得之。余見其僦居徐孺子祠畔,直造其室,故自文雅風(fēng)流,惟臥房常閉,或諳燒煉也。①(明)費元祿:《二酉日錄》,載《甲秀園集》,卷四七,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62冊,第663頁。
費元祿記載利瑪竇租住在徐孺子亭旁,就是利瑪竇在信中所講先租的幾間房子。據(jù)《同治南昌府志》地圖,徐孺子亭在南昌的東南角,南鄰建安王府,南昌的很多書院都集中于這一帶。章潢的此洗堂南峙徐孺子亭;豫章書院建基于“校士公署”,在建安王府西側(cè);正學(xué)書院恰在建安王府東側(cè),距離利瑪竇的住處和章潢的此洗堂都非常近,因此這一地勢十分有利于利瑪竇結(jié)交建安王、章潢與各大書院的學(xué)生,并可以經(jīng)常參與文人們的講會和結(jié)社。到了1596年,江西“很多布道,講授大道理”的儒家學(xué)者幾乎都成了利瑪竇的朋友。②《致羅馬耶穌會朱里奧·富里伽蒂神父》(1596年10月12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83頁。
利瑪竇滿懷欣喜,認(rèn)為保持這種狀態(tài),天國之路離中國人不會太遠(yuǎn)?!队颜摗肥琼槕?yīng)中國人的心理編寫的:“我們那些機械、手工制品和儀器也為我們贏得了聲譽。同時,我們的知識、智慧和德行都一起得到了他們的認(rèn)可。因此這部《交友論》被大家廣泛閱讀并認(rèn)可,獲得了很高的評價,并已在兩個地方刊印出版?!雹邸吨录謇た扑顾窀浮罚?599年8月14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212頁。可以說,《友論》一書,雖然是應(yīng)建安王之請而作,但也是利瑪竇順應(yīng)環(huán)境,主動地加入中國文人對友倫的討論。
1595年,利瑪竇抵達(dá)南昌前脫掉了僧服,換上了事前準(zhǔn)備好的服裝,蓄發(fā)留須,但他認(rèn)為這一步來得太晚,一開始南昌的士人還是將他看做僧人。④《致羅馬耶穌會總會長阿夸維瓦神父》(1595年11月4日),載《利瑪竇書信集》,第169頁。為了盡快完成形象的轉(zhuǎn)變,利瑪竇要求家里人不要再以師徒之名相稱,而要以主仆之名,他打算以神學(xué)家或布道學(xué)者的身份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這樣文人“會讓我們進(jìn)門,以禮相待”⑤同上。。
但在從番僧向大西儒士利子身份轉(zhuǎn)換的過程中,利瑪竇可能還存在另外一個身份,即利瑪竇在《友論》里自稱的“山人”。
歷史上,山人所指對象甚多,道士、江湖術(shù)士、醫(yī)生、技藝之士等都可稱為“山人”。但在明朝“山人”還特指知識分子的一個特殊群體,⑥張德建:《明代山人文學(xué)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1頁。它是士人中表示自己脫離政治中心,隱居不仕,保持個體獨立意識的人群的自稱。弘治、正德(1488—1521)以來,以山人作雅號的現(xiàn)象非常突出,到了萬歷(1573—1620)中期山人的文化地位空前提高,如陳繼儒,由于科舉失利,在29歲時便焚棄儒生衣冠,以山人身份游食名宦大賈之間,聲名遠(yuǎn)播,傾動寰宇。像陳繼儒這樣不以科考而以才名傾動一時的山人有很多,如文徵明、徐渭、沈明臣、沈周、屠隆等等,甚至明代宗室也加入山人隊伍。⑦金文京:《晚明山人之活動及其來源》,《中國典籍與文化》1997年第1期,第42頁。該群體有幾大特征:不出仕,以技藝謀生,雖然自己標(biāo)榜為隱士,卻必須以干謁拜求的方式生活。⑧張德建:《明代山人文學(xué)研究》,第3—63頁。這幾個特征似乎就是為利瑪竇量身訂制的,不追求功名,卻掌握數(shù)學(xué)、天文、倫理的知識,從廣東到南昌,游走于士人顯宦之間求得賞識和聲望。
蒂姆西·比林斯(Тimоthу Вillings)認(rèn)為,在利瑪竇使用僧人身份之后,儒士身份之前,曾有過一個短暫的時期使用了“山人”的身份,這個身份是適應(yīng)晚明流行的道教圣人的形象,并認(rèn)為利瑪竇這一選擇與江西興盛的道教有諸多關(guān)聯(lián)。⑨Вillings, ор.сit., intrоduсtiоn, р. 17.根據(jù)利瑪竇自創(chuàng)的意大利詞“рrеdiсtоri lеttеrаti”(有文化的傳道人),德禮賢將其對譯為中文“道人”。宋黎明認(rèn)為“道人”囊括三教,既包含佛教居士,也包含江湖術(shù)士之意,特別是身心性命之學(xué)、黃白術(shù)和天文地理等,使利瑪竇與道教有關(guān),他出韶州后的身份是居士和術(shù)士。不過筆者認(rèn)為,從利瑪竇從事的活動看,他使用“山人”身份是想加入聲名一時的士人“山人”群體,而身心性命之學(xué)恰恰使他以學(xué)問家的身份加入晚明儒家學(xué)者的討論,在這個身份定位下,他既是晚明講授大道理的學(xué)者,也是基督宗教里的傳道人。
另外我們有理由懷疑,利瑪竇脫下僧服后,在南昌所著的衣衫并非后來他與徐光啟畫像上的儒服,而是“山人服”。上文說過,陳繼儒成為山人時“焚棄儒生衣冠”,放棄儒生的地位。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中記載海樵山人陳鶴自學(xué)醫(yī),棄其所授官,著山人服。①(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可見山人有獨特的一套服飾,有別于儒士階層。那么“山人服”是什么樣式呢?1652年,畫家項圣謨繪制了《尚友圖》(上海博物館藏),追憶過去與董其昌、陳繼儒、李日華等人雅集的情景,其上寫道:“其晉巾荔服,一手執(zhí)卷端,一手指示而凝眸者,為宗伯董玄宰師。其藍(lán)甪巾褐衣,與宗伯并坐一石,展卷而讀者,為眉公陳徵君先生?!涓弋f巾素衣、立于松梧之下……即胥樵項子孔彰也?!逼渲嘘惱^儒和項圣謨?yōu)樯饺松矸荩b扮是甪巾、素衣或褐衣,褐便是粗布制成的衣服。
據(jù)《耶穌會與天主教進(jìn)入中國史》,利瑪竇似乎有兩次換裝。一次是1595年到南昌,一次是1599年在南京,這兩次服飾和身份的轉(zhuǎn)換描寫比較含糊。據(jù)記載,1599年到南京后,利瑪竇“所穿的都是地地道道的儒服,這種服裝穿起來使人顯得極其正直,儒生巾酷似我們西方神父的帽子,也是十字形的”②《耶穌會與天主教進(jìn)入中國史》,第254頁。。這段話記載利瑪竇第二次抵達(dá)南京后才開始穿地地道道的儒服,他的著裝及接人待物的方式,使南京的人們將他看作“真正的儒家”,那么他在南昌更換的可能就是甪巾褐衣的山人服。
為什么從山人服變更為儒服呢?晚明出現(xiàn)的士人“山人”熱潮,其隊伍良莠不齊,引起時人很多批判,“近來山人遍天下,其寒乞者無論,稍知名者如余所識陸伯生名應(yīng)陽,云間斥生也,不禮于其鄉(xiāng)”③(明)沈德孚:《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山人愚妄》,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586頁。,甚至萬歷皇帝在1601年時曾有詔要“盡逐在京山人”④(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三《恩詔逐山人》,第584頁。。當(dāng)更加熟悉晚明的社會文化后,利瑪竇感覺其“山人”身份已經(jīng)不合時宜,不僅換裝,而且在南京再版《交友論》時刪去“山人”的自稱,改用“修士”。
通過梳理利瑪竇《友論》的刊刻與流傳、創(chuàng)作背景、利瑪竇在創(chuàng)作時的身份轉(zhuǎn)換等,可以看出瑪竇能夠成功進(jìn)入中國儒家社會,并非一蹴而就。為了使天主教信仰被中國文人接受,利瑪竇深深扎根于中國文化土壤,深入地了解、敏銳地感受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不斷調(diào)整自己的策略,對中國文化做出主動適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