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前幾天,既是《文學港》雜志編輯,也是知名青年作家的雷默,給我發(fā)來一條微信,約我給一部中篇小說寫篇評論。雷默及《文學港》是我多年合作的好朋友,也因此,只要有一點可能,我就會想方設(shè)法完成朋友給出的任務(wù)。這一次,同樣也不例外。雖然最近一段時間,的確稱得上是瑣事和雜務(wù)纏身,但在認真詢問了具體的交稿時間之后,我?guī)捉?jīng)猶豫,還是應(yīng)下了這個寫作任務(wù)。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雷默在把作品文本傳遞給我的同時,進一步交代了小說的由來。原來,葉端這部名為《歲寒》的中篇小說,是國內(nèi)一家文學名刊的編輯轉(zhuǎn)給雷默的。而這,很顯然就意味著,這部中篇小說最起碼曾經(jīng)是某刊的候選篇目,或許是因為版面有限的緣故,才無緣發(fā)表,幾經(jīng)輾轉(zhuǎn),落到了雷默手中。據(jù)雷默稱,小說原稿有五萬多字,是一部大中篇?!段膶W港》容量有限,便要求作者刪改,這才有了擺在我面前的這部三萬多字的文稿。
一邊閱讀《歲寒》,一邊思索小說的個性化特色究竟體現(xiàn)在什么方面。就這樣,一直到我第二次讀完《歲寒》之后,似有所悟,方才一力認定小說最大的特色,就是標題“日常敘事的‘去高潮化書寫”。具體來說,小說主要講述的,是一名走出校門后的女大學生在一座名為夷陵的普通城市里的灰色人生故事。雖然作品刻意地回避宜昌這樣一個真實地名的使用,但只要是對地理掌故稍有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宜昌的古稱或者說別稱便是夷陵,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而得名。也因此,盡管我們無意于指認故事的發(fā)生地就一定是宜昌,但了解這一點,似乎也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歲寒》。畢業(yè)于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化學系的女主人公顧慎夕,被分配到夷陵護專任教。因為高中同學方慧貞也被分配到同一單位的緣故,顧慎夕便被雇請給她那一年要參加高考的小姑子補習功課:“這是最后一次去了,明面上是幫忙估分,但是慧貞婆婆電話里暗示了,有客人來,讓她穿好些?!睘槭裁匆欢ㄒ┖靡恍┠兀恐灰?lián)系顧慎夕的年齡狀況,我們就知道,同學的婆婆這是要給她介紹對象了。果然,在慧貞家,她見到了一個來自五一鋼廠的陌生男性:“看起來比慧貞丈夫大許多,梳一個中分的漢奸頭,好像還抹了摩絲,油光光的,她一進門他就站起來?!彪m然身為慧貞公公的鋼廠黨委書記口口聲聲稱這個男人為“陸科長”,但顧慎夕還是對他心生反感,并表示出了本能的拒絕:“難道我就只配得上這樣的人?”她默默地想,一邊從他不容拒絕的汗津津的手掌中,佯裝矜持地抽回手。
雖然說顧慎夕對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流體力學專業(yè)的陸永山的第一印象相當糟糕,但架不住陸永山那多少有點沒皮沒臉或者說死纏爛打的無賴式追求(“一天晚上,舍友不回來,永山也不走”),她最終還是被迫答應(yīng)和他結(jié)婚。只不過,新婚之夜帶給她的,同樣是一種難以接受的尷尬體驗:“鬧洞房時她磕到了牙,送走客人,睡了一會,忽然被一陣揉捏驚醒。舌苔像長蟲的樹莓,刺進她發(fā)疼的牙齦。他那麻風病人似的臉緊緊貼過來,黑黢黢的腦袋趴在她身上,不知何時入了夜,窗外仿佛沉入另一個季節(jié)。在宿舍小床很快結(jié)束的,卻不知滿足地延宕起來。她的丈夫身上有一股臭味,無論如何也洗不掉的臭味,像過期的熏肉刺著花椒的腥。”明明是自己的丈夫,新婚之夜卻被發(fā)現(xiàn)有一種“無論如何都洗不掉的臭味”,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就已經(jīng)非常明確地暗示了他們未來婚姻道路的不平坦。更進一步說,除了自身的原因之外,也還有另外兩方面的情況在困擾著他們的婚姻生活。一方面,是陸永山的原生家庭,尤其是那位似乎總是在自作主張的婆婆。或許是對顧慎夕頭胎生下女兒陸貍心存不滿的緣故,陸母竟然建議在把陸貍過繼給陸永山的弟弟陸永河的同時,讓陸永河家的那個男孩子改為他們的孩子。另一方面,則是他們各自,尤其是陸永山那起伏不定的工作狀況。身為五一鋼廠銷售工作負責人的陸永山,雖然也有過少年得志的短暫時光,但正所謂好景不長,伴隨著一力主張的“賒銷鋼材”方式的受阻,他個人的處境也日漸糟糕:“賒銷鋼材是一出險招,弄得不好,就是有去無回。越來越多的壞賬,成了廠長一派修理書記一派的良機。廠長在內(nèi)部會議點名批評,將賒銷鋼材定性為陸永山個人對形勢的錯判,陸永山降職為副處長,命他追討拖欠的債務(wù)。”即使陸永山一再退讓,但還是沒有能夠預(yù)料到,到頭來,被任命為駐北京辦事處主任的他,竟然會落魄到一個“一切費用自理”的光桿司令程度?!坝郎揭慌赂纱嘣诒本﹫罂佳芯可f幸他底子打得好,順利被北京某高校錄取?!钡词故峭硕笃浯蔚那髮W決定,也仍然需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條件主要是兩項:房子得退還,永山到北京以后的工資得退還。然而工資早被他拿來投資股票了,現(xiàn)在形勢不好,股票也往下跌。若是動用積蓄,那么學費就不夠了。還有生活費呢。住哪里呢?”盡管面對著重重障礙,陸永山內(nèi)心也曾經(jīng)一度想要打退堂鼓,但最后還是決定不放棄這次難得的求學機會。
陸永山堅持要去讀研究生不要緊,真正苦了的,其實是顧慎夕。首先,是住房被迫退還后,住到了夷陵護專提供的一間臨時住所里。但更嚴重的,卻是家庭收入的入不敷出?!坝郎綆ё吡巳康姆e蓄,這是自由的代價。”關(guān)鍵問題是,依舊留在夷陵的顧慎夕到底該怎么辦呢?如下一段看似平靜異常的敘事話語道出了顧慎夕基本的生存境況:“永山讀書的第二年,家里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斷糧了。慎夕一個人的工資,大半要寄到北京,有時從農(nóng)村來的客人,還得她來招待。沒排班晚自習的時候,她出去做家教。教高中生,也教小學生。到了月底,她和陸貍就一起把落在梳妝臺里的硬幣搜集起來,到菜場買一元一孖的掛面,對付到發(fā)工資的日子。”即便如此,陸永山卻還是不斷地添亂。他會說,“我英語沒考過,要再讀一年?!闭娴氖怯悬c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再讀一年,陸永山知道他的再讀一年對顧慎夕意味著什么嗎?但,陸永山就這么沒心沒肺地“再讀一年”了。與顧慎夕他們一家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相對應(yīng)的,是夷陵總體光景的大不如前。這一方面,最突出的癥候,就是國有工廠的紛紛倒閉。倒來倒去,五一鋼廠也被迫倒閉。這樣一來,陸永山盡管已經(jīng)研究生畢業(yè),卻仍然面臨著找不到工作的困境。怎么辦呢?“永山還沒有找到工作。慎夕決定供他讀博士。本質(zhì)上來說,他們都是賭徒?!?b926000636926>
因為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至此已經(jīng)被寫透,所以,到這里,作者的筆鋒便轉(zhuǎn)向了對顧慎夕情感困境的書寫。故事發(fā)生在顧慎夕和她的同事江寒之間。其實,他倆之間早在顧慎夕婚前,就有過發(fā)生故事的可能:“他隱約知道慎夕是愛慕過自己的,如果他有心料理她,當時就成了,而后分手,也沒有什么故事可言。”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我們方才會明白,《歲寒》一開始為什么要從顧慎夕和江寒寫起。原來,作者早已埋下了相應(yīng)的伏筆。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他們彼此間早有情愫相連,所以,在顧慎夕對丈夫和婚姻倍感失望的情況下,才會有那一次重慶之行時他倆的一拍即合。這樣一來,也就有了一段不無倉皇的偷情生活:“橘子不是她買的。江寒在護專附近的茶庵村租了一小間房子。低矮的橘子樹伸進后院,隨手可摘,她都吃膩了,可著實比外頭的甜些。他們沒有太多時間。每一次都是倉促而混亂地結(jié)束,下一次則更加倉促混亂地開始?!眴沃皇墙柚谝粋€“膩”字,再加上“倉促”與“混亂”兩個詞,作者便巧妙寫出了他倆約會的急迫與頻繁。我們注意到,對于自己和江寒之間的這段感情,顧慎夕有著極理性的審視和認識:“即便在他們最為契合的時候,她也沒有考慮過他們長久在一起的可能性。如果丈夫是個可愛的人,她或許以為自己遇上了真愛??伤恼煞蚴悄敲礋o趣,她從結(jié)婚起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背叛丈夫,不管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而那個偷情的對象,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別人。她并不把這件事看得重要,甚至認為,只有邊緣的愛,才能維系一個平庸的家庭?!睂嶋H的情況也的確如此,面對如此糟糕的丈夫,如此平庸的家庭,如此不堪的生存境況,若非還有與江寒偷情這樣的一個出口存在,你很難想象在夷陵這個普通城市里,顧慎夕到底該怎樣努力把自己其實已千瘡百孔的生活勉力維持下去。但顧慎夕根本就沒有料想到,到最后,對這段情事認了真的,竟然是那位看似瀟灑的江寒:“他不會輕易放過她了。畏懼的同時又有些不可思議,他一點也沒想遮掩他的憤怒。他只是想懲罰她。因為她和自己的丈夫做了愛?笑話?!备M一步的是,江寒還提出了逼迫她離婚的要求。針對江寒如此的一種咄咄逼人,顧慎夕對自己進行了相應(yīng)的“精神分析”:“她不是固守道德的人,道德從本質(zhì)上仍是利益的交換。女人用道德綁住男人,男人用道德?lián)Q取性服務(wù)和長期幫傭。這就像炒股,你買了一個股票,虧損了很多年,幾乎傾家蕩產(chǎn)、身心俱疲,終于開始上漲。這時,即使另有一個看起來效益更好、回報更多的股票出現(xiàn)在面前,你還是會舍不得把原來的股票賣掉,因為在它身上投入了太多時間、精力,仍固執(zhí)地希望從它手里把輸?shù)舻内A回來?!边@里,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大約也就是作者借助顧慎夕之口所表達出的關(guān)于婚姻生活本質(zhì)的那種石破天驚之論。“道德從本質(zhì)上仍是利益的交換”,“女人用道德綁住男人,男人用道德?lián)Q取性服務(wù)和長期幫傭”,從根本上說,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須要有強烈的破壞和冒犯精神。這其中,對既成道德觀念與道德規(guī)范的破壞和冒犯,毫無疑問是一個重要的選項。從這個角度來說,葉端這部《歲寒》的一個值得肯定處,正是某種破壞與冒犯精神的具備。既然早已看穿了婚姻的本質(zhì),那顧慎夕又怎么可能再一次“奮不顧身”地和江寒一起跳入婚姻的窠臼呢?!很大程度上,正是依循著如此一種事理邏輯,也才有了女主人公后來考取華中師范大學研究生這樣一種人生選擇的生成?!耙粋€人在讀書的時候,多多少少會規(guī)避責任。”正所謂“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究其根本,顧慎夕是在以這樣一種方式盡可能地使自己不再落入曾經(jīng)的婚姻、情感,或者說是生存的窠臼之中。
到小說結(jié)尾的最后一節(jié),依然對顧慎夕不依不饒的江寒,在年末的十二月底,專門從夷陵趕到武漢來看望顧慎夕。他們一塊到東湖去:“低矮的鐵鏈連接一個又一個的石柱,仿佛永遠要手拉著手,望著山山水水存續(xù)下去。和船來船往的江水相比,湖水很平靜。這種平靜又帶有欺騙性,仿佛許多故事如淤泥一般,都藏在這深不見底的夢里。最終哪里也到達不了?!彼紒硐肴?,小說的標題“歲寒”的出處,或許在此。既是寫實,也帶有突出的象征意味。《論語》中有句云:“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如果說《論語》中的句子意在強調(diào)松柏或者說某種人格精神的堅定,那么,到了葉端這里,當她征用“歲寒”作為小說標題的時候,其實就是在反其意而用之了。借助于這一語詞,她寫出的實際上是一種婚姻或感情的不靠譜或者說不堅定。然而,與《歲寒》標題的富有深意相比較,更加值得注意的,恐怕是我們在文章開頭處即已明確提出的“日常敘事的‘去高潮化書寫”這一藝術(shù)特點?!耙磺卸己苁煜?。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墻內(nèi)墻外。然而不管怎么說,又是18年過去了,不僅容貌大改,嗓音也變得尖利。”依照我的理解,這里的18年時間的起點,應(yīng)該從顧慎夕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夷陵護專工作那時候,也即她被介紹和后來的丈夫陸永山認識的時候算起。如果我的理解無誤,那就意味著《歲寒》這部中篇小說的故事時間前后加起來,也應(yīng)該是18年。這就告訴我們,葉端用三萬多字的篇幅所集中講述的,其實是圍繞身為女主人公的顧慎夕與她身邊的兩個男人之間長達18年之久的人生故事。但請注意,不知道你的閱讀感覺怎么樣,反正在我,最初的閱讀感覺,竟然是似乎在閱讀一部貌似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的“流水賬”。是的,沒錯,就是“流水賬”,這個在很多中學老師那里帶有明顯貶義色彩的“流水賬”。具體來說,所謂“流水賬”,大約也就是沒有高潮,沒有跌宕起伏,一路波瀾不驚且事無巨細地講述的意思。如此一種書寫方式,看似平鋪直敘,好像只要依照日常生活的狀貌如實寫來即可,但事實上,只要是擁有寫作經(jīng)驗的朋友,就都知道,如此一種“去高潮化”的書寫方式,要想真正地做好,其實極有難度,需要寫作者具備相當深厚的藝術(shù)功力才可。就此而言,年輕的寫作者葉端的表現(xiàn),的確稱得上是相當難能可貴。其小說寫作的未來可期,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一種分析結(jié)論。
我們注意到,到了小說的最后,出現(xiàn)了這樣的敘事話語:“然而就像那些光鮮亮麗的人物一樣,一旦被相機定格,就永遠地活在照片里。他不明白活在照片里的在生活中曾經(jīng)也是個活人,也不明白活在照片外的走進去也是個死字。過去之心不可得?!睙o論如何,這是只有那些穿透生活表象的寫作者們,才可以講出的話語。擁有了如此一種對人生、世界以及存在的通透理解,今后的葉端又何愁寫不出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