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
少年讀詞,不喜婉約,唯好豪放,尤愛岳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八字。
那時不知何謂“壯懷”,只是想象一個模糊場景:將軍獨立于高樓之上,北望中原,欄桿拍遍,看漫天狂風吹亂雨,憶平生大小百余戰(zhàn),不禁仰天嘆息,繼而馭氣長嘯,驚起萬千飛鳥。
當時雖不知“嘯”究竟是何種聲音,只是心向往之。后來,讀金庸《天龍八部》,看到蕭峰被三大頂級高手圍困于少林,“胸口熱血上涌,激發(fā)了英雄肝膽”,一聲長嘯之后,昂然說道:“慕容公子、莊幫主、丁老怪,你們便三位齊上,蕭某何懼?”其實三人之中任何一人的武功都足以與其匹敵,蕭峰卻仍然選擇長嘯一聲、酣戰(zhàn)一場。這種嘯聲,激發(fā)了多少英雄氣!
讓我們回到遠古。
《山海經(jīng)》號稱“古今語怪之祖”,為我們保留了一點遠古先民光怪陸離的神話世界,其中《西山經(jīng)》記載了一位“西王母”,居住在昆侖山上,“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西王母的樣子猛一看跟人類差不多,身后卻長著豹子的尾巴,嘴角露出老虎的牙齒,頭發(fā)蓬亂,戴著帽子,手下掌管著厲神、五殘神等幾個邪神,還擅長發(fā)出嘯聲。
而根據(jù)《淮南子》等古籍的描述,西王母還掌握著不死之藥,還曾接待不遠萬里而來的周穆王??芍^是遠古神話里面爭議最大的一位,連究竟是“它”、“他”還是“她”,都是至今未有定論。
聞一多先生甚至曾經(jīng)做出一個大膽的推測:“我仍然相信她們(即高唐神女、涂山氏、女媧、簡狄、姜嫄)以及旁的中國古代民族的先妣,都是從某一位總先妣分化出來,這位總先妣,我從前想許就是西王母?!比绻勔欢嘞壬耐茰y成立,西王母就是中華民族的“老祖母”,即使“她”的原始形象如此怖人,那響徹昆侖神山的嘯聲更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
對于西王母的嘯聲,有的學者認為西王母正是用嘯聲來指揮厲神和五殘神。也正由于西王母的“善嘯”,“嘯”從遠古走來的時候,便裹挾著濃郁的神秘原始氣息。
關(guān)于遠古的嘯聲,除了西王母這個來源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創(chuàng)始人”——大禹。漢趙曄《吳越春秋》記載了一個神奇的場景:“禹乃東巡,登衡岳,血白馬以祭,不幸所求。禹乃登山仰天而嘯,因夢見赤繡衣男子,自稱玄夷蒼水使者,聞帝使文命于斯,故來候之?!?/p>
后來,隨著道教的影響,嘯的起源和傳承也有了具體的譜系。唐人孫廣《嘯旨》記載:“太上老君授(嘯)南極真人,南極真人授廣成子,廣成子授風后,風后授務(wù)光,務(wù)光授舜?!?/p>
這些文字雖然荒誕不經(jīng),卻也從一個側(cè)面展示了古人對嘯的歷史來源的認識。在古人的觀念里,嘯具有一種原始的遠古神性,是由神創(chuàng)造或掌握的技能,是人與鬼神之間溝通的工具。
這個觀念,在楚人的文化世界里彰顯得更為強烈。大禹東巡的衡岳恰恰是楚國先民的世居之地。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寫道:“(楚國)依舊強有力地保持和發(fā)展著絢爛鮮麗的遠古傳統(tǒng)……仍然彌漫在一片奇異想象和熾烈情感的圖騰——神話世界之中,表現(xiàn)在文藝審美領(lǐng)域,這就是以屈原為代表的楚文化?!?/p>
讀《楚辭》的確也會有這種感受,楚人似乎游離于現(xiàn)實世界與神話世界之間,比如身披薜荔、腰束女羅的山鬼,乘坐赤豹拉的辛夷車,呼嘯而來、一笑而過,與《山海經(jīng)》瑰麗奇幻的風格頗有幾分相似。而《楚辭》最神秘甚至恐怖的就是《招魂》了,巫師先對亡魂進行全方位的恐嚇,千萬別亂跑,四面八方都是猛獸和妖怪,繼而用美食美女進行引誘,叮囑亡魂早點回到自己的安樂窩。這種觀念與后世“天堂”的觀念截然不同,楚人關(guān)注的是現(xiàn)世的享樂、自由。而《招魂》里的巫師,與亡魂溝通的工具竟然也是通過嘯聲。
從古籍記載的一些痕跡來看,長嘯招魂的儀式或許是南方楚人獨有?!抖Y記》等書記載的中原地區(qū)的招魂儀式都是通過“登屋而號”,登上屋子哭喊,似乎主要是表達悲痛。隨著楚人劉邦建立漢朝,長嘯招魂的習俗逐漸傳播到全國。直到東晉初年,這種招魂儀式才被官方明令禁止?!稌x書》記載,元帝建武二年,東海王司馬越由于尸骨在戰(zhàn)亂中蕩然無存,東海王妃裴氏要求招魂,引發(fā)朝廷爭議,連寫《搜神記》的干寶都牽扯其中,最后還是儒家正統(tǒng)禮儀占了上風,朝廷明令禁止再舉行招魂儀式。
但是,關(guān)于嘯聲可以“招鬼”的觀念卻依舊保留了下來。至今,很多地方都有晚上不能吹口哨的民間禁忌——雖然吹口哨不等于嘯,但這種原始恐懼似乎已經(jīng)深入民族的基因。
在漢人的觀念里,嘯不僅能夠招鬼,還可馭鬼,這種傳聞甚至被記載進入正史?!逗鬂h書·劉根傳》記載了方士劉根的事跡,他因為“妖妄之罪”被太守史祈抓捕,“于是左顧而嘯,有頃,(史)祈之亡父祖近親數(shù)十人皆反縛在前,向根叩頭,曰:‘小兒無狀,分當萬坐。顧而叱祈曰:‘汝為子孫,不能有益于先人,而反累辱亡靈,可叩頭為吾陳謝。祈驚懼悲哀,頓首流血,請自甘罪坐。根嘿而不應(yīng),忽然俱去,不知所在”。
這個東漢方士劉根,隱居于嵩山,聚眾修道,最擅長的一門法術(shù)是招鬼,因此吸引四方之徒來拜師學藝,引起了官府的警覺,被潁川太守史祈下令抓捕。劉根在被抓捕的時候,搞了一個惡作劇,把史太守的幾十個祖先亡靈召喚過來,還讓這些亡靈逼著太守向自己磕頭求饒,而他召喚亡靈的方式就是通過嘯聲。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先秦時代通過嘯聲與鬼神簡單溝通,嘯聲在東漢已經(jīng)進化到可以駕馭鬼神的地步,這顯示出東漢人對于嘯的觀念已經(jīng)越來越接近巫術(shù)。
萬幸的是,也正是在東漢,還有這樣一群長嘯的人存在。
第一個進入我視野的東漢嘯者,是一位沒有留下姓名的鄉(xiāng)村老漢。《漢晉春秋》記載:“(漢)桓帝幸樊城,百姓莫不觀,有一老父獨耕不輟。議郎張溫使問焉,父嘯而不答?!碧锰玫拇鬂h皇帝御駕親臨小小的樊城,全城百姓莫不從四面八方趕來,只為一睹天子威儀,而一個老大爺竟然還獨自在田野里耕地,沒有過來參與山呼萬歲,顯得分外扎眼。于是,大臣張溫便派人去詢問原因,而老頭竟然只是長嘯了一聲,沒有做出任何解釋。
這位老人家應(yīng)該不是方士——方士不會種地。長嘯一聲也不是為了招鬼,否則早就被拿下砍頭了。他只是通過這一聲嘯,吐一口長長的氣。還好他遇到的皇帝不是朱元璋,沒有人指責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給皇上磕頭,便不許種地。這位沒有留下姓名的老大爺,在史書上留下了一聲響亮的長嘯!
比如向栩,《后漢書》專門給他開了一篇傳記,開頭描繪了他的居家生涯:“恒讀《老子》,狀如學道,又似狂生,好被發(fā),著絳綃頭,常于灶北坐板床上,如是積久,板乃有膝踝足指之處,不好語言而喜長嘯,賓客從就,輒伏而不視?!边@個書生披散著頭發(fā),沒事就坐在木板床上看書,把木頭都壓出印兒了,家里來客人,看都不看一眼,也不說話,而是長嘯一聲,繼續(xù)看書。他是傻子么?當然不是。后來,向栩“征拜侍中,每朝廷大事,侃然正色,百官憚之”。真正到了朝堂之上,議論國家大事,都是侃侃而談,正氣凜然,文武百官都怕他。不知道他散朝歸家的清夜,是否還會仰天長嘯?最后,向栩由于過于剛正,被中常侍張讓讒殺。
東漢建安之際,天下分崩,大廈將傾,有良知的士大夫胸懷儒家治國平天下的雄心壯志,他們的嘯聲更為激越,比如諸葛亮,《魏略》記載:“(諸葛)亮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h3>三
魏晉是一個殺戮時代。無論是袞袞諸公,還是走夫販卒,甚至高高在上的皇帝,都在告別八百年強漢的路上奔跑,頭頂上始終屠刀高懸。刀柄,握在帝王、將軍、酋長、盜賊甚至家奴等等諸色人群之手。血色是魏晉的底色,我們在談?wù)撍^魏晉風度之前,最好能夠放在這層底色之上來看,才能對那些舉止奇怪的人們多一層理解與同情。
《世說新語》里也有不少嘯聲。比如謝鯤,“鄰家有女,嘗往挑之。女方織,以梭投折,其兩齒。既歸,傲然長嘯,曰:‘猶不廢我嘯歌,其不事形骸如此”。被人打落兩枚牙齒,不以為意,只是別影響自己長嘯的功能就行了。那一個“傲然長嘯”的神情,或許就是魏晉士大夫最傳神的形象了。
他們在聚會時長嘯,晉張協(xié)《洛禊賦》:“故新服之既成,將禊除于水濱。于是縉紳先生,嘯儔命友,攜朋接黨,冠童八九,主??啄?,賓慕顏柳,臨涯詠吟,濯足揮手?!彼麄冓s路時長嘯,晉人殷仲堪《將離詠》:“爾乃理轡杖策,或乘或步,行悲歌以諧歡,朗長嘯以啟路?!?/p>
這些都是日常生活的嘯,當時考量一個人的氣度雅量的標準之一,便是看他在危急時刻是否還能鎮(zhèn)定自若地長嘯?!妒勒f新語》記載:“謝太傅(謝安)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正,吟嘯不言?!?/p>
魏晉固然有很多只會清談的所謂“名士”,在他們那里,即使有嘯,也只是表演而已。婉約詞人李清照寫過一首慷慨激昂的詩,其中一句是“北來消息欠劉琨”。這位劉琨是“聞雞起舞”里的舞者,也是整個魏晉時代甚至整個古代中國最擅長長嘯的人。《晉書》載,劉琨在晉陽孤城的時候,遠離晉朝控制的區(qū)域,“嘗為胡騎所圍數(shù)重,城中窘迫無計,琨乃乘月登樓清嘯,賊聞之,皆凄然長嘆。中夜奏胡笳,賊又流涕歉欷,有懷土之切。向曉復(fù)吹之,賊并棄圍而走”。在劉琨這里,一聲長嘯,卻讓萬千敵人感嘆流淚,他們聽不懂晉人的語言,卻能聽懂劉琨的嘯聲。
縱觀整個魏晉時代,能與劉琨媲美的嘯者,也就是阮籍了。是的,就是那個整天喝酒,喝醉了乘車亂跑,前面沒路了就抱頭痛哭,像個瘋子一樣的阮籍?!妒勒f新語》:“晉文王功德盛大,座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睍x文王舉行宴會,大家都不敢亂說亂動,只有阮籍坐在小板凳上長嘯。晉文王是誰呢?就是連皇帝都敢殺的司馬昭,同為“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好友嵇康就是被他殺害了。而阮籍并非司馬家的寵臣,卻敢在這樣的場合“箕踞嘯歌”。
或許這聲長嘯太過深刻,南朝人還專門在墓室壁畫《竹林七賢》里,把阮籍形象畫成一個嘯者,歪著身子在樹下喝酒,神情瀟灑地仰天長嘯。
隨著隋、唐大一統(tǒng)盛世的到來,嘯的悲涼色彩似乎也漸漸淡去,自信與從容成為嘯聲的主基調(diào)。
“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少年豪杰,雄姿英發(fā),自稱“下官人間獨傲,海內(nèi)少徒。志不屈于王侯,身不絕于塵俗,孤吟五岳,長嘯三山”。(《綿州北亭群公宴序》)這是何等自信!盛唐“詩佛”王維,中年之后,隱逸江湖,寫下“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舊唐書》則記錄下王維把嘯融入生活的場景,他卜居于藍田的山間別墅,終日與朋友泛舟山水之間,“輞水周于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這是何等從容!
這則史料里提到的裴迪,被稱為“道友”,卻不是道士,而是官員,做過蜀州刺史,擅長寫詩,與杜甫也是好朋友。杜甫寫給他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xiāng)愁。江邊一樹垂垂發(fā),朝夕催人自白頭?!保ā逗团岬系鞘裰輺|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足見二人之交好。
裴迪本身也喜歡長嘯,在他與王維同居輞川的日子里,他還寫過一首詩,描繪了二人長嘯于舟中的生活,“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輞川集二十首·欹湖》)。這首詩讀起來很耳熟,忽然想起“登高望蓬瀛,想象金銀臺。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游泰山六首》)原來是李太白!王維、裴迪在輞川一嘯,只引來了“四面清風”,李白登泰山一嘯,則是振衣而起“萬里清風”!
也正是李白,把長嘯的詩意發(fā)揮到了極致:他踏著夜色散步,嘯聲驚動魚龍,“白笴夜長嘯,爽然溪谷寒。魚龍動陂水,處處生波瀾”(《游秋浦白笴陂》)。他在海邊看落日,也要拔劍長嘯,“日從海旁沒,水向天邊流。長嘯倚孤劍,目極心悠悠”(《贈崔郎中宗之》)。他登高送別兄弟,竟然要倚著天梯長嘯,“送君登黃山,長嘯倚天梯。小舟若鳧雁,大舟若鯨鯢”(《登黃山凌歊臺送族弟溧陽尉濟充泛舟赴華陰》)。他隨便看一幅畫,還會把自己的神思闖入畫中,發(fā)出老虎一般的嘯聲,“登舟既虎嘯,激水方龍戰(zhàn)。驚波動連山,拔劍曳雷電”(《觀佽飛斬蛟龍圖贊》)。他在王侯面前也神色不改,坐嘯如常,“坐嘯廬江靜,閑聞進玉觴。去時無一物,東壁掛胡床”(《寄上吳王三首》)。
他常常在嘯聲中與古代英雄的靈魂取得共鳴,那些靈魂里面有漢朝的張良,“子房未虎嘯,破產(chǎn)不為家。滄海得壯士,椎秦博浪沙。報韓雖不成,天地皆振動”(《經(jīng)下邳圯橋懷張子房》)。有西晉的劉琨,“長嘯萬里風,掃清胸中憂。誰念劉越石,化為繞指柔”(《留別賈舍人至二首》其一)。有東晉的謝安,“安石泛溟渤,獨嘯長風還。逸韻動海上,高情出人間”(《與南陵常贊府游五松山》)。甚至,當他在深夜讀書、追念歷史,也會忍不住長嘯,“石勒窺神州,劉聰劫天子。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里”(《贈張相鎬其二》)。
在安史之亂中,李白送一位李將軍從金陵移軍廣陵,期盼著他能夠“橫倚天之劍,揮駐日之戈。吟嘯四顧,熊羆雨集。蒙輪扛鼎之士,杖干將而星羅。上可以決天云,下可以絕地維”(《餞李副使藏用移軍廣陵序》)。而李白在自己心中,“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永王東巡歌》)。這不是李將軍么?
李白之嘯,或光怪陸離,或雄壯威武,或高深莫測,或情真動人,或慷慨悲壯,或孤獨嘆惋,可謂是中國古代嘯文化的集大成者。
仰天長嘯,壯懷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