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我總以為,孟浩然的《過故人莊》里,有青青蘿卜的影子暗暗閃過。詩人可沒明說,但我猜到了。“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那“圃園”里,是什么綠蔬?少得了幾畦子蘿卜嗎?“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這是新黍下來、米酒釀成的時節(jié),是場光地凈的秋后農(nóng)閑。蒼茫秋野,一方方綠湛湛的蘿卜白菜,是最養(yǎng)眼的秋色了。
蘿卜,頭伏下種,一周后,悄悄拱芽。它一邊在地上撲棱開孔雀翎般的纓子,一邊在地下修煉玉白、翠青的“美體”。百天之后,恰是霜降,風(fēng)氣日高,寒涼日重,蘿卜該拔回家了。農(nóng)諺說,處暑高粱白露谷,霜降到了拔蘿卜。要是拖延,那好吧,它失了水了,它糠了心了,它口味發(fā)柴了。怪誰呢,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誰也不管你。
拔蘿卜跟收白菜,都是車馬勞動的“大”活兒,不像摘豆角、割韭菜、薅幾棵蔥,挎?zhèn)€柳籃子溜溜達(dá)達(dá)就去了,溜溜達(dá)達(dá)回來了。蘿卜白菜,體格兒大,種植規(guī)模大,往回收,是需要男壯勞力出馬的。那氣場宏大,那場面壯觀,別的菜蔬只有慚愧的份兒。一到霜降時節(jié),老家村外的菜園里,便浮動起好多拔蘿卜的人影,路上穿梭著大車小輛。一車一車的碧玉翠青從身邊經(jīng)過,空氣里便流散著清凌凌、水潤潤的鮮氣。
收白菜不如拔蘿卜有趣兒。一棵白菜,是喜人的瓷丁丁,還是唬人的暄騰騰,你拿眼一瞭,拿手一拍,就清楚了。平鋪直敘,一點(diǎn)懸念也沒。這跟看戲、聽故事、讀小說一樣,還沒怎么著呢,結(jié)局已擺在那兒了。有什么意思?拔蘿卜,就不同了。蘿卜這家伙,就是喜歡逗。它將你最想知道的答案,隱在暗處,跟你玩兒捉迷藏。這就像村子里那個詼諧的老人家,設(shè)個謎,然后看你急得抓耳撓腮,最后驀然驚喜。拔蘿卜時,蘿卜地里總洋溢著一種猜謎的氣氛,一種奮力勞作的氣氛。還真是兒歌里唱的“拔蘿卜,拔蘿卜,嘿呦嘿呦拔不動……”一路吭哧吭哧拔,一路不停地猜。這只是長又直吧?可偏是生著兩條腿的,有著奔跑的欲望;那只該是短短胖胖吧?出土一看,竟是美人坯子,半人高,任其下去,簡直要長成個超模兒了。
拔累了,直起腰,揩揩汗,去看壟上迤邐而去的葳蕤蘿卜,很容易鉆進(jìn)了童話中去。蓬勃綠纓子下,蘿卜已探頭探腦,等不及人來拔,它自己把自己拔出來了!露出的這一截兒是玉白,那一截兒是緋紅,還有的,是翠青,膚色潤澤,色彩妖嬈,好像大家商量好了,要把最美的姿容拿出來。
收完蘿卜,冬天跟腳就到了??刹?,霜降,是秋季最后一個節(jié)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