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瑩
父親年輕的時候,最喜歡栽樹。
我家房前屋后,栽滿了各種樹,唯獨沒有香椿樹。
其實,父親很早就想栽一棵,只是一直沒有找到香椿樹苗。母親經(jīng)常嘮叨:“你看看人家老張,栽了一棵香椿樹,一年四季人畜興旺?!?/p>
清明過后,老張家那棵低矮粗壯的香椿樹發(fā)芽了。都說第一茬香椿芽新鮮水靈,脆嫩爽口,最好吃啦。他家喜歡用紅中帶綠的香椿芽做涼拌菜、炒臘肉、炒雞蛋、包餃子或者煎餅子。香椿芽在他們眼中是上等的食材。用香椿芽做的菜,是人間美味。我對他們嘴里所說的“涼拌香椿芽”充滿了好奇。這“涼拌香椿芽”究竟是什么樣的滋味呢?
“為啥我家不種香椿樹?”
父親告訴我,一直沒找到樹苗。而且,吃香椿的季節(jié)是不能移栽樹的。栽樹,需要等到冬天。寒冷的冬季,樹葉落光,樹木進入休眠期,才能移栽。
母親看透了我的心思,背上背簍,去很遠的高山密林里掰香椿芽。父親說:“老林里的香椿都是野生的?!?/p>
我驚訝地問:“香椿還有野生和家生之分?”
父親點點頭:“對!野生的香椿大都是白椿。白椿的嫩芽比不上紅椿的味道。”
從高山密林里回來之后,母親把嫩嫩的香椿芽擇洗干凈,放在開水鍋里煮了一會兒,撈出來,用冷水浸泡。之后,從冷水里撈起來,瀝干,再用香油、鹽、蒜泥、花椒粉、蔥花、姜泥、豆腐乳拌好。母親做的涼拌香椿芽,色香味俱全,吃起來口舌生香,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味。
有了加豆腐乳的涼拌香椿芽,我連飯都忘記吃了。一個人一大盤子香椿芽,一口接著一口吃個不停。父親看著我的吃相,嘿嘿地笑著說:“傻閨女,哪有你這樣貪吃的喲!”
母親卻說:“吃吧!吃吧!香椿芽是吃不壞肚子的?!庇辛四赣H撐腰,我吃得更歡了。
父親又說:“白椿還是比不上紅椿香?!?/p>
母親說:“那也是椿芽,嘗個新鮮就行?!?/p>
我嘟著嘴巴說:“就是,咱家也沒有紅椿樹??!”
“栽唄!”父親淡淡地說。
“樹苗哪里來呢?”我著急地問。
“想辦法唄!”父親依然淡淡地說。
第二年春節(jié)前,父親終于將一捆光禿禿的香椿樹苗扛了回來。我問是紅椿還是白椿。父親底氣十足地說:“都是紅椿,我才不會栽白椿呢!白椿芽不好吃的?!?/p>
我高興得又蹦又跳。我們也有香椿樹了,而且還是紅椿,以后母親再也不用去高山密林里掰椿芽了。
我家菜地在院子門口的右邊,菜地里有一個魚塘。魚塘四周是半截泥巴墻。父親計劃在墻外面栽紅椿樹苗。等紅椿樹長大之后,就是一圈樹墻。繁茂又壯觀的樹墻,將會成為我家的一道美景。
父親的第一棵紅香椿,就栽在泥巴墻外。
他站在菜地旁邊,用鋤頭挖出臉盆大一個坑,把一棵五六尺高的紅椿苗埋在坑里,再填上土。然后,他用腳使勁地踩幾下,紅椿樹苗根部的土壤就變得結(jié)實了。緊接著,我在紅椿樹苗的根部淋了半盆涼水。
父親說:“紅椿的嫩芽味道醇厚,樹干還可以做家具?!边@樹就像人一樣,只要用心對待,它就能長得特別好。我對父親的話深信不疑。
父親栽下最后一棵香椿樹苗后,大聲說:“等它們長大了,我們就有吃不完的椿芽了。”父親說話的聲音很響亮。隨后,那棵細高的樹苗隨風擺動了幾下,好像在回應父親。
那天,父親一共栽了十幾棵紅椿樹苗。
我家有紅香椿的那一年,我九歲,父親三十四歲。
幾個月后,父親栽下的紅椿樹苗全部成活了。這期間,母親每次殺雞留下的內(nèi)臟,都被父親浸泡在桶里進行發(fā)酵。發(fā)酵好后,他把腸腸肚肚撈起來,埋在紅香椿的樹根下,桶里的血水則全部澆灌在紅香椿的樹坑里。
春風拂過,紅香椿的頂端冒出一簇簇拃把長的嫩芽。嫩芽紅艷艷、肉嘟嘟的,葉片上還泛著一層薄如蟬翼的金光,在春日的暖陽下,一閃一閃的??匆谎郏蜁M嘴流口水,更別說去聞它的香氣了。我的心,完全陶醉在了那股撲鼻的清香里。
我忍不住想象,涼拌香椿芽的味道有多么美妙。沒有品嘗過紅香椿味道的我,心緒不寧。我忘記了手里正在剁豬草,而是一直想著紅香椿的香味?!鞍パ健猛囱健钡皖^一看,豬草變成紅色了,我左手一個指頭的皮,被豬草刀削去了板栗大一塊。傷口冒著血,一滴滴殷紅殷紅的血,滴在剁碎的豬草上。
“哎呀呀……不得了啦……我的手指頭……不見了……”我用右手捂著左手流血的指頭,哇哇大叫起來。
母親走過來,看見我的手指在流血,心疼不已。父親則拿起鋤頭步履匆匆地出門了。
望著父親的背影,我的傷口仿佛更疼了。母親接了半盆涼水,撒了一把鹽,把我的左手摁在水里浸泡。
傷口火辣辣地痛,眼淚簌簌地掉個不停。
母親哄著我:“莫哭,我給你做涼拌香椿芽吃。”
“真的?”我忍住痛,含著眼淚問。
“真的?!蹦赣H小聲說。
“太好啦!”我一驚一乍地叫喚著。
說話的工夫,父親回來了。
父親用鋤頭挖回了一大把白茅根。他把茅根清洗干凈,然后放在砧板上搗碎,給我敷在傷口處;又用一塊干凈的棉布緊緊包住,最后用絲線密密實實地纏繞捆綁,再打個結(jié)。
一絲涼涼的感覺從傷口處蔓延開來,讓我很快就忘記了疼痛。
母親拿了個袋子,帶我來到香椿樹下。紅紅的香椿芽,有些已經(jīng)長得比筷子還要長一些了。母親需要仰起頭,伸著手,用一個樹枝做的鉤子去拉彎香椿樹的頂端。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紅椿樹被拉彎了腰,它還能再次直起腰桿來嗎?
我以為母親會把一簇香椿芽全部掰下來。結(jié)果,母親伸出兩個指頭,只選擇小指頭一樣粗壯的椿芽掰,中間的芽芯卻全部都留著。
十幾棵小小的紅椿樹,掰了小半盆三四寸長的小芽芽。母親掰香椿芽時,父親就在地里拔蔥。涼拌香椿芽,離不開新鮮的蔥。
母親把那些紅色的嫩芽用開水煮熟之后,又忙活了一陣,最后端上桌一大盤子涼拌香椿芽。
我用筷子夾住幾根塞進嘴里,卻舍不得嚼碎,只是把它們含在嘴里,讓味道在舌尖蔓延。紅椿芽的香味,果然比白椿芽醇厚多了。
我嚼碎嘴里的香椿芽,咽下去的時候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急急地問:“您把嫩芽掰了,紅椿樹會不會死掉呢?”
母親搖頭說不會的。的確,紅椿樹的生命力極強,不會因為掰掉幾枝嫩芽就死掉的。
父親盯著我手里的盤子:“紅香椿好吃吧?”他走過來,吸了幾下鼻子:“嗯,味道蠻好的嘛!等第二茬紅椿芽長起來,我們要涼拌一大盆,吃個夠!”
我連連點頭。
“讓娃先吃個夠吧!我們等到第三茬再吃也行?!蹦赣H對父親說。
父親又吸了一下鼻子才說:“這回你知道紅椿芽和白椿芽的味道不一樣了吧!”“嗯!”我趕緊又夾起一筷子香椿芽,塞進嘴里。此時此刻,我早已忘記手指受傷的疼痛。也是那一刻,我才體味到,紅香椿的味道,確實比白香椿要濃郁很多倍。白椿芽的口感粗糙,而紅椿芽卻非常細膩潤滑,嚼碎時有一種清新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使人口舌生津。
這時,我想起弟弟和妹妹出去玩了,他們還沒有品嘗到第一茬涼拌的紅椿芽。于是,盤子里剩下的一半涼拌香椿芽,我就沒再吃。我把盤子放在砧板上,在上面又蓋上一個盤子。等弟弟妹妹回家,我要送給他們一份驚喜。
結(jié)果,弟弟妹妹回來之后,聞了一下盤子里的紅椿芽就走開了。他們倆并不熱衷吃涼拌香椿芽??吹降艿苊妹秒x開廚房,各自去玩耍,我的心里滿是失落。
母親把盤子遞給我,讓我吃掉剩下的涼拌香椿芽。我也沒客氣,低著頭,一口接著一口大快朵頤。等我把盤里的香椿芽全都咽進肚子里時,我才想起一件事。
我竟然忘了父親母親也是愛吃涼拌香椿芽的。
唉!我這個傻丫頭,怎么能忘記了父親和母親呢?
正在自責時,父親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的臉上,露出從容、幸福的表情。
看到父親的表情,我心里的自責突然消失了,像灑滿陽光一樣,暖暖的。
啊,我的父親,我的紅香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