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冬妲
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整整生活三年,也未想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會變成一個“今來為君做羹湯”的“灶下婢”,更未想過幾乎無法把自己照顧周全的我突然做了母親,沒有家里長輩的協(xié)助,不可思議地和先生兩人摸索著養(yǎng)育一個幼小脆弱的生命,日日夜夜為其勞累辛苦、牽腸掛肚。那真是一段難忘的歲月。如今雖已回來四年有余,然而午夜夢回之時,我仍恍惚覺得自己依然身在漢堡,身在易北河畔。
依稀記得,先生是七月來到位于漢堡的德國自由電子激光科學中心(簡稱CFEL)工作的,而我到漢堡已是十月初了。他來機場接我,我們坐地鐵(U Bahn)轉市郊鐵路(S Bhahn)回家。望著車窗外匆匆而過的灌木、欄桿、帶有涂鴉的建筑,我非常詫異,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想象的國際化大都市,難道就是這個模樣,平和寧靜得如同一支幽微婉轉的田園牧歌?!跋矚g這里嗎?”“當然,如果我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這里,也挺好的?!彼聊徽Z。
從機場到我先生租住的寓所真是遠,下了市郊列車,我們又轉了一趟公交才到。他告訴我,單位并不在市中心,附近有樹林和花園,環(huán)境清幽,很適合在這里做研究。而我們住的那條玫瑰角街(Rosenwinkel),就在單位附近,步行上班只要幾分鐘。正是天氣已涼未寒時,秋風瑟瑟,長街落葉飄零,黃葉紛飛。下午的陽光卻是澄亮,明媚的天空襯著橘紅色的屋頂、麥子色的墻體,幽麗絕倫得如童話里頭一般。周遭的一切也似乎暈染上一種淡淡的明黃,裹挾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情愫,默守著某種神秘的期待,直教人的心緒波動得如同花開。背井離鄉(xiāng)的傷愁早已脫落,只有一種精神上的豪興無聲地肆意流動,漾開詩一般的氣息。
詩的氣息美則美矣,卻不能填飽肚子。那天到家已是傍晚時分,舟車勞頓的我早已饑腸轆轆。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琢磨著晚飯吃什么,卻不想他來叫我吃面條了?!斑@么神速?!薄斑@就是效率。明天周一我上班,中午等我回來煮面條吃吧。”因為我完全不會做飯,所以那段日子我們幾乎每天中午都吃他煮的大白菜雞蛋面。傍晚,我用電飯鍋把米飯蒸上,然后把菜洗好,等他回來炒菜。雖然心有愧疚,也略感不妥,但他也沒說什么,我便心安理得地過著“飯來張口”的日子。
剛來漢堡的日子對我來說有些無聊。每逢周日、節(jié)假日,商場、超市都不營業(yè),道路上安安靜靜,只是偶有車子開過,顯得幽長又寂寥,平添了幾分“日暮途遠,人間何世”之感。我很不適應:“德國人就這么視金錢如糞土?”有一回,我們在家附近散步,發(fā)現(xiàn)一個個有草、有花、帶木屋的彼此間用籬笆隔斷的小花園。正巧和我們熟悉的鄰居就在其中一個花園里勞作。據(jù)他們說,這就是德國城市中供人們體驗田園自然生活的“市民花園”。市民租下小花園后,負責花草的種植和打理工作。原來這就是屬于德國人的小確幸!怪不得放假都不想掙錢呢。我不禁感嘆:是什么讓他們活得如此舉重若輕?又是什么讓我們步履不停?鄰居還告訴我們,每個周日早上的5點到9點半之間,港口有魚市,在那里可以彌補周日不能在超市購物的遺憾。于是,天氣晴好的周日早上,我們都會騎著自行車去“趕集”。漢堡魚市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現(xiàn)在也不僅僅賣魚,水果、蔬菜、鮮花、奶酪,什么都有,很像國內的菜市場。在那里,德國城市普遍具有的清靜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攤主的叫賣聲和人們的討價還價聲。我們九點到時,魚市已接近尾聲了,但依然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蔬菜、水果是一捆捆、一袋袋出售的,我們就隨便買點蔬菜水果。買回去也吃不完,通常是分給朋友。其實也并非真的想買些什么,圖的是平淡生活中一點小小的樂趣。
日子就這樣在百無聊賴中一天天過去。漸漸地,我也結識了幾個中國朋友,她們的先生也都在CFEL工作。琪來自內蒙古,來漢堡已有兩年多,有個一歲多的女兒,為人熱情,經常請大家去家里吃飯。有一次,她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豐盛午餐,大家在驚嘆于她的能干和賢惠之余,不禁向她討教廚藝,尤其是如何把德國超市里稀奇古怪的蔬菜烹飪得如此美味,譬如苤藍(Kohlrabi),野苣(Feldsalat),芝麻菜(Rueola),皺葉甘藍(Wirsing),紅菜頭(Rote Bete),熊蔥或野韭菜(Barlauch),黑根(Schwarzwurzel)等等。大家交流了一陣,發(fā)現(xiàn)我一聲不吭,于是問起我來。“你在家做什么菜呀?”我只好老老實實回答,我來漢堡后沒做過飯,都是先生做的。有人驚呼:“真佩服你老公,有勇氣把你這么一尊大佛娶回家!”
“大佛”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傷害,于是回家后,一心一意鉆研菜譜,堅持不懈地踐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沒過多久,清炒花菜,黃瓜炒雞蛋,口蘑炒肉,可樂雞翅,梅菜扣肉等,對我來說,已不在話下。我更開發(fā)出了先生從未做過的菜品,例如紅頭菜炒豬瘦肉,紫甘藍涼拌鹵牛肉,清燉鯛魚豆腐湯,郫縣豆瓣燒鱸魚等。我還學會了揉面搟皮、包野韭菜雞蛋餃。當我打電話告訴母親每天不僅洗衣做飯還學會了不少技能時,她簡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她嬌生慣養(yǎng)的獨生女兒居然會操持家務了。高興之余,母親抹起了眼淚:“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當初叫你別跟他出去,你不聽,現(xiàn)在吃到苦頭了吧?”“不苦。他也幫我做家務的,你別擔心?!?/p>
我每天忙得不亦樂乎,看著先生狼吞虎咽的樣子,似乎體會到一種幸福的含義:“竹釵卷青絲,粗衣短打扮。文火耐心煮相思,久待歡情愿。一盤味純真,兩碗多情嘆。為君下廚烹佳肴,此心天可鑒?!薄澳憧偹氵€有點覺悟。”他笑笑說。“那你為什么不直接跟我說?”“自己慢慢悟出來,認識才深刻?!?/p>
有了覺悟的我不甘整天在家圍著鍋臺轉,開始謀劃著學點什么。我從朋友處得知,德國電子同步加速器研究所(簡稱DESY,CFEL是該所的研究中心之一)有專門向雇員及其家屬開設的德語課。正巧十一月份有個新開設的班級,于是我報了名,時間是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四點半到六點。冬天的北德日照時間很短,早上天亮得很晚,但是下午四點多天就開始黑了。陰沉的天氣讓人感到心里像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似的,又有一種莫名的憂郁,如一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泊,沒有羅盤,也望不見燈塔和海岸,不知駛向何處,也不知道哪一天可以結束這樣的漂泊。或許,這就是海明威所說的“虛無(nada)”吧。都說德國是“詩人和哲學家”的國度,大底和這種陰冷的天氣有關。這樣的天氣,總讓人忍不住產生某些懷疑:如果存在即虛無,那么生命的意義何在?如果生命的永恒建立在個體的毀滅之上,如果人類的痛苦植根于對生命的熱愛之中,如果否定生命意志才能解脫痛苦,如果悲劇能使人產生歡悅之感,那么“無”本身就是一種“有”嗎?“懷疑”本身就是對“懷疑”的一種“信仰”嗎?
身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孤獨與無奈不可避免。然而人可以去主動發(fā)現(xiàn)友情,去領略生命的豁達和舒展,消除人與人之間所謂的“疏離之感”。世界之所以可愛,也許正是因為人與人之間,可以開誠布公,心靈得以溝通。這也是人性的可貴之處。
我們的德語老師邁克(Michael)就是這樣一個親切溫暖的人。當我們走進教室時,他總是滿面笑容地和我們一一打招呼:“你好(Hallo)!”課堂上,他一絲不茍地糾正我們的發(fā)音,不厭其煩地解釋語法詞匯,他帶我們認識德國地圖,了解風土人情。只要有人答對了他的問題,哪怕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他都毫不吝嗇地表揚,微笑著說“很好(Gute)”。學生雖然只有八個(據(jù)說一般不超過十個),卻都來自不同的國家,彼此之間不免有些尷尬。邁克的和善讓大家放下了思想包袱,我們不再擔心自己犯錯誤,因為他給我們的永遠都是贊許和鼓勵。我們都喜歡課后問他問題,和他聊天,從語音、詞匯到語法,從飲食習慣、生活困惑到各個國家的影視音樂……邁克就像一個知心的朋友和博學的兄長,耐心地為我們解釋各種語言現(xiàn)象,跟我們講他在不同國家工作的經歷。雖然后來我換了專門的語言學校后很少再見到邁克,然而我始終很感激他幫助我度過初來德國那段困惑的時光。
來德國一段時間后,我隱約覺察到我先生也會有“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之感。有時他感嘆:“哎,每天苦思冥想、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會怎樣?”然而他的苦悶馬上通過“苦修”消解了,他的意志很快恢復了往日的不容置疑。節(jié)假日,有人回國,有人旅游,他依然加班。我一個人無處可去,只好跟著去辦公室。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眉頭微微皺起。坐在斜對面的我伴著陽光和暖氣的熏蒸,早已昏昏欲睡,無心看書,趴在桌子上,歪著腦袋仔細端詳他。冬日沉靜的陽光浸入室內,照得他年輕的棱角分明的臉上浮溢著一種迷人的光彩。有一瞬間,我似乎從他臉上看到了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突然,他轉過頭來,沒好氣地說:“你不好好學你的德語,看我干什么?”“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看歐元,看人民幣。”“就知道你思想境界不高?!薄昂脽o聊,好想回家啊。我們到底要在漢堡呆多久?”“可能一年,可能兩三年,也可能換個地方再呆幾年吧?!贝藭r的我,想起母親的話,突然有種被雷擊中的感覺。但我寧愿倔強,也不愿承認自己一絲一毫的悔意。
“不萊梅離漢堡不遠,我們明天去不萊梅吧?!薄盀槭裁??”“不是你說無聊嘛!”這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當他帶著我暴走街頭,一口氣逛了不萊梅和不萊梅港兩個城市后,我叫苦不迭:“太累了,走不動了,假期還是陪你在辦公室加班吧?!焙髞砦页8г?,其實我們不是在德國呆了三年,而是在他辦公室呆了三年。他不置可否。
我曾幻想著回國后過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時好好工作、假期全家出游的悠閑生活,卻不曾想事與愿違??粗麕缀跆焯彀疽梗l繁出差,我有些心疼:“何必這么累呢,又不缺你一個,混得過去就行了?!薄澳悴欢??!蔽以鵁o數(shù)次追問他“什么時候不會這么忙了”,得到的卻是一個“只有開始,沒有結束”的敷衍。后來,我才漸漸明白,人與人是不一樣的。有人追求的是一份默默無聞的恬淡與踏實,而有人期望在不斷征服與超越中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這都是后話,可惜我當時看不透。
第二年六月,我在DESY一學期的課程結束,雖然老師很好,但是進度太慢,于是我改在市中心的一家語言學校報了名。新的德語班九月開學,一月上一冊書,按照我的情況,上完五個月的課程,就可以報考Bl了。我雄心勃勃,暗暗發(fā)誓要好好“修煉”德語。不巧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一個小生命已經在我腹中潛伏一個多月了。“要不你在家休息吧,別去上課了。”“不,我要去,在家太無聊了。”經過一番抗爭,準爸爸終于還是同意了。
從周一到周五,我每天早上給自己做個豐盛的早餐,以此支撐整個漫長的上午我所需的能量,然后在九點之前坐車趕到學校,中午在學校吃自己帶的飯菜。午餐簡單的食物雖能使我勉強果腹,卻無法讓我的味蕾感到滿足。下午我常常感到腹內哀鳴,口腔內唾液分泌過剩,時常心血來潮地想念某種食物與口舌交纏的味道。然而德國超市里幾乎所有的蔬菜都令我作嘔,在中國最常見的空心菜、萵筍、豆芽、小白菜無時無刻不在頭腦中誘惑著我。下午四點一下課,我就迫不及待地去學校附近的兩家亞超搜索食物。我突然覺得,如果沒有亞超,我可能會在德國餓死。我的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對祖國飲食文化的強烈而深切的認同感,暗暗慶幸當初先生選擇的是非藍卡簽證。此時鄉(xiāng)愁對我而言,絕不是一個抽象的存在,它寄托于具體的事物之中。
每年圣誕前,我先生組里的組長妮娜(Nina)都會邀請大家去家里吃飯。想起上一年在她家吃到的酸黃瓜和淋滿紅黑色醬汁的難以分辨肉味的鹿肉,我有點惴惴不安。不想先生已經答應主人帶我一起赴約,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忐忑前往。果然不出所料,我這次又遭遇了“黑暗料理”——腌漬橄欖。其實在美國時,我就領教過這橄欖的滋味,繁復咸澀,甚是銷魂,令人作嘔。然而當我再次看到這些黃的、黑的、紅的、綠的、圓圓的小橄欖放在盤子里時,覺得它們顏色艷得發(fā)亮,模樣甚是可愛,馬上對這些小東西又產生了美妙的聯(lián)想,把之前可怕的經歷丟到九霄云外,祈禱一場完美默契下的視覺和味覺的饗宴。結果重蹈覆轍,又是“悲劇”。時至今日,一想起那日的情景,我仍不寒而栗。第二道是南瓜濃湯,甜膩中夾雜著胡椒和奶油的味道,喝一些就會有輕微的飽腹感。上主菜前有一道很腥的魚,主菜是野豬肉,煮得很爛,澆滿醬汁,延續(xù)了鹿肉的風格。最后一道是紅菜頭,估計是超市的罐頭買回來加熱一下做成的。德國的雙立人、福騰寶(WMF)舉世聞名,做出的飯菜卻實在令人望而卻步。
有人說,做飯是感性的藝術活,德國人做菜時用天平稱鹽用鬧鐘計時未免過于刻板。一直以來,不茍言笑、一板一眼似乎是德國人的標簽,然而正因其嚴格冷峻,讓這個民族的溫情有一種藏不住的獨特韻味。甜品滲透于德國人的日常,德國巧克力更以其細膩甜美廣受喜愛。我曾把所能找到的各種口味的瑞特斯波德(Ritter Sport)巧克力買了個遍,發(fā)現(xiàn)它只對方形“情有獨鐘”。Merci(感謝)雖是個法語詞,卻是一家柏林公司生產的巧克力。我在DESY德語課上的同桌——一個與我母親年紀相仿的韓國人,曾在感恩節(jié)送過我一盒,感謝我在課堂上給她的幫助?!案兄x有你”(Merci,dass es Dich gibt),所以很多德國人想感謝他人的時候總會送上這樣一盒巧克力。
今天的德意志民族就像中年的男士,沒有大海的驚濤駭浪,大多時候是水平如鏡的湖泊,而平靜的水面偶爾泛起的漣漪是他們表情達意的見證。德國人懂得規(guī)矩,知道克制。據(jù)說德國制造的汽車馬力大、性能強,德國的高速公路卻不限速。德國人平時在城里開車小心謙讓、很守規(guī)矩,而一上高速,盡情享受飆車的自由與狂野,享受一種帶著理性的日耳曼式的速度與激情。
當親歷了德國的醫(yī)療保險服務、嬰幼兒用品以及人性化的公共設施,我感到德國人的溫情也是樸實無華的,且安全可靠??喟玖司艂€多月,我們終于熬到快要“卸貨”的時候了。因為孩子“頭位”一直調整不過來,我們果斷預約了手術。按照規(guī)定,手術前一天需要去見麻醉師。我的麻醉師是一個留著絡腮胡須的高大的德國人。一見面,他就批評我德語說得太差,接著用英語仔細描述了什么是脊椎麻醉,又拿出一份材料,嚴肅地告訴我們知悉所有情況并且同意后在上面簽字,最后還讓我填寫了身高體重等數(shù)據(jù)。因為跟我們溝通無礙,且得知我們才來漢堡一年多,麻醉師說話才緩和了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陰沉沉的,還刮著風,真不像五月末的天。我站在燈火通明的空曠的產科科室里,瑟瑟發(fā)抖,看見一個男人扶著一個耷拉著腦袋的女人在樓道里緩慢地走來走去。走廊盡頭的房間里,傳出了女人們鬼哭狼嚎般的聲音,隱隱約約,此起彼伏。我的助產士安慰我:“別怕,你的手術會很快的?!睖拾职珠L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是他結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還好是剖宮產,否則我是要被你折磨死了?!薄鞍职忠部梢赃M手術室,你要進去陪她們嗎?”他點點頭。
雖然提前和麻醉師有過溝通,但在手術臺上我才知道,原來注射麻醉的針竟然有半米長!麻醉師好像讀懂了我的心思:“你不要看針管,看前面吧。”他邊注射邊緩緩地說:“……請你再等兩分鐘……還有一分鐘……馬上好了……”麻醉完成后,他靜靜地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手術室里的溫度很低,凍得我整個人都在發(fā)抖。助產士給我蓋上毯子,但我還是冷,于是她緊緊握著我的一只手為我取暖,又示意我先生把我的另一只手握緊。這時有人開始敲我的腿和腹部,確認我應該麻醉的部位已沒有知覺。我感到那個人在拉扯腹部的皮膚,把肚子里的東西往兩旁推。突然那人一使勁,我感到肚子瞬間被掏空——孩子出來了。助產士給孩子裹上了一層簡單的紗布,把她輕輕放在我的胸口。那是一個粉嫩粉嫩的寶寶,皮膚飽滿一點都沒有起皺。小家伙居然還在睡著覺,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似乎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與她無關。我深深感念于造物主的神奇與恩澤,賦予這小小的生命以完整的肢體。
助產士示意我先生把孩子抱過去做檢查。年輕的爸爸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他注視著她,舍不得把視線移開一點點。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在我想象的畫面中,他的眼神里一定有無盡的柔情與愛憐,有那種深入骨髓的歡喜與欣賞,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憧憬與希望?!靶挠忻突⒃诩毿崴N薇”(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sose),也許只有薩松的詩才能破解忙碌而遠大的雄心被生命延續(xù)的柔弱和美麗所折服的奧秘。
我們沒有請親人來漢堡幫忙,但我先生的單位給了他一個月的帶薪假。即使這樣,國內的父母還是百般擔心。好在醫(yī)院提供三餐以及母子所需的衣物,這給我們省去了不少麻煩。唯一不便的是晚上十點之后不能陪床。第一天晚上,醫(yī)生護士前半夜查房很是頻繁,但到了后半夜整個產科就安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能聽見。半夜十二點多,孩子突然啼哭不已。憑著母親的直覺,我檢查了孩子的紙尿褲,果然有東西,于是我掙扎著抱起她準備去醫(yī)護室換洗。那里有個護士值班,本以為她會幫我處理,不想她絲毫沒有行動的意思,站在我旁邊指導我給孩子換尿片。在德國,獨立做事、獨立生活、獨立思考的意識深入每個人的骨髓。他們認為,獨立在任何情況下都是理所應當?shù)?。我們在醫(yī)院看到的都是夫婦二人,極少見到其他人陪同。病房是雙人間,我們隔壁是一對德國夫婦,他們的親友來探望不會超過半小時。有一次孩子的祖父母呆得久一些,兩位老人離開后,年輕的爸爸不好意思地向我們道歉。德國人喜歡安靜,不喜歡被人打擾,也習慣留給別人安靜的空間。
我們在醫(yī)院呆了四天。這四天親力親為地照顧孩子讓我體會到從未有過的獨立、自豪、成就感和被人依賴的幸福感,但也品嘗了無數(shù)的辛酸和委屈。當我們回到家時,我?guī)е⒆映脸了ァ@四天實在是太累太累了。不知過了多久,我似乎在夢中聽到孩子的哭聲,察覺到有人在推我。睜開眼睛,我先生抱著孩子也是一臉疲憊:“你都睡了三個多小時了,孩子在旁邊哭得撕心裂肺都吵不醒你。”“我好累?!薄斑€是起來吃飯吧,吃了你也好喂她,飯后你們再睡吧,我去買菜?!边@第一個月,我們經歷了孩子的腸絞痛和沒日沒夜的哭鬧,累到沒力氣做飯時買超市的披薩充饑,真是連睡覺都是奢侈。但好在這個月里,我的助產士來家里照看我和孩子的身體狀況,教我們給孩子喂奶、洗澡、換尿片。
一個月很快過去,先生要上班了。我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個人絕對可以照顧好孩子,但當他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我心里五味雜陳,忍不住怨他的無情與決絕。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先生“重操舊業(yè)”,負責我們的一日三餐。日子雖然辛苦,但孩子一天天健康地長大,我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女兒四個多月時,我給她開始加輔食。我并沒有自己做,而是從超市里買來各種蔬菜泥、水果泥、肉泥等,微波爐加熱一下給孩子吃,非常方便。平時我把孩子放在嬰兒車里,坐公交、地鐵出去買菜購物。漢堡的公共場所都有無障礙通道,電梯也非常寬,足夠容納一輛嬰兒車。很多商店都設有母嬰室或嬰兒尿布臺,提供尿不濕、濕巾等,所以我?guī)е⒆映鋈ヒ膊粨母鞣N帶娃的小尷尬。因為有了孩子,我認識了更多的朋友,也適應了在德國帶孩子的日常。
我們慢慢從手忙腳亂中走了出來,一晃眼,女兒一歲多了,在我們的精心照料下,她幾乎沒生過病。突然有一天先生說:“我們可能快要回國了?!薄盀槭裁??這里空氣好,環(huán)境好,也很人性化,孩子在這里長大也很好?!薄八{天白云雖好,然后能怎樣呢?人不能只依靠物質活著?!?/p>
他決定的事情似乎是不可逆的?;貒?,我們準備去趟科隆,去看望他大學的同學和愛人以及他們剛出生的孩子。德國的夏天一般平均氣溫在28攝氏度左右,但是那年特別熱,好幾天都在30攝氏度以上。來到科隆的那天晚上,女兒發(fā)燒了。大家都又困又累,孩子吃了奶就睡著了,我們也就早早休息了。等到早上醒來,我摸了摸她的額頭,滾燙焦灼,測了她的耳溫,居然有40度多。她有氣無力地看了我一眼,眼睛一白,暈了過去。我嚇壞了,本能地抱起她往外走。但人生地不熟我能去哪呢?慌亂之下,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怎么也止不住。先生在打電話,可我已經聽不清楚他在說什么了。有一個穿著便士(Penny)超市員工服的人停下來,幫我們打了急救電話,并陪著我們直到救護車來。我抱著孩子上了車,而我先生則由一個開車路過的陌生人送到了醫(yī)院。我曾一度喜歡把漢堡的德國人與得克薩斯的美國人做比較,總覺得德國人冷漠刻板、不近人情。其實,德國人的溫情從來不掛在嘴上,但內心深處卻有著似乎與生俱來的社會責任感。這次在科隆讓我學到了一些真實的東西——對他人的關懷,也許這就是阿德勒在《自卑與超越》中所說的“一個人賦予生命的意義在于有所貢獻”。
這大概也是我先生的追求吧。我們訂好了機票,準備九月底回國。組里的維克多(Victor)也將要去瑞典開始新的工作。臨走前,他和妻子請我們去家里吃飯。這個特別能喝伏特加的西伯利亞大漢平時沉默寡言,和我先生倒是很談得來。飯后,他堅持陪我們走到公交站。上車前,他與先生擁抱道別。落日已沉,暮色漸濃,秋風習習。雖說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然而說“再見”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了?!耙苍S以后,我們還會再來漢堡吧?!薄拔也恢??!薄澳俏覀兓貒笕サ牡胤骄褪羌覇??”“也許吧?!彼肋h是一個執(zhí)著和不確定的矛盾體,是巴山夜雨的一支簫歌,也是蜿蜒千里的長河,深藏著排山倒海的磅礴力量。他總是這樣,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萬般滋味皆生活。歲月悠悠逝去,那時的任性與歡樂也許永遠不會再有了,雖然難免惆悵份懷,但仍心懷感恩。我曾無數(shù)次走進這段甜蜜而又哀愁的回憶,看到自己所有的勇敢與脆弱、跋涉與歇息,終于明白:有些東西,其實不必刻意追尋;有些問題,也許永遠沒有答案。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