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
在我研究蘇聯史的經歷和記憶里,蘇聯的工業(yè)化問題始終是衡量蘇聯歷史進程得失成敗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議題。在有關蘇聯的一系列論文中,衡量和評估“工業(yè)化”的標準有三:一是以斯大林為首的政治局是如何決定“工業(yè)化”的方針和具體措施的;二是蘇聯共產黨領導人是如何因“工業(yè)化”的決策相異,而分化成生死相抗的兩派的;三是“工業(yè)化”問題始終糾結在是以“重工業(yè)”還是“輕工業(yè)”為國家發(fā)展核心的問題之上。
上述三個問題都集中在政治領域,都是以意識形態(tài)的正確與否為標準。我們這一代人似乎很少,甚至沒有從經濟的角度、社會民生的角度、國家未來前途的角度仔細研究過蘇聯的“工業(yè)化”。而對于斯大林所極力倡導并推行的“直接工業(yè)化”的資金來源問題,人們一直深信斯大林的決斷:“農業(yè)的全盤集體化”是“工業(yè)化”的主要資金來源,“直接工業(yè)化”和“農業(yè)全盤集體化”是蘇聯在極短的幾個“五年計劃”的時間里,超越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上百年的工業(yè)化歷程,迅速趕上并超越他們的快捷之途,是蘇聯前進的萬無一失的兩條屹立不倒的腿。
總之,在研究蘇聯的“工業(yè)化”問題上,我們有政治上的宏觀判斷,卻缺少細微深層分析的個案。而《蘇聯的外賓商店:為了工業(yè)化所需的黃金》(以下簡稱“《外賓商店》”)一書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從微觀上,從經濟、民生和國家未來的視角上,重新認識蘇聯的“工業(yè)化”,并展示出一個比較接近歷史真相的圖景。
《外賓商店》在讀者面前展開的是一幅宏大的,但令人觸目驚心的“工業(yè)化”圖景。書里輕描淡寫地點出了蘇聯領導人在“工業(yè)化”問題上的分歧和爭斗,沒有從“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來解讀“工業(yè)化”問題,更沒有越出“資金”問題,而對“工業(yè)化”做出政治上的終極結論。這本書主題上講述“工業(yè)化”資金來源問題,實質上給蘇聯“工業(yè)化”問題研究者和愿意了解這種“工業(yè)化”真相的普通讀者提供了一個能真正深入了解和研究蘇聯“工業(yè)化”問題的個案與范本??梢哉f,《外賓商店》是舞臺上的一張大幕,作者奧索金娜拉開這張大幕,向人們展示的是蘇聯工業(yè)化的全景式“秘境”。
《外賓商店》從三個方面揭示了“工業(yè)化”資金問題的實質,一是“工業(yè)化”的資金不是來源于農業(yè)的積累,而是靠向西方國家舉借外債;二是外債的保證是俄國國庫的黃金儲備和征購居民保存的黃金私產;三是“瘋狂的出口”造成的黃金的銳減和外債高筑形成的“不斷的還債”成為“工業(yè)化”時期的怪圈。
蘇聯的“工業(yè)化”并不始于一九三一年,早在一九二四年就開始了。對于“工業(yè)化”的設想,斯大林是有很成熟的考慮的。我在《俄羅斯通史(1917—1991)》里曾經寫過,斯大林“主要考慮的是三點:一是不建新工廠,把有限的資金用于迅速恢復軍工生產;二是不在邊界一線建設工廠,以免戰(zhàn)爭的破壞;三是在大后方布置企業(yè)以為備戰(zhàn)之需”。斯大林的這種考慮既是為了新生蘇維埃的安全,也是因為蘇維埃的口袋里沒有錢,“工業(yè)化”的資金嚴重短缺。為此,斯大林曾數次警告莫洛托夫,要他“做出堅決保證,即不經政治局批準不得在這一時期興建任何一個全蘇規(guī)模的工廠”。
這一時期,“工業(yè)化”的資金全部用的是沙俄時代的國家?guī)齑纥S金和十月革命后從寺院與貴族家庭中查沒來的黃金及其制品?!锻赓e商店》提供了這方面準確的數字。正是將這些黃金“出口”,蘇聯才得以購買到“工業(yè)化”所需的設備、技術以及引進相關的技術人員。美國是被蘇聯當局認可的引進設備、技術和人員最早的國家,于是,蘇維埃的黃金首先是流向了美國,美國成了蘇聯“工業(yè)化”最早依靠的國家。正如《外賓商店》所揭示的,到了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進口支出,也就是“黃金輸出”高出支出收入,即高出設備、技術和人員輸入一億七千一百萬盧布黃金。這是個很可怕的數字,其下所掩飾的正是新生的蘇維埃所面臨的巨大困境和風險:蘇聯領導人所確認并寄最大希望的資金來源—谷物(農業(yè))生產嚴重萎縮,谷物出口價格下落了三分之二,農業(yè)經濟處于崩潰邊緣。此外,國家最大的另兩個出口資源—木材和石油的世界市場價格也大幅度下降,這首先是席卷美國的經濟危機所造成的影響。
因此,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被奧索金娜形容為是“瘋狂的進口”年!由這年開始,“進口”逐年瘋狂增加,出口逐年瘋狂減少。于是,用以購買“工業(yè)化”所需設備、技術和雇用人員的投入也瘋狂增加,而隨之蘇聯的外債猛增。這種情況到一九三一年惡化到了頂峰。在《外賓商店》里是這樣描述的:“出口以現金計算,進口依賴貸款,國家慢慢墜入了債務深淵?!碧K聯庫存的黃金和新開采的黃金都到了危險的低位數。國家不得不在“工業(yè)化”資金問題上尋找新的出路,做出新的決策。在《外賓商店》中,奧索金娜指出,政策上的最大變化就是,蘇聯對外貿易伙伴的換人,德國替代美國成為蘇聯的主要債權人。這就是說,主要從德國進口先進的技術設備,引進德國的專家,而俄羅斯黃金也就從蘇聯大量地流入德國。德國成了蘇聯“工業(yè)化”不可舍棄的支持者和盟友。蘇聯對德國的依靠,蘇聯黃金潮水般涌入德國國庫,以及由此產生的蘇德之間密切的經濟合作與政治關系一直延續(xù)到希特勒對蘇聯的不宣而戰(zhàn),德國人的炮彈炸停了運往德國的滿載物資的火車。
隨著這一政策的變化,“黃金”問題不僅成為蘇聯對外貿易中的關鍵,而且成了蘇聯“工業(yè)化”能否繼續(xù)生存和發(fā)展下去的核心所在?!锻赓e商店》引用的數字證實了這一點:“一九三0年,蘇聯從德國的進口達二億五千一百萬盧布,逆差四千五百萬盧布。在一九三一年‘進口瘋狂最嚴重的時期,蘇聯在德國購買了超過四億盧布的商品(是從美國進口量的兩倍多),而蘇聯對德國的貿易逆差達到了極大的規(guī)?!^二億八千萬盧布?!薄巴赓e商店”是為解決黃金資源不足而由蘇聯官方興辦的,最初是設想從來蘇聯的“外賓”—設備工程技術人員、引進專家、港口停泊的船員身上收取硬通貨,也就是說從外國人的口袋掏蘇聯“工業(yè)化”所需的資金,其后由于黃金缺口的擴大,“外賓商店”不得不向蘇聯公民開放,也就是說要從普通老百姓口袋掏“工業(yè)化”的資金。“外賓商店”經營方向的這種轉變并不是什么好兆頭,也不意味著國家考慮到了民生的艱難而要采取惠及普通人的措施。奧索金娜認為,這正是最初專為外國人服務的“外賓商店”轉向對蘇聯公民有限開放的原因,是即將發(fā)生“工業(yè)化”的資金鏈斷裂的危險征兆。
所謂對蘇聯公民的有限開放,可以用奧索金娜在書中的一句話來描述:“沒有黃金,請走開,有黃金,歡迎購物?!碑斘覀兘裉炜创@個“外賓商店”時,似乎不能忘記開辦外賓商店及其大門向普通公民打開的時代背景。那時,是蘇聯正實行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是宣稱計劃經濟優(yōu)越并將戰(zhàn)勝市場經濟的時期,是蘇聯以自己的“工業(yè)化”向全世界展示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越于西方國家資本主義制度的時代,是蘇聯宣布要在兩三個“五年計劃”的時間里“趕英超美”的時期。所以,國家壟斷,硬性計劃指標,主要工業(yè)產品和實物的憑證供應是那個時代的特色, 要求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是一切行動的指針和道德準則,而“外賓商店”及其對持有黃金的公民的開放是違背這些準則和標準的,是一種無序、相悖的行動。但蘇聯當局仍然高調利用“外賓商店”這一矛盾的產物,可見這時外匯(黃金)資源短缺和外貿逆差嚴重到了多么危險的程度,蘇聯三十年代的“工業(yè)化”進程是多么的艱難,所面臨的困難和危機是多么的嚴重?!巴赓e商店”在矛盾中運行,既要維護長遠道德準則,又需顧及眼下利益所需。不過,“外賓商店”以及隨之采取的一系列“經濟自由”措施,為蘇聯征集到了相當數量的供進出口所需的黃金,正是從這些黃金起步,蘇聯的“工業(yè)化”度過了最危急的時期,保證了從三十年代的“直接工業(yè)化”向“工業(yè)全面國防化、軍事化”國策的轉向。此外,“外賓商店”在用黃金結算對本國公民做買賣時,計價是不平等的,“外賓商店”的黃金收入價是很低的,而賣出價又大大高于收入價,所以,奧索金娜把“從公民口袋里掏錢”形容為是一種剝奪。
蘇聯的“外賓商店”存在五年的活動還證明了一件事:三十年代,蘇聯政府幾乎將所有的外匯(黃金)儲備用于購買“工業(yè)化”所需的設備、技術和原材料,對于公民的生活改善并無實質性的幫助。但是,天災人禍所造成的農業(yè)經濟衰減和席卷大片地區(qū)的大饑荒,也對“外賓商店”的存在和活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巴赓e商店”的有限開放本來是為“有黃金的公民”提供方便的,但在三十年代的饑荒困難時期,“外賓商店”也不得不進口蘇聯急需的食品和輕工業(yè)產品。奧索金娜在書中記述了大饑荒與“外賓商店”的微妙關系以及當局應對災荒的措施:“隨著大饑荒的爆發(fā),在外賓商店最缺的商品就是面粉—人們成袋地買走面粉,外賓商店時常斷貨。外賓商店一九三三年的計劃進口量最大—達到了一千萬盧布,但面粉不在其列。而當時蘇聯還在向西方市場傾銷谷物,在進口計劃下僅僅在‘糝的名目下采購了少量大米。在一九三三年的進口計劃中,以肉類和動物油脂為主,糧食進口只占16%?!薄锻赓e商店》中所引用的數字表明,在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瘋狂進口”時期內,蘇聯的“工業(yè)化”進程一度幾乎全部集中在與黃金外匯密切相連的兩個領域之中,一個是黃金開采工業(yè)本身,另一個就是生意興隆、蓬勃發(fā)展的“外賓商店”。
“外賓商店”存在的五年雖然給國家收集到了必要的外匯(黃金),但它對蘇聯普通人社會生活的影響卻要大得多,深刻得多。首先,“外賓商店”在“平等、公正的社會主義”體制內人為造出了一個“不平等、不公正”的“特區(qū)”。在這個“特區(qū)”內,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是共存的。其次,無產階級的原則不再在其內起作用,主導的、發(fā)揮核心力量的是金錢,是國家急需的以黃金為標志的“工業(yè)化”外匯。再次,在這個矛盾的“特區(qū)”內,人不再有階級屬性,黃金賦予其擁有者以普通公民不可能有的特權。最后,“外賓商店”這條線上的掌控黃金外匯大權的權貴人士演變成從內部毀壞蘇聯社會主義大廈的蛀蟲。
從《外賓商店》的一系列數字來看,在“工業(yè)化”資金來源決策問題上,當時的蘇聯領導人有著嚴重的失誤。一是,他們對蘇聯的國情并不真正了解,誤認為“工業(yè)化”的資金可以“自籌”,尤其是對農業(yè)發(fā)展的判斷有著極為嚴重的誤差,因而采取的是不符合農村實情和農民所需的激進措施。二是,他們對當時國際形勢的誤判,認為在席卷西方世界的經濟危機中,曾經的工業(yè)化強國都將日暮西山,即將滅亡,唯有蘇聯的“工業(yè)化”將造就一個新乾坤。但是,結果并非如此,蘇聯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先后從美國、德國和歐洲一系列國家進口技術、設備,引進專家。三是,他們對經濟發(fā)展模式的誤判,認為“市場經濟”是絕對的死胡同,而“計劃經濟”是蒸蒸日上、歲歲繁榮的治國良策,并且從不愿意去正視面臨的大饑荒、危險處境并采取實際的改善與拯救措施。在陷入危境之中時,又決策將西方技術與計劃經濟糅為一體,判斷這種相結合的辦法能夠創(chuàng)造繁榮的奇跡。四是,他們對蘇聯“工業(yè)化”速度和成果的誤判,認為蘇聯的“工業(yè)化”將會在兩三個“五年計劃”內完成,一個社會主義的強國蘇聯指日可待?!摆s英超美”是蘇聯“工業(yè)化”時期具有象征意義的典型口號,它既顯示了蘇聯“工業(yè)化”的偉大目標和雄心壯志,但也暴露出這個“工業(yè)化”的漏洞和缺陷。這里誤判的核心是速度和結果,他們認為速度和結果都是人為力量可以創(chuàng)造的,而現實是蘇聯“工業(yè)化”的速度和結果與領導人的決策都相距甚遠。五是,他們誤判了民心、民情、民況在“工業(yè)化”進程中的決定性力量,認為“民心、民情、民況”是可控的,沒有將其作為“工業(yè)化”的基礎和最終目的來對待。
《外賓商店》是個案,它所揭示的只是蘇聯“工業(yè)化”進程中的一個方面,所講述的正是黃金作為“工業(yè)化”資金以及與之密切相連的蘇聯“民心、民情、民況”的那個部分?!锻赓e商店》只是深入認識蘇聯“工業(yè)化”問題的一把鑰匙,但它卻無法成為解開蘇聯“工業(yè)化”全部秘密的鎖鑰。與“工業(yè)化”密切相關的還有一些關鍵問題,比如,拋售黃金的高層決策、機制與過程,黃金流入西方國家,尤其是德國的決策和執(zhí)行情況,在“瘋狂年代”里,蘇德關系又是怎樣在“黃金”的基礎上深入和擴大,怎樣深刻影響蘇聯的“工業(yè)化”的。又比如,在這一進程中,特權階層的形成、發(fā)展及其對“工業(yè)化”以及隨之而來的全國范圍內的社會主義建設的影響究竟有多大,等等。這些問題在《外賓商店》中幾乎都涉及了,但是她只是用具體的數字列出了這一系列事件的結果,而過程并沒有深入探討。但是,我并不認為這是《外賓商店》該做的事。事實上,《外賓商店》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它把愿意深入到蘇聯“工業(yè)化”這個領域的人引進了一個新天地。而這個新天地的深入發(fā)掘和探索已不是奧索金娜要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