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驚雷
李誕接受過許多采訪。他鄭重地(雖然聽起來還是帶著他一貫的調(diào)侃語氣)表示,到今天為止,還沒接受過文學(xué)雜志的采訪?!八裕蝗挥形膶W(xué)雜志來采訪我,我覺得挺光榮,”然后嘿嘿一笑,“我挺虛榮的?!?/p>
2019年,李誕在《人民文學(xué)》上發(fā)表了一組詩,他特別開心。“很多人不理解,覺得我是不是有病呀,天天上電視的人怎么還過上雜志——尤其是文學(xué)雜志的癮呢。我說,你們不懂我們老一代文學(xué)青年的心。這可以拿回家讓爸媽看得開心,很光榮?!?/p>
“要是做假,觀眾一眼就能識破你,寫小說也是如此”
疫情期間都在家待著呢。這么長的時間,待著待著,李誕產(chǎn)生了一種極強(qiáng)的沖動,寫點什么吧,寫著寫著,就有了《候場》。寫完后,沒修改就擱那兒了,原本的不開心倒是沒了,“恢復(fù)健康,活蹦亂跳”。直到有人找他談書的出版,他才又讀了一遍。
“我一直猶豫要不要出版,也拿給一些朋友看過,其中包括班宇。班宇看完給我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說了說他的感受。我很開心,覺得自己寫得還可以呀。班宇說,你就出吧?!?/p>
也有朋友給李誕提了些許修改意見。他沒改。
“聽完覺得都挺對,但我想,如果我改了,就背叛了當(dāng)時那個狀態(tài)的自己。雖然我現(xiàn)在從那個狀態(tài)里走出來了,可那是一個忠實的、可貴的記錄,所以我沒改?!?/p>
讀過《候場》就會知道,在書中,李誕寫了不少損“脫口秀”的話,拉扯、抵觸和郁悶的情緒滲透其間。書里的主人公也叫“李誕”,但李誕特別聲明如下:它是小說,有大量的虛構(gòu),不過情緒是真的。這跟脫口秀一樣,“段子是編的,情緒是真的,要是做假,觀眾一眼就能識破你,寫小說也是如此?!?/p>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從那個情緒中脫離出來了?!崩钫Q又說了一遍,“我的身體里裝著矛盾的自己?!蓖瑫r熱愛也厭惡?對于這一點,手機(jī)那頭的李誕含糊地“嗯”了一聲,不確定是否在表示同意,還是信號不好沒聽清。
《候場》出版前先在李誕的朋友間傳閱?!斑@個過程,我覺得很幸?!膶W(xué)還是很牛×的,幫助了我。你知道吧,我的生活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種純粹的交流了,就只聊文學(xué)。它不光是我孤獨地一個人寫作后的釋然,甚至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實實在在地給我?guī)砹撕芏鄿嘏??!?/p>
書中有這么一個橋段,主人公李誕設(shè)想自己在酒吧表演,朗讀了新書中的段落,不斷地猜測著聽眾們的反應(yīng)。其實,李誕是不會猜測讀者的反應(yīng)的,“從開始寫東西那天我就是為了自己過癮,就當(dāng)它是一愛好,自己寫爽了就行,這也造成了我前幾部作品參差不齊,天上一腳地上一腳,有的我挺滿意,有的我看了會臉紅?!?/p>
突然他覺得這樣的自己有點不負(fù)責(zé)任:“不知道文學(xué)青年們究竟是怎么看我的,一個叛徒?一個騙子?反正我挺喜歡文學(xué)的?!?/p>
“看完考布斯基的書,就像喝多了一樣,同時又想做個‘人”
李誕不得已開始用“微信閱讀”看書,沒想到就把閱讀習(xí)慣給掰了過來。
“以前我也認(rèn)為看書就要看實體書,看電子書有一個巨大的問題:我記不住?!彼母惺苁沁@樣的——實體書抓在手里,當(dāng)你以后回想,可以想起那個氛圍,包括書的重量和翻頁的感覺,幫你回憶?!坝檬謾C(jī)看電子書,手扒拉扒拉,回憶起來,都在那兒扒拉,不走心似的?!鞭D(zhuǎn)折來了,“疫情期間,我發(fā)現(xiàn)這只是個人習(xí)慣而已,用‘微信讀書看得足夠多之后,沒問題了?!?/p>
在《候場》中,李誕寫了這樣一句話:“我終究希望人們讀到這本書,能夠放下一些自尊,撿起一些敏感。人人都該有惻隱之心?!睍凶匀粫岬胶芏鄬λ绊戭H深的作家和作品。
比如,查爾斯·布考斯基——
我很愛看布考斯基的書,一方面他的行事風(fēng)格很像我那些喝死的親戚,也很像我本該的樣子。二來他幾乎一生都從事體力工作,都偷奸耍滑,都很不專業(yè),都騙女人,都埋頭寫作。我一度覺得他那樣才是體面的活法。
大家熟悉布考斯基的詩人身份,但李誕更喜歡他的小說。
“他的小說,我賊喜歡。”雖然喜歡,但不敢反復(fù)看,“看完影響你的生活狀態(tài),你就想過成那樣的生活。墮落的誘惑力是非常大的。我身體里有那樣的沖動。看完考布斯基的書,就像喝多了一樣,同時又想做個‘人?!?/p>
李誕又提到王朔。《候場》中沒寫“王朔”,但李誕這么一說,讓人立刻覺得書中人物“李誕”頗有點王朔式主角的風(fēng)格。
“看他的書時我還上初中呢,他的作品嚴(yán)重影響了我!我就是學(xué)他書里的主角說話,痞痞的,壞了吧唧的?!崩钫Q相信,自己原本就是那樣的人,只是不看王朔的書,還沒那么“厲害”,“它在你世界觀沒形成的時候出現(xiàn),成為你的一部分,這玩意兒就是命。每個班級不都需要一個‘接下茬的人嗎?大家坐一起聊天,發(fā)現(xiàn)彼此都是一樣的孩子。這類孩子必須具備兩個特點,第一是學(xué)習(xí)成績要好,第二就是特別欠?!?/p>
他想起個段子,某個班的“脫口秀演員”逗得全班哈哈大笑,接著被老師趕了出去。這位“脫口秀演員”站在走廊上,遇到了其他班的“脫口秀演員”——大概是這么個感覺。
“寫小說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刺激了,
high的程度遠(yuǎn)大過于喝酒”
獨自住酒店的時候,李誕會開個屬于自己的“Mini Bar Party”。
“我喝mini bar里的酒,陷入莫名其妙的憂傷,”他又一次發(fā)出嘿嘿的標(biāo)志性的笑聲,“很文青式的神經(jīng)病。大多數(shù)情況,我是和朋友一起喝,那就是快樂的,不可能憂傷?!?/p>
面對很文青的表現(xiàn),理所當(dāng)然地產(chǎn)生了一個很文青的問題:喝酒可以幫助寫作嗎?
“會寫詩,寫短句子。當(dāng)我認(rèn)真創(chuàng)作的時候,尤其寫小說的時候,是不喝酒的。寫小說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刺激了,high的程度遠(yuǎn)大過于喝酒?!?/p>
前面沒說明白的事兒,現(xiàn)在李誕解釋起來:為什么會愛上脫口秀呢?
“以前我在節(jié)目里講的時間太短了,當(dāng)把這個時間拉長——半個小時以上吧,腦子里會突然開始分泌某種東西,high的感覺和寫小說類似,是一種生理上的獎勵。”
“心流,flow,”李誕愛上了那種狀態(tài),“只要享受過那個樂趣,日常的樂趣就再也讓人高興不起來了。在那里面,人很陽光,愛全世界,覺得自己特了不起?!?/p>
現(xiàn)在,李誕有三種通道可以進(jìn)入“flow”狀態(tài),一是寫作,比較長時間的寫作;二是舞臺表演;三是跟人說話,“聊天節(jié)奏對了,聊到兩個小時以上,突然就特別興奮”。
比起剛開始采訪的十來分鐘,此刻采訪時間超過四十分鐘,李誕已經(jīng)從你給一句我回一句的狀態(tài),進(jìn)入“脫口秀”狀態(tài)。
“你沒發(fā)現(xiàn)嗎,這三件事就是我天天在做的?我也太幸福了,這三件事還都是掙錢的事兒。我已經(jīng)得到了一個巨大的獎勵,還有錢拿,簡直沒道理嘛?!边@句話很耳熟,似乎在《候場》里出現(xiàn)過。
當(dāng)然,李誕也不可能時時刻刻保持這樣高漲的情緒、樂觀的態(tài)度、得意的狀態(tài)。在疫情最嚴(yán)重的那幾個月,他看著新聞,“有個感受,覺得自己是個廢物,什么忙也幫不上。我不是號稱可以帶來快樂嗎,其實,不過是個耍嘴皮子的……”
給人們帶去快樂——這是李誕給自己的工作的定位。
也許,快樂或溫暖是相互的。接下去的時間里,他發(fā)了微博,繼而收到許多回音。有人說,可以從中感受到力量。這又令他再次相信,他們還是需要李誕的。
李 誕×他的書單
李誕脫口而出,推薦他一直愛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剛說出這個名字,立刻反悔了:“是不是太嚴(yán)肅了?算了,我要想一本輕松點的書,推薦一些讓文學(xué)青年‘難受的書。”于是,李誕將《卡拉馬佐夫兄弟》輕輕劃去,換上另一本。他是故意這么干的。
《百年孤獨》(馬爾克斯)
“這還用得著我推薦?。课也慌渫扑]它。所有人都知道它,只是還沒看而已?!?/p>
《一生的旅程》(羅伯特·艾格、喬爾·洛弗爾)
“這是我最近看的最喜歡的一本書。以前我看到這種封面會繞著走,這次我都看哭了。最強(qiáng)烈的感受——做一個好人是可以生活得很好的,你可以做一個好人,同時變成一個富翁,兩者完全不矛盾。”
《活出生命的意義》(維克多·弗蘭克爾)
“就沖這個書名吧,選它是為了讓《小說界》的讀者有一種‘奇怪,怎么會推薦這樣的書的感覺。”
《候場》(李誕)
“所有在采訪里說不清楚的,我已經(jīng)寫在書里了。去看書吧,看了就明白了??纯窗?,還可以。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