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交互視域中的徽宗之死

王建生

(鄭州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鄭州 450001)

靖康之變后，宋徽、欽二帝被金人擄到北方。自建炎元年(1127)至紹興七年(1137)間，音信近乎隔絕。于宋而言，二帝為今上之父兄、故國之象征，不可謂不重要；對金而言，俘獲的二帝是最大的戰(zhàn)利品，也是牽制趙宋的籌碼，同樣重要。宋徽宗在宋俘群體中的地位最高，[1](P431)所受宋金雙方的關(guān)注度也最高。

關(guān)于宋室北狩、徽宗之死等，學(xué)界已有不少討論。何忠禮《環(huán)繞宋高宗生母韋氏年齡的若干問題》、[2]王曾瑜《宋高宗生母韋氏》[3](P608-623)是對韋氏個案的專題研究，認(rèn)為宋高宗、秦檜為掩蓋韋氏北狩隱私不惜在其年齡上做手腳；張明華《“靖康之難”被擄北宋宮廷及宗室女性研究》[4]討論了被擄女性的遭遇和命運(yùn)。張帆、劉文生、張?zhí)┫娴热藢λ位铡J二帝北遷行蹤、囚禁生活、隨二帝虜往五國城的人員都有考述。[5]奚如谷《“史”之解構(gòu)：荒唐皇帝宋徽宗之死》，則利用《南燼紀(jì)聞》這一有關(guān)徽宗死亡的虛構(gòu)文本，探究心態(tài)史中的另一種真實——為著一己之私欲而犧牲了千萬生靈的昏君應(yīng)得的折磨和懲罰。[6]伊佩霞《宋徽宗》一書設(shè)置專章討論宋徽宗北狩生活，[1](P410-433)但對其死亡時間、原因等并未論及。筆者曾圍繞宋徽宗、欽宗北狩期間所作的詞，探析南宋朝野對北狩的態(tài)度、北狩信息南傳的途徑以及北狩詞的經(jīng)典化。[7]宋徽宗死亡時間、喪葬形式等問題，關(guān)涉宋金兩方重大利益，且有討論之余地，故不揣孤陋，草成此文，以就教于方家。

一、記載宋徽宗死亡的史籍舉要

宋徽宗于靖康二年(1127)三月二十七日自汴京劉家寺起程，經(jīng)燕山、中京、上京、韓州、五國城，紹興五年死于五國城。記載宋徽宗、欽宗北狩行蹤的史籍，有以下四類：(1)《呻吟語》《宋俘記》《燕人麈》等稗史，記錄者或為宋人，或為金人，卻全面記錄趙宋皇室宮眷北狩行程；(2)《北狩見聞錄》《北狩行錄》等南宋士人撰寫的北狩文字，目錄提要著述多歸為雜史類；(3)《大金國志》《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金史》《宋史》等史書；(4)《南燼紀(jì)聞》《宣和遺事》等小說話本。

上述四類史籍對宋徽宗死亡情況的記述，詳見下表1。

表1 宋徽宗死亡情況史籍記述表

四類史籍簡單比對后，會有諸多疑點：同樣是金人的記錄，《宋俘記》與《燕人麈》《金史》緣何相差兩日；第二類史籍中，《北狩見聞錄》作者曹勛已于建炎元年五、六月間逃歸，不可能跟蹤記述宋徽宗行跡，但重在記述宋徽宗后半段行蹤的《北狩行錄》，卻對宋徽宗死亡如此重大的事件只字不錄；以收羅靖康史籍豐贍著稱的《三朝北盟會編》，為何也對宋徽宗之死不著一字；除了第四類小說話本提及喪葬形式外，其他三類官私史籍均未記載。以下論述將圍繞這些疑點展開。

二、南宋官方確認(rèn)的死亡時間

宋徽宗自靖康二年起程北狩，至紹興五年，在金國已9年?？梢源_定的是，宋徽宗崩于紹興五年，也即金天會十三年(1135)，死亡年份沒有異議；《南燼紀(jì)聞》《宣和遺事》記為金天眷三年(1140)，屬小說家言，時間具有模糊性、隨意性，不可據(jù)以為實。目前所見金、宋官私史籍都記載宋徽宗死于四月，具體到日，則有兩種說法：《宋俘記》《呻吟語》《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宋史》記載死于二十一日(甲子)；《燕人麈》《金史》則記為二十三日(丙寅)。

時隔兩年，至紹興七年(1137)正月，宋徽宗死亡的消息才傳至朝廷。問安使何蘚、范寧從金國帶回宗弼書信，“報道君皇帝、寧德皇后相繼上仙……上號慟擗踴，終日不食……百官詣行宮西廊發(fā)喪”。[8](P1761)此時，南宋朝廷知宋徽宗駕崩，而具體死亡時間、死因、后事等，都一無所知。紹興七年正月二十八日《以道君皇帝寧德皇后崩赦天下詔》：“越自纂承，嘗膽思奮，枕戈講武，實圖奉迎，以伸子養(yǎng)，永懷莫逮，抱痛終天。已遣使人奔問諱日，請還梓宮。”[9](P175)紹興八年的史事，足以證明南宋對金國不報徽宗死亡具體信息耿耿于懷。

紹興八年(1138)六月，宋金開始商談和議，在都堂之上宰相趙鼎與前來議和的金使烏陵思謀有一番對話。《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均有記載，摘引于下。

《三朝北盟會編》：烏陵思謀來聘議和也……不省思謀不出國書，不赴都堂，欲宰相就館議事，宰相趙鼎不允。思謀迫于歸期，乃赴都堂。鼎步驟進(jìn)趨，雍容中禮。思謀一見服其有宰相體。鼎問所議者何事，思謀曰：“有好公事商議！”鼎曰：“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更有甚好公事？”鼎問所從來，思謀曰：“王倫懇請之，故來。”問割地，思謀曰：“地不可求而得，聽大金還與汝?！倍σ詾榉呛谜Z。是日，宰執(zhí)、樞密同見思謀，而樞密副使王庶不以目視之，聞思謀之語，有憤懣不平之氣。鼎與思謀議定出國書引見之儀，思謀氣稍奪。[10](P1328)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思謀初至行在，上命與宰執(zhí)議事于都堂。思謀難之，欲宰相就館中計議，趙鼎持不可。思謀不得已，始詣都堂，然猶欲以客禮見輔臣，鼎抑之，如見從官之禮。鼎步驟雍容，思謀一見，服其有宰相體。鼎問思謀所以來之意，曰：“王倫懇之?！眴枺骸八h云何？”云：“有好公事商議。”鼎曰：“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聞，有何好公事？”又問：“地界何如？”曰：“地不可求，聽大金所與?！睍r執(zhí)政聚聽，惟王庶不之顧。鼎因與思謀議定出國書之儀，思謀氣稍奪。將對，鼎奏曰：“金使入見，恐語及梓宮事，望少抑圣情，不須哀慟?！鄙蠁柡喂?，鼎曰：“使人之來，非為吊祭，恐不須如此?！奔耙?，鼎與諸大臣洎管軍楊沂中、解潛皆立侍殿上，閣門引思謀等升殿。上遣王倫傳旨諭曰：“上皇梓宮，荷上國照管?！庇謫枺骸疤蠹皽Y圣圣體安否？”因哽咽，舉袖拭淚，左右皆飲泣。思謀曰：“三十年舊人，無以上報，但望和議早成?！鄙嫌种I曰：“記舊人，必能記上皇，切望留意?！彼贾\退，遣倫就驛燕之。[8](P1945-1946)

詳細(xì)比對兩段史料，發(fā)現(xiàn)金使烏陵思謀都堂見趙鼎一事，《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比《三朝北盟會編》更為詳細(xì)，“思謀氣稍奪”以下文字均為《三朝北盟會編》所沒有的內(nèi)容，真可謂后出轉(zhuǎn)詳。且有一處文字明顯不同：趙鼎所言宋徽宗死亡日期的那句話，《三朝北盟會編》作“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為“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聞”，有無“聞”字，頗耐人尋味。

《三朝北盟會編》無“聞”字，“尚不得”中“得”為動詞，意為得到。整段話意謂紹興八年南宋朝廷尚不知宋徽宗死亡日期，故在宋金和談中宰相趙鼎質(zhì)問金使。話外之意，上皇之崩，國之大事，連死亡時間都不知道，喪禮、忌日等無法有效進(jìn)行，對于南宋朝廷而言有失體統(tǒng)。思謀前來試探南宋和議之決心，宋徽宗梓宮及羈押金國的趙宋皇族便是籌碼，也是雙方和談的外交由頭，不妨稱之為梓宮外交。對南宋皇帝、宰執(zhí)來說，除了宋徽宗梓宮，他們同樣關(guān)心上皇死亡的具體時間和后事安排。此時的金朝，顯然不能對這一問題給出明確的答復(fù)，更明白地說，金朝官方有沒有宋徽宗死亡的確切日期，都是未知數(shù)，這也是金使在面對南宋宰相趙鼎不斷質(zhì)問中最終“氣稍奪”的原因之一。徐夢莘勤于考索三朝對金外交史籍，卻不載宋徽宗死亡事目，甚是可疑；紹興八年思謀都堂見趙鼎一事，恰好可釋此疑團(tuán)。在《三朝北盟會編》中，紹興五年無宋徽宗死亡的記載，紹興七年(1137)正月記錄的有宋徽宗訃音，紹興十二年(1142)八月載有梓宮歸至南宋，足以說明徐夢莘關(guān)注北狩的宋徽宗?？上г谛靿糨匪蚜_的史籍中，沒有關(guān)于宋徽宗死亡時間的直接史料，而他能得見的官方文獻(xiàn)中趙鼎“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更讓他堅信宋徽宗死亡日期不得而知。因此，《三朝北盟會編》不載宋徽宗死亡事目便不難理解了。通過徐夢莘的記載，我們可以得出：紹興八年南宋和金朝官方都不知宋徽宗死亡確切日期。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趙鼎說“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聞”，加“聞”后這句話的核心意旨已發(fā)生變化，金朝知道宋徽宗死亡日期，知而未告，指責(zé)金方未能及時傳遞訃音。李心傳和徐夢莘采用的應(yīng)是同一史源，就我們反復(fù)征引的趙鼎這句話而言，《三朝北盟會編》可能更符合原貌。因李心傳掌握了宋徽宗死亡的準(zhǔn)確日期，故加一“聞”字，重在斥責(zé)金方的知而不告。追溯紹興五年四月，《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詳細(xì)地記載了宋徽宗之死：

甲子，太上道君皇帝崩于五國城，年五十四。上皇遺言，欲歸葬內(nèi)地。金主亶未之許。兵部侍郎司馬樸與通問副使修武郎朱弁同在燕山，聞之，密議舉哀制服。弁欲先請，樸曰：“吾儕為人臣子，聞君父喪，當(dāng)致其哀，又何請？設(shè)不見許，可但已乎？”遂服衰朝夕哭。金人義之而弗問。原注：上皇欲歸葬，據(jù)《國史拾遺》云爾。但《拾遺》云：大宋上皇道君正月二十五日崩，與史不同。當(dāng)以《實錄》為正。[8](P1473)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宋徽宗死亡時間為四月甲子，即四月二十一日。李心傳在編纂這段材料時，綜合了《實錄》和《國史拾遺》，在死亡時間上采信了《實錄》(當(dāng)指《徽宗實錄》)。但《國史拾遺》提供徽宗死亡的另一時間——正月二十五日。這是有關(guān)宋徽宗死亡日期中被遮蔽的時間點，《國史拾遺》的原始記載已不得見，僅藉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小注得以留下一鱗半爪。

《國史拾遺》的說法，李心傳為何未加采用而以《實錄》為準(zhǔn)？死于正月二十五日的說法是否有其他旁證？都是值得追索的問題。在《國史拾遺》《徽宗實錄》已失傳，直接線索中斷的情況下，南宋熊克的注文提供最有力的解釋。熊克《中興小紀(jì)》卷十八：“(紹興五年四月)甲子，道君皇帝崩于五國城，圣壽五十有四(原注云：‘后太后回鑾，知是此日’)。”[11](P219)

熊克《中興小紀(jì)》的注文，“后太后回鑾，知是此日”九字，一句話道破根由。太后，即宋高宗生母韋后，靖康之變后同被擄往金國，至紹興十二年(1142)八月回朝。宋徽宗死于紹興五年(1135)四月二十一(甲子)，乃韋太后所確認(rèn)之忌日，別無歧異。經(jīng)韋太后確認(rèn)的死亡日期，宋高宗必然首肯，從而具有官方權(quán)威性，甚至是唯一性。宋高宗本人也需要韋太后提供宋徽宗及皇室成員北狩的相關(guān)信息，以消弭朝野各種猜測和道聽途說對皇權(quán)的潛在威脅?？梢哉f，紹興十二年韋太后還朝后，成為北狩信息的權(quán)威發(fā)布者，《燕山亭》(裁剪冰綃)作為宋徽宗的絕命詞，也是經(jīng)過了她的確認(rèn)。[7]紹興十二年，退居福建崇安的劉子翚，在得知宋徽宗梓宮歸來后，寫了《有感三首》，其中第二首中有“尺書傳諱日，寰宇淚如澠”，[12](P330)可見宋徽宗死亡時間經(jīng)過朝廷政令予以傳達(dá)。

韋太后提供了宋徽宗死亡日期的權(quán)威說法，官方史籍如《徽宗實錄》《四朝國史》自然而然地予以采信。李心傳對比《實錄》和《國史拾遺》后，最終毫無疑問地采用《實錄》，因為那是官方確證的時間。

那么，李心傳注文引《國史拾遺》還提供了宋徽宗死亡的另一時間——正月二十五日，該如何解釋呢？宋徽宗死亡消息傳至南宋的時間是紹興七年正月丁亥(二十五日)，故紹興八年的宋徽宗周年忌日選擇在二十四日，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的記載：“(紹興八年正月)壬子，徽宗皇帝小祥，不視朝?！盵8](P1902)壬子為二十四日。紹興十二年之前，朝廷一直在此日舉行周年忌禮，是確定無疑之事。這雖是《國史拾遺》記錄宋徽宗死于正月二十五日的依據(jù)，但實際上是得到崩殂消息的日期。南宋朝廷的這種便宜之舉，恰好印證了上舉紹興八年六月趙鼎都堂見金使時的詰問——“道君皇帝諱日尚不得”。南宋官方為了擺脫因不知宋徽宗確切死亡日期的禮儀困擾，故不得已將得到兇問的日期也就是正月二十五日定為忌日。

三、宋徽宗被火葬和梓宮歸來

宋徽宗于紹興五年(1135，金天會十三年)，崩于胡里改路五國城。宋徽宗遺言葬于內(nèi)地，但金國統(tǒng)治者并未準(zhǔn)許。金人既不許歸葬內(nèi)地，必遵循金人之喪葬禮俗——火葬。據(jù)《燕人麈》云：“金俗火葬，不尚棺槨。天水郡王夫婦之喪，皆生絹裹葬。至是起攢，惟裹泥土，至京制棺若柜。郡公夫人之骨，宋置不問?？低醴蛉恕酢酢酢跤泄孜磫?，別以空柜歸宋。柔福帝姬喪未久，全骨以歸。亦有幸有不幸哉！”[13](P240)

金國風(fēng)俗尚火葬，宋徽宗死后被火化無疑。后之《南燼紀(jì)聞》《宣和遺事》更是繪聲繪色地記述宋徽宗被火化的詳情。今不憚其煩，摘錄于下：

或日早，少帝自土坑出視太上，則殭踣死矣。號咷大慟，阿計替曰：“可就此中掩埋，后具申聞?！蓖寥嗽疲骸按碎g無葬埋事，凡死者必焚其尸，及半，即棄之州北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以作燈也。”語未竟，即有數(shù)人入室中，以木棒共架太上而出。少帝從之。北至石坑，架尸于上，用茶郁木焚之，焦?fàn)€將半，復(fù)以水滅之，用大木貫其殘骨，曳棄坑中，墜入坑底，沉沒不見。少帝止之不得，乃號咷大慟，亦欲跳入坑中，眾人扭止之曰：“昔年曾有活人躍入，此水頓清，不可作油?！睜幑仓怪?。少帝問土人：“今日是何日？”答曰：“天眷三年正月十八日?！卑⒂嬏娲咂然爻?。[14](P43)

天眷三年，宋紹興六年，經(jīng)夏及冬，上皇疾甚，不食旬日，不復(fù)有藥。彼中疾者，止取茶肭子啖即愈。帝亦進(jìn)上皇啖之，味苦，及下咽喉，輒成瘡疾滿腹。帝自土坑中顧視上皇，則僵踞死矣。帝嗚咽不勝其慟。阿計替勉帝可就此間埋藏。問其俗，乃云：“無埋瘞之地。死者必以火焚尸，及半，以杖擊之，投州石坑中，由是此水可作燈油也?！?語未已，隨即護(hù)人已白官中，乃引彼土五七人，徑入坑中以水，共貫上皇而去。帝號泣從之，只至一石坑之前，架施于其傍，用茶肭及野蔓焚之，焦?fàn)€及半，復(fù)以水滅，以木杖貫其尸，曳棄坑中，其尸直下至坑底。帝止之不可，但躑躅于地，大哭而已。亦欲投坑中，左右拽其裾，止之曰：“古來有生人投死于中，不可作油，此水頓清凈。”力止之。帝究其日月，乃天眷三年三月六也。阿計替與眾人促帝回甚速，帝哀悼日夜不已。[15](P121)

向之治史者，皆以為《南燼紀(jì)聞》乃繆妄之偽書，孰不知偽書亦有其價值。[6]《南燼紀(jì)聞》之材料，必源于有金國閱歷者，熟諳金源喪葬風(fēng)俗，故編造此等傳聞，好似親見耳聞之事。其事固屬虛妄，但所紀(jì)金國焚骨投水之風(fēng)俗，乃千真萬確也。在《金史》中還能找到“焚骨投水”的佐證，僅舉一例：“(正隆六年八月)癸丑，以諫伐宋弒皇太后徒單氏于寧德宮，仍命即宮中焚之，棄其骨水中，并殺其侍婢等十余人?！盵16](P114)《宣和遺事》采擇《南燼紀(jì)聞》的內(nèi)容，并有所增刪，講述更為詳細(xì)。話本小說中時間的模糊性、隨意性以及強(qiáng)烈的因果報應(yīng)觀念，都在宋徽宗之死中得以呈現(xiàn)?！赌蠣a紀(jì)聞》中大量的“或日”，是最典型的模糊性時間。無論是《南燼紀(jì)聞》《宣和遺事》所講述的宋徽宗死亡時間都與紹興五年相差甚遠(yuǎn)。像《南燼紀(jì)聞》將金天眷三年對應(yīng)宋紹興六年，甚是錯訛；具體月日或謂正月十八日，或謂三月六日，可謂信口開河?？雌饋砟暝氯站愦妫茪v歷可考，實則也是一個模糊的時間記號，如此敘事意在言明故事的另一主角宋欽宗記住了父皇的忌日。說話者用這些隨意性的時間，其目的只是表明此事在一個時間內(nèi)發(fā)生過，而聽眾也斷不會據(jù)此時間驗明對錯，說到底，聽眾所處的故事講說的場域，非歷史學(xué)者所面對的文獻(xiàn)文本?！缎瓦z事》還有一段文字，講的是因果報應(yīng)，云：“是晚宿山寺中，是房乃僧舍也。眾人與帝同屋共臥，聞鄰舍僧語：‘有因果否？’一僧曰：‘豈得無之！況它前身自是玉堂天子，因不聽玉皇說法，故謫降。今在人間又滅佛法，是以有北歸之禍?！簧唬骸胍运罃?shù)千里之外矣？’一僧曰：‘已死?！簧唬骸鹬性嶂?！’”[15](P125)借助圣僧之口來述說宋徽宗的前世今生，最終流徙千里、水火中葬也是前世命定?！赌蠣a紀(jì)聞》《宣和遺事》之編者，知悉金源火葬風(fēng)習(xí)，故在話本小說中對宋徽宗死后之喪葬詳加鋪陳。古之帝王修陵建墓，駕崩后極盡哀榮；而宋徽宗卻落得焚尸投骨的下場，大跨度的反差更容易引起聽眾的興趣，借以宣揚(yáng)福禍相依、善惡報應(yīng)的普世價值觀。

徐蘋芳在《宋元時代的火葬》一文指出，宋元時代火葬盛行，深受佛教影響。[17]江南地區(qū)也有火葬后投骨于水的記錄，據(jù)周煇《清波雜志》記載：“浙右水鄉(xiāng)風(fēng)俗，人死，雖富有力者，不辦蕞爾之土以安厝，亦致焚如。僧寺利有所得，鑿方尺之池，積涔蹄之水，以浸枯骨。男女骸骼，淆雜無辨。旋即填塞不能容，深夜乃取出，畚貯散棄荒野外。人家不悟，逢節(jié)序仍裹飯設(shè)奠于池邊，實為酸楚，而官府初無禁約也?！盵18](P508)方回《觀喪事》中有“悠悠誰到百年身，百萬杭民一聚薪”[19](P452)的詩句，形象地記述了當(dāng)時杭州的火葬習(xí)俗。在南宋疆域內(nèi)火葬也并非驚世駭俗。南北火葬風(fēng)俗為話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表演提供了文化基礎(chǔ)——既造成帝王身世命運(yùn)的落差，又有利于聽眾接受以便感同身受。

宋高宗即位后，多次遣使到金國，名曰通問使、祈請使、問安使，兼具乞求議和、打探二帝在金國的消息。胡寅在紹興五年的奏疏中，毫不留情地指出，所謂遣使通和未見任何成效，內(nèi)容節(jié)錄于下：“自建炎丁未至于紹興甲寅，所謂卑辭厚禮，以問安迎請為名而遣使者不知幾人矣，知二帝所在者誰歟？見二帝之面者誰歟？得女真之要領(lǐng)者誰歟？因講和而能息敵兵者誰歟？”[8](P1487)紹興五年向子諲所作《阮郎歸》下闋云：“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難。頻聞遣使問平安。幾時鸞輅還？”[20](P958)國恥遺恨難以忘懷，而宋高宗卻不停地派遣使者與金人議和，名義上是向兩宮問安，可是，何時能將二帝迎救回來呢？

紹興十二年八月，宋徽宗梓宮歸來。懷疑梓宮真?zhèn)握?，只有極少數(shù)，如楊煒、王之道，余皆疑而不發(fā)。楊煒上李光書：“儻或梓宮可還，真?zhèn)挝幢妫鐬樗?，彼且恃為大恩，百索累至，江南無立卓矣！”[10](P2040)王之道《紹興九年五月二十二日上諫議曾統(tǒng)書》所陳五事，其三：“竊聞梓宮以下神櫬無慮千百，愚以為委西京守臣，待其將至，豫修陵寢，繼遣一二大臣蒞葬，中取神櫬之最下者，斫而視之，然后奉安，及令諸道飭武備以戒不虞，可乎？此三事也?！盵21](P313)楊煒、王之道上書請求辨別梓宮真?zhèn)?，實際上是正常的反應(yīng)，擔(dān)心金國送還的棺槨或假或空。

在漢文化區(qū)域內(nèi)，火化(焚骨投水)實乃異化之舉，“中原風(fēng)俗皆以焚骨為痛”。[22](P528)皇族北遷途中，燕王趙俁卒于刑、趙間，“殮以馬槽。王夫人、王子同在一軍，視含殮，請歸喪，斡酋不許。令火化，囊骨行”。[13](P195)

滯留金國的人員，韋后及其隨從、洪皓、朱弁等，對火化風(fēng)俗尤其是梓宮歸來持何態(tài)度？紹興十三年七月，洪皓、朱弁、張邵自金國至臨安。使金歸來者洞悉金國情實，了解金國的風(fēng)俗。宋高宗接見朱弁時，朱弁曾言：“陛下與金人講和，上返梓宮，次迎太母，又其次則憐赤子之無辜，此皆知時知幾之明驗。然時運(yùn)而往，或難固執(zhí)；幾動有變，宜鑒未兆。盟可守，而詭詐之心宜嘿以待之；兵可息，而銷弭之術(shù)宜詳以講之。金人以黷武為至德，以茍安為太平，虐民而不恤民，廣地而不廣德，此皆天助中興之勢。若時與幾，陛下既知于始，愿圖厥終?！鼻貦u厭惡朱弁向高宗陳述虜情，“奏以初補(bǔ)官易宣教郎、直秘閣。有司校其考十七年，應(yīng)遷數(shù)官。檜沮之，僅轉(zhuǎn)奉議郎”。[23](P11553)同樣，廣東路英德府名賢洪皓“奉使虜庭得歸，秦檜嫉其功。皓謂檜：‘憶室燃否？’室燃者，虜庭用事之人也。檜深憾之，出知饒州，又謫英州”。[24](P632)秦檜的對朱弁、洪皓因忌憚而壓制，足以說明金國情實屬于高宗朝的政治禁忌。

至南宋滅亡，西僧楊璉真伽盜掘南宋諸陵，徽宗梓宮為空棺的真相才大白于天下。據(jù)周密《癸辛雜識》后集“徽宗梓宮”條記載：

徽宗、欽宗初葬五國城，后數(shù)遣祈請使，欲歸梓宮。六、七年而后許以梓宮還行在。高宗親至臨平奉迎，易緦服，寓于龍德別宮，一時朝野以為大事。諸公論功受賞者幾人，費(fèi)于官帑者大不貲。先是選人楊煒貽書執(zhí)政李光，以真?zhèn)挝幢?；左宣義郎王之道亦貽書諫官曾統(tǒng)，乞奏命大臣取神櫬之下者斫而視之。既而禮官請用安陵故事，梓宮入境，即承之以槨，仍納袞冕翚衣于槨中，不改斂。遂從之。近者楊髠盜諸陵，于二陵梓宮內(nèi)略無所有?；蛟浦褂行嗄疽欢危湟粍t木燈檠一事耳。當(dāng)時已逆料其真?zhèn)尾豢芍?，不欲逆詐，亦聊以慰一時之人心耳。蓋二帝遺骸飄流沙漠，初未嘗還也，悲哉！[25](P59)

從周密的記述可以看出，他的關(guān)注點在徽宗梓宮真?zhèn)紊?，斷定二帝遺骸并未歸還，而是遺留金國。他尚不知徽宗死后便被火化，焚骨投水，尸骨不存。

宋高宗為減少執(zhí)行和議政策的輿論壓力，采取文化高壓政策，禁止私人修史，掩蓋“靖康之難”的屈辱歷史。而宋徽宗之死恰是這樣不得不面對的一大痛點，南宋通過宋徽宗梓宮歸來、韋太后回鑾等外交努力，某種程度紓解了臣民之恥痛。宋高宗由即位之初的紹繼父兄，至紹興八年后開始轉(zhuǎn)變?yōu)楦改钢?，這背后的推力便是對金和議國策的確立和執(zhí)行?？梢哉f，終南宋之世，有關(guān)宋徽宗梓宮為空棺的話題，屬于政治禁忌。與此禁忌相關(guān)聯(lián)，關(guān)于金人尚火葬的記載，更鮮見于宋人的記述。信息的阻隔，自然造成了南宋人對金源風(fēng)俗的無知，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梓宮的真?zhèn)螁栴}。

宋高宗竭力遮蔽家丑，化解梓宮歸來的雙重危機(jī)：一不迎欽宗，二為空棺。依靠絕對的權(quán)威，得以欺瞞一時一世。至宋季周密知為空棺，頗感驚詫。南宋對金源喪葬文化知之甚少。宋徽宗梓宮真相的背后，是南宋朝廷對金源風(fēng)俗文化的刪割，這種選擇性的接受，與宋高宗的禁私史、貶使金歸來之洪皓、審驗使金日記等，實際上都是在防備金國風(fēng)俗知識的傳布，以此阻滯國人與敵國的深度接觸，嚴(yán)密防范任何會撕破皇家臉面的小道消息的流散，以此維護(hù)趙家的尊嚴(yán)。

四、想象和拼湊：北狩生活及其他

建炎三年(1129)六月，張守上疏：“愿陛下處宮室之安，則思二帝母后氊廬毳幕之居；享膳羞之奉，則思二帝母后膻肉酪漿之味；服細(xì)暖之衣，則思二帝母后窮邊絕塞之寒苦。操予奪之柄，則思二帝母后語言動作受制于人；享嬪御之適，則思二帝母后誰為之使令；對臣下之朝，則思二帝母后誰為之尊禮。要如舜之兢業(yè)、湯之危懼、大禹之菲惡、文武之憂勤，圣心不倦，盛德日隆，而天之不助順者，萬無是理也?！盵8](P492)建炎年間國步艱難，張守勸勉宋高宗，分別從衣食住等最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和威權(quán)、尊享等精神生活層面，想象二帝母后北狩的辛酸生活，這是對靖康國恥的最形象的論說，以此來勸說宋高宗應(yīng)當(dāng)和北狩父兄母后心心相印，不忘國恥，臥薪嘗膽。據(jù)《宋俘記》，金人撤退俘虜趙宋皇室成員、文武百官及工匠伎藝人員凡七起，錄名在冊者一萬四千余人。[13](P244)被俘北遷的人數(shù)，也有十余萬之說，“華人男女，驅(qū)而北者，無慮十余萬”。[8](P92)張守單單用“二帝母后”作為北狩群體的代稱，父親宋徽宗，兄長宋欽宗，國母鄭后，生母韋氏，妻子刑氏，這些都是宋高宗親之又親的家屬；對于被滅掉的宋朝而言，也是王朝的象征。

張守想象中二帝母后的生活分為物質(zhì)、精神兩個層面，張九成則以春夏秋冬兩宮的冷暖憂樂為主題，敘寫徽、欽二帝的北狩生活。張九成在紹興二年《狀元策》中說：“方當(dāng)春陽晝敷，行宮別殿，花氣紛紛，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塵沙漠漠，不得共此融和也，其何安乎？盛夏之際，風(fēng)窗水院，涼氣凄清，竊想陛下念兩宮之在北邊，蠻氈擁蔽，不得共此疏暢也，亦何安乎？澄江瀉練，夜桂飄香，陛下享此樂時，必曰西風(fēng)凄勁，兩宮得無憂乎？狐裘溫暖，獸炭春紅，陛下享此樂時，必曰朔雪袤丈，兩宮得無寒乎？至于陳水陸飽，奇珍必投箸而起曰雁粉腥羊，兩宮所不便也，食其能下咽乎？居廣廈，處深宮，必?fù)釒锥鴩@曰穹廬區(qū)脫，兩宮必難處也，居其能安席乎？”[26](P19)同樣使用了對比，即將徽欽二帝北方凄苦情狀與宋高宗當(dāng)下的帝王生活作全面對比。張九成的策論有強(qiáng)烈的現(xiàn)實指向，他以兩宮冷暖來激勵宋高宗勵精圖治、報仇雪恥。

北狩徽、欽二帝冷暖不僅是南渡文人關(guān)心的熱門話題，也是他們發(fā)抒家國悲恨的有效途徑。劉子翚《四不忍》詩，想象二帝在北方的飲食、起居諸般不便，突出本朝君王所受的非禮遭遇，在臣子看來，實在是痛徹心扉的國恥遺恨。在劉子翚的認(rèn)識世界中，徽、欽二帝理當(dāng)在汴京的皇宮內(nèi)過著錦衣玉食、高枕無憂、歌舞佐歡的帝王生活，如今卻落得個凄凄慘慘、飄零異域的下場，這讓宋朝的臣子們怎生消得？“我食雖甘何忍飽”“我服雖華何忍御”“我榻雖安何忍寐”“我瑟雖調(diào)何忍聽”，[12](P267)極寫寢食難安的生活狀態(tài)，雖是夸張性的文學(xué)化的描述，現(xiàn)實中未必如此；但兩宮冷暖卻是文人士大夫念茲在茲的對象，滲透著強(qiáng)烈的恥辱感。

以上所引張守、張九成、劉子翚等人的文字，不論是奏疏、策論還是詩歌，都強(qiáng)調(diào)了飲食、衣著、居處環(huán)境等基本的物質(zhì)生活條件。換言之，南宋文人關(guān)注的是，被擄二帝是否具有基本的生存條件？與昔日帝王生活相比，北狩的待遇定是一落千丈，那么，最能體現(xiàn)這種差距的，當(dāng)屬衣食住了。不過，我們上舉的例子都是精英士大夫?qū)Χ郾贬魃畹南胂蟆?/p>

莊綽《雞肋編》卷下記載：“楚州有賣魚人姓孫，頗前知人災(zāi)福，時呼孫賣魚。宣和間，上皇聞之，召至京師，館于寶箓宮道院。一日懷蒸餅一枚，坐一小殿中。已而，上皇駕至，遍詣諸殿燒香，末乃至小殿。時日高，拜跪既久，上覺微餒。孫見之，即出懷中蒸餅云：‘可以點心?！匣孰m訝其異，然未肯接。孫云：‘后來此亦難得食也?！瘯r莫悟其言，明年遂有沙漠之行，人始解其識。”[27](P101)孫賣魚的舉動與言語，在宣和承平時期人們頗覺怪異，是時不僅宋徽宗君臣沉醉于“豐亨豫大”中，連士夫百姓也都安享著慣常的太平日子。普通民眾以為尋常食物的蒸餅，自難入得皇家御宴的清單；更何況孫賣魚的蒸餅是從懷中取出，存儲、衛(wèi)生都成問題，如此粗放的進(jìn)食方式，對生長深宮之中的皇帝而言，表示難以接受，故而流露出驚訝怪異的表情，終未肯接。前面所述，都為后來孫賣魚的預(yù)見張本，“明年遂有沙漠之行”，皇帝成為階下囚，莫說是御膳百品，真的連蒸餅也吃不到。莊綽生活于南北宋之交，是時宋徽宗北狩的信息并未廣泛傳播，他知者也只是二帝北狩?！懊髂辍笔且粋€模糊的時間概念，近似于后來、此后幾年。孫賣魚獻(xiàn)蒸餅至遲在宣和七年(1125)，宋徽宗北狩則在靖康二年，中間隔著靖康元年。“沙漠之行”，只是北狩的代名詞而已。

莊綽所敘述的故事，屬于民眾對宋徽宗北狩生活的想象。這種想象，具有先驗性和代入感：對于普通民眾而言，戰(zhàn)亂之后想求得蒸餅自是不易；徽宗已從皇帝變?yōu)榉?，昔日錦衣玉食的生活陡降至平民水準(zhǔn)。孫賣魚能在徽宗人生頂峰時預(yù)知未來之遭際，固是先見之明。故事傳達(dá)出的盛衰無常、福禍相依，帶有鮮明的平民主義色彩。這段故事也深具小說之特質(zhì)——時間的模糊性。

紹興七年之前，南宋人不能確知二帝身在何處，狀況如何，有關(guān)二帝北狩的記述，更多地來自于文人的想象和虛構(gòu)。結(jié)合張守、張九成、劉子翚和莊綽等人的文字，不難看出，對二帝北狩生活，南宋臣民極盡想象之能事；這也是《南燼紀(jì)聞》《宣和遺事》生成的文化土壤。我們不禁要問，徽欽二帝在金國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到底什么樣呢？據(jù)曹勛《北狩見聞錄》，押解途中金人“日送雞兔魚肉酒果”于徽宗，而燕王因途中乏食而死，不能不說是自相矛盾。或者是辭別汴京后，最初幾日，金人送雞兔魚肉酒果等，后來北狩隊伍基本處于乏食狀態(tài)。徽宗北狩途中，缺少食物，應(yīng)是常態(tài)。燕王之死便是明證；宋徽宗在路中苦渴，令人摘道旁桑葚食之。[28](P5)

了解宋徽宗北狩生活的文獻(xiàn)，當(dāng)屬《北狩見聞錄》《北狩行錄》。二書記載宋徽宗北狩行實最為詳實集中，前者記述重點在北狩伊始，始于靖康二年(1127)二月初七，迄于到中山后數(shù)日，時間相對模糊，需據(jù)其他史料佐證。后者同樣始于靖康二年二月初七，止于紹興四年徽、欽二帝拘于五國城，記述的重點在北狩后期。

曹勛因有重大使命逃歸南宋，故中山之后的行實自然闕如。而蔡鞗自始至終在宋徽宗左右，從汴京到燕京，卻只有寥寥26字，“三月二十八日起發(fā)，隨行宗族官吏，遠(yuǎn)觸炎熱，不諳風(fēng)土，飲食不時”。[29](P1)若據(jù)燕山之后所記情形來看，蔡鞗斷不會對從汴京到燕山簡略到一筆帶過。曹勛、蔡鞗所記，剛好互為補(bǔ)充，兩部書似乎在有意地形成記述的整體?！侗贬饕娐勪洝吩斢谘嗌街埃侗贬餍袖洝吩斢谘嗌街?，前后相連，似乎呈現(xiàn)了宋徽宗、欽宗等北狩生活，剛好可以滿足南宋朝野對故國舊主的牽系。

那么，是誰在有意地拼湊徽欽二帝北狩生活史？《直齋書錄解題》著錄《北狩見聞錄》《北狩行錄》。[30](P156)《北狩見聞錄》稱宋高宗妻子刑秉懿為“懿節(jié)皇后”，而這一賜封是在紹興九年(1139)，故其成書時間最早也只能在紹興九年之后。曹勛之書刊布在前，而蔡鞗《北狩行錄》編纂在后，有意在內(nèi)容上與曹勛記錄予以照應(yīng)。

將《北狩見聞錄》《北狩行錄》進(jìn)行無縫銜接，無論是編者知己知彼的默契，還是當(dāng)權(quán)者的授意，最終的結(jié)果卻呈現(xiàn)完整的宋徽宗北狩生活軌跡，滿足了臣民的關(guān)切，更希望填上過度想象和虛構(gòu)所打開的缺口。

五、余 論

靖康二年(1127，金天會五年)二月，宋徽宗、欽宗被廢為庶人。[16](P56)至此，已宣告了北宋王朝的滅亡。而金人擄走徽、欽二帝，其實是要在金朝的太廟舉行莊嚴(yán)的投降儀式，徽欽父子牽白羊、皇族成員肉袒跪拜，正式向金主投降。對金朝而言，是戰(zhàn)勝者的榮耀；對趙宋臣民來說，卻是奇恥大辱。戰(zhàn)勝者自然不會漏記太廟獻(xiàn)俘這一“神圣”事件，將對戰(zhàn)俘尤其是降主的處理，著于千秋萬代史中。因此，金朝《實錄》對徽欽二帝北遷后的行蹤，有明確的記載。雖然比較簡略，卻表明趙宋二帝并沒有徹底淡出金統(tǒng)治者的視線，賞其衣帛，給予俸祿，取其女孫，殺其子男等，可謂恩威兼施。元修《金史》，主要依據(jù)金代實錄的內(nèi)容。[16](P2)然據(jù)蘇天爵《三史質(zhì)疑》的說法，金滅亡后《太宗實錄》《熙宗實錄》已缺失，[31](P422)而宋徽宗北狩、死亡適在其中。那么，后來元修《金史》到底何據(jù)；在實錄缺失的情況下，是否采擇《燕人麈》《宋俘記》等雜史，有待進(jìn)一步考實。《金史》對宋徽宗死亡時間的記錄，有一定的可信度，但很可能是金國朝廷獲知死亡信息后派使者前往致祭的時間，并非死亡時間。

與《金史》相比，《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二帝行蹤更為詳悉。之所以如此，李心傳在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時，搜集到《北狩見聞錄》《北狩行錄》等親見親聞親歷者所作的記錄，這其中包括無名氏所作《呻吟語》?！渡胍髡Z》的編著者為趙宋舊臣，對二帝北狩信息有所耳聞，至于準(zhǔn)確行蹤和死亡時間，未必完全清楚；他所采用的四月二十一日的時間，與《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一樣，都是官方所確證的死亡時間。

作為一代帝王，宋徽宗之死讓人唏噓：死亡時間不確定，死后被火葬，被迎回的梓宮是一具空棺。在宋金交互視域中，有關(guān)徽宗之死，可謂史實與傳聞交織。南宋官方確認(rèn)的宋徽宗死亡時間，在南宋官方史籍中基本得到認(rèn)同，可惜并不能與金國史籍若合符契。更有甚者，史家李心傳秉筆直錄，故意留下雪泥鴻爪；小說家更是濃墨重彩地記述宋徽宗之死，撕裂了官方統(tǒng)一的敘述口徑?？梢哉f，宋徽宗之死這一話題，在宋金政治史、交流史、文藝史等不同面相都有不同尋常的意義。死去的宋徽宗，金國拿其棺槨當(dāng)作和議的籌碼，南宋視作國家之象征。在梓宮外交中，宋金雙方的目的都是為了達(dá)成和議。金朝的返還、南宋的奉迎，焦點都在梓宮。對徽宗何時而死、因何而死、死后裝殮等死亡本身，雙方卻均有不同程度地模糊不清。相對于金朝的地利之便，南宋對宋徽宗死亡信息的掌握顯得更為缺失，從紹興五年(1135)到紹興十二年(1142)，甚至有長達(dá)7年的空白。紹興十二年韋太后還朝、梓宮迎回后，官方才確認(rèn)死亡時間。死亡時間、死因、后事這些要素中，時間關(guān)乎祭祀禮儀，故借助韋太后最終予以確認(rèn)，因此南宋人所撰官方史籍涉及宋徽宗死亡者，都采用了這一官方確認(rèn)的死亡時間。金國史籍中宋徽宗死亡時間，《燕人麈》《金史》是一致的，《宋俘記》撰者的立場和敘事口吻雖是金方，但其在南宋末已在南方傳布，匯編到《同憤錄》的確庵、耐庵是否據(jù)宋朝確認(rèn)的時間予以回改，亦有待考實。多種面相的共存，剛好說明宋徽宗死亡話題的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