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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貢之外:論北宋與日本的佛教文化外交

      2021-01-31 17:40:29魏志江
      社會科學輯刊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使節(jié)巡禮朝貢

      魏志江

      日本自遣唐使廢止后,不再派遣官方朝貢使節(jié)到中國,中日官方外交幾乎中斷。①本研究承蒙浙江工商大學東亞研究院院長江靜教授的幫助,特致謝忱!隨著北宋的建立和五代十國的結(jié)束,北宋積極展開對日本的佛教文化外交,賦予日本入宋僧僅次于正式朝貢使節(jié)的待遇和地位,表明宋朝試圖以佛教文化為紐帶,在正式朝貢關(guān)系之外,將日本納入以大宋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由于日本認同佛教文化,日僧奝然、寂照和成尋等或以日本天皇和貴族授意,或通過“密航”等形式前往中國,于佛教圣地五臺山或天臺山、阿育王山等地巡禮和求法。入宋僧的渡航來華使遣唐使廢止后的中日民間外交得以維系,而日本官方朝廷則從以大宋為中心的東亞朝貢體系中脫離出來,從而實現(xiàn)其對華外交的轉(zhuǎn)型,即不再將自己作為宋朝東亞朝貢體系的一員,開始體現(xiàn)出其東亞孤立主義外交的特征。入宋僧與中日關(guān)系的研究是中日關(guān)系史研究的重要領域,然而,學術(shù)界對入宋僧在中日關(guān)系史上地位和意義的探討,無疑較為薄弱。而宋朝在構(gòu)筑其東亞朝貢秩序的過程中,注重以中日佛教文化的共同認知和交流為紐帶,不拘泥官方朝貢外交的形式,努力拓展與日本的民間外交關(guān)系,亦是學術(shù)界應該重視的研究課題。①學術(shù)界關(guān)于此課題的研究以日本學者居多,主要有〔日〕森克己:《增補日宋文化交流の諸問題》,東京:勉誠出版,2011年。關(guān)于日本外交與佛教之關(guān)系,主要有〔日〕上川通夫:《日本中世仏教史料論》,東京:校倉書房,2007年;〔日〕橫內(nèi)裕人:《日本中世の仏教と東アジア世界》,東京:塙書房,2012年。關(guān)于入宋僧奝然、寂照的研究,則主要有〔日〕西岡虎之助:《入宋僧寂照について研究》,《西岡虎之助著作集》三,東京:三一書房,1984年;〔日〕石井正敏:《入宋巡禮僧》,〔日〕荒野泰典他編:《意識と相互理解:アジアの中の日本史》V,東京:東京大學出版會,1993年;〔日〕竺沙雅章:《宋元仏教文化史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2000年;〔日〕藤善真澄:《〈參天臺五臺山記〉の研究》,大阪:關(guān)西大學出版部,2006年;〔日〕森公章:《成尋と參天臺五臺山記の研究》,東京:吉川弘文館,2013年??疾烊毡竟糯鷮ν怅P(guān)系獨立性的論著主要有〔日〕森公章:《古代日本の対外認識と通交》,東京:吉川弘文館,1998年;〔日〕嘎本涉:《東アジア海域と日中交流:9—14世紀》,東京:吉川弘文館,2007年;〔日〕嘎本涉:《僧侶と海商たちの東シナ?!?,東京:講談社,2012年,等等文獻。近年來,日本學者手島崇裕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平安—北宋時代的日本外交,尤其是以入宋僧為中心的日本與北宋外交關(guān)系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闡述,該論著由于主要從日本平安時代的外交立場進行探討,故對北宋的佛教文化外交研究相對薄弱,但文中若干論點對筆者有關(guān)日本對入宋僧身份地位的探討頗多裨益,謹在此致謝!參見〔日〕手島崇裕:《平安時代の対外関係と仏教》,東京:校倉書房,2014年。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較為薄弱,迄今為止代表性論著主要有郝祥滿:《奝然與宋初的中日佛法交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王麗萍:《新校參天臺五臺山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白化文、李鼎霞:《參天臺五臺山記校注》,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2008年,等等。然以佛教文化交流探討北宋對日本外交并未加以充分論證,唯中國學者郝祥滿以宋初入宋僧奝然為案例,較為充分地論述了北宋與日本的佛教文化交流及其意義,并認為日本入宋僧渡宋的目的不僅是“巡禮”,主要還是為了“求法”,并批評日本學者有關(guān)“巡禮”之說。本文不揣淺陋,試以日本入宋僧來華巡禮和求法為案例,對北宋與日本入宋僧的佛教文化外交進行論述,同時,進一步探討日本天皇和朝廷對入宋僧的官方立場和政策,以分析北宋時期中日關(guān)系轉(zhuǎn)型新的時代特征。

      一、北宋的佛教文化外交政策

      北宋完成五代十國的統(tǒng)一后,對佛教的政策也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隨著北宋對東亞朝貢體系的構(gòu)筑,佛教開始成為北宋對外戰(zhàn)略的外交手段,成為構(gòu)筑以北宋為中心的東亞朝貢秩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北宋通過對印度、西域佛經(jīng)的翻譯、雕版印刷、賜予包括日本在內(nèi)的周邊國家,以佛教經(jīng)典《大藏經(jīng)》等賜予入宋僧,由皇帝親自接見入宋僧,向其賜予紫衣、大師號,并以皇帝旨意命各州府地方官沿途護送入宋僧巡禮五臺山事宜等,表示對諸國入宋僧之厚遇。由于佛教作為東亞世界構(gòu)成的基本要素,北宋時的佛教文化也成為包括日本、高麗等周邊有關(guān)國家在內(nèi)共同的文化形態(tài),所以,北宋朝廷一開始就通過《開寶藏》等佛經(jīng)的雕版印刷和頒賜諸國,努力構(gòu)建以佛教文化為紐帶、以宋朝皇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北宋從宋太宗到宋神宗統(tǒng)治時期,先后多次接待來自日本、高麗、印度和西域諸國的入宋僧,并將入宋僧作為準朝貢使節(jié)加以接待,納入宋朝的僧侶管理體制。

      首先,北宋從太祖建國迄太宗結(jié)束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實現(xiàn)宋朝的統(tǒng)一開始,就積極派遣使節(jié)赴周邊諸國宣示大宋的國威,并招攬周邊國家派使節(jié)向宋朝朝貢,其中派遣僧侶外交成為宋朝建構(gòu)天下朝貢體系的重要舉措。宋太祖建隆四年(963)“詔秦、涼既通,可遣僧往西竺求法。時,沙門行勤一百五十七人應詔,所歷焉耆、龜茲、伽彌羅等國,并賜詔書諭令遣人前導,仍各賜裝錢三萬”〔1〕。然而,日本自遣唐使廢止以后,雖然仍斷續(xù)地向中國江南吳越國等政權(quán)派遣佛教僧侶求法和巡禮名山大川,但是,由于中國中原戰(zhàn)亂,且大唐的文字、律令制度等已經(jīng)被日本引進吸收,故日本平安朝廷不再以官方名義派遣使節(jié)前往中國。北宋王朝為了維系與日本的朝貢關(guān)系,也積極招攬日本遣使宋朝,或通過往來日本與宋朝之間的商人,向日本頒賜國書,然多遭日本朝廷奉還或拒絕。在此背景下,北宋對于日本渡海來訪的入宋僧遂展開積極的外交籠絡政策,先后多次賜予《大藏經(jīng)》和其他新譯的佛經(jīng)。如奝然入宋:“復得《孝經(jīng)》一卷,《越王孝經(jīng)新義》第十五,一卷,……又求印本《大藏經(jīng)》,詔亦給之。”〔2〕《大藏經(jīng)》亦作《一切經(jīng)》,為以經(jīng)、律、論為主的大規(guī)模佛教經(jīng)典集成。北宋以前《大藏經(jīng)》均為抄本,至宋太祖開寶四年(971),始派張從信到益州雕版刻印全部藏經(jīng),至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完成,亦稱蜀版《大藏經(jīng)》或開寶《大藏經(jīng)》。奝然所求之《大藏經(jīng)》,即開寶《大藏經(jīng)》,此為雕版印刷的佛教經(jīng)典流入日本之始。奝然,日本平安中期三論宗僧,宋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率弟子入宋,兩度受到宋太宗召見,并受賜“法濟大師”號,后又蒙宋太宗敕準巡禮天臺山、五臺山等地。986年,奝然攜新印《大藏經(jīng)》5000余卷、釋迦像及十六羅漢像歸國,后任奈良東大寺別當。后來的日本入宋僧在北宋亦多求購佛教、儒學以及醫(yī)藥等典籍,關(guān)于宋日之書籍交流,王勇嘗有專著加以論述〔3〕,此不贅述。

      其次,北宋對日本入宋僧的外交政策還體現(xiàn)在宋太宗、宋真宗和宋神宗三位皇帝先后接見以日本入宋僧奝然、寂照和成尋為代表的渡海僧侶使團?!?〕如“雍熙元年(984),日本國僧奝然與其徒五六人浮海而至,獻銅器十余事,并本國《職員令》、《王年代記》各一卷?!谡僖妸P然,存撫之甚厚,賜紫衣,館于太平興國寺”〔5〕。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日本高僧寂照入宋,《宋史》載:“其國僧寂照等八人來朝,寂照不曉華言而識文字,繕寫甚妙。凡問答,并以筆札。詔號通大師,賜紫方袍?!薄?〕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日本國僧成尋“密航”入宋,亦受到宋神宗的召見,《宋史》載:“有僧誠尋至臺州,止天臺國清寺,愿留。州以聞,詔使赴闕?!褡谝云溥h人而有戒業(yè),處之開寶寺,盡賜同來僧紫方袍。是后連供方物,而來者皆僧也?!薄?〕賜紫衣、大師號為宋朝廷管理僧侶的重要政策,亦為將佛教納入宋朝世俗權(quán)力管理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其淵源沿革據(jù)宋僧贊寧《大宋僧史略》記載:“先是,開寶至太平興國四年以前,許四海僧入殿廷,乞比試三學,下開封府功德使差僧,證經(jīng)律論議,十條全通賜紫衣,……自此,每遇皇帝誕節(jié),親王、宰輔、節(jié)度使至刺史,得上表薦所知。僧道紫衣、師號,為兩街僧錄、道錄所見得入內(nèi)?!薄?〕

      日僧誠尋,亦作成尋,日本平安后期天臺宗高僧,宋熙寧五年,其與弟子賴緣、快宗、圣秀等八人“密航”渡宋,抵杭州,巡禮天臺國清寺后應詔赴京,朝覲宋神宗。宋神宗賜其紫衣、錦帛,并敕準其入住京城開封太平興國寺傳法院,后又令地方官府保護其巡禮五臺山。雖然沒有日本朝廷的國書,但是,北宋朝廷一直將入宋僧作為日本朝貢使節(jié)加以接待。因此,當成尋弟子賴緣等五人于巡禮天臺山和五臺山后準備回國時,宋神宗將贈送日本國王的禮物托付給他們以轉(zhuǎn)交,據(jù)成尋《參天臺五臺山記》載:延久五年二月一日,“申時,以入內(nèi)內(nèi)侍東頭供奉官張士良為使臣,下賜被志獻日本皇帝金泥《法華經(jīng)》、錦二十匹”〔9〕。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明州言:‘得日本國太宰府牒稱:附使人孫忠遣僧仲回等進絹二百匹、水銀五千兩?!薄?0〕由此可見,日方以“太宰府”之名義返答宋朝國書,并回贈織絹、水銀禮物。學者王麗萍認為成尋記載宋神宗御筆文書是可信的,并贊同木宮泰彥所云:“宋帝所贈的御筆文書,與其說是正式國書,毋寧說不過是贈送日本禮物時所附簡單的清單而已?!薄?1〕在兩國無正式官方外交的情況下,宋神宗御筆文書送達日本,無疑是宋朝利用入宋僧積極展開對日外交的重要一環(huán)。

      最后,入宋僧渡海訪問宋朝,其主要目的之一是赴五臺山和天臺山等佛教圣地巡禮,以瞻禮供養(yǎng)佛教圣跡,消除所謂“罪業(yè)”。北宋通過入宋僧的朝覲,賜予其巡禮五臺山的便利和路次保護,賦予入宋僧朝貢使節(jié)以政治意義。如日僧成尋朝覲宋神宗后,宋神宗即詔命敕許成尋一行參訪五臺山,并令州府予以沿途供給。如宋熙寧五年(1072,日延久四年),《參天臺五臺山記》記載:是年十一月“使臣并三司官人來,參五臺山沿路盤纏文字,三司官人與老僧。文云:‘三司,日本國僧成尋等,差殿直劉鐸,引伴成尋等,赴五臺燒香訖,卻引伴赴闕。日本國僧八人,每人各米三勝,面一斤三兩二分,油一兩九錢八分,鹽一兩二分,醋三合,炭一斤一十二兩,柴七斤。商客通事一名,每日支口劵米二勝。右仰沿路州府縣鎮(zhèn)館驛,依近降驛令供給,往來則利其券,并沿路批勘文,歷候四日,繳納赴省?!薄?2〕

      北宋朝廷并非將所有的入宋僧都作為正式的朝貢使節(jié)加以對待,因為入宋僧也并非日本派遣的具有正、副使職能的外交使節(jié),只有當入宋僧有助于建立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時,才這樣做。因此,南宋時,雖有大量日本的高僧入宋求法,但是并無朝廷接待日本入宋僧朝覲或賜予物品等,蓋南宋朝廷已經(jīng)喪失或不再具有構(gòu)筑東亞國際秩序的動力和國家能力。

      二、日本對入宋僧渡航政策的變化

      天皇和攝關(guān)政治下的權(quán)門貴族為了得到宋朝的文物即所謂“唐物”和佛教典籍等,盡管不能再以日本朝廷的名義遣使宋朝,卻通過奝然、寂照和成尋等高僧以私人渡宋的名義,以佛教文化為紐帶繼續(xù)維系與北宋的民間交流,并以入宋僧的朝覲取代國家正式外交使節(jié)的朝貢,以避免被正式納入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朝貢體系。因而其對宋外交實際上采取了一方面游離于“朝貢”之外獨立自主的孤立主義立場;另一方面,采取以“佛教外交”的形態(tài),以僧侶私人渡宋的名義維系與宋朝的民間文化交流,以大量吸收宋朝的佛教文化及社會信息。因此,也正是通過入宋僧奝然等日本朝廷向宋朝傳達了“脫華”和拒絕接受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朝貢體系,以及日本是獨立國家、其天皇王室萬世一系的理念。因此,奝然的渡宋是采取了官方批準的方式,并被賦予了外交使節(jié)的職能。如日本永觀元年(983),奝然得到天皇允許宣旨的文書入宋,實際上充當了日本引進宋朝文物和佛教經(jīng)典的公使職能。寬和二年(986),奝然回國時,日本太宰府特出動搬運人夫300人,沿途演奏《高麗樂》《大唐樂》等,將奝然和宋朝賜予的雕版《大藏經(jīng)》和新譯經(jīng)典以及白檀釋迦如來像、舍利塔等佛教經(jīng)卷文物浩浩蕩蕩運送到京城。奝然在宋朝的活動,尤其是蒙受宋太宗召見賜對時,以日本《職員令》和《王年代記》闡述日本的官職體系和天皇王室的萬世一系,也極有可能是受到日本天皇和朝廷的授意,向宋朝表明日本具有與宋朝對等的獨立國家之地位。奝然所攜的《職員令》是日本天平寶字元年(757)頒布的《養(yǎng)老令》中的第2篇,共80余條,在大寶元年(701)施行的《大寶律令》中稱為《官員令》。其分為神祇官1條、太政官1條、各省8條、各竂17條、各司31條、各府4條、各庫2條、各職4條、大上中下國4條、大上中下小郡5條、彈正臺1條、軍團1條、國博士醫(yī)師1條。載錄官名、人數(shù)和職掌。另在《養(yǎng)老律令》的第3至第5篇中,又有《后宮職員令》18條、《東宮職員令》11條、《家令職員令》8條,格式皆同《職員令》,此為日本之律令制度?!?3〕《宋史·日本傳》記載了自日本所謂神武天皇始,歷神武天皇至守平天皇所謂“凡六十四世”的天皇世系以及國內(nèi)郡縣山川之行政區(qū)域。《王年代記》為一部日本皇室的譜系,據(jù)江靜考證,《宋史·日本傳》所載《王年代記》引文并非是日本《王年代記》原貌,而是《宋史》編纂者據(jù)日本《王年代記》和《奝然表啟》兩部書加以改編而成。〔14〕此外,奝然進一步向宋太宗說明日本之郡縣山川行政區(qū)域及其賦稅征收制度,以日本獨立的天皇世系和郡縣山川之行政區(qū)域向宋朝表明日本獨立外交國家之地位。因此,日本《職員令》和《王年代記》實際上是天皇朝廷制作,并由奝然帶去宋朝晉獻的官方文書,其充分體現(xiàn)了日本既回避朝貢外交,又希望繼續(xù)與宋朝進行文化交流的對宋政策。對此,宋太宗亦大加贊嘆,據(jù)《宋史·日本傳》載:“上聞其國王一姓傳繼,臣下皆世官,因嘆息謂宰相曰:此島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繼襲不絕。此蓋古之道也?!薄?5〕可見,宋太宗亦不得不認為日本為域外之獨立國家,并認為其更符合古代國家之世襲政治。

      宋真宗時,入宋僧寂照雖然沒有官方的正式批準文書,但事實上也得到了天皇和朝廷權(quán)貴的默許,而且將日本的宗教文化神道教傳播到中國。日本學者森公章援引《小記目錄》“異朝事”載:“同是年六月十八日,寂昭為入唐首途事,不被許入唐事。”〔16〕“不被許入唐事”顯然表明日本朝廷自奝然以后,已經(jīng)改變了對赴宋僧出國渡航的管制,由天皇與朝廷積極的僧侶派遣政策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橄拗贫珊健R虼?,援引奝然的先例,試圖請求朝廷敕許出國批準文書,已經(jīng)難以得到日本朝廷允準。不過,《續(xù)本草往生傳》中《大江定基(寂照)傳》又言“幸被可許”,其實并非是日本天皇和朝廷的“許可”,而是與寂照素有交往的掌控日本攝關(guān)政治的權(quán)貴藤原道長的庇護和默許。藤原道長作為日本攝關(guān)政治的皇族和權(quán)貴的政治家,喜愛“唐物”,欲借寂照渡航巡禮五臺山以消除“罪業(yè)”及虔誠供養(yǎng)佛教圣跡等,寂照即使未能得到天皇和朝廷的敕許,仍得以半官方的身份渡航大宋。如奝然歸國后,宋太宗所賜的《大藏經(jīng)》即被藤原道長從奝然弟子盛算處以“受讓”的形式收至宅邸,后又收藏在其供養(yǎng)的法成寺,并以宋版《大藏經(jīng)》為藍本抄寫經(jīng)書,而宋版《大藏經(jīng)》也成為日本攝關(guān)政治統(tǒng)治權(quán)威性的來源之一。藤原道長與渡宋的寂照亦有書信往來,并通過寂照歸國的弟子念救以黃金百兩拜托其再次渡宋時購買佛經(jīng)等一切經(jīng)書??梢?,寂照渡宋雖或未得天皇和朝廷正式敕許,但是,其與攝關(guān)政治的權(quán)貴藤原家族關(guān)系十分密切。故所謂“幸被可許”,實際上是以藤原道長等為代表的皇族權(quán)貴半公開地縱容而已,并非天皇與權(quán)貴重新允準僧侶渡航宋朝。

      日本平安中后期,隨著律令制度的完備,日本外交大權(quán)由天皇獨占轉(zhuǎn)向由天皇和朝廷權(quán)貴共同把持,并制定了《渡海禁制規(guī)則》。因此,寂照以后,日本朝廷嚴格禁止僧侶以官方身份渡宋訪問,即使是作為佛教文化交流的使節(jié)也不允許,故高僧成尋入宋則基本上采取“密航”即偷渡入宋的方式,其渡宋巡禮五臺山等亦可以看作是以民間私人身份充當了日宋佛教文化外交的使節(jié)。因此,以成尋密航渡宋為契機,日本天皇和朝廷雖然不允準以官方名義渡航赴宋,但是,入宋僧以密航形式不斷渡宋,而日本天皇和朝廷基本上采取了放任不管的態(tài)度。因而可以說成尋密航渡宋,實際上開啟了日宋民間商人和僧侶自由渡航的時代。日本天皇和朝廷對渡宋外交的獨占權(quán)和控制權(quán),事實上也被民間外交尤其是赴宋僧密航的形式所打破。成尋入宋的主要目的是巡禮五臺山等名山大川,其次是向宋朝請求新譯經(jīng)典。盡管成尋的密航未能得到日本天皇和權(quán)貴的正式允準,但不能忽視的是成尋赴五臺山巡禮時還帶去了故后冷泉天皇書寫的經(jīng)書以供養(yǎng)于五臺山,而在日本所謂攝關(guān)政治的背景下,掌控攝關(guān)政治大權(quán)的權(quán)貴藤原道長無疑也為成尋的密航渡宋提供了物質(zhì)上的資助。

      三、入宋僧在中日外交史上的地位與作用

      唐末五代以來,隨著遣唐使制度的廢止,中日官方外交關(guān)系實際上已經(jīng)中斷。北宋建立以后,為了建立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北宋大力招攬諸國使節(jié)前來朝貢,日本的入宋僧便成為維系兩國外交的重要紐帶,以入宋僧渡航巡禮為中心,北宋與日本民間佛教文化外交成為中日外交的主要形態(tài)。入宋僧在中日外交關(guān)系乃至東亞國際關(guān)系史上的地位與作用,無疑值得進一步加以探究。

      入宋僧與入唐僧相比,具有一個重要的不同特征,即北宋時代,入宋僧受到北宋朝廷多方面的厚遇,幾乎入宋僧都受到覲見皇帝、頒賜新譯經(jīng)典和宋版《大藏經(jīng)》、賜紫衣、大師號以及巡禮五臺山、天臺山的敕許和路次供養(yǎng)、保護等優(yōu)待。因此,學術(shù)界一般認為:北宋朝廷實際上是將入宋僧作為日本正式的朝貢使節(jié)加以接待,利用入宋僧作為構(gòu)建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的紐帶和輔助工具,并將日本納入宋朝的朝貢體系。如日本學者石上英一即認為:奝然的入宋巡禮朝覲,實際上是日本在中國唐末五代動亂和朝鮮新羅滅亡后,在變動的東亞國際秩序中,固守國家的獨立,而持孤立主義外交政策,試圖以僧侶朝覲的形式取代對宋朝正式的朝貢外交形態(tài),并維持與宋朝的外交關(guān)系?!?7〕顯然,石上英一認為入宋僧是日本為了避免被納入宋朝正式的朝貢體系而采取的佛教外交形式,以確立與宋朝的外交關(guān)系。而村井章介則認為:入宋僧并非日本以朝貢使節(jié)的方式派遣入宋,只是攝關(guān)權(quán)貴家族為滿足其對“唐物”的需求,利用入宋僧搭乘民間貿(mào)易商船以私人身份渡宋巡禮,以獲取宋朝的文物經(jīng)典與情報動態(tài),其與遣唐使或朝貢使節(jié)有重大的區(qū)別?!?8〕顯然,村井章介否認入宋僧具有日本與北宋外交使節(jié)的官方性質(zhì)。關(guān)于入宋僧在中日外交關(guān)系史乃至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中的地位和作用,筆者試從如下幾方面加以論析。

      首先,北宋將入宋僧的覲見儀式幾乎按照與周邊國家正規(guī)朝貢使節(jié)的禮儀來對待,據(jù)北宋《政和詳定五禮》①北宋宋徽宗政和年間制定的《紫宸殿大遼使朝見儀》《紫宸殿正旦宴大遼使儀》《紫宸殿大遼使朝辭儀》《崇政殿假日大遼使朝見儀》和《崇政殿假日大遼使朝辭儀》,是為政和五禮。記載:大遼、西夏、高麗等國使節(jié)赴宴、朝見、朝辭,其基本禮儀規(guī)制是崇政殿宴請遼使副位于御座西;夏使副位東朵殿,并西向北上;高麗、交趾使副在西朵殿,并東向北上?!?9〕而諸國使副朝見、朝辭儀,謹以高麗為例:

      高麗進奉使見辭儀:見日,使捧表函,引入殿廷,副使隨入,西向立。舍人鞠躬,當?shù)钋巴ǜ啕悋M奉使姓名以下祗候見,引當?shù)?,使稍前跪進表函,俛伏興訖,歸位大起居。班首出班公謝起居,歸位,再拜。又出班謝面天顏、沿路館券、都城門外茶酒、歸位,再拜。搢笏,舞蹈,俛伏興,再拜。舍人宣有敕賜某物兼賜酒食,搢笏,跪受,箱過,俛伏興,再拜。舍人曰:各祗候,揖西出。次押物以下入,不通。即引當?shù)钏陌萜鹁印P须焚n某物兼賜酒食,跪受,箱過,俛伏興,再拜起居。舍人曰:各祗候,揖西出。辭日,引使副入殿廷,西向立。舍人揖躬。舍人當?shù)罟ǜ啕愡M奉使姓名以下祗候辭,引當?shù)钏陌萜鹁?。班首出班致辭,歸位再拜。舍人宣有敕賜某物兼賜酒食,搢笏,跪受,箱過,俛伏興,再拜。舍人曰:好去。揖西出。次從人入辭,如見?!?0〕

      而入宋僧成尋并非正規(guī)使節(jié),其朝覲和朝辭,宋朝亦以諸國朝貢使節(jié)的禮制規(guī)范加以接待。如熙寧五年(1072)十月,“日本國大云寺主阿阇梨?zhèn)鳠舸蠓◣熚怀蓪?,準監(jiān)使公文,準客省牒,已定今月二十二日,令日本國僧成尋等八人,并通事陳泳朝見。所有名下進奉物色,請逐一開坐,回示扎,仰今月二十二日,絕早赴東華門,并進奉物色,祗候朝見……傳法院準客省關(guān)子,準閣門奏劄子,閣門撿會儀制,應每有海外進奉、蠻子、蕃客等朝見,具劄子與朝見目同奏進奉人姓名已下,著所賜衣及酒食后,依例于崇政殿報無公事,前再拜,出。引當?shù)睿荣n酒食,喝拜,再拜。隨拜萬歲,喝各祗候。酒食畢,喝拜,再拜。隨拜萬歲。喝各祗候,出”〔21〕??梢?,崇政殿宴請為宋朝皇帝接待外國朝貢使節(jié)之儀制,成尋等入宋僧亦遵循此儀制。

      其次,北宋已經(jīng)完成了將儒佛道融于一體的意識形態(tài),帝王不僅是世俗社會的皇帝,也是宗教世界的最高權(quán)威。故北宋時期,僧侶不再是唐朝時游離于以帝王為中心的世俗社會以外,而是比照世俗社會的科舉制度,創(chuàng)立了以“童行(行者)—度牒(受戒證明)—紫衣—大師”為等級的僧侶晉階制度。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制定了僧官考試制度,“詔知制誥李維出經(jīng)論題目,考試沙門以為遷補左右街之序。左街相國寺、右街開寶寺”〔22〕。故僧官的考試任命亦體現(xiàn)朝廷對僧侶的管理已納入國家政權(quán)的統(tǒng)轄之下。北宋將日本等國的入宋僧亦納入其僧侶晉階管理體制,以彰顯其作為東亞諸國佛教中心的權(quán)威地位。

      最后,北宋皇帝下賜入宋僧《大藏經(jīng)》、新譯經(jīng)典和賜紫衣、大師號以及敕許五臺山巡禮等,并非僅僅是簡單的對入宋僧的“厚遇”,實際上是宋朝在與日本官方外交中斷的情況下,試圖通過對入宋僧的賜予,以確立北宋與日本的朝貢體系,并希冀入宋僧歸國后,日本再度派遣謝恩使,從而將日本進一步納入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如《宋史·日本傳》載:

      奝然復求詣五臺,許之,令所過續(xù)食。又求印本《大藏經(jīng)》,詔亦給之。二年,隨臺州寧海縣商人鄭仁德船歸其國。后數(shù)年,仁德還,奝然遣其弟子喜因(即嘉因)奉表來謝曰:日本國東大寺大朝法濟大師賜紫沙門奝然啟:傷鱗入夢,不忘漢主之恩;枯骨合歡,猶亢魏氏之敵。雖云羊僧之拙,誰忍鴻霈之誠!奝然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奝然附商船之離岸,……顧信風而東別,數(shù)千里之山岳易過。妄以下根之卑,適詣中華之盛。于是宣旨頻降,恣許荒外之跋涉。宿心克協(xié),粗觀宇內(nèi)之環(huán)奇,況乎金闕曉后,往堯云于九禁之中。巖扃晴前,拜圣燈于五臺之上。就三藏而稟學,巡數(shù)寺而優(yōu)游。遂使蓮華回文神筆出于北闕之北,唄頁印字佛詔傳于東海之東。重蒙宣恩……季夏解臺州之纜,孟秋達本國之郊。爰逮明春,初到舊邑。緇數(shù)欣待,侯伯慕迎?!敳钌献愕茏觽鳠舸蠓◣熚患我颍⒋蟪觐^受戒僧祚乾等拜表以聞?!?3〕

      北宋以入宋僧充當其與日本兩國佛教文化的交流使節(jié),利用宋朝佛教的文化影響力和入宋僧的入朝覲見等,單方面將日本納入以宋朝為中心的朝貢體系。而奝然等入宋僧歸國,亦受到平安攝關(guān)權(quán)貴的官方迎接,表明日本雖然拒絕被納入宋朝的官方朝貢關(guān)系,但卻大力吸納宋朝的佛教文化和宋朝文物,并接受和認同宋朝的宗教儀禮規(guī)范。佛教的跨國性及其在東亞的傳播,與漢字、儒教和律令制度一起構(gòu)成了東亞世界的主要因素,而北宋無疑是11世紀東亞世界佛教文明傳播的中心,故日本對宋朝佛教文化的接受和認同,也表明日本雖然拒絕與宋朝建立朝貢關(guān)系,對宋朝奉行對等和獨立的外交政策,但是,卻并未能擺脫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世界體系。

      綜上所述,唐末五代以來,日本廢止了遣唐使制度,亦斷絕了與中國的正式外交關(guān)系。北宋建立后,為了構(gòu)建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國際秩序,對先后渡宋巡禮訪問的日本入宋僧奝然、寂照和成尋等,通過詔命其入朝覲見皇帝、賜予宋朝編纂的《大藏經(jīng)》、新譯經(jīng)典、紫衣、大師號以及官方護佑巡禮五臺山等“厚遇”,將入宋僧視為日本的朝貢使節(jié),以進一步將日本納入以宋朝為中心的東亞朝貢體系。盡管日本拒絕與北宋建立官方朝貢外交關(guān)系,但是,日本亦默許入宋僧以私人身份渡宋,與宋朝進行佛教文化交流。入宋僧無疑成為北宋與日本兩國的民間佛教文化的使節(jié),日本對宋朝佛教文明的接受和認同,也表明北宋與日本雖然沒有正式的官方外交關(guān)系,但是卻始終維持了以入宋僧為紐帶持續(xù)進行文化交流的民間友好的外交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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